⊙范 彬 张之燕[华东理工大学, 上海 200237]
《威尼斯商人》和《红字》中人物同一性探讨
⊙范彬张之燕[华东理工大学, 上海200237]
《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一直被视为是集狡黠、贪婪和冷血于一身的反面形象,而《红字》中的白兰则被誉为是隐忍、坚强和善良的化身,其正面形象博取了众人的同情,因此二者获得的评价也大相径庭。其实,这两个被不同时代的作家所塑造的人物有着内在的同一性,包括相似的遭遇和散发的浓郁的悲剧色彩等。本文以约翰洛克的白板理论、边沁的功利主义以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为理论基础,从不同的维度来解析夏洛克与白兰所在的文本语境和历史语境,勘探这两个角色本质上的同一性。
白板理论功利主义社会契约论夏洛克白兰
偶然在图书馆看到阔别已久的《三字经》,随手翻翻,看到熟悉的“人之初,性本善”,不由得想到人性的问题。恰好当下正在研读英美文学作品,其中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和霍桑笔下的白兰引发了笔者的思考。多年以来,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里的夏洛克一直被视为是集狡黠、贪婪和冷血于一身的反面形象;而在霍桑的《红字》里,白兰在人们心中长期是隐忍、坚强和善良的正面形象。不过,无论夏洛克,还是白兰,二者都在其所处的社会遭受了排挤和歧视,被社会大众边缘化,并失去了话语权。然而,人们对于这两位人物的评价却大相径庭。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读者对这两个角色的印象截然不同?本文主要以约翰洛克的“白板理论”、边沁的“功利主义”以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为理论基础,探析夏洛克与白兰之间的同一性。
1.约翰洛克的“白板理论”
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写道:“那么我们就假定心灵像我们所说的那样,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任何记号,没有任何观念。心灵是怎样得到那些观念的呢?……我用一句话来答复这个问题,它们是从经验得来,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经验上的,而且最后是导源于经验的。”①这就是白板理论的来源,它主要论述了人类认知就像是一块白板,一切的知识和判断都是源于现实经历所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认知和行为判断是现实的条件和经历对人类这块白板实施动作的结果。
2.边沁的功利主义
边沁的功利主义主要依存于两条原则——最大幸福原则和自利选择原则。所谓的最大幸福原则就是指人类有追寻自身幸福的本能,人们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实现自身的幸福和利益。政府的行为正是为了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存在的,因此社会的幸福是以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来衡量的。所谓自利选择原则,就是指每个人对自己的幸福和利益有自己的判断,而个人的幸福和利益支配着人的一切行为和活动,也就是说,人类有追寻自身幸福的本能。
3.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卢梭在他的社会契约论中阐述道:随着私有制的出现,贫富两极分化就会日益严峻,个人利益得不到保障,冲突也会随之不断涌现。因此,必须有一个有效的社会契约来约束人们的行为。他指出,社会契约并不是上层人士与下层民众之间的协议,而应当是一项独立个体与所处集体之间所达成的规定。总之,对于同意并签署契约的每个成员来说,其个人的一切权利都要没有保留地上交给整个集体。契约的签署者上交其所有权利给集体不是为了遭受压迫,而是用其自然权利交换社会权利,用心理和生理上的不平等交换社会道德和法律的平等。在契约约束之下,成员就具有社会道德和法律平等的权利。在签署条约之后,个人就没有个体的自然权利,取而代之的则是相应的社会认同及权利,从而形成国家的最初形态。也就是说,国家或集体是在维护个人利益的前提下形成的。
1.《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
《威尼斯商人》作为一部喜剧,除了夏洛克以外,几乎所有角色都有一个愉快幸福的结局。夏洛克几乎可以说是全剧中唯一的悲剧人物,莎士比亚用他的悲剧衬托了其他人的喜剧,所以说夏洛克是全剧最重要的角色也不为过。因此,他的角色设定也是最为复杂多样的,表达的意味也各不相同。
首先,他是一个犹太族的老人。夏洛克所处的社会是一个对犹太民族有着强烈种族歧视的社会。整个剧本中充斥着各种直接和间接表达对犹太人歧视和不满的对话。他一直受到安东尼奥和巴塞尼奥等人的诋毁和侮辱,即使身为老人,他也没有得到来自于他们的一点善意。
单单因为种族问题,夏洛克就被安东尼奥等人歧视和诋毁,长期受到这样的对待使得他深刻地意识到无法从安东尼奥等人那里得到应有的尊重,无法得到自身相应的幸福感,从而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正如夏洛克所说:“他憎恨我们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商人汇集的地方当众辱骂我,辱骂我的交易,辱骂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说那些都是盘剥得来的肮脏钱。要是我饶过他,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②这是夏洛克第一次出场的心理活动,表明了他借钱给安东尼奥的初衷是因为安东尼奥不尊重自己的“神圣的民族”。正因为安东尼奥等人对夏洛克及其民族的歧视,导致生为犹太人的夏洛克一开始就被主流社会所边缘化,可以说,夏洛克也是那个社会常态的映射。
其次,他是一个商人。商人本身就是通过买卖货物获取利润的职业。夏洛克只是通过给别人借贷从中获取利润而已,这本身无可厚非。安东尼奥同为商人,也是通过赚取利润来维持生活,从这点上来说他与夏洛克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他们本就存在竞争关系。“他有一艘商船开到特里坡利斯,另外一艘开到新印度群岛,我在交易所里还听人说,他有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到英国去了,此外还有遍布海外各国的买卖。”③可见安东尼奥主营不是放贷,他是通过放低利息来获得别人的好感和非物质性财富(信誉),如他说“我就用我的信用做担保,或者用我自己的名义给你借下来”④,可见,他是故意通过放低利率的贷款来获取需要时可折现的信誉。这很明显损害了以放贷为主的夏洛克的生意,同时,他们还因夏洛克的种族问题诋毁和污蔑身为竞争对手的夏洛克,给夏洛克带来物质和精神上的严重损失。
夏洛克在一个把自己边缘化的社会生存本身就不易,还受到了来自安东尼奥的恶意商业攻击,他所经历的一切使他确信他无法与安东尼奥等人共同存续。可以说正是安东尼奥等人的种族偏见导致了夏洛克的人生观、价值观。夏洛克所获得的不公平对待使之嚎呼:“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要是一个犹太人欺侮了一个基督徒,那基督徒会忍耐吗?不。他怎样?报仇。要是一个基督徒欺侮了一个犹太人,那么照着基督徒的榜样,那犹太人应该怎样?报仇呀。你们已经把残虐的手段教给我,我一定会照着你们的教训实行,而且还要加倍奉敬哩。”⑤从夏洛克的话语中不难发现,他的观念和行为其实都是从安东尼奥等人那里所习得的。他本人只是洛克眼中的一块白板,只是如实地反映了周边环境而已。这些矛盾使得夏洛克不得不选择孤立主流社会,因此主流社会也把夏洛克逐出他们所在的社会契约之中,从而形成了二者之间的恶性循环。
再者,他是一个父亲。剧中有个情节——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与基督徒洛伦佐私奔之后,夏洛克表现得似乎在乎他的金钱多于女儿杰西卡的人身安全。很多人把这当作证明夏洛克冷血的佐证。当得知女儿杰西卡私奔之事后,夏洛克说道“我的血肉竟然背叛我”“她干出这事儿,该死”。可以看出,夏洛克对于女儿的行为感到多么吃惊。在夏洛克所处的时代,钱和人可以等价的思想很普遍。比如“安东尼奥在其‘My purse,my person’的言辞中将钱包和人并置也无疑体现了钱和人各自具有的价值,另外,安东尼奥想靠其个人的信用去贷款以帮助巴塞尼奥也透视出人和钱潜在的等价性。夏洛克发现他的女儿带着他的钱逃走后在大街上的呐喊‘Mydaughter,myducats’也是将人的损失和钱的损失看的同等重要”⑥。因此可以说,在对待钱的观念上,夏洛克与安东尼奥等人并无差别。夏洛克复仇的心态正如上所述,与他的其他心态一样,也是从经验中学习来的,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女儿的爱。
最后,他是安东尼奥等人的死对头。在剧中,安东尼奥失信,并没有按照借据准时还钱,所以夏洛克按照约定向安东尼奥索取一磅肉,但是巴塞尼奥等人却想方设法地想让夏洛克放弃索取安东尼奥的一磅肉,最后用他们的法律夺取了夏洛克的一切财富。通俗地说,巴塞尼奥等人就是欠钱不还还反夺人钱财之人,并通过这一手段来惩戒他们所一直歧视、诋毁、侮辱的夏洛克。客观地说,夏洛克是个完完全全遵守契约的人,而安东尼奥等人却百般躲避自身自愿签订的契约及其附带的相应的责任。另如,巴塞尼奥和鲍西亚的戒指其实也是代表两人爱和婚姻的契约,“凭着这一个指环,我把这一切完全呈现给您;要是您让这指环离开您的身边,或者把它丢了,或者把它送给别人,那就预示着您的爱情的毁灭,我可以因此责怪您的”⑦。巴塞尼奥许下诺言“要是这指环离开这手指,那么我的生命也一定已终结”⑧。但是基督徒巴塞尼奥却将之送人,违背了他对鲍西亚的诺言,从而未遵守契约。相比之下,夏洛克却自始至终都是按照白纸黑字行事,诚信的性格特征表现无疑。安东尼奥等人的行为,从性质上来说,是打着正义的幌子来实现他们心中丑陋的愿望。
夏洛克由于处于社会边缘化的状态,通过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维护契约之内成员利益的道德和法律对于他而言并不适用。也正因为处于边缘地位,夏洛克有了不同于大众的思考,更能看清楚安东尼奥等人的本质,所以他才会如此执守于自己的做法。
2《.红字》中的白兰
同样,作为《红字》里的主角之一,白兰既曾饱受折磨、谩骂和孤立,也曾获得社会的赞赏和宽容。但是不同于夏洛克的是,霍桑在小说开头就以“野玫瑰”为意象暗示了白兰的遭遇和结局:在恶心潮湿的监狱旁,“在大门的另一侧,几乎就在门槛处,却绽放着一丛野玫瑰,精致的宝石般的花朵在六月时分盛开,这难免让人联想,它们的芬芳和妩媚是献给步入牢门的囚犯和面临厄运的刑徒的,以此表示大自然对他们心存怜悯和仁慈”⑨。“这丛野玫瑰历经磨难而幸存,真是一种奇迹……”⑩因此,不难得知,白兰同样也被设定了多个角色。为了对比,这里仅仅讨论以下两个角色。
首先,她是医生齐灵渥斯的妻子。白兰原本是个纯真质朴的年轻女孩,对生命有着无限的激情,“身材高挑,优雅端庄,一头浓发乌黑发亮,在阳光下光彩照人。她五官端正,容貌秀丽,皮肤滋润,浓眉大眼,真是可人之极”⑪。然而她的丈夫齐灵渥斯却是个“年老体弱的男人”,“他脸色苍白,身体消瘦,一副学者模样”⑫,长相丑陋,“有点畸形,左肩比右肩高一些”⑬,是一个有着严重体格缺陷的医生。他一心只注重他的研究,而忽略了年轻貌美的白兰对于生活的热忱和需要。对于白兰来说,和齐灵渥斯一起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时代的错误。自己正值青春,对于爱和性的需求却没有从齐灵渥斯那里得到满足。一边向往着美好的未来,一边又面对着残酷的现实,正如她在刑场的望台上的心理活动一样,她看到了自己少女时期的美貌,又看到了年老体弱的齐灵渥斯;看到了“欧洲大陆的城市,那里有交错而狭窄的街道,灰色的高楼住宅,宏伟的教堂和古朴典雅的公共建筑。那里有新生活等着她,但她仍摆脱不了那个畸形的学者,那种新生活犹如附在断壁残垣上的青苔,依赖腐朽的事物而生存”⑭。她年轻,有激情,有着自己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但是这一切都被齐灵渥斯这个噩梦所萦绕。和齐灵渥斯一起生活,她无法看到自身的幸福和利益实现的可能性,只是单纯地靠社会舆论约束内在需求和欲望的话,当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本能的需求会成为内在的动力,会自发地去追求自身所认为的最大幸福。自然而然,白兰选择了能实现她认为的最大幸福的年轻俊美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次,她是丁梅斯代尔牧师的情人。在清教主义盛行的社会中,作为牧师的丁梅斯代尔年轻聪明,同时又带着“年轻人的优柔寡断”。他毕业于英国名牌大学,把“全部的学识带到了这片未开化的土地”,“白皙而高耸的额头下有双忧郁的褐色大眼”,“有点紧张兮兮又有强有力的自制力”⑮。可是丁梅斯代尔正处壮年,原始的生理需求(即原罪)受自然规律所驱动,在长期被压制得不到释放和满足的情况之下,年轻漂亮的白兰与他的“通奸”行为无疑是水到渠成的,是双方在那个残酷冷漠的社会中对爱的渴望和自然追求,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但是,这违反了当时特殊的社会所倡导的思想潮流。在他们的事情被发现之后,丁梅斯代尔选择沉默,白兰一个人承受社会对她的惩罚和责备,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被社会所孤立。
通过白板理论分析,在当时严苛并且极度荒谬的清教主义盛行的风气下,人们“因为把宗教和法律视同一体,两者合二为一,深深地植根于他们的品行中,只要是涉及公共纪律的条款,无论是最轻微的,还是最严重的,都会让他们变得严肃可怕,无论是什么情况,围观者总会摆出一本正经的庄严姿态”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白兰受压抑的生理的欲的渴望和心理的爱的需求绝对不是个人的特殊情况,而是代表了广大的女性群体。但是极端的情况出现在她的身上——丈夫腐朽,常年不回家,自然的生理和心理欲望膨胀到一定程度,自身的理性已经控制不住本能的作用,所以和丁梅斯代尔的情事也随之自然而然地发生。因为和主流社会的盛行思想相抵触,这种行为自然受到了社会的制裁和批判。“但从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淫妇”⑰,“要是我们能把海斯特太太那件讲究的衣袍从她肩膀上扒下来就好了”⑱,“这样她就成了一种活生生的训诫,警告人们要抵制罪恶,直到在她的墓碑上刻上那个耻辱的字母为止”⑲。旁观者无情的辱骂、情人的闭不吭声使得白兰被社会边缘化,但也因此让她走出了社会狭隘的思想圈子,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更为清楚的认知,了解到自己的行为并没有错误,所以她才一直坚持。面对周围的环境,她没有屈服,从牢房到市场的那段路,她昂首阔步地走着,站在刑台上会使“罗马天主教徒联想到圣母的形象”(20)。即使丁梅斯代尔没有承认,她也能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外界的鞭挞,“能够直面公众的恶意,那种侮辱犹如毒刺和利刃穿进她的心坎”。
很明显,夏洛克与白兰都被社会所驱逐,也遭受到主流社会的一系列谩骂、责备以及惩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对主流社会有了更为清楚客观的认识,从而得以用全新的观点来审视和评判自己的行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人都坚持自己行为的原因。但是,不同的是,二者对于被驱逐的主观能动性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对于夏洛克来说,他是由被动转向主动。他一开始主要是由于种族原因而被社会排挤驱逐,是被动的,到后来对主流社会有了全新的认识,他才选择主动退出。而白兰则相反,她是一直主动的。刚开始她是由于自身情感和生理需求的原因,主动选择了出轨,在被孤立以后,确认到自己行为的正确性,便坚持了下来,是后来社会的变化允许了她的行为。从《红字》中可以看到,社会的标准是变化的,白兰从臭名昭著到受人敬仰。夏洛克和白兰这两个似乎完全不同的人物竟然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因此,在面对事物的时候,不要轻易地评价和议论,也许,仔细探究之后会让我们感叹幸好没轻易评论。既然白兰都“洗白”了,那么夏洛克应该也不远了吧?
①洛克:《人类理解论》,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68页。
②③④⑤⑦⑧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朱生豪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页,第25页,第13页,第95-97页,第113页,第113页。
⑥张之燕:《〈威尼斯商人〉中的钱与人》,《文学教育》2012年第4期,第27页。
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20) 霍桑:《红字》,王金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第7页,第15页,第21页,第21页,第21页,第29页,第17页,第17页,第17页,第19页,第19页。
[1]洛克.人类理解论[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2]边沁.功利主义[M].刘富胜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3]叶胜年.西方文化导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4]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M].朱生豪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
[5]霍桑.红字[M].王金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
作者:范彬,华东理工大学2013级本科生;张之燕,华东理工大学教师,硕士生导师,英国埃克塞特大学(Universityof Exeter)博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尤以莎士比亚作品研究为兴趣所在。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系华东理工大学科研入驻奉贤“英美文学研究”系列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