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底层的政治和精神生态

2016-01-22 15:56
当代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小说

来自底层的政治和精神生态

张艳梅

在乡村叙事日益乏善可陈的今天,我们期待看到怎样的作品?在那片曾经熟稔、渐渐陌生的土地上,这个时代种下了什么因,将来会收获什么果?没有人知道。其实,当代作家笔下的乡村社会生态如果不是欲扬先抑,那么往往都会写成童话或者寓言,当然,城市叙事,城乡交叉地带叙事,同样如此,关键在于我们愿意耐心去阅读,并且还能够用自己有限的理解力去独立思考。

刘荣书《王国》,《江南》2015年第2期。

这篇小说可以看成是一个寓言。米镇,一个小小的村子,是历史,也是现实,是针孔里的世界,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有两条线索。一是我、刘铁骑和季宏斌三个人的情感纠葛,二是刘铁骑的米镇执政历程。我、刘铁骑和季宏斌三个人也算青梅竹马,刘铁骑选择参军去了部队,季宏斌则因为父亲是村支书当上了民办教师。直到刘铁骑转业回到村里做了村支书,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肮脏混乱贫穷的米镇逐渐变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刘铁骑从村民拥戴的当家人,变成了欺男霸女的强权专制形象。季宏斌因为捉奸,上访,被关押折磨而神志不清。季连海因为儿子不争气连累自己丢脸,终于痛下杀手,亲手害死儿子。小说至此把生活最残酷的一面都揭示给我们看。刘铁骑的蜕变说明了什么?作者为我们勾勒的这个封闭的王国有什么意义?那些夜夜寻找刘铁骑而从未有过反抗的村民,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迫使季连海杀死儿子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这些问题,应该都是作者希望我们去认真思考的。

王棵《我不叫刘晓腊》,《人民文学》2015年第4期。

我到底是谁?谁在为我命名?刘晓娜常常被人喊成刘晓腊。这个杂货店老板娘目睹了一场交通事故,比较主观地认定林谨就是肇事者。接下来是漫长的诉讼过程。那么,究竟谁是证人?谁是真正的受害者?吴秋兰和儿子的品行同样令人起疑,刘晓娜和方大亿的生活充满裂痕,林谨和儿子光鲜外表背后是千疮百孔的窘境,生活很复杂,真相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小说以一个底层女子的眼光,看取身边的世界和生活,反思自己的经历和内心,不断质疑他人对自我的改写,也不断追问自己内心的种种裂变。刘晓娜置身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置身于读书人和小市民之间,身处底层的读书人,往往有着双重的游离感。从自信到自我怀疑,自我反思,到最后的自我否定,这一段复杂的心路历程,折射出刘晓娜面临的生活、心灵和精神困境。小说叙事舒缓平和,轻松的笔调里蕴含着沉重的思考。

张楚《忆秦娥》,《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3期。

一个薄情滥性的牛奶商,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小说是以讲故事的方式推进情节。牛奶商和不同的女人上床,有的有目的,有的无目的。在听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形成对照。满树香青春年少时一往情深爱上我舅舅,舅舅读了军校两人分手。树香多次试图参军未果,后来经商成为有钱人,生意做到了整个县城家喻户晓。舅舅转业回电力局当了架线员,因为儿子大海生病花光积蓄而求借无门。树香倾尽全力帮助舅舅,直至离婚住进舅舅家。大海去世后,树香去饭店做了服务员。小说结尾处提到彼与此,镜与月,尘与土,肉身与灵魂,应该就是小说的主旨吧。虽然作者说分不清楚世间种种是实有还是虚妄,我们阅读小说也难免感叹命运,不过,这种模糊的命运感往往是最有力量的。

孙频《圣婴》,《作品》2015年第4期。

其实还是个底层的故事。药品推销员邂逅一对母女。女儿有病,母亲想尽办法于事无补。在与推销员许峰接触之后,想到将女儿嫁给他,以托后事。许峰先是住进免费的阁楼,后迫于生存压力允诺成婚。可惜婚后无法投入感情,母亲以死相求,恳请许峰好好对待女儿,最终跳楼自杀,女儿格格也随之而去。这个小说是典型的悲剧。母亲对女儿的病无能为力,许峰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格格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那么,一个浑身充满圣爱的母亲,为什么不能救治女儿,为什么不能带女儿去更好的医院就医?一个不乏聪明才智的年轻人为什么不能在城市中有尊严地活着,而只能长年如一日地穿着一身衣服走街串巷卖假药?一个因为激素而加速肥胖的女孩为什么那么喜欢跳天鹅舞?作者通过强化格格病态外表和单纯内心的反差,究竟要表达什么?孙频一向对人性有抽丝剥茧刀刀见血的功力,这篇小说不是简单的底层关怀,也不只是卷首语中所说的圣爱,在这个婴儿般的老姑娘身上,孙频继续着她的大龄剩女书写,只不过这个女子病态的外壳下,埋藏着作者更多关于生活的思索。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王莹

断断续续看了不少新出的小说,惊喜于着实有好几篇感动于心。想着给这一团杂乱的精致、荒凉的温柔冠上一个什么题目才能不愠不火、不谄媚不贬低,想得脑袋有些晕。中午偶然走上校园里卖水果的小二楼复印罗伟章的《河风》,正反面共12页,薄薄的一沓花了一元六角,跟小说的浓度相比着实有些清瘦。等四角硬币的空隙里抬头看见隔壁店换了门面,红色的底白色的字,重重地写着“初见”,义淡淡地配着纳兰容若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首联“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时间非常想跟漂亮的老板娘建议,拆配“当时只道是寻常”会不会更诗意,再想还是作罢,我又怎知她内心藏着哪般滋味,如同你写小说我读,写的心和读的意总不会太吻合。曼妙春光滋养了闲情导致闲话半篇,且住下嘴空出心来看小说。

罗伟章《河风》,《芒种))2015年第3期。

小说开头颇有武侠的风情,无论是语言还是人物塑造,仿佛一位伶俐而又沉稳的说书人娓娓讲述着一段过往的时光。故事开始的那时候“回龙镇上有个王小英”,而结束的时候“没过两年她就不在回龙镇了”,简单的两句话拉开序幕,中间只一“但”字饱含着波折和无尽悠长的怅惘。独居在工场棚屋中的张铁匠带着江湖隐居大侠的气息,他打铁技艺的精湛,为人处世的低调自带一种隐秘感。前来租房与铁匠隔壁而居的王小英则是一位美人儿,做得一手好烧腊,堪称烧腊西施。然而小说事关的这场“江湖”中未来得及完成的风花雪月,却不是预期中美娇娘和铁汉子终成眷属的美景,充满浪漫气息的开头走着走着还是落到了布尘的现实大地之上。从诗意到现实的下落看似对王小英漠不关心的张铁匠终于按捺不住以大行动“英雄救美”开始。为了给王小英解决烧腊生意的低迷,张铁匠跑去附近的中心校在学生中打了广告。学生来了,小英的生意又红火起来,可学生的老师田茂也来了,还明目张胆地开始了凤求凰。尽管过程不算曲折也难辨真情假意,小英最终还是选择跟着体面而主动的田茂回了省城,而张铁匠在省城回迁和王小英即将被抢走的形势撺掇下买的房也因为心上人的离开而长久地空置了起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铁匠还是住在他简陋的棚屋中,只在思念小英的时候去那房里看看,纪念自己未曾说出口的一段感情。罗伟章的小说擅长在温情地叙述中带着淡淡的惆怅,不浓郁却总能浅淡地沁入人心故事情节中穿插的细致舒缓的描景抒情使得小说有着独特的韵味,无论景、情还是人物都带着细腻的温润。对于人物心理的把握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无论是倔强单纯的王小英、忠厚刚劲的张铁匠、多情的田茂,还是一众工人对王小英态度的发展转变,都刻画得十分精到。小说写王小英,着眼点在写“山上”女人“下山”后的命运,在作者看来虽然王小英不同于其他山上姐妹们非做了小妾就是进了夜总会而言是个异数,但最终的结局也难免像张铁匠隐约看到的那样“脸上挂着泪水”。虽然对进城女命运的分野稍显单薄,却在某种程度上使得小说饱含的忧思更加深沉。

马金莲《摘星星的人》,《青年文学》2015年第4期。

十三岁的儿子马丹在水坝里淹死作为小说的导火索“瞻前顾后”地笼罩成整个故事。小说开头男人絮明地诉苦颇有祥林嫂的架势,一样的神志不清。只看开头的时候以为女人和男人并不相识。男人只是遇人就倾诉自己痛失爱子的苦楚。整段的絮叨似是倾诉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发泄,及至女人的回忆也展开的时候才明白二人是一对失去儿子的夫妻。小说简简单单,呓语和心理描写占了很大的篇幅,似乎只在两个人的精神世界中进行了一场缅怀。女人目所能及、耳所能听、感官所能感受到的都使她回忆起自己的孩子。树上的啄木鸟让她想起儿子充满童真的问话,想起儿子牙牙学语的过程;看到打转的一阵旋风也觉得像儿子的亡魂,回忆起儿子学习打脬牛的春天,执着倔强永不服输的儿子。旋风飘出门口女人的心也在回忆中变得空落落。男人还在后院执着地锯着木头。女人上山割高粱路遇村主任,引出怀念儿子之外的另一条主线,女人为了三千元钱、两个低保、一个危房指标而结扎,故事由家庭扩展到村落。在这个立场上,女人没有得到的结扎福利和失去的儿子在得失上是对等的,但其在物质和感情巨大落差之上给人以强烈的感情冲击。小说最后第三天的下午,女人割完整片高粱回到家,发现原来丈夫半个月不出门在后院里嘁嘁喳喳地锯木头是为了做梯子,而做梯子则是为了爬上老树顶给儿子马丹摘一颗星星。丈夫的独白再次出现,他悔恨自己平时太忙连给儿子做脬牛的时间都没有,日子艰难儿子想要买一把塑料手枪都不能如愿。儿子想要摘星星,爬上树却发现星星不是挂在树梢,拿耙子去捣却失手砸了主任家的琉璃瓦,末了挨了一顿鞋底子。男人的悔恨排山倒海,“早知道他会这么早离开阳世,我就不打他了”,一想心里就亏得慌。故事至此结尾,停在女人考虑摘下来的星星应该存放在哪里才合适,仿佛那颗看起来触手可及的星星真的可以被自己的男人摘下来,真的可以送给自己亲爱的儿子马丹。马金莲用寥寥的篇幅和语言,用一个片段式的故事展现了一个痛失爱子家庭的悲伤,这种悲伤背后有的却不只是亲情,还烙着社会的痕迹。

东紫《腊月往事》,《中国作家》2015年第4期。

小说写乡村孤寡老人的故事,读来扑面的乡土气息。秦三婶丈夫秦三叔癌症去世,儿子宝贵带着儿媳孙子在外躲计划生育,女儿宝珍嫁了人后在城里忙着追求事业。村里的家只剩下秦三婶孤零零一人和一群带给三婶安慰的鸡。三婶平时听多了三叔讲古,于是给自家的鸡按照性格外貌各取了声情并茂的名字,雄赳赳的铜红色小公鸡叫吕布,忠实能干的白母鸡叫桂英,能下蛋的芦花鸡叫杨排风,瘦弱的小白鸡叫黛玉……没了三叔陪伴的日子里,三婶就每天和她的鸡群拉呱给她的鸡群配音,自娱自乐。可就是这最后一点安慰也时时面临外界的威胁,黄鼠狼、比黄鼠狼更猖狂的贼以及禽流感。表面看来,这是秦三婶与鸡群的离合悲欢故事,又在细节中闪映着村庄社会。随着越来越多的青壮年进城去打工。自然死亡或疾病使得乡村里普遍存在着孤寡老人。他们大多像秦三婶一样淳朴,牵挂着不能常回家看望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人在灶台村落里打转,默默地过活。小说灵感源自于东紫家乡的真实故事,无论是失去老伴的秦三婶还是偷鸡摸狗的小家贼都是有现实原型可寻的,这更使得小说带有着强烈的现实感。小说笔调柔美,纯熟的方言充满着乡间气息,使得个中人物更加鲜活动人。秦三婶时不时对已经去世老伴的嗔怪使得小说在秦三婶孤单一人的氛围里充满着爱意和温情,而秦三婶身上闪现着的善良、淳朴、智慧、幽默等美好品质,也流动着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暖意,更使人对这个可爱的老太太充满了最真诚的关怀。

陈问问《黑白》,《人民文学》2015年第4期。

小说第一主人公设定为六十五岁的退休副厂长,他固执、性格暴躁、“脾气差”,女儿嫁给了穷小子使他几乎不愿与女儿一家来往,怎么看女婿都不顺眼,连外孙女都“漠不关心”。妻子的种种行为也不能入他的法眼,妻子家惟一让自己感到亲切愿意亲近的丈母娘已经去世。故事的开头在病房中展开,以心脏检测器的嘟嘟声吵醒主人公开篇,以病情的变化为线牵引着整个故事的发展。而主人公在病情的转变之中心理也随之有着相应的波动,从一开始出场的暴君形象到后来回家养病后开始向女儿哭诉妻子欺负自己的小老头形象,再到最后癌细胞扩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的释然老人,每个阶段的人物行为都有着相应的心理作支撑。小说以“黑白”为名,一是代表着主人公所标榜的做人原则“黑白分明”:只要自己是正确的,就坚持到底。这个原则使他在职业生涯甚至整个人生之中都显得有些刻薄,“不管在哪里他都摆出一副死脸”,细想也是他不怎么与人亲近凡事都视之为需要跨过去的坎的原因。主人公做人的“失败”也印证着现实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人生亦是如此。小说的最后,我们倔强了一辈子的主人公在死亡再度降临的时候,失去了一开始的暴躁和急切求死之心。开始明白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而是人终有一死。面对前来探望自己的女婿和外孙女,他不再是口是心非的排斥和言不由衷的“恨意”,虽然他还是不能轻易承认自己接受了他们,可在巨大的死亡面前,自己已经变成了在病榻上躺着的一个半透明状、虚弱无害的老人。作为短篇,陈问问布控全局的能力是高超的。相对于其他人物刻画的简笔,小说大段的心理描写使得主人公形象饱满且真实可感,给了读者一次思考生与死的机会。

薛忆沩《十二月三十一日》,《作家》2015年第4期。

十二月三十一日是公历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代表着一年的终结,也代表着新一年的开始。小说选择这样一个时间点,其用意不言自明。从全篇来看,整个小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在这个大隐喻中又细细密密地暗含着各种细枝末节,象征、暗语,如反复出现的“夏天”、“那个夜晚”以及时时出现的各种清晰准确的时间、数字概念。几点几分,第几车厢,又过了多长时间。就像主人公导师所坚信的那样:“数字是万能的”,作者在看似零散的细节中以时间为分隔和约束使得各种数字在篇章之中显眼地存在着,某些时刻更是显得触目惊心。如那位在旅客意见簿第六页写下“不相关”内容的乘客。枕在一节凉铁轨上想象中学生朗诵自己刚完成的最后诗句,“时间是十点二十几分。时间是十点二十九分。”时间在时刻的标志之中推进故事的发展,而故事的发展也并非全然是顺时的。初看本篇有一种意识上的杂乱感,小说所涉及到的几个主要人物,X、Z、导师、父亲、妻子、跑步者、列车上十四号车厢的女人、吵架的男女以及在旅客意见簿上写诗的男人。在小说中不规则地出现,给人一种狂乱之感。但读到最后回想,故事又是清晰可见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夜晚”有两层含义或者说代表着两个夜晚,一个是历史的,一个是个人的,一个给了群体伤痛,一个给X、Z和妻子的关系带来了转变。而这两个夜晚,都是吊诡的充满着某种“死亡”气息的。第一个夜晚出现之后,x的导师再没有了爽朗的大笑开始悲观忧郁直至死亡,而作为学生后辈的X、Z和X妻子也在这个夜晚中遭受了各自的触目惊心。第二个夜晚则是导师葬礼妻子偷情被X撞破或者是妻子生日X不能赶赴和情人Z的约会,二者可视为一个夜晚,都对X的个人情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对于X而言,自己的母亲是配不上父亲的,而父亲的情人却能给予自己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安慰;自己的妻子与自己是没有爱情可言的,而与自己能够进行心灵沟通的情人Z却还是选择了离开。X的感情经历也可视为一段历史,或者说,是与一段历史有着相似之处的。小说充满着不确定感,一辆开往新一年的列车上卸下的全是离别,虽说“人需要在告别中前进”,但这告别背后蕴藏着的巨大心理落差又如何填补?故事的结局,心力交瘁的x回到故乡探望母亲共度新年,同样决定去看多少年来喜欢着自己的中学同学。而这中学同学,也就是十四号车厢上怀抱着爱、期待和些许忧伤的那个女人却在X门前敲了很久没人来应。

阳光永远无法照进关着的心灵

武润泽

“理想的人物不仅要在物质需要的满足上,还要在精神旨趣的满足上得到表现。”黑格尔如是说。物质与精神的对立与统一。从古代的先哲到现在的大儒,无不为之绞尽脑汁。精神的阳光为什么在一些人的心灵中渐渐黯淡,突然想起周濂的一部书,书名是《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突然有些豁然开朗,不是阳光照不进去,而是很多人的心扉从不愿意打开。

尹学芸《鱼在水里游》,《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4期。

付凤珍在评价尹学芸时,说:“看其作品,感受人生百态。尽在不言中,这就是尹学芸作品的魅力所在。”尹学芸自己也说:“有一种职业叫作家,生来就是来看世态炎凉的。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准确表达这种世态炎凉的方法。”将这两句话结合,《鱼在水里游》可算作一个不错的范例。《鱼在水里游》牵扯到的要素有很多,人性,亲情,封建迷信,家庭伦理,等等,但若用一句话概括整个故事,那应该说,整篇小说就讲了两个字:复仇。主人公于长国,小名叫小鱼,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过着朴实而平凡的生活,但这貌似平淡的背后却隐藏着深深的危机与仇恨。小鱼的妻子素枝在治好了夜盲症之后,好似突然开了天眼,“世界在她的眼前没了屏障”,于是来找大师的人络绎不绝。繁华的物欲冲击下,素枝不再保有农民的本分与保守,随着女儿丫丫的降生,素枝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宣告了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与权势,因为丫丫根本不是小鱼的孩子。仇恨的种子自此在小鱼心中播下。但随着真相不断揭开,读者发现,其实仇恨早已存在。因为小鱼自身也和丫丫一样,不是自己父亲的亲生骨肉,而是母亲和别人生下的“野种”。横跨两代人的伦理畸形让小鱼饱尝屈辱,他选择了复仇。当素枝因封建迷信被抓进监狱后,小鱼没有拿素枝给的五十三万块钱去找门路救她出来,而是“今天这儿一趟,明天那儿一趟”,只等得狱中的素枝急火攻心,得大肚子病而死。读者本以为小鱼已经完成了对妻子的报复,就可以收手了,但更匪夷所思的还在后面。小鱼竟将仇恨的魔爪伸向了自己的女儿,丫丫。小鱼又要结婚了,新娘正是这个叫了他快二十年“父亲”的女儿。理由仅仅是“她和我没有血缘”。复仇计划的顺利完成,让小鱼在家庭支离破碎后享受着一个人的狂欢,他胜利了,他得到了只属于男人的“尊严”,近乎变态的伦理观念让他选择了常人无法接受的复仇方式,他赢了,赢回了自己,却输掉了一切。小鱼的不幸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却将这份不幸处心积虑地转嫁给别人,人性恶的爪牙撕碎了他伪善的面具。小鱼是痛苦的,文中“罗非鱼”的反复出现。未尝不是一种隐喻,不在全名,而在“非鱼”二字,“鱼在水里游”方能如鱼得水,若小鱼非鱼,“非鱼”在水里游只能垂死挣扎,窒息而亡。小鱼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胜利,却将自己彻底从“小鱼”变成了“非鱼”,此生的罪孽,必将让他生不如死。

广雨辰《病入膏肓》,《四川文学》2015年第3期。

自我放纵的本意或者说最高境界应该是玩弄外物,娱乐自身,但无论有多么高的“道行”,想要达到上述的境界都着实不易,很多自作聪明的人最后难免沦为他人手中的玩物,看客眼中的笑柄,自己命中的小丑。小说的开篇让读者略感惊艳,一连串诸如“病入膏肓”、“死”、“孤寂”、“宿命”一类的词语如连珠炮般砸在读者眼前,让读者产生了浓厚的阅读兴趣和广阔的期待视野。开篇段落的任务顺利完成后,作者没有丝毫犹豫,笔锋一转,一霎就切进了俗世,“酒局”、“女人”、“贪得无厌”等字眼络绎不绝地闯入读者的视线,这样一高一低的设计,让人有了过山车般的阅读体验。“我”是一个国企的老总,也是风月场上十足的老手,但最近却惹上了一个恼人的包袱,被“我”包养的情人阿娇烦得透顶。因为在阿娇的软磨硬泡和一哭二闹下,“我”随口答应给她买一幢别墅。正在“我”后悔不已之时。“我”抓住一次旅游的机会独自躲到泰国去逍遥了一番,但也正是这次逍遥“无情地把我推人十八层地狱”——和人妖的不洁性行为让“我”得上了艾滋病。此时的“我”,在老婆的侵扰、情人的讹诈、纪检的突袭下,本已濒临崩溃的身体和精神遭到了最为致命的一击。“我”开始疯狂了,“我”“像只发了情的野兽,咆哮着将阿娇扑倒在床上……”小说用性与欲给读者讲述了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我”的纵欲与钻营,阿娇的贪婪与无耻都是现实中一部分人的真实嘴脸。发人深省之后,必要思考省在何处?苏格拉底说,无知是一切罪恶的根源,那么无畏可以说是一切罪恶的动机。心中无敬畏之心,必然形骸失态,举止失礼。“我”在纪检的打击之下,不但没有收敛,反而一门心思地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歪门邪道。在“我”被性病判了死刑之后,不仅不生悔过之心,反生报复之念,将充满邪念的病毒注入了阿娇体内。其心可诛,其行可灭。我的性病尚不足以称得上是“病入膏肓”,但心理的扭曲程度确实到了此种地步。“我”的病并不是特例,而是整个社会的通病,我们很多人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而是装作不知道,依然浑噩地在俗世中沉沦,不能自拔。心中有畏,方能进退有度,行为有范,不然只会累种恶因,终得恶报。小说也有较为明显的不足,在此只略点其一,也是最为明显的一点,即对于性爱的过度描写,对于性描写的把握是当今大多数作家在思考的问题,“情色”与“色情”只有一步之遥,切不可大意为之。

刘庆邦《只告诉你一个人》,《上海文学》2015年第4期。

刘庆邦属于生活型的作家,极善于在文学中写自己的生活,也善于写别人的生活。这不由得可以想到他创作的小说《神木》中所描写的那般真实与惨烈,必不可少与他曾经的矿工生涯有关。将生活注入笔端,让文字更真实、透彻地反映生活,是刘庆邦这类作家奋斗不息的目标。小说的题目说得非常明晰,让读者几乎可以一眼猜透小说的主要内容——无非是某A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某B,并刻意强调“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但最后的局面一定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这是人之常情,将散布别人的隐私当做拉近朋友关系的手段,是国人屡试不爽的经验。小说中。齐国良将自己性功能障碍的隐私悄悄告诉了秦风,并在最后毫无意外地强调“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秦风倒也信守承诺,对外人绝口不提。直到一天和副社长无意中的谈话,让事情开始变得扑朔迷离。因为副社长毫无避讳地提及了齐国良这件秘事,并说据他所知,齐国良至少还跟社长和总编说过这件事,这让秦风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小说的最后,齐国良在出差时因嫖娼被人捉住了。更是让整个小说以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局收场。刘庆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没有采用传统的谣言传递方式,即A到B,B到C,C到D……而是让齐国良作为圆心,自己向外辐射,即A到B,A到C,A到D……这样的转变,不免引人深思。其实不难理解,在前者中,A是被动的,是谣言的受害者;在后者中,A是主动的,是谣言的始作俑者。由被动到主动的转换,反映的是人心的质变与溃烂,家丑不可外扬变成了家丑自我宣扬,心态的畸形就显而易见了。齐国良也算聪明之人,当明知强敌难当的时候,主动示弱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但示弱不等于示丑,示弱是为了诱敌深入,而示丑只会让自己变得一文不值。尊严丧尽之后得来的“胜利”,意义何在?齐国良自以为可以高明地瞒天过海,其实只是皇帝的新衣,结果只是让自己肮脏的嘴脸更加凸显。物欲的世界,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将尊严丢弃在一边,只为获得如过眼云烟般的虚荣与繁华,不异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但此种蠢事,此类蠢人,在当下层出不穷,我们能做的,或许就是和刘庆邦们一起,捍卫心灵的一方净土,敲醒更多蒙蔽的心灵。

王族《狼髀石》,《作品》2015年第4期。

这不仅是一篇小说,也是一段历史。读过这篇小说之后,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有这样的感受。能够选择这样一个充满灵性与玄幻色彩的事物为题为文,和王族的人生经历是有关系的。他当过兵,分别在两藏阿里军分区和南疆军区服役,这样的边陲之地,必然流传着许多类似于狼髀石等灵物的传说和历史演义,耳濡目染浸渗良久之后,方可得心应手地拿来人文。王族曾说:“土地有时候会孕育出胸怀世界的书写者。”如果用“一花一世界”的境界来看,一块狼髀石就足够代表王族眼中的整个世界了。小说写到了信仰,写到了宿命,写到了传承,写到了尊严,写到了铁马金刀,写到了丧权辱国,最后,小说又写回了心灵歌声,写回了大地里埋藏的关于狼髀石的永久记忆。作者娴熟的笔法让文本在真实与玄幻的临界线上游刃有余地稳步推进。狼髀石是信仰的物化存在,是图瓦人看得见摸得着的精神寄托,作者讲述了十四个神奇甚至离奇的故事,让狼髀石的灵性凸显无遗。正因为狼髀石的神奇,所以并不是任何人都配得上拥有它。为守护领地而战死的将士可以,明知不敌却毫无惧色的村民可以,由不孝子浪子回头的人可以,为了保护全村人宁愿在他乡静坐等死的人可以,等等等等。作者通过十四次狼髀石的消失,讲述了十四个不同的故事,横跨不同的时代,视野开阔,厚重的历史纵深感让人一旦进入就不能自拔,心思全由作者牵引,这是作者的写作功力,或许也是狼髀石的魔力。任何人都在守护狼髀石,因为狼髀石是图瓦人最后的心灵依靠,作者用狼髀石的故事实际是在叩问现在人精神的高地是否依然存在,为信仰而战的勇气是否依然存在,坚守底线的执着是否依然存在。王族用自己最为擅长的散文式的笔调和行文方式讲述着那段历史,浅吟低唱中娓娓道出或离奇,或悲痛,或热血,或寂寥的故事,用心抚慰现在人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灵,试图为我们每个人胸前都戴上一颗狼髀石。希望当我们死去之后,我们此生的所作所为。能配得起让它和我们一起入土为安。

把现实活出血色

王姝佳

阿成《春雨之夜》,《作家》2015年第4期。

阿成的《春雨之夜》,以第一人称讲述一个春雨夜“我”起兴去探望两年未见的老友老驼,却意外发现他早已去世,我如约替他偿还了房租的故事。作者阿成将小说分为两部分,让现实与回忆交替进行,小说的主人公“我”在细雨里“磨蹭”着前行,一个人缓慢地行走、回忆,处处逃脱于这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慢条斯理地讲述着与老驼十年前的相遇,老驼是在公安局登记过的合法开锁匠,同样的雨夜,我忘带钥匙被锁在门外拨打110求救,来帮忙的正是老驼,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早年丧妻,从卡车司机公交司机转行做了作家,一个天生残疾,瘦骨嶙峋,背永远驼的像对这个世界深鞠躬。同样的底层身份让他们彼此亲近熟识。更多的是两人在生活态度上的一致,原谅这个世界一切戏谑似的安排与生活的不怀好意。整个故事投放于温暖和顺的春雨夜的大背景下,基调不悲不伤,这个原本有着痛心结局的故事,却让人读起来充满了暖意,这暖来自于老驼的自尊,他天生残疾,永远驼背,让他始终看着在向这个世界低头,可他的心从未屈服:他贫穷,他连一间贫民区的平房都不曾拥有,终年靠租房度日,他的开锁生意惨淡,生计成问题;他病魔缠身,需要昂贵的胰岛素维持生命,甚至,最终死于买不起治疗的药剂。可是,他却开锁技艺超群。“我”都曾赞叹过,如果老驼做贼一定所向披靡。老驼就在这样的生活窘境下维护着他的尊严,守住他的底线。阿成的这篇小说就如一场春雨,润物细无声。关注平凡或卑微的社会底层人物,在现实的大环境下,执拗的坚守诚信,不抛弃尊严,作者阿成以另一种方式关注这一被社会发展遗忘的群体,不是同情,没有讲述生活之于他们的艰辛,而是以尊重的名义给予其礼赞。欣赏于阿成浑然天成的温和故事讲述方式与小说清新的背景选择,与题目一致,《春雨之夜》,一篇暗夜轻叩心扉的小说,润心无声。

蔡伟璇《开红花的凤凰木》,《北京文学》2015年第3期。

蔡伟璇笔下的凤凰花是梦想的象征,小说描写以“我”为中心的一群文友的命运起伏转折,在现实中不同的人生选择,有梦想的逐渐溺水、沉沦,有以生命的坚持。“一个人可以怀揣梦想,却必须现实地活”,小说中以此为生活信念的邱红,在生活重压下逐步远离理想,画家梦的凋落,贫寒的家境,公务员身份却长久得不到升迁,与姚娆相亲的失败,潦草的婚姻,为了生计的从商。让他离初衷越来越远。小说中另一个主人公许不多,邱红的大学同学。平凡不耀眼,同样工作在体制里的人,被单位视为异类的诗人,同样的出身贫寒,他曾与邱红寒冬里同盖两床薄被过冬。他曾为了得到资助出自己的诗歌集而去求邱红,却被无情嘲笑,他决定自掏腰包出书,在赶往出版社的途中出车祸意外身亡,血染诗稿。在许不多的追悼会,这群文人朋友再一次相遇,邱红也得了癌症,生意一落千丈。许不多的死似乎才让他们想起最初的追逐。作家蔡伟璇以女性细腻的笔触,将梦想这一虚幻的事物暗喻在这开得红艳的凤凰花上,梦想的灼热如许不多,梦想的凋落如邱红,作者通过两种在现实强压下不同的命运选择,展现出平凡生命对梦想这一远大词汇的不懈追逐,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阿成与蔡伟璇从不同的视角,思考着理想,生活的理想——有尊严地活着,人生的理想——梦想的执着追求。两篇小说同样聚焦于平凡的生命个体。在现实残酷的黑白中,活出生命的血色。

毫厘之间的爱与恨

王琳

寒郁《磨刀霍霍》,《北京文学》2015年第4期。

小说的题目很有带入感,仅仅四个字便会让人浮想联翩。小说篇幅很短,但情节构思完整,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赵志良和张成旺原本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有一天张成旺的女友却跟赵志良远走高飞。张成旺对他恨之入骨,四年里天天磨刀霍霍,等着赵志良回家时杀了他。然而当痛恨之人归来后,张成旺终究是没能手刃背叛自己的兄弟,不仅如此,他还在赵志良离家的四年里,尽心伺候赵志良的母亲,一直到老人家入土为安。而当赵志良经营母亲留下的酒店遭遇最大挫折时,又是张成旺再一次向他伸出了援手。小说情节看似单一,围绕着赵志良和张成旺的仇恨铺展开来。但在这条主线之外,作者又牵出许多副线,也正是这些副线的引入,使小说的主题“反客为主”。作者表面向我们叙述一个复仇的故事,但在这复仇故事的背后却向我们道出人性光辉的一面。我们活着,总有被现实背叛的时候,但当我们放下自己的私欲,从仇恨的欲念中跳出来并走向它的反面的时候,我们解脱了别人,也超越了自己。张成旺被自己的兄弟背叛,他的命运本应是和仇恨纠缠在一起的,但作者却让他对仇人的母亲尽一个儿子本应尽的孝心,让他救仇人于危难之时,让他的种种选择与他磨刀的初衷背道而驰。作者用“背叛”让张成旺的心中燃起一团怒火,也用“善念”将他的人生打磨得高尚而伟大。这是作者对张成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人性的赞颂,也是对当今社会惟利是图、勾心斗角的时代精神病况的讽刺与抗争。小说的语言粗中带细。如作者写张成旺心中的怒气升腾而对赵志良喊骂时,语言充斥着粗俗鄙夷的味道;但当作者写到槐花街上的黄昏,写莽山的庙会,语言便转到精致,给人空灵温馨之感。小说对人物心理的描写也极为细腻,作者用了较多篇幅去描述张成旺的心理活动,并将其置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之中,且在时间与空间的交替转换中让张成旺的心理变化形成对比,做到情与景的互动交融,使作品的意味更加深长。

陈仓《猪的眼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4期。

作为子女,在父母垂暮之年,如何做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尽孝?一个和土地、庄稼打了半辈子的农村人踏进水泥城市的天空,这里是他的乐土,还是他的牢笼?陈元孝顺父亲。把父亲从陕西农村接到上海生活。然而城市的生活并没有让父亲过得舒适安心,反而让他因思乡而整夜失眠。陈元为了安抚父亲的情绪也为了满足妻子想养宠物的要求,便和妻子商量着买了一只小香猪。父亲对小猪百般呵护,但是陈元的岳母、楼道邻居以及小区的保安都想方设法除掉这只小猪。甚至陈元的妻子也把小猪当成她发泄工作怨气的工具,对它百般折磨。直到小说最后,陈元的妻子失手将小猪抛下楼却意外将父亲砸伤,陈元才真正看懂父亲的心。小说将一只宠物在城市和农村豢养的巨大差异进行穿插对比来展现一个农民父亲在城市生活中的内心的落寞和挣扎。这样的一种小说情节的处理模式是比较容易触动人心的,它通过一系列鲜明的反差对比,不管是对于人物形象还是事件本身,都有力地展现了一个农民父亲的心路历程,也突出了小说的创作主题。作为儿女,我们有时总想着要给予父母最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却常常忽略了他们心向往之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将他们接进一方城市,然而对于他们来说。我们让他们离开的,不只是一处待住的房屋,不只是一畦待种的庄稼,不只是一院待养的家畜,那是和他们相依了半辈子的土地,是他们得以生存的根。城市的生活于他们不过是困住身体和心灵的牢笼,他们所想念的只有心中的那方故土。就像小说中的父亲,他总是看着窗外数火车,他想知道火车上的人,想知道火车开向何方,因为那有可能是他想念的家的方向。小说的语言叙述朴素简洁,节奏平缓,对读者有较强的感染力,从中也可见作者纯朴真实的写作个性。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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