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大雁

2016-01-22 15:56李秀莲
当代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七公鹅老五

李秀莲

开春,老五老婆从镇里集市上捉回来二十只小鹅。开始的时候,老五对这些毛茸茸的小不点们没什么感觉,鸡鸭猫狗都在老婆管辖之下,没老五什么事,但被黄鼠狼和野猫们知道了,三夜里就叼走了八只,老五老婆就心疼得直掉眼泪,老五不好再装傻不管,就找来几块破木板和旧渔网,在船艄下面做了个吊篮把小鹅放了进去。小鹅们睡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巴水,那些馋嘴的小蟊贼们不敢冒险下水,绕着船艄滴了几夜的口水,死了心,就走了。

在小鹅们红嘴壳变硬、翅膀能击退冒犯者的时候,老五用从河里捞上来的旧竹篙子、枯树枝子在河滩上围了一个大栅栏,让鹅从狭小的吊篮里移到栅栏里过夜。看看栅栏里还很宽敞,老五顺便就把鸭子和鸡也给圈了进去,不过给它们各盖了一个有顶有门能遮风避雨的圈舍。鹅们就不需要,光滑滑地睡在天地之间。

卖鹅的贩子没有扯谎,老婆捉回的那些鹅确实是母的多,公鹅只有两只,很淘气,为了吃食或争雄,在老五的船边和空旷的河滩里展开翅膀相互追逐,张着大嘴相互咬着,终日战争不断,天生的争强好斗。随着个头长大,那争斗又增添了爱情的内容,架打得就愈发频繁和激烈,有时候一天到晚不过瘾,还热热闹闹地半夜加班干。中秋节那天,老五实在气不过,就把那只最好斗的家伙带到集市上卖了,剩下来的那只立马雄姿勃发,一扫往日的萎靡形象,自然而然地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优哉游哉地享受着十个妻妾绝对纯洁的爱情。

一天早晨,老婆在栅栏里惊乍乍地叫起来,听着很急,老五慌忙跑到栅栏里,看到地上趴着一只雁,一只受伤的雁。

闯入者被鹅群围着,有的用嘴在它身上轻轻啄着,有的很亲善地帮它梳理羽毛。看着老五来了,鹅们让开了,雁却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瞪着两只明亮的小眼睛,挺胸昂首挣扎着迎了上来。老五发现它的腿有问题,右翅的尖上还有紫黑色的血迹。俗话说“九雁十八鸭”,说的是雁有九个品种,鸭却有十八个。老五以往见过几种雁,但这只公雁年轻,更像一只家鹅,嘴短而硬,羽毛白中稍有灰点,色泽鲜亮,却少了鹅的胖肚子,整个身体呈优美的流线,是他以往没见过的。老五便弯下腰来抱住大雁想仔细察看伤情,不想它奋力反抗不停地啄他,老五不得不捉住它的脖子。这时候老婆从船舱里拿来菜刀和盛了小半盆盐水的瓷盆。

你这是干什么?看着笑眯眯的老婆,老五一时没反应过来。

杀了吃呀,还能干什么?宁吃天上飞的四两,不吃地下跑的半斤,这家伙估摸着有十多斤呢。老婆说。她天天在镇上卖鱼,手估重量还是很准的。

吃,你就知道吃!去砍个老南瓜来。老五说。

南瓜来了,老五用瓜瓤伴着盐水笨手笨脚地给雁包扎伤口。伤口主要在翅膀上,腿上只擦破了一点皮,看来是被猎枪击中的贯穿伤,好在没伤到主骨,雁才飞到了这里。第一次包伤口的时候,雁因为恐慌而顽强地反抗着,老五只好喊老婆帮忙。两个人轻也不是重也不行,弄得都一身臭汗。老婆没吃到大雁肉,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等到第三天换药时就找个借口跑了。没想到那雁通人性,知道老五不会伤害它,就乖乖地趴在老五怀里接受包扎。老五把雁放到船艄下原来小鹅住的吊篮里,雁在里面呆着,身子伸不开,也只好凑合了。每次包扎好伤口,老五就把给鸭子和鹅们吃的饲料拌上稻子放在它面前。开始雁还戒备着,睁着圆溜f留的小眼睛看老五一阵,慢慢吃上几口,再看一番老五,再吃,反复几次才专心吃起来。老五要老婆每天砍一个老南瓜,用新鲜瓜瓤给雁治伤,老婆心里不愿意,但又不敢拒绝。实在气不过了她就用南瓜做饭做菜,蒸南瓜、煮南瓜、烩南瓜、红烧南瓜……五六天过去,害得老五见了南瓜就反胃,宁可饿一餐也不端碗,那雁倒是越吃越多。老五看大雁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的体力也快撑不住了,就叫老婆停止砍南瓜,又将雁移到了栅栏里与鹅们同住。

雁和鹅们很快混熟了,它受到了绝大多数母鹅的欢迎。有那么二三只还特会献殷勤,围着雁迈着舞步,频频地扭动长脖子,时不时用红嘴帮它梳羽毛,引得公鹅醋意大发。但它似乎不愿发生直接冲突,只是瞅准机会,用嘴、用翅膀狠狠地教训那几只“红杏出墙”的鹅娘子。这时雁就会冷冷地看着,一副高高挂起的矜持样。

老五家的渔船泊在青草河的左岸,青草河从几百里外的大山里流来,一路上匆匆忙忙,裹砂挟石十分闹腾,到了这里离长江也就二j十里了,脾气好多了,河水深了,水面宽了,水声静了,水速也缓了。冬春是枯水季节,荒滩平平地铺在蜿蜒的水间,草就慢慢地长起来,满滩发着诱人的绿。接着桃花汛来了,江水开始涨起,到梅子熟的时候漫漫地连成一片,鱼儿就成群结队地跟着上滩了,戏玩、交配、生子。这时候是老五他们最忙的时候,一大家子八条渔船,上下二三十里依次在青草河铺开,放网,撒网,赶网……在天地间画出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直到河边的柳树落叶缤纷。

在以粮为纲的年代,人们在滩涂里围出一些土地开荒种粮,河水老实的年份也能收些果实,要是水大也就是饱了鱼虾的口腹。现在稻谷贱了,人也都进城打工去了,正经的田地都不种了,哪还有人来打河滩的主意?河滩也就寂寞地恢复到百十年前的模样,开阔而自然,只是有的地方春草特别茂盛,让人还能想起过去垦荒的痕迹。这倒美了老五家的那群鹅,饿了吃草,饱了划水,乐了引颈高歌,展翅亮掌舞蹈一番。

秋凉,水退,深深的夜空时不时会传来阵阵南去的大雁或天鹅的鸣叫声,地上的鸭、鹅们也不甘寂寞地叫起来。特别是那只受伤的大雁更为激动,扑腾着翅膀似乎也要挣脱大地的束缚冲向无边无际的夜空,寻找那血脉相通的情意和梦幻般的自由。秋夜的河滩对天空旅行的生灵是很有吸引力的。村镇在夜里显得静寂而深远,灯火和喧闹这些属于人类的气息似乎全部被年轻人带到城里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们都早早上床或深或浅进入了梦乡。水退了,鱼儿走了,和鱼斗了一个春夏的老五一家人也早早睡去,似乎要把几个月来欠下的瞌睡好好地补一补,也就没有心思管鸭、鹅怎么去吵闹。

也许天上飞累了,想下来歇歇翅膀:也许飞烦了,想找陌生的面孔谈谈心。更有可能的是它们知道了这里还有它们的同类。总之,隔三岔五的夜里便有十五六只成群、二十七八只结伙的空中旅行者落在老五家的栅栏里,不知它们聊些什么,反正很热闹很融洽。不知它们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留下来的爪痕和排泄物让老五很是不解。有天晚上酒喝多了,他半夜起来站在船头上对着河里撒了一泡带有酒味的臊尿,那尿尿到一半的时候,老五感到栅栏里面动静不对。淡淡的月光里,可以看到多了不少灰白的影子。睡意蒙咙中,他以为是老七家的鹅来串门了。三四里路对那些家伙们来说正是散散步的距离,但转念一想,老七家那三只鸭四只鹅怎么也挤不满这个栅栏啊。撒完尿,他腾出手来揉揉眼睛拍拍后脑勺,他断定是天上飞的下来了,本想下船去看看,但酒后身上懒劲正浓,不愿走那几步。回到床上见老婆醒着,便对老婆说了一句:咱家的大雁招来了一大群天鹅。说完便放倒身子睡去。

老五对半夜来客没放心上,有人却牵挂上了。老婆是个心里装不住话的大嘴巴,这种奇事哪能在肚子里放得住,没过两天就到了老七耳朵里。对于这个最小的兄弟。老五心里不怎么痛快他,认为他机灵过度厚道不足,就是他带头用电网打鱼的,大鱼被打昏了捞起来。小鱼被打死了,就仍由它们白花花地拖在渔船后面,在河面上制造了一条白色死亡飘带。老七还在冬天水少的时候背个电瓶在河汊里、水塘中将虾米小鱼乌龟王八黄鳝泥鳅统统打死装到集市上卖,老五曾劝他不要这么干,他当面笑着应着,转过身还是怎么想就怎么干。开始干这事的时候,老七家确实是淡季不淡,深秋和冬天都有乌龟泥鳅到菜场去换钱用,但很快别人也会电瓶打鱼了,所以只热闹了两年,老七的生意就不行了,最后歇伙。电瓶过了一遍,水族全部断子绝孙,那水也跟着死了,除了游蜉和孑孓,什么鱼虾都没有了,没个五六年活泛不过来。老七的邪门歪道多,很快又找到另外一条挣钱的路子。这几年老百姓用液化气了,河滩上的蒿草芦苇、山坡上的树木毛竹都在疯长,生出许多野鸡野兔,老七花点小钱搭上了派出所的人,得到他们默许后把多年前藏在船舱底下的土枪悄悄拿出来,经常偷偷放上几枪,随着枪响,那密集的草丛里飞鸡呀跑兔呀便轰飞轰跑起来,飞不起来跑不了的就统统落在了老七手中,有时还能打到獐子獾子之类的大家伙。由于经常干这营生,老七跟那些专做野味的贩子们也就混熟了。互相就喊上了朋友。

五哥,朋友们说市场上一只大雁要卖好几百块钱,活的更贵。这夜晚落在你圈里的宝贝可都是钞票啊,咱不能让它从手指缝里溜了。

它长着翅膀,你怎么能逮住?老五看不惯老七,脸上冷冷的。

怎么逮,我想办法。你就等着数钱吧。老七已经与五嫂说好,事成各分一半。

老五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碍着亲兄弟的面子。又加上老婆暗中支持,也就不好再言语。

老七先将丝网松松地悬在栏栅上,这种网是用丝线织成的,放在水里鱼们都看不见,大雁在夜晚里怎能看出?只要落下来就会被丝网裹住。一个星期过去了,老七熬红了眼睛,可奇怪没有一只雁落下来,偶尔飞来的几只也只在网上盘旋,应和着鹅鸭的鸣叫,可就是不肯落到网上。老七气了,又想出一毒招,用药,死的也是钱。于是就把拌了毒饵的稻谷撒在栅栏里,用旧渔网把家禽隔开。可大雁似乎知道,扇着翅膀高声呜叫,就是不上当。倒是老五家的大公鸭闻到了稻谷的香味,不知怎么钻出围网将地上的毒谷吃了一小半,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老七说要赔鸭,老五怎么会要?老七又提出用猎枪打,打几只算几只。老五说:要打你到别处打,我这里不行,我怕报应。老五的老婆看野雁天鹅都没逮到,却将自家的大公鸭给弄死了,就把曾经积极支持老七的想法给忘了,逮着老七就是一顿臭骂,弄得他不敢再提抓雁的事,好多日子都不敢上老五家的船。老七收起了坏心思,那些天上飞的像是知道似的,又经常半夜光临老五家的鹅群。

老五老婆以为看出了门道,对老五说:肯定是那只大雁通风报信的,它只要叫一声,天鹅、大雁就知道了,老七能逮到个屁!

肚子里长满心眼的老七挖尽心思也没想到,一个大活人竟然斗不过天鹅和大雁。

老五和雁的感情越来越深,看它伤好了就停止包扎,但一到包扎伤口的时间雁就跑过来围着老五嘎嘎叫。老五觉着好玩,就抓一把稻谷喂它。慢慢地,那雁不知是迷上了稻谷还是恋上了老五,老五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有次老五上镇里有事走了三四里路,觉得身后声音不对,回头一看,雁在后面一摇一摆地紧跟着。老五赶它回去,它趔趄着扑腾着,左躲右闪就是不愿回去。老五只好摸起地上的石子把它打回了头。可他还不放心,于是不去镇里办事了,一直陪着它回到船上。从那以后,老五出门就先把雁关起来。

一天老匕又找到老五,打起了这只雁的主意。他说有人出三百块钱,卖了吧。老五说我不缺那几百块钱用。

那你养它干啥?不吃,不卖,又是只不会下蛋的公雁,早晚飞了,你白忙乎一场。

我也没忙什么,它要飞就飞吧,长翅膀的野物本来就该在天上飞的,它要是不飞,我就养着玩吧。

听了这话,老七被噎得直翻白眼,心想五哥真是个少有的傻瓜。

每天夕阳快要落山时,鹅们都会来一段团体操,它们张大嘴巴,哦哦哦地喊着口令,舞动着双翅跳跃着转圈,然后由公鹅做升空表演。只见它收紧双翅,拖着肥胖的肚子,突然加速跑上几米,张开双翅猛烈地拍打水面然后起飞。一般它能飞五六米,运气好的话能飞上十几米。跌落下来后,它自我感觉良好,“哦哦”地吹嘘着,有时干脆直接骑在母鹅背上,自己奖赏自己一番。这时候,雁呆呆地立在旁边,傻傻地看着,有时它会伸展一下受伤的翅膀,用嘴去啄一啄。吃食的时候它也会和鹅们一道争食,大公鹅有时护食啄它,它并不反抗,每次都躲闪开。

鹅们做团体操的时候也是老五最惬意的时刻。一天的活计都忙完了,他会立在船头看着落西的太阳把金子一样的余晖洒在水面上。在这天地将要交合之际,风静,水静,人的心也是静的。老五喜欢一个人这么看着,看天看地看水,就会将整个人都化在了这份宁静之中,直到黑夜降临、露水出来、满天繁星眨眼看他,才能把他惊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的惊醒不是繁星,而是那只大雁。只见它颈部前伸呈直线状,用力蹬腿助跑,双翅迅速展开。剧烈扇动,转眼就离开水面冲向天空……雁是背着夕阳飞的,落日的余晖给它涂上了金色,像一只黄金大鸟在飞翔。在它掠过头顶的时候,老五觉得大雁看了他一眼,而且还低沉地呜叫了一声。鹅们先是看傻了,个个伸长脖子凝视着大雁在空中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身影,接着便“哦哦”地叫起来,有二三只也想追随而去,用力扑腾着翅膀,然而最终还是无奈地看着大雁在空旷幽静的天空中渐行渐远,呜叫声由强渐弱。

晚上睡在床上,老婆责怪老五:我说杀了吃掉,你不让。我说把翅膀剪短你也不让。人家要买你不卖。这下好了,鸡飞蛋打。

不是鸡飞,是雁飞,是雁就要飞的,早晚的事。老五嘴上不软。但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长年在水里讨生活,除了水里的鱼,对一切生灵都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觉得世上万物自有它们活着的道理,人不应该因为自己的贪婪就把灾难加在它们身上,不然迟早要遭报应的。对于雁的突然离去,老五觉得按道理说它应该飞走,但他还是有些失落,养了这么多天,疗伤喂养。有了感情,说走就走了。恍惚中,他又觉得雁并没飞走。还在身边绕着向他要东西吃。要醒没醒之际。他知道是梦,翻身想再睡,忽然传来老婆惊喜的喊叫:老五,回来了,回来了。老五一激灵,雁是回来了。他急忙翻身下床,外面天已大亮,晨曦中的那雁宛如一个仙子,见老五来了,它若无其事地炊叫一声,展开翅膀围着老五转了几圈算是打招呼。

大雁走而复来,大家都很欢喜。只有大公鹅例外,两只面貌相像、血脉相近的家伙也没闹清楚什么原因,太阳一出来就干起来了。大雁一改过去的温良谦让,对大公鹅的挑衅不但坚决抵抗,甚至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反击。第一天鹅是主动者,但进攻之势由强而弱,在老五的干涉下,双方都没吃什么亏就结束了。第二天老五外出,雁成了进攻者,频频向公鹅挑战。开始时鹅也不含糊,你来我去打了一上午,是个平局,但到了傍晚雁却如武侠小说中的无情杀手,长颈为枪,硬喙似剑,枪枪索命,剑剑封喉,几个回合,公鹅的白脖子就变成了花脖子,右脸也被撕破,眼睑少了一块。老五回来看着心痛,把雁独自关进笼子才终止了这场战斗。

到了第三天,鹅不再接招,见到大雁便垂下头来轻轻地呜叫,离它远远地,那样子算是俯首称臣了,在大公鹅看来,最可恶的倒是那群母鹅——它的那些昨日的妻妾们。对阵厮打时它们远远观看,没一个帮忙的。打败了,它们连瞧都不瞧它,争先恐后地对胜利者献媚争宠,个个都围着雁“哥哥”地欢叫,用红红的大嘴巴亲它,用长长的脖子缠它,乖乖地让雁享用。好在雁对大公鹅还宽容,除了偶尔显示一下工者的权威外,不再穷追猛打了。

新的秩序形成了,雁被母鹅们簇拥着爱戴着,享受着妻妾成群的王者生活。公鹅像一个不合法的在野党,只有时不时背着雁偷着和母鹅亲热一番,那还要看母鹅的情绪如何。有时大概觉得太伤自尊了,它便狠狠咬那些不给面子的母鹅们,却又招来雁的一顿惩罚,久而久之,大公鹅残存的一点自尊也就没了。无论是在草滩吃草,还是在河里游泳。它都远远地离开鹅群。独往独来,形影相吊。

鸭被主人驯养得很听话,每天太阳落山时它们就欢天喜地地挤到栅栏来,争抢一天中主人为它们准备好的惟一大餐。老五老婆喂鸭主要是想让它们把蛋生在窝里,因为鸭子管不住自己的屁股,只要肚里有了,就像人类中被叫做嫖客的人那样,哪里都可以乱下的。鹅就不这样,它们不跑远,大白天的也跑回来好几趟,围着主人撒娇,要吃要喝,不给就不走,一直把你叫烦了,给了它才算完。

雁的凶猛不仅使它在鹅群里称王称霸,鸡、鸭们也躲得远远地,不敢沾边,就连大花狗也让它几分,轻易不到鹅群边上来。但它对母鹅们可尽心了,温柔又体贴,绝对是一个好丈夫。原来母鹅们下蛋都是自己回来,现在都是雁耐心地陪着,有时一天要跑七八趟。来的时候它在后,走的时候却在前,摇摇摆摆,悠然自得。老五看着又笑又气,对雁独自说开了:人们说你们大雁是一夫一妻,不弃不离从一而终,是飞禽中的正人君子,你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得这么快?就算你是家养的,按照鸭五鹅六的说法,也不能霸得太多吧?

雁变成了鹅王,幸福地生活着。但后来它还是飞走了。

第二年初春,草滩上的草儿冒出了嫩嫩的芽,大雁的儿子——小雁们破壳而出了,小家伙们出来后,个个从体形上看全是雁的翻版,矫健优美、流畅有力的体形没有一点胖鹅的影子。羽毛倒传承了母亲的纯白色。大雁本来就勇猛无畏,如今护窝更凶了,谁也不能碰它的儿子们,草滩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敌敢招惹小雁们,于是小雁们在荒滩上吃得饱玩得好,长得也快,到深秋初冬时,个头都快赶上了大雁。大雁经常领着它们练习飞翔,每天黄昏水天一色的景色里,老五就呆呆地看着他的雁,那白色的翅膀在绿草上扇动,在蓝天下盘旋,总是让他想起美好、漂亮一类的词汇来。老七却是妒火中生,三十几只像雁一样的鹅,或者说像鹅一样的雁,在市场上能卖好多钱的。

雁最后离开是老五家的一件喜事带来的。老五是船家,一直逐水而生,没想过也不打算定居岸上,但老婆却逼他到镇上争了块宅基地,说是水上的营生越来越难,他们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最终要到岸上生活的。老五就上镇上找领导,还带了刚打的野鱼,白光闪闪的如银刀向日。报告递上去后老五也没当回事,反正他在水上自在惯了,只是老婆隔三差五提示他要多跑,不跑批不回宅基地的。

深秋是渔家的淡季,老五他们的大网早收了,每天就放些地笼、虾笼捕一些黄鳝、泥鳅、龙虾什么的,偶尔也能碰上螃蟹。可那天早上却是一个大发市,不但罩着了十几斤黄鳝五六斤螃蟹,竟然还有三只斤把重的老鳖。第二天老婆骑着自行车到镇上卖鱼,因为要卖的水货多,要买回来的菜蔬、日用品也多,更主要的是老五一晚收获大心里特高兴。于是他也骑着摩托车跟着老婆颠到镇上去了。平时老五一般是不到镇上赶早市的。

还没把摊子放好。镇里分管河道和渔业的八主任就站到了面前,老五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心里却暗暗叫苦,看来这些螃蟹是白捉了。没等八主任开口,老五就非常麻利地捉了六只螃蟹放进一只网兜递给他说:早上才起网的,拿去尝尝鲜。八主任也不客气,只丢了十块钱,毫不掩饰地说:给你意思意思吧。收摊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好事在等着你呢。

主任别拿我开心,我一个打鱼的能有什么好事?

老五你别跟我唱洋腔。你的宅基地这回是真有了眉目。县里的表格都发下来了,你们一门八个家庭,一家一张表,等会儿你去拿了带给他们,也省得我一家一家地跑了。

八主任说得认真,老五信了,脸上的笑也温热真实起来。前些年镇里的干部见人不是收税缴费就是各种罚款,凶神恶煞一般,这两年税费少了,各种补贴补助也多了,干部们的眉毛鼻子好像也长得顺溜些了。不过老五还是过去的老观点,只要他们能干事、干好事、干实事,多吃点多沾点多拿点也没关系。但老五从来也没敢想过这种好事竟然能够从八主任嘴里说出来。从水上移到岸上,从船上搬到房屋,不知多少渔家人做了多少代的梦啊,眼下立马要变成现实,老五的老婆一时还不敢相信。老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赶紧催老五跟八主任去拿表,回家给老爹和兄弟报喜信去。

拿表的时候,八主任说:县里很重视这项工作,要派工作组下来到每家每户去落实核对,因为宅地面积和补助款都是按人口比例发放的,估计下星期一不来,星期二肯定会来,你回去要好好准备一下。

老五说:您放心,肯定准备好,船上有人,网里有鱼,池里有鳖,舱里有干虾腌鱼,每家拿出七八十斤都没问题。

八主任知道老五为人爽快,到时少不了自己一份,便轻松地说:我对这事没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只是政策是对岸上无房的渔户的,全镇够得上条件的也就你们一家子八户了。弄好弄坏,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工作组星期二早上来了,车子直接开到河埂上停在离老五渔船不远的地方。工作组的人商量了一下,就分头到每条船上根据填表的数字核对具体人数,差不多忙了半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面对一桌丰盛的河鲜,他们坚决不愿留下,说上午还要回到镇上和镇里的领导交换意见。下午还要赶到另外一个点。看那领队的态度非常坚决,八主任也不好劝。更糟糕的是当家的女人们看客人留不住了,便把早已备好的老鳖、螃蟹、干腌货拿到小车旁,可那女领队却是破天荒不收。

一方真心要送,一方执意不收,相持的场面有些尴尬。这时雁却来凑热闹了,它带着妻小们到栅栏里要东西吃的,那洁白的羽毛、欢快嘹亮的叫声立刻把人们的注意力给转移了。领队看到,猛然想到今天是儿子生日,她要给儿子准备一份生日礼物,而她那心肝宝贝特淘,就喜欢小鸡小鸭小猫小狗的,只要跟它们在一起他就会安静下来。领队不知鹅和雁的故事,但看到这群生灵很夺眼,心里就喜欢上了,便对陪同的八主任说要买一只做儿子的生日礼物。八主任也没当回事,反正都是你老五自家养的,有什么金贵的,捉几只就捉几只嘛。于是就对老五挥了挥手说:还不快点?哪知老五像没听见似的站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面带难色吭吭叽叽地对着八主任、实际上是跟那领队说:这雁野性大,白天根本捉不到,只有夜里才行。要不我今晚捉好,明天送给你们?领队觉得太麻烦,忙说那就算了,便上车去了。八主任是最后上车的,车门关上的时候丢下一句车下的人全都听到了的话:你个呆老五,瞧你干的好事!望着绝尘而去的小车,老七说:不就几只雁么?值多少钱?我给!老爷子说:五儿呀,这可是你爹一辈子的盼头,就算爹向你要几只都不行吗?老五的心跟刀割一样的难受。

老五没说错,那雁野性是大,根本就不让生人靠近,就连天天喂养的老五的老婆也休想。但雁记得老五的救命之恩,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接近,它不仅不啄他,还会撒娇地围着他用长脖子蹭他,用红嘴巴吻他,有时还会亮开翅膀美好地跳起舞来。

老五站在栅栏里望着正在吃食的雁,迟迟下不了手。老七他们的责怪他可以不买账,但老父亲的意愿却不能违背。老七见他不动手,催道:捉六只送去,领队两只,其余每人一只。多少钱你老五说个数,几家平摊。老五鼻子一哼说:钱钱钱!这哪里是钱的事?他最后把眼光落在那只最小的雁身上,他多么希望那只能够平息事件。

小雁受大雁的影响,也不戒备老五,顺从地让老五抱起,只是似乎在嘀咕你打断我进餐了。那嘀咕声引起了大雁的注意,当老五抱着小雁上船舱的时候,大雁丢下吃食跟在老五后面嘎嘎地叫着,老五的老婆撵它回栅栏,它不回,却飞到船棚上歪着头看着。

老五把小雁装到蛇皮口袋里放到了摩托车的架子上。袋子里的小雁开始惊慌,叫得很急很响,老五狠心不理睬它的叫声,骑上摩托车就向镇里赶去。在老五行进的路上,大雁飞起,一直在老五头上盘旋鸣叫。最后它一声凄厉鸣叫,翅膀划成弧线,折身离开了老五……

此后的那些日子里,县城上空总是盘旋着一群大雁。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没在意,因为每年那时候总是北雁南飞的,但很快他们发现今年跟往年根本不一样,那群雁飞得很低,又总在一个地方反复盘旋、不停鸣叫,且声音凄惨,久久不愿离去。后来,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早晨,人们又发现所有的大雁突然都不见了,于是关于那只大雁的故事才慢慢传开,不少人听后感叹不已。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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