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日无多慎买书

2016-01-21 16:01车祎
中国教师 2014年21期
关键词: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陈寅恪

车祎

金克木先生写过一个集子,叫《书读完了》。书中讲了一则轶事——1912年,年轻的陈寅恪拜访夏曾佑先生,夏先生跟陈寅恪感慨道,自己不会洋文,只会看中国书,结果近来已觉得没有书可读了。陈寅恪当时对夏曾佑先生“书读完了”的感慨十分吃惊,直到几十年后,陈寅恪自己也到无书可读的境界时,终于理解了先生当年的话。但我却简直是一头雾水,书怎么可能读完呢?

最初了解金克木和他的这本书,是缘于我们文学院的王向远老师。王老师会给大二本科生开东方文学课,那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传奇。一整个下午,五六个小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述,仍能做到让四百座的教室人满为患,而且每次下课铃响时人们都不忍离去,据说如此一课,就开了20余年。王老师著作等身,没有大量的读书积累肯定是办不到的。那时,王老师叫我们回去看金克木的《书读完了》,我兴致勃勃地去买纸质版,结果脱销,只好下载电子版,可惜当时没读完。如今再次捧起这本书,已时隔两年,在旧书店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完成未竟的阅读,别是一番情结。回想起来,实在惭愧,自己完完整整读过的书竟屈指可数。书架上越来越多的书,却多是只看了开头几页就束之高阁,遑论“书读完了”呢!如此下去,只怕我距离“书读完了”的境界渐行渐远。每次有朋友来我的宿舍,看到我好几个书架的藏书,都会惊愕感叹,然后问一句:“天啊,这么多书!都看完了吗?”我总会尴尬地一笑:“还没。”我想,这怎么可能都读完呢?即使“加我数年”,也不可能。我的藏书,多是用来查阅的工具书和经史子集,虽然北师大图书馆的藏书汗牛充栋,但毕竟粥少僧多,想看的书总是求之不得。而且,我乐于做版本研究,执着于装帧、排版和校勘,藏书是满足我这一癖好所必不可少的。另外,我极其反感电子书,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找电子书来看。因此,我藏了许多书,但其中没有几本是完整读了的。

我何尝不想把全部的书都读完呢?倘若可以,那我岂不是省了好多力气,而不是每次搬家都筋疲力尽?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道理,这可能就是夏曾佑“书读完了”的秘密。启功先生曾自撰楹联:“饮余有兴徐添酒,读日无多慎买书。”我把这两联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纸上,贴在我的书架两旁,晨兴夜寐,总要看上几眼。联想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本科毕业,很多人可能从此就离开大学,各奔东西,“读日无多慎买书”这句还真是应景。我正是通过启功先生这句幽默的“读日无多慎买书”浅悟到“书读完了”的秘密。如果真如夏曾佑先生所说,“书读完了”,那也就无所谓“慎买书”了。事实上,正是通过“慎买书”,才有可能实现“书读完了”。于是,问题就集中于,在“读日无多”的情况下,该买什么书,读什么书?金克木先生告诉我们,所谓的“书读完了”,其实是说:读书得法,分得清书的高下轻重,读那些不得不读的文化经典。每个民族文化的核心经典,不过数十部而已!试想一个情况,假如世界末日选择三本书延续人类文明,首先想到的是哪三本呢?虽然选择因人而异,但通过这个假设我们发现,这世界上无数的书,其实总是能够找到根源的,而作为根源的那些经典,是不能不读的,也当是“慎买书”的题中之义。

陈寅恪先生晚年说,中国真正的原典不过一百多部,其余的书都是在这些书的基础上互为参照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书是读得完的。总有些书是绝大部分书的基础,离了这些书,其他书就无所依附,因为书籍和文化一样总是累积起来的。因此,有些不依附其他而为其他所依附的书应当是必读之书。朱光潜曾对青年人说,不要读那种“谈书的书”。所谓“谈书的书”,就是那些二手资料,比如《我读XXX》之类,与其听别人解读,不如自己翻看,直接聆听作者的心灵,与作者直接对话。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认真地读一部《诗经》;与其读千卷万卷谈希腊哲学史的书,不如读一部《理想国》。

不过,比起“书读完了”,还是“书读不完”让人更有盼头。这也就是我从“读日无多慎买书”中体会到的另一层意思。

“慎买书”,体现的是珍惜的态度,之所以要“慎买”,不仅因为应慎读,更因为“读日无多”。一个读书人不可能把全部时间都用来读经典,而其他书一概不读,而要广泛涉猎,博览群书,就像吃饭一样,总要追求丰富多彩、五味杂陈,否则未免失于枯燥乏味。即使这样,也还是要珍惜我们的眼睛,在有意义和有价值的基础上,应该关注个人的趣味。一个作家说得精辟——“人如其读”。

林语堂先生视读书为艺术,讲究“风味”,大概就是强调读书的趣味性。在他看来,世间没有什么是一个人的必读之书。“因为我们智能上的趣味象一棵树那样地生长着,或象河水那样地流着。只要有适当的树液,树便会生长起来,只要泉中有新鲜的泉水涌出来,水便会流着。当水流碰到一个花岗岩石时,它便由岩石的旁边绕过去;当水流涌到一片低洼的溪谷时,它便在那边曲曲折折地流着一会儿;当水流涌到一个深山的池塘时,它便恬然停驻在那边;当水流冲下急流时,它便赶快向前涌去。这么一来,虽则它没有费什么气力,也没有一定的目标,可是它终究有一天会到达大海。”林先生认为,读书有一定的时候。“纵使某一本书,如《圣经》之类,是人人必读的,读这种书也有一定的时候。当一个人的思想和经验还没有达到阅读一本杰作的程度时,那本杰作只会留下不好的滋味。孔子曰:‘五十以学《易》。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候尚不可读《易经》。孔子在《论语》中的训言的冲淡温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读者自己成熟的时候是不能欣赏的。”一个人读书必须出其自然,才能够彻底享受读书的乐趣。

书既是可以读完的,又是读不完的。因为我们的文化有根,所以书能读得完;因为人生充满希望和未知,总是需要探索,所以书又不会读完。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只要书在,思想在,我们的活力就在,就可以作为短暂的存在而成为永恒。

我想,自己虽还年轻,可面对这相对短暂的人生,也不得不感慨“读日无多”。古人说“读书破万卷”,这“万卷”的量,有人统计,约相当于一部《古今图书集成》的容量,或者1.2亿字的书。如果每天读6 000字,两天便是一卷,一年180卷,约55年读完。如若手不释卷,“万卷”尚有读完之日,世间的事恐怕贵在一个“恒”字。北师大文学院有一位老教授,我听他的博士说,家里到处都放有书,就连厕所的马桶边,都放着《资治通鉴》以备阅览——真有古人“枕上、马上、厕上”的风度!我等读书人,真该勤勉发奋才是,希望有一天,面对浩如烟海的书籍,可以自豪地说:“书读完了。”

(本文由北京师范大学校报编辑部供稿)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孙建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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