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力

2016-01-21 04:40詹政伟
当代小说 2015年11期
关键词:蓉蓉槟榔

詹政伟

鲁勇是在听到那个皮肤黝黑的巡导员说出那句话后产生那个念头的。

巡导员吹着哨子,高声喊:退,退,退回来,退到红线以后,不退,会没命的!

鲁勇当时笑了笑,巡导员也说得太夸张了一点,虽然海浪有点大,但风力并不算大,一些游客呆的地方离海还有老远一段距离。

也就是坐在礁石上拍个照留个念什么的,怎么就会没命?他心里嘀咕。

巡导员继续嚷,前些天,就有人突然被海浪卷下去了,我的娘,什么也没有了!

鲁勇的心里异样地动了一下,倒不是慌,也不是怕,而是一个念头涌到了脑门——如果从这里消失,那别人不是就找不到我了?

那时候,他就在红线以外,三米外的地方站着他的老婆小柳和女儿蓉蓉,她们正兴高采烈地互相拍着照,偶尔,她们也会向他挥挥手,过来啊,一起照!

显然,他对拍照没多大的兴致,其实他对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十分有兴致,包括这次的台湾之行,如果不是蓉蓉执意要来散散心,他会说出好多的理由来拒绝的,但蓉蓉说,老爸,去吧,难得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去。小柳也怂恿说,去吧去吧,以后想让蓉蓉再和我们一起走,恐怕有难度了。

细想想,他有些恍然大悟,是的,蓉蓉长大了,要去上大学了,不再是那个牵着他的衣角紧紧不放的小姑娘,她长成了一个个头有1米69的大姑娘了。下次找了男朋友,她还会依偎着小柳,一起出行?

那时他无话可说,他不说话了,母女俩就认定他是默认了。于是替他去旅行社报了名,参加了8天的台湾环岛游。

鲁勇冲小柳和蓉蓉摇了摇手,说,你们拍你们的,不要管我。我在这里吹吹风。那边见拉不动他,就自管拍了,他甚至能从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笑声中辨认出她们母女俩的——尖锐,因激动而特有的颤动。他很想抽棵烟的,他被那个念头冲激得有点手足无措,全身也在微微地抖。要照以往,他早就拿出手机了,或发微信、微博或浏览新闻,借以掩饰一些东西,可以这么说,手机一直是他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这次来台湾,他犯了一个小错误,一直习惯于早作准备的他,居然听从了小柳的建议,说到那边去买个卡吧,方便。

他想想也是,便没有去移动公司办理出境手机开通手续,等到下了飞机,才发现台湾的手机卡贵得一塌糊涂。小柳不为自己的过失辩解,反而振振有词地安慰他,这是好事情啊,阴差阳错,让你真正像在度假了,因为没人能联系得上你了,如果有事,你可以打公用电话或者用我的手机……

鲁勇想想也是,也就8天时间,权当在作封闭式训练吧。手机成了摆设,这在他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刚开始几天,他总是习惯性地去看手机,看看是不是有未接电话或者短消息,还有,他习以为常的微信、微博、QQ。他搔首弄姿的样子,常常惹得蓉蓉哏哏哏地笑。

小柳索性把他的手机放到她的包里去了,说它现在是个聋子,是个哑巴,省得他老是惦记着。

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试试,试试啊,你不试怎么知道?

说鲁勇那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那是假的,特别是看到穿得花枝招展的小柳和蓉蓉时,他的心颤动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下,随后他就对自己说,试试,你不是一直想试试么?他动作迅捷地闪到了人群里,离小柳和蓉蓉远一些,再远一些,接着他就跑出了她们的视线……

在经过他们的旅游大巴停放的位置,他甚至还看了一眼,那个车牌号码他记得清清楚楚,但车上没人。他从容地拦了一辆计程车,走出了那个唤作野柳地质公园的地方,那里有块特别像英国女皇头像的礁石……

计程车司机是个老头,他奇怪台湾这个年龄段的老头怎么还在开车,尤其是开计程车,劳动强度很大的。

老头问,去哪里?

去哪里?鲁勇自己也很茫然,因方他压根儿没有想好去哪里,他只是想独自出走,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月二月了,它蛰伏在鲁勇体内已足足有几十年了,如果按他现有47岁的年龄来算,这个念头至少存活了30年。当他还是一个高中毕业生的时候,他就向往着离开小城温暖的家,去到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城市,过一个人的生活,但理想只能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因为身体原因,他与大学失之交臂,他后来招干进了一个单位,留在了父母身边。

老头又问了一遍,去哪里?还用狐疑的眼光瞄了鲁勇一眼,他发现这个衣着考究、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神思有些恍惚。

鲁勇随口说,去周边最近的景点。

老头说,你掉队了?

嗯。鲁勇含含糊糊哼了一声。

老头说,你们大陆客,来得太多了,都是一呼啦来,一呼啦去,一个不小心,就有人掉队了。还有,你们太吵了,总是哇啦哇啦,你看看,你看看,现在哪个景点不是刷着大红标语,提醒你们要注意,要禁止——千万不能大小便!千万不要拥挤!你们哪,什么都不听!一点都不懂规矩!

鲁勇让他说得有些脸红耳赤,这些都是事实,一路上过来,他们的导游也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嘲讽大陆游客,在他看来,现在的台湾人,对中国大陆客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超大量的消费水平,恨的是他们暴发户一样的无赖做派,把他们固守的东西生生地挤到了角落,这叫他们忍无可忍。

司机是个饶舌的老头,口才也好,看鲁勇唯唯诺诺的样子,愈发得意,你们哪,不能就文明一点?底线都没有。这像什么,这像一个女人不穿底裤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看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这一路上全是他发泄对大陆游客不满的词句,说到特别激动处,他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偷瞄鲁勇一眼,但看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便放了心,说话也更加的肆无忌惮。

鲁勇当然听得一清两楚,但他懒得去和他理论,而且有些话还颇对他的胃口,大陆游客的种种恶劣,他同样也是气愤的,虽然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大陆游客。

到了一处海滩,司机偏过头来问他,是这里吗?

鲁勇胡乱地点点头,好,就这里下。

司机又好奇地盯了鲁勇一眼,好像在纳闷这个大陆游客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在找鲁勇零钱时说,你和别的大陆客不一样,是讲文明的,也不吵闹,好!他向他伸了伸大拇指。

鲁勇很想回敬他一句,好个屁,人好不好哪里可以从脸面上看出来?我只不过没心思理会你!

这一处海滩,没有野柳地质公园那么大,却也停了好几辆观光大巴,鲁勇心里一阵宽松,好像真的到了一个叫他安心的地方。这里基本上都是大陆游客,他们一如刚才那个司机说得那样,不停地大呼小叫,犹如过节一般热闹。他避开他们,特意到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坐在抽烟区里狠狠地抽着。

接下去该怎么样,他还没想好,但他内心里还是非常的激动,这样的冲动会在一刹那间迸发出来,鲁勇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换在以往,打死他也不会逾规,所以好多的时候,他一直觉得没劲,生活似乎一直停滞在某一个节点上,他像个木偶,被人牵着,他想不让人牵,可他做不了主……

鲁勇吸烟的过程中,边上就有音乐慢慢地响起来,原来是一个盲人乐队,看到来休息区的人多了,他们又开始表演了。主唱是个小姑娘,硕大的墨镜,把她的半张脸都遮住了,看不出长相如何,她嗓音条件不错,连唱了好几首歌,她唱到《采槟榔》时,鲁勇的心猛地一跳,对啊,何不去看看槟榔妹?他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冲动在于这个。

关于槟榔妹,鲁勇早就从媒体了解了不少,来台湾之前,他还特意到网上做了一点功课,知道台湾除了台北,其他地方都有从事槟榔买卖的槟榔妹。但此次从台北到高雄,又从高雄回到台北,差不多都环岛一圏了,压根儿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穿着清凉、身材出挑、容貌姣好的槟榔妹。路上曾经撞见过无数的槟榔屋、个体小摊,但从业者,大多是一般家常打扮。看他茫然若失的样子,在大巴上时,坐他旁边的小柳还奚落他,你这种坏人一来,把她们都吓跑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鬼。鲁勇笑着打趣。

小柳哧哧笑,你不见导游偷偷骂我们是吝啬鬼?

鲁勇摁灭了烟蒂,跑出了休息室,他朝一个司机招了招手,一辆橘红色的计程车就滑到了他的身边。他坐进驾驶室后,悄悄地问,哎,师傅,你知道哪里的槟榔西施最有名?

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盯了鲁勇有三秒钟,然后他就笑了,去桃园吧。桃园或许还有,其他的地方说不准。大哥,你来的月份不好,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7月来,7月是鬼月哪,要过中元节的,那些妹子啦,都不出来啦!

那就去桃园!

司机带着鲁勇优哉游哉往桃园去的路上,鲁勇所在的旅行团队正乱作一团。领队彭导——这个看上去像个未毕业大学生的小个子青年,一把抓住了全导的一只胳膊,他快要哭出来了,一迭声地问,大哥,要不要报警?大哥,你说啊!显然,他从来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他吓呆了。

全导快40岁了,虽然也焦灼万分,但他比彭导镇定多了,他训斥他说,事情还没了解清楚,报什么警,他很有可能马上就会回来,或许他上错了车,跟别的旅游团队跑了。

他上错了车,肯定会发现的,一发现,他肯定要打电话给你的,你的手机号他知道的。彭导松了一口气。

全导似乎想到什么,那个鲁勇的手机好像没有开通台湾业务啊。

他不会那么傻吧,完全可以和边上人借来用一下,也可以用公用电话打。彭导嘟哝。

再等等吧,说不定他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现在正在赶过来。全导说。

规定的时间是一个小时,现在都快二个小时了,把我们丢在这儿,算什么?团里有人提抗议了。

会不会是掉海里去了?有人小声地说。

掉下去,他肯定要喊的,不会不声不响的。

他喊了,但没人听见,一下去,一个浪头过来,人就不见了。又有人说。

……

小柳起先还忍着,听到有人这么说,她终于忍不住了,哭了起来,她一哭,蓉蓉也跟着哭得稀里哗啦。

原先提抗议的团友,也噤了声。

两个导游叽里咕噜地商量着什么,后来,决定报警。

警察很快来了,总共三个,他们不厌其烦地向所有的人一一了解着情况。鲁勇——这个坐在车牌号为Z5_8883旅游大巴里的来自大陆江苏的中年游客,在野柳地质公园游玩时,突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警察又去找了巡导员,巡导员也傻了眼,一个活人,好端端地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前些天,这里确实掉下去过一名大陆游客,但那人掉下去时,有好多人都看见了,她是违规走过了红线,在一处比较奇特的礁石处摆POSS,海浪从后面扑来,把她卷到了海中,她大声呼救,巡导员也采取了措施,但风高浪大,他们无法靠近,出事者的家人跪倒在巡导员脚下,巡导员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浪尖里……

有一个巡导员狐疑地说,会不会是他悄悄走开了,他是存心要脱离团队的。

警察摇摇头说,不大像,这不大合常理。因为此人妻女在同一个团队里,他不会丢下她们独自走的。

警察们也想不通,只能立案调查,然后规劝这个团队回宾馆休息。

整个团队的人都垂头丧气的,谁也没有想到在8天的环岛游即将结束的时候,会出现这种意外。小柳和蓉蓉哭得撕心裂肺,一家子好好地一起出来,回去却少了一个人,这叫她们无法面对现实,更难以向家里人交待。

当警察面色凝重地劝她们多保重时,小柳发现自己快崩溃了,鲁勇这回是凶多吉少啊。

同团队的人看到神色恓惶的母女俩,都不住地安慰她,说,一般不大会有事的,他又不是想自杀,要自杀的人是不可能阻挡他的,你们家男人是不是想留在台湾了?所以,他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离开了。

当听说鲁勇是国家公职人员,而且还担任着一官半职时,有人甚至还斜着眼,嘴角噙着讥讽,他们当着小柳母女的面说,你们为他哭,真不值得,他一定是在大陆捞足了钱,然后借机逃了。

有人表示怀疑,并分析说,他要是真的是贪官,不逃到欧美,逃到台湾干什么?一个弹丸之地,哪里是久居之地?

马上有人笑着说,他是小官,能捞到的不够多,所以只能在台湾度日。

有个和蓉蓉年龄相仿的穿红衬衫的小姑娘对她说,要换了我,我也留下来了,干脆也逃掉好了,再回大陆干什么?

彭导听到了,立马冲出来,站在过道里冲着红衬衫嚷,你什么意思啊,存心叫我吃不了兜着走啊,你们都逃掉了,我就替你们背黑锅了,丢了饭碗不说,说不定还得去吃官司!他的脸铁青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红衬衫不依不饶,她忿忿然地说,你不是贪官,你当然不想逃,因为你没钱,逃了也没用。

不等彭导发话,蓉蓉就哭起来,你们都是胡说八道,我老爸虽然是个官,但决不是贪官,他在单位里就是和知识分子打交道,是个清水衙门……

不知是谁在车角落里溜出一句,庙小菩萨大,清水衙门不等于没有贪官。

小柳暗暗叫苦不迭,鲁勇生死未卜,本来大家都应该同情她们母女的,现在却因为谈到贪官,就把同情转换成了愤怒,她想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气急败坏地说,你们都错了,我们家老鲁本质上是个艺术家,他是搞书法的,在我们那里,知名度很高的……

小柳不说还好,一说,等于是捅了一个马蜂窝,有个黑大汉站出来说,这种混在国家公务员队伍中的艺术家更加靠不住,他要真贪污了,比别的贪官更厉害……你们不见以前江西省有个副省长叫胡长清的,担着一个书法家的名头,江西南昌街头,所有的店铺招牌都是他写的,每写一字一万元……最后怎么样,东窗事发,给崩掉了!还有,现在哪个当官的不喜欢写几笔,来钱快啊!

全导将话筒放到嘴边说,你们大陆客喜欢吵,你看你看,又吵上了,现在吵这些有什么用,我才不管你是清官还是贪官,我只管你们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回。现在我们马上回宾馆,先住下来,等候通知!你们再吵下去,我也不管你们了,让警察局来管你们!

一车人这才没了声音,双层大巴车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穿行,只有小柳和蓉蓉低低的啜泣声在响着,在渐渐黑下来的夜空里,显得特别的凄凉……

哎,你会唱《街角红蔷薇》吗?鲁勇问眼前那个涂着浓黑眼影,看上去有点像大熊猫的槟榔妹。

这个自称叫小莆的少女咧开嘴笑了,呵呵,谁不会啊,伍佰的,要不,我给你唱几句,不过,你得再买我的槟榔。

鲁勇眼角的鱼尾纹像水波一样荡开来,好,没问题,你唱。

小莆理理拂在眼前的头发,唱了:

你是街角的一朵红蔷薇

半夜里没人陪

黑暗中独自流着泪

冰冷的光照在你的肌肤

苍白得像下雪

七彩的霓虹玻璃窗

街上的车都要回家了

你要的幸福啊

距离你到底有多远……

小莆的嗓音条件一般化,但不知怎么,她一唱,很对鲁勇的感觉,鲁勇想,这首歌就是应该这样唱的,不连贯,有停顿,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味道在那里。

你可以去唱歌,说不定还会红的。鲁勇看着她说。

小莆忸怩了一下身子,嘟着嘴说,我?唱歌,大哥,你笑话我啊,我在小姐妹里是最不会唱歌的。小莆有个十六七岁吧,长得也不漂亮,但因为年轻,青春气息就扑面而来,她这样说时,是非常真诚的,一点也不做作。这在鲁勇看来就难能可贵了。

在大陆,前些年,鲁勇有时候也会因为工作需要或者种种宴请,然后进入到娱乐场所,接触过无数的美女,但他看不到一个真诚的眼神,哪怕一瞬间的也没有,和她们的交谈更是味同嚼蜡。

他承认自己对她们有好奇心,他和一般到欢场的人不同,他是抱着和人交谈的心情去的,他很希望听到她们的故事,她们的故事会让他体会到人生的一些乐趣,通俗地讲,她们越悲惨凄凉,他就愈觉得人生有意义。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他更多的是需要精神层面上的东西。

现在有必要来说说鲁勇的背景了。

从鲁勇成了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后不久,他的仕途就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鲁勇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开部务会议,专门讨论宣传口子上干部人选的事,他当时是部务会议成员,办公室主任。本来应该参加会议,但因为人选涉及到他,他就需要回避了。

会议开始,常务副部长介绍了一下所有人选的基本情况,在介绍到鲁勇时,常务副部长插了一句,说,这个鲁勇,字写得挺好的,上几天他还和我说,好像加入了省里的书法家协会,不容易,他到文联去倒蛮合适的。

部长看似无意的话,无疑就是一个方向,原来安排他去一个中心镇当分管文卫的副镇长,现在变成了去文联当副主席。而文联这个位置,一直空闲着,因为没人愿意去。

鲁勇调进机关,就是冲着仕途去的,他练书法也是为了仕途,他想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能耐,大家都会写材料,现在他除了会写材料,还会写书法。会书法是一个什么概念,就是懂中国文化。懂中国文化,哪会不懂领导艺术?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啊!文化有几个层次?谁说得出,他说得出,他说,文化有三个层次,一是物质的,二是制度的,三是哲学的。

拿到省书协的会员证,他第一时间去了部长那里,说成为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的不容易。

对于这样的人事安排,鲁勇如五雷轰顶,文联在官场里算个屁?有时候连屁都不如,因为别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机构。

小柳一针见血地说他,你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早不汇报晚不汇报,偏偏在人事安排这个节骨眼上去和部长汇报,部长本来就在为文联副主席的位置头痛着,现在瞌睡的碰上了枕头,哪有不高兴的?

鲁勇去了文联,却失去了向上的动力,他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书法上。当他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的时候,他已经在文联干了十年了。

当他再也不能在文联干的时候,趁换届的时候就把他调去了社科联当专职副主任,职级是括号,正科,也就是享受正科长级的待遇。

其实,在这个小城里,没有人把鲁勇当领导看,大家习惯上叫他书法家,或者鲁老师。搞艺术的么,都称老师。大家都觉得鲁勇脾气好,童叟无欺的,连妻子小柳也认为鲁勇自从成为书法家以后,一直很淡定,从内心里讲,她是喜欢他这样的,因为安全,起先她担心鲁勇仕途上一路顺风时,会把她丢下的,等到他进文联以后,她的心倒安了,她虽然不懂他这一块,但在妇保医院工作的同事对她说,你老公的前途0VER了。

她笑笑说,他又做不了主,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过过小日子吧。她安慰他说,我们共同把女儿的学业管管好吧,女儿有出息,比什么都要紧。

鲁勇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是啊,是啊,女儿健康发展,那比挣来金山银山还重要。于是他们俩悉心培养女儿,女儿也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学业优秀,性格阳光开朗,前程一派光明。在别人眼里,这一家子,男的内向,女的活泼,女儿乖巧,有着无限叫人羡慕的东西。

但鲁勇却不这么以为,他觉得自己很憋屈,内心里老是想蠢蠢欲动,有时候,他也有一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地挣扎开去,比如,从体制里跳出来,比如为心爱的女人不顾一切,比如借很多的钱办企业……但这些设想,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无一不是无疾而终,最后不了了之——理想一直在他的心胸间迂回曲折。

好在他不大喜欢倾诉,因而许多的设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一个人藏了那么多的东西,当然很累。偶尔,他也会失神,觉得自己怎么会这么窝囊呢?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一直想干大事,他甚至想到了干完大事后,受无数人尊敬的美好场景……

哎,大哥,你怎么不吃槟榔啊,来,我帮你弄。小莆掏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掏出一粒槟榔,熟练地用小刀将槟榔的头和尾去掉,然后从边上拉过一个类似化妆品一样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层白白的泥,她手中的小刀飞快地往那白泥上一剜,挖出薄薄的一层,均匀地涂抹在一张槟榔叶上……

那是什么?鲁勇忍不住问。

哦,那是石灰啦,往槟榔上涂一点,你吃起来就没有什么刺激味了。小莆笑盈盈地说。

鲁勇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吃槟榔的情景,那还是二十多年前,在湖南的湘潭,他和小柳去张家界旅游,路过这里,乘火车前逛街,看到有卖槟榔的,因为没吃过,想尝尝鲜,两人一放进嘴里,就受不了了,小柳马上吐出来了,而他坚持着吃,想在小柳面前树立一点男子汉的形象,哪知一条街没逛完,他就胸口发闷,汗涔涔下,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整个人软绵绵像是要倒下去。

小柳吓坏了,立马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问清楚原因后,笑了,说,没事没事,再去吃几颗槟榔,保证你会习惯的。鲁勇擦着汗水问,怎么这么厉害?

医生拍拍他的背说,小意思……他给他配了几颗催吐药,他吞下后,把吃的全都吐了出来……

他把自己的故事说与小莆听,小莆笑弯了腰,呵呵,还有这样的事?来来来,是不是你吃的方法不对?我来教你。

不,我不吃。鲁勇心有余悸地说。

小莆不敢相信地看着鲁勇,她被这个前来买槟榔的中年大陆客给搞糊涂了,他进店后,老是问这问那,起先她保持足够的警惕,吃不准他是什么来头,但看他一次又一次地购买槟榔,她的神情就放松了。

中年人告诉她,他对关于槟榔的一切都好奇。

小莆噘噘嘴,想,我才不管你兴趣不兴趣,只要你多买我的槟榔,你爱怎么问就怎么问。看到他居然买槟榔却不敢吃槟榔,她来劲了,这个男人真滑稽,她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倒想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她逗他说,大哥,我来喂你吧。

鲁勇还是摇头,我不喜欢。

不要紧的嘛,保证你吃了没事。小莆不等鲁勇做出反应,把他拉了一下,拉进了她的怀里,她从桌上拿起一粒槟榔,放进自己嘴里,又飞快地将自己的嘴巴和鲁勇的嘴巴贴在一起。鲁勇不张嘴,他好像还回不过神来,她唔唔唔地发着含混不清的声音,鲁勇的嘴巴终于张开了,那粒槟榔嗖地一下钻了进去……

小莆恶作剧地笑起来,你吃你吃,保险没事的。

鲁勇硬着头皮吃了,嗨,还真没事。

来来来,大哥,再来一颗!小莆眼明手快地又喂了一粒给他……

如果说鲁勇开始时还有点被动的话,那么到后来就变得非常主动了,小莆在他的耳边呢喃,我喂你一次,你得再买一点我的槟榔……

没问题,没问题。鲁勇一迭声地说。他喜欢这时候的小莆,这时候的小莆给他一种在欢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真诚。当他说我买2000台币槟榔时,小莆一下子从鲁勇身边跳开了,接着她又慢慢地依偎到鲁勇身上,大哥,真的?

鲁勇肯定地点头。

那……我……小莆喜不自禁,她把他的一只手拉到了她的胸前……

鲁勇移开了,他的心里有顾忌,因为小莆还没他女儿大,他有些迟疑地说,这样吧,你和我说说你的故事……

小莆的眼睛睁大了,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依言说起了自己——不喜欢读书,家境又不好,辍学了,到便利店又不够格,就跑槟榔店了,收入还行……

这时候,进来一个卡车司机模样的顾客,他说买100元槟榔。

好咧。小莆手脚利落地从冰柜里拿出槟榔,替他包裹好递上。

司机看看鲁勇,似乎有些顾忌,但小莆大大方方地过去,把自己的屁股撅给顾客,顾客突然笑了,他伸出手,在她翘翘的屁股上狠狠地抓了二把。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出了玻璃屋……

鲁勇愣愣地看着,小莆转过身,脸有点红。

鲁勇说,你真敬业。

小莆说,广告上有写的,我得做到。

这时候起风了,风把霓虹灯和广告牌吹得哗啦啦响,广告上的几个字脱落了。鲁勇紧紧地盯着看,后来,他就对小莆说,有墨汁么?

小莆让他说糊涂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鲁勇说,你看你看,广告牌上的字,都掉下来了,我帮你写。

哦,小莆明白了。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然后给她的老板打电话,她笑嘻嘻地说,老板等会儿过来。

这一夜他们下榻在台北,本来安排看热闹的市场,但发生了鲁勇的事,领队和导游勒令所有的团员都在旅馆待命,不准外出。

一团人都哀声叹气的,怪鲁勇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小柳和蓉蓉像过街老鼠似的作声不得,她们互相搂着,彻夜难眠。

妈,我估计老爸真的逃走了,你想想,他这么一个老是飞来飞去,前几年去欧洲、澳洲、美洲都开通手机的人,为什么这次来台湾,突然像得了健忘症,手机没开通,文房四宝也忘了带,那可是他最心爱的东西,这不合常理啊,他平时又是一个心细如尖的人。蓉蓉分析说。

让蓉蓉这么一分析,小柳也有点相信了,是的,鲁勇是一个特别会安排的人,从来没有见他丢三落四过,哪怕出去开个一二天的会,他也会把行李收拾得周周正正,有时候,甚至会把文房四宝也带上,说是晚上练上一阵也是好的。但这次,他怎么就把它落下了呢?

原来是早有准备啊!可小柳又犯疑了,他逃台湾是什么意思?这好像没有理由啊,他又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如果要逃,前几年去澳洲、去美洲,甚至去欧洲都有机会,何必要选择台湾,难道仅仅是为了语言、生活方式上接近?

再说,他有必要逃台湾么,别人都是因为贪了成百上千万的钱,不逃,在国内就要被抓住了,要坐牢了,而他鲁勇有什么呢?

如果一定要从数量上说的话,他多的是字帖,几乎所有的字帖他都要收,收了就放在书房里,装不下,就放到车库里,那次收废品的来,她差一点要把成捆的字帖当废品卖了,当时幸亏价格谈不拢。但字帖又不是钱,谁会把它当回事?

是不是有情人?那更是荒唐,他凭什么要抛妻别女?花这么大的血本来满足自己的一点情欲?所以小柳想到这个时,她哑然失笑,鲁勇不是什么情种,那点风花雪月的事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是不是和单位闹了矛盾?和别人有了分歧,厌倦了小城市的生活……

是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鲁勇的突然失踪意味着什么,留在台湾,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从此以后她和蓉蓉得替他背上沉重的黑锅,她不知道这口锅有多重。从内心里讲,她不希望是这样一个结果,但这样的结果比起鲁勇已经坠悬的现实,她愿意是前者,毕竟前者人还是活着的。

想起前几天在格鲁巴游玩时,鲁勇还搂着她和蓉蓉,笑得一脸的灿烂,小柳心如刀绞,这时候鲁勇的一点一滴顿时像花一样绽放开来——鲁勇沉默寡语,但生性沉稳,自从和他认识,她还没有看到过他与人大声争执的情景,他向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好像也不大喜欢热闹,与人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没有什么特别合得来的朋友,但也没有咬牙切齿的仇人,他受了气或者委屈,习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地研习字帖,有时候,她也对他温吞水的样子不满,但他老是漫不经心地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说人生有那么一点意义,无非就是其过程;人中为什么要在嘴巴之上?那是因为人中下面有六个孔,人中上面有四个孔,你能说哪里重要,下面的六个孔管人的吃喝拉撒,上面的四个孔管人的精神层面,但人如果少了上面四个孔,还能活,少了下面的孔,那就活不了了。所以物质的永远胜于精神的……只要他说类似这样的话,小柳就把耳朵捂起来,我不要听,不要听,别跟我说这些!

在小柳眼里,鲁勇除了人有点闷之外,基本是她中意的男人,他最大的不良癖好也就是爱在电脑上打打牌(不赌博),常常深更半夜还趴在电脑上,小柳有时候在单位埋怨,说这个老公玩得过火,人家一脸的讥笑,那还叫玩?这是现在这个年代里最听话的男人了!

蓉蓉,你老爸要是有个三长二短,我们怎么办?小柳忍不住又一次哭起来,双肩耸动得像小舢舨。

妈,你别哭,我坚信老爸不会死的,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他还说要亲自开车送我去上大学呢!

老板看这个男人把一支毛笔舞得像一条龙一样,一会儿笔下的字就像刚会走路的小孩似的活蹦乱跳了,他钦佩地竖起了大拇指。

小莆则欢喜得像一条小狗围着鲁勇转。鲁勇每写完一个字,她就把整个身子在鲁勇背上贴上那么一会儿,像是在奖励他一般。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塌鼻子,脸上布满雀斑,其貌不扬,小莆打电话来,他正在和老婆吵架,那个电话像救星,让他逃离了是非。到店里,才弄清楚,有个大陆来的客人,一下买了2000台币的槟榔,他这么慷慨不算,还答应给他的小莆槟榔店题写招牌,说广告牌上的字都被风吹走了,不好看。

老板的心情一下好了起来,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太好了。他掏出烟请鲁勇抽烟,鲁勇摆摆手,说戒烟有好多年了。

先生叫卜算子?老板悄悄问,因为他看到客人在写完招牌后的落款是:卜算子。

鲁勇含笑点点头。

先生在大陆是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就写写字,玩玩。

先生好福气,不像我,累得喘口气的力气都没有。

你这店不是开得蛮红火的?

不行不行,生意难做。政府又这个规定那个规定。都快没饭吃了。不像你,财大气粗。

你哪里看出来我财大气粗?

嘿嘿,你面相好,一看就是一个大官。

……

这样的聊天无疑是愉快的,鲁勇的心情也越来越好,老板甚至还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鲁勇,我叫郑健宁,以后你到台湾可以来找我。显然他对鲁勇很有好感,他甚至怂恿鲁勇把小莆带出去开房,小莆很好的,真的。

小莆也娇羞地看着他,很希望他能说,好。但这个好字鲁勇终究没说出口,他还是有心理障碍,而且他的兴奋点还不在小莆身上,而在于他的书法上,他对那个郑健宁说,你看看,有没有朋友需要我写,比如匾额啊,招牌啊,我都可以效劳。

郑健宁看鲁勇这么够朋友,他立马打电话给朋友,他还让小莆打,让她问朋友同学老师有什么需要的。一时间,只要报上名来的,鲁勇一一满足。

小莆一脸的崇敬,大哥,你本事真大,什么字都会写啊。这个是什么?

鲁勇告诉她这是隶书。

那个呢?

鲁勇说是草书。

还有呢?小莆娇嗔地问。

哦,是楷书。

……

就在鲁勇写的过程中,旁边槟榔店里的槟榔妹涌过来不少,她们像看西洋景一样地看着鲁勇写字。现场有人在给鲁勇拍照,鲁勇揪揪鼻子说,那可是要付费的。

你是明星啊。人群中有人尖叫。

差不多。鲁勇咧嘴笑得开心,他想自己本来就应该是明星,只是在大陆,他永远没有展现自己的机会,等到他彻底把自己置放在一个书法家的位置上时,他却越来越少有机会展现自己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圈子。在圈子里的人看来,鲁勇的书法至多是官员书法,是没有多大价值的。

写了有多少张条幅,鲁勇已经记不清了,反正等到围着的人都散尽以后,他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酸痛。再看看时间,都是晚上九点多了。他向郑健宁求助,郑老板,帮我找个旅馆,我想休息休息。

郑健宁朝小莆一努嘴,他用当地话和她说着什么,小莆跳过来,身子贴住了鲁勇,大哥,我带你去找。你等等我,我换个装出来。一会儿,小莆就换了一身套裙出来,和刚才的清凉装判若两人。她莞尔一笑,大哥,我们走着去吧,不远的,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鲁勇却拒绝了,他像对郑健宁、小莆说,又像对自己说,我想一个人静静,真的,一个人静静……

郑健宁难以理解地看着他。

小莆的眼里露出了哀怨。

鲁勇却浑然不知,喝醉了酒似的趔趄着往前走。

小莆追了上去……

大约凌晨3点多吧,全导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把睡梦中的他吵醒了,事实上他才刚入睡一会儿,前一阵子,他一直在为鲁勇的事焦头烂额。你是谁?他懒洋洋地问,对方说,我是鲁勇。

全导跳了起来,鲁勇,你现在在哪里?

鲁勇说,我直接去机场吧,我的登机牌你帮我换好。登机前我会赶到的。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全导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动。

对方却搁了电话,只留嘟嘟嘟的声音。他一个鲤鱼打挺,赤脚跑出了门,他先是去敲领队的门,鲁勇找到了,鲁勇找到了,然后又去敲小柳的门,快醒醒,你老公找到了……

没有人能形容那时候小柳和蓉蓉的心情,实际上,在全导冲向彭导房间喊叫鲁勇找到的时候,小柳也在第一时间跳了起来,她摇着迷迷糊糊的蓉蓉,蓉蓉,快,你老爸找到了,还没等她跑出门,急促的敲门声就响了,她忽地拉开门,胆颤心惊地问,活的?

全导没好气地说,死的还能自己打电话过来?

小柳喃喃地叫一声,我的天,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在桃园机场的候机室里,失踪了整整15个小时的鲁勇出现在大家面前,对于大家的询问,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吃槟榔,吃后不舒服,就去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坐错车了,那车都快开到台中了。后来,我就一点一点往回赶。

为什么不打导游电话,告知一声?

起先号码找不着,找着了,天也亮了。

坐错车,对方没反应。

他们也没办法,因为没号码嘛。

……

鲁勇的回答漏洞百出,但全导不想计较,反正人已经找到了,他也跟野柳警察分局打过电话了,销了案,一切尘埃落定,就当是虚惊一场。

蓉蓉却较了真,非要刨根寻底,鲁勇叹口气说,老爸也说不上来,看来台湾的鬼月还是蛮厉害的,我都撞见鬼了。

对于老爸牵强附会的回答,蓉蓉不满意,她盯着他说,不是的,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鲁勇一本正经地说,蓉蓉,老爸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不可能。蓉蓉顶真道。

小柳阻止了女儿无休止的诘问,她说,让你老爸歇会儿吧,他累了,只要人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哎,我和你们说,我真的只是去睡了一觉。鲁勇显得颇为委屈。看着嘟着嘴一脸疑惑的蓉蓉,他只觉自己全身乏力,整个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犹如一个溺水的人,一个劲儿往下坠,他张开双臂,拼命地搂住蓉蓉,真的,那一觉好长啊……他喃喃说。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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