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致远先生每个礼拜会参加一些活动,活动或大或小,或重或轻,比如谁谁谁的作品研讨会,比如谁谁谁的摄影展览会……这些活动的共同特点是,地点不远,一定在致远先生生活的小城里。
在这个城市,致远先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化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的。写写诗,也写写字,尤其是前者,让其享有一个诗人的称号。这一点,致远先生很欣慰。这个称号鼓舞并激励着他,仿佛他一生写过的诗歌仅是这两个字的俘虏一样,他写塞北的白桦林,写西藏的珠穆朗玛,写昆仑山……致远先生觉得,只有远方才配得上他的诗歌,也只有这样的诗歌才配得上“诗人”这两个字,尽管致远先生从未离开过他生活的小城。
起初,致远先生也没有写诗,而是在一个论坛上与一群人粪土当年万户侯。他们彼此称呼对方作家或者诗人,论坛是本地的,后来不知谁发起的聚会,见面时大家十分客气,依然称呼作家或者诗人,对于这样的称呼,开始致远先生是别扭的,羞涩的,直到他在小城的晚报上真的发表了一则诗歌后,内心才一阵欣然。他记得那天的报纸,也记得那天的心情,他把诗歌内容以及报纸版页输在手机里,发给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人。当然,论坛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向他道贺,继续称呼他诗人。那个瞬间,致远先生第一次对这两个字产生了崇敬之感。
后来,他未征得妻子同意,擅自将阳台改建了——一半用于炊事,一半用作书房。书房紧凑,但必须有一桌一椅一茶壶,桌椅是三里桥旧货市场买来的,朱红漆,上置一对色彩斑斓而陈旧的布垫。茶壶则不是买的,朋友从景德镇回来后赠予的,说是纯手工绘制烧铸,为此致远先生配了几只杯子。聚会时这些茶具就派上用场了,隔壁炉灶上烧滚的水,冲进茶壶,有时绿茶,有时白茶,有时是普洱,总之,朋友带来什么就喝些什么——他们对茶不十分在行,所以只言其好,并不挑剔。书房里书倒是多的,这个不能少,好像一少了就象征着主人肚里的墨水少了似的。书整整齐齐码了几排,从书名看,和茶一样,很庞杂,有一些名著,也有一些时下流行的杂志,当然更多书的作者致远先生是熟悉的,他们均是来自小城的各类朋友自费或公费出版后的相互馈赠。再来看书房的门楣——尽管只是阳台一角,该有的就得该有——一块枣木刻就的匾,上书“致远斋”,说到此处,不得不交代一下,致远先生姓马,致远是号,至于名字是什么,小城里没几个人能说得上来。即使是致远先生自己有时都感到恍惚和陌生,他常常端详着自己的名字,像面对一个久远的朋友似的——马大勇,哦,他小心翼翼地念着,舌尖上有说不出的怪异。
小城里什么都不缺,更不缺诗人,诗人们常常聚在一起朗诵他们刚刚写出的诗歌,像饥饿的人们面对刚出炉的面包。他们咀嚼着诗句,像咀嚼着食物,神情百般莫测,有时会激动得狂呼,有时又微微蹙上眉头。他们在河边,在公园里,在饭桌上,有时也在致远先生的致远斋,这些与诗歌有关的活动,致远先生一次都没有落下,当然,他也不该落下。几个月前,致远先生突然荣获某个协会的理事头衔,他为此印了两盒名片,刻了一枚闲章,还写了一首诗。周末时,致远斋里聚集了几个诗人,他们听着致远先生朗诵着诗歌,又谈论当下的文化现象,以及谈论了他们向往却还没去过的远方。是的,远方,这是诗人们每次都要触及的话题,像宴会上最后的致辞,那么使人期待却又满怀惆怅。他们从大漠孤烟直谈到苏武,从陶渊明谈到黄河远上白云间,又从弗罗斯特到果园的水井旁。总之,这一晚,诗人们有些激动,他们把茶水喝到寡淡无味才依依不舍散去,人走茶凉后,致远先生又坐了一会儿,他给自己新沏了一壶茶——致远先生全神贯注地看着茶叶在水中妖娆,舒展,沉寂,他想到它们生长的那片土地,它们来自远方,那是他还未曾到过的地方,就那么一瞬间,致远先生潸然泪下了。
又一个周末时,致远先生受邀参加了一场西域摄影展,他几乎没有考虑就赶来了,影展在一个废弃的工业厂房里举行,有很多摄影或非摄影界的人士,因为小城之小,所以相互之间都有些熟悉,这种熟悉是微妙的,客气的,似有似无的——有人和致远先生打招呼——摄影展举办者之一——他从远处急迫地走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腰微微躬着,然后用双手握住致远先生的右手,欢迎欢迎,他把交握在一起的三只手上下抖动了一阵,致远先生很喜欢这种感觉,一种来自于艺术者之间的礼貌、尊重和客气。三只手分开之后,其中两只又寻向了别处,但致远先生右手上的余温还是存在的,他向前慢慢走着,看着,带着那些余温。
很快,他和那个人又相遇了,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对方的手又热情地伸展过来,三只手久别重逢似的亲密了一会儿,致远先生感到它们的温度外还有微微的湿度。这一次,那个人没有急忙离开,而是转身拉住几个青年介绍给致远先生。小A,他指着其中一个说道,云南人,在小城生活了一年了。小C,北京人,在小城也呆了一年多了,他们是在骑行西藏的途中认识的,从西藏回来后没有回到各自的家乡,他们要继续向南方骑行,路过小城时,因为听了一场古琴演奏,便爱上这个地方,于是决定留下,你看,他转过身对着致远先生说,他们就在小城生活下来了——致远先生认真地听着,脑海里满是大漠孤烟下的骑车背影,两只背影一前一后,有时又一左一右,路没有尽头,仿佛通向天边——
这个摄影展对致远先生来说是有很大收获的,除了那两个骑行的背影之外,还有工厂斑驳墙壁上的无数照片,他像孩子似的充满好奇和渴望,仔细认真地欣赏了一遍,甚至很多遍。无人注意的瞬间他用手臂迅速揩掉滚出眼眶的泪,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感动,致远先生有些哽咽,他把自己的身体安置在一张不太舒服的竹椅上,缩着,一动不动。很久,才睁开眼,像经过一场千里跋涉一样,他转动眼睛,目光继续落在那些照片上,除了满眼的蓝色和白色,他什么都看不见,是的,那是蓝天白云的颜色,致远先生好像第一次理解了远方的意义。
活动结束时,致远先生随着一群人缓缓向外走,有个小女孩把一些纸袋分发到每个人手里——活动纪念品。致远先生把纸袋钩在臂弯里,似乎它使他用尽了浑身力量,他走得很慢,后来在人群里,又看见了那个被介绍过的小A和小C,他与他们隔着人流挥了挥手,然后便踏上了回家的公交。
车上人不多,几个晨练结束的老人寂寂坐着,双目微闭,好像刚刚结束的运动耗尽他们所有的力气。致远先生很少这个时候坐车,以往这个点应该坐在办公桌前,写着材料——他是一个小企业的办公室主任。致远先生看向窗外,菜场的叫卖声,公交车转弯的刹车声,还有远处不知是哪所学校传来的嘈杂声,这个城市正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向前奔跑着。他收回目光,这才看见还套在臂弯上的纸袋,打开它,一只小毛驴正低垂着脑袋,纪念品是个棉布小驴,大概是指驴友的意思。致远先生把毛驴从纸袋里拿出来,它的身子是用小碎花布做的,有种怀旧却又喜洋洋的感觉,毛驴的脑袋很大,一道黑色的线形成了一个下拉的嘴形,有种本分和老实的样子,小碎花布的身子上耷着一对布袋,是行李。致远先生用手抚着小毛驴的身子和脑袋,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和悲伤,或许与刚刚结束的摄影展有关,或许跟这辆犹如驶向老年岁月的公交车有关,他差点哭出声来。
回去后,他立即把小毛驴安置在一个醒目的地方——书桌一角,转身看了看,又觉不好,便放在茶桌的前方,仍觉不妥,直到小毛驴安安静静站在沙发的扶手上,致远先生才满意了。再后来,朋友聚会时,致远先生便坐在小毛驴的旁边,他把手搭在它小花布的身上,轻轻摩挲着,有时也把小毛驴抱在腿上,他的朋友都注意到了,话题纷纷围绕着小毛驴,觉得这真是见到过的最逼真的玩具——致远先生打断他们,指正说不是玩具,你看它像玩具么?他反问道。小毛驴整个聚会中都是低着脑袋的,似乎还处于一种羞涩之中,似乎很喜欢自己这样安静聆听的方式。致远先生和朋友聊起了那场摄影展,以及摄影展上认识的小A和小C,他说他们都是骑行西藏的人,从云南和北京,三个多月,才到达拉萨,说着这些的时候,他仿佛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耳边有簌簌的高原风,头顶的云层很低,只要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块似的。致远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听着关于远方的故事,包括那头小毛驴。
重阳节到来的时候,气温陡然降了,窗外的风开始有了怒吼的意思,一年四季的风总能发出不同的声音。致远先生把书房——也就是阳台——的窗户关起来,玻璃脆生生地响了一下,这座居民楼还是老式的木质窗户,玻璃里夹有杂质,从里面看向外面,有种折射的感觉,树枝和电线都像在水中浮动,这种感觉让他很难过,一块玻璃之隔,便有了里外之分。他又重新推开窗户,像赌气似的。视线清晰了,外面,以及更远的远方都呈现在眼前。他坐回沙发,手抚着小毛驴。隔壁的厨房传来噼里啪啦的炒菜声,还有他老婆使劲的咳嗽声,菜篮子滚落在地上的声音,这些都使他感到隐隐的难受,好像这些与他想要的远方形成了某种对抗。他把门关上,想把声音拒绝在门外。干嘛啊你——他的老婆叫起来,你想呛死我啊。是的,要是再关上门,浓烟就很难排出去了,当初把窗户的大半给了书房,厨房只有半扇。他又把门打开,让浓烟肆无忌惮地钻进来。致远先生拿起一本书,《世界地理》,一个朋友借给他的,彩印的页面上有高山流水,还有各种蜿蜒且通向远方的路,他把书摊在小毛驴的脚下,欣喜而又感慨地阅读着。
参加摄影展后,致远先生又认识了一些朋友,他发觉小城居然也能藏龙卧虎。新朋友很快就熟识了,他受邀到他们的家中做客,礼尚往来,致远先生也把新朋友邀请到自己的致远斋。四五个人分坐在木沙发和几只板凳上,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小毛驴就在这四边形的一条边上。这一次,他们没有谈摄影或者文学,而是聊了青藏线,尽管几个人都没有去过西藏,但他们说起那些地名的时候仿佛是在那儿生活了若干年似的。其中之一说,格尔木过去就是西藏了,经过昆仑山,唐古拉山,还能看见傍晚的沱沱河,夕阳横扫大地,沱沱河河面金色一片——致远先生眼前出现了那幅景色,上次摄影展上,他看见过,和现在这位朋友描述的一模一样,于是他也感慨起来,感慨青藏线上的金沙江,可可西里。是的,可可西里,当话题落在可可西里的时候,大家发现这才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每个人都激动起来,四边形的四条边都有了一些变化,只有小毛驴一动不动的,它的头还是低垂着,像是面对一片草地,它的背上两只柔软而又坚硬的布袋,袋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是指干草或是其他物件,当然,大家都明白,只不过是一团棉絮而已。致远先生把毛驴放在腿上,这样的动作使他有种温暖感,好像自己从未开始的远程将要和他的小毛驴结伴而行。他的左手摩挲着小碎花布,另一只手抚着它的耳朵,我是一定要远行的——他对着小毛驴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要去可可西里。他说着可可西里的时候,发觉这四个字真是遥远而圣洁,可可西里被誉为“生命的禁区”,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野牦牛、藏羚羊、原羚、白唇鹿、棕熊、野毛驴,对,还有毛驴——
那一晚,他们一直聊了很久,致远先生的老婆起来上了两次厕所,他们仍在热烈而感慨地讨论着,致远先生的老婆把书房的塑钢门“哗”地拉开,眼睛被强光刺痛似的,微皱着眉头,嘟哝一句,说,这么多的话要说啊。
几个人都赔起笑脸,屁股微抬了抬,示意再聊会儿即将离开。塑钢门又哗地被拉上了,致远先生老婆拖鞋的哧啦声消失在另一个门里了,他们相互续了续水杯,茶叶已经寡淡无味。一个人站起来,抡了抡胳膊,总结性地说,那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没有人居住和生活的地方,恰恰是行者的灵魂可以栖落的地方,我们要如朝圣者般虔诚,和那里的一草一木谈话。
有人鼓起掌来,把最后一句话又重复一遍。
这个夜晚的聊天是欢愉的,是有价值的,也是成功的。小城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如致远先生的老婆一般早早酣睡,几个人站起来道别,握着手,又拍了拍小毛驴,再蹑手蹑脚地从塑钢门里鱼贯而出,消失在黑暗的楼梯道里。
之后,致远先生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且规律起来,除了加班,他每个礼拜的一三五和不同圈子的朋友参加一个文化之旅的讲座,周末和一帮摄影朋友看各种摄影展——也是刚刚发现自己所生活的小城居然每隔一些时间会举行一些大大小小的展出,展会上都有一些纪念品,肥皂,洗发水,液体蚊香,等等,但再也没有像小毛驴那种让他欣喜和思考的东西了。除了这些日子,其他时候,他的致远斋总是坐满了人,他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们谈论文学谈论摄影谈论股票,但大多时候谈论的是远方,那个都未曾去过的远方。他们几乎和致远先生一样都没有离开过小城,有的去过一些地方,但不足以称为远方,那个小A和小C再也没有看见过,好像也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一天致远先生从一场讲座上坐车回来,像把小毛驴带回家的那天似的,他的内心激动甚至感慨,车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驾驶员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他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两边的树木与房屋急速驶向身后,路笔直而平坦,伸向远方,突然间,致远先生想起那四个字,可可西里,是的,那个代表远方的地方,代表行走最高境界的地方,他仿佛身下的车正行驶在青藏线上,两边有巍峨的雪山,昆仑山,念青唐古拉山,还有金沙江和沱沱河……他仿佛看见藏羚羊从远处奔跑,看见野牦牛一动不动地啃着草地,还有野毛驴,是的,黑色的,灰色的,以及小碎花布的小毛驴,正整齐而零散地奔跑在旷野上——这些感触,或者仅是幻觉,令致远先生沮丧甚至疲惫不堪,他从公交车上歪歪斜斜下来,拖着哧啦哧啦的脚步走了一段,穿过两条小巷,又在黑暗中爬上六楼,他推开门,他的致远斋,塑钢门依旧发出哗的响声,他把身子扔在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另一只手向右摸去——以往他就是这样准确无误地将手搭在小毛驴背上,他喜欢它坚挺又柔软的脊背——可是,他的手落空了,他赶紧睁开眼,没有小毛驴,扶手上只有两个小小的碎花布袋——那个塞着棉絮的小包裹,小毛驴的行李。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