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2016-01-21 21:18赵雨
当代小说 2015年11期
关键词:人事主管班车小丽

赵雨

那天晚上,张迷和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的本地新闻说动物园有两匹狼逃跑了,父亲嘲讽道,那可真是不小的疏忽,母亲担忧狼会不会伤害行人。张迷倒是觉得好玩,如有可能,他还想亲眼见一见狼的样子。看完电视,张迷回房间给未婚妻小丽打了个电话,约定明天一起去挑选婚纱。打完电话,张迷去客厅倒了杯水,父母还在看电视,母亲让他早点睡,明天上班别迟到。张迷说好的,当他上楼时,回头看了一眼父母,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

第二天,张迷一醒来就被一道光刺痛眼睛,那光是透过窗帘进来的。他下了床,来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一片白雾,天色尚早。他穿好衣服下了楼,楼下没有一个人,他没多在意,半小时后,出了门。一出门就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那白雾深了许多,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雾,远处的房子只剩一个干瘪的轮廓,天空和地面差不了多少。雾中行人只能见到模糊的影子,待走到跟前两米处才能分辨出对方的面孔。张迷觉得新鲜,身边熟悉的景物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连公共厕所看起来都像是海市蜃楼的倒影。

张迷心情轻松地吹起了口哨,进了阿明早餐店,这是他每天上班前都会来的早餐店,店主阿明照例给他拿来大饼油条和豆浆。吃的时候,张迷听到邻座几个人在谈论这场雾。他们认为这不是雾而是霾,最近人们都在谈论霾。但张迷觉得今天这个不是霾而是雾,因为它那么白,一点没有受污染的迹象。

吃完早餐,看看时间还早,张迷决定去附近的公园逛逛,以前赶着上班是没有这样的空闲的。公园内也是朦胧一片,石子路两旁的树像卫士一样站岗,整齐排列着,延伸到远处。张迷一路走一路仍是把口哨吹着,很快就来到了休闲设施区。他看看四周无人,便坐到了一架翘翘板上,弹着双腿,一上一下自己偷偷地玩,生怕别人看到。然后他又去荡了秋千,不一会儿就玩得大汗淋漓,解开领带和白衬衫最上面那粒扣子,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他供职的公司人事主管的电话。

“你怎么还没来上班?”人事主管说。

“现在还早啊。”张迷说。

“还早?你看看时间。”

张迷往手表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这一玩,竟不知不觉过了四十分钟,再十分钟就要迟到了,张迷额头渗出了汗。

“我规定过,办公室人员每天必须提早一刻钟到公司,你忘了吗?”人事主管说。

“没忘,”张迷说,“我家里有点事,临时耽搁了。”他扯了个谎。

“你这样的工作态度是不对的,现在到哪里了?”

“正在等班车。”张迷说。

“还在等班车?赶紧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人事主管气愤地挂了电话。

张迷走出公园,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他朝班车站点跑去。但只这一会儿他便发现四周发生了异样,街道一下子空了许多,出门前见到的那些来往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整条街道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一个劲往前跑,在原本应该是十字路口的地方,却看到一块空地。但那或许不是空地,因为雾将一切都遮蔽了,现在张迷只有伸出手臂往前探索,才能确保不碰撞到什么物体。雾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由白转灰,仿佛什么东西渗染进了空气中。张迷想,他得想点办法,这么下去真要迟到了,他往街的一边走,走了十来步,摸到一堵墙。从墙体看,是离家两个路口外的一家玩具店。他透过橱窗望进去,了无所见,他用手扶住墙往前走,他记得班车站点就在这家玩具店前方两百米往右拐的岔道口,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走到那里。他不能再出纰漏了,上个季度,他的考核分在办公室又是最后一名。他知道行政副总已对他有很大意见,说他办事不积极,好偷懒扯皮,人事主管惟行政副总马首是瞻,难免受其影响。他得扭转乾坤,眼下第一步就是找到那个该死的站点,坐上班车,赶到公司,积极工作,他一定要积极工作了。但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低头一看,是一名乞丐,穿得破破烂烂,跪在墙角乞讨。

“好心人,行行好吧。”乞丐说。

“对不起,我没时间了。”张迷说。

“就丢几枚钱吧,用不了你多少时间。”

张迷皱了皱眉,从口袋掏出四个一块钱的硬币,丢进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

“谢谢你,祝你好人有好报。”乞丐朝他磕了个头。

张迷挥了挥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道:“对了,你知道前面有个班车站点吗?”

“班车站点?”乞丐说,“哪个站点?”

“这里只有一个班车站点。”

“不,这里没有班车站点。我在这一带乞讨有二十年了,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班车站点。”

“这不可能,我昨天刚坐过,这里是南大街吗?”

“这里是北大街。”

“这里怎么会是北大街?我应该在南大街的!”张迷拍了下额头。

“你有急事吗?”乞丐问。

“对,我得去上班,我快迟到了,但是这场雾,让我辨不清东南西北。”

“起雾了?”乞丐抬起头说。

张迷这才注意到乞丐的眼睛是瞎的,两团白色圆球,镶嵌在凹陷的眼眶中。

“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去南大街。”乞丐说,“你别看我的眼睛是这样,我能帮你找到路,我保证。”说着,乞丐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只到张迷脖子那里,伛偻着背。他把破碗塞进一个破包,就在前面引起了路。一开始张迷甚至不相信他能走成直路,但他的步履坚定,犹如走在烂熟于心的回家路上。不一会儿,他们便拐了个弯,是个十字路口,只有红绿灯若有似无地交替着。

这时,张迷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继而是一阵嘈杂声,是一群人。过了这么久,他终于看到了人,感到一阵激动,但很快他发现出了问题。那些人围着一样东西激烈地讨论着,张迷凑近去一看,人群中间,马路上是一大摊血迹。他听到围观者中的一个说:“这是狼干的。”

“没错,”另一个说,“就是昨晚新闻里说的从动物园逃出来的那两匹狼,我刚才亲眼看到它们吃掉了一个人。”

“你怎么不上前阻止呢?”第一个人说。

“别开玩笑了兄弟,你这辈子有机会看狼吃人这种事吗?遇到这种事比中彩票还难,那可真是惊心动魄。”

两个人说着,旁边有几个人参加了讨论,张迷和乞丐离开了人群。

“真的是人被狼吃了吗?”乞丐问。

“是的。”张迷说。

“如今这世道,管事的那帮家伙连两匹狼都看不住,让它们在大街上随便吃人。”

这句话让张迷猛然想起未婚妻小丽不就是在动物园工作么!她毕业后就去那里了。张迷出了一身冷汗,掏出手机,给小丽拨了电话。

“喂。”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小丽清脆的声音。

“你们动物园逃掉了两匹狼吗?”张迷语气急促地说。

“谁跟你说的,没这回事。”小丽说。

“你可别瞒我。”

“我没瞒你,你看电视上说的?那都是谣言。”

“我们都快结婚了,你没必要跟我说假话。我不是来探听虚实的,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因为刚才,我在马路上看到一个人被那两匹狼吃空了。”

电话那边“啊”地叫了一声,片刻的沉默。

“对不起,”沉默过后,小丽说,“这事我们领导千叮万嘱,千万不能透露出去,就算是亲人也不可以。”

“究竟怎么回事?”

“出了点技术问题,”小丽说,“昨晚动物园停电,那两匹狼是趁着电闸门失效逃出去的。那是两匹蒙古狼,狼种里最凶狠的。更要命的是,前阵子我们领导为做一项野性试验,已经连续三天没给它们喂食了。”

“什么都是你们领导,我问你,是那个满手长毛的家伙吗?”张迷问。

“是的。”

“你跟他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和他的关系不简单,他不管说一句什么话,你都像接到了圣旨一样。”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小丽沉下了语气,“你总这么疑神疑鬼的。”

“那你为什么要瞒我,在我一再问你狼是不是逃走了,你都不肯说,就因为那狗屁领导叮嘱你不能说。”

“张迷你讲点道理,这是我的工作,我得服从领导的安排。”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的工作。”

“随你便。”

“你的工作正在给市民带来安全隐患。”

“没别的事,我挂了。”

“你那领导该被抓去坐牢。”

电话“啪”一声挂了,张迷气得火冒三丈。乞丐在一旁说:“跟女朋友吵架了?”张迷“哼”一声,绕开乞丐走两步,但又停下来等着,没有他的带路,张迷无异于一个瞎子。

雾还在加浓,这不寻常,怎么会有这样的雾?它近乎成了一道屏障,一伸手就能捏住漂浮的气流,在手心中渗透,皮肤能感觉到它们的滑动。张迷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头顶像是盖着一块布,没有太阳,没有云朵,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锅盖。

“班车站点,怎么还没到?”走了一会儿,张迷问道。

“就快到了。”乞丐说。

这时,张迷的手机又响了。他不知道自己站的是什么方位,前方不远处隐约能见一个高高的矗立物,可能是一栋写字楼。他推测应该到了南大街和北大街的交界处,这里是商务区,写字楼林立。他接起电话,又是人事主管。

“还没到吗?”人事主管问。

“还没。”张迷说。

“你让我很失望。”

“你听我说……”

“你先听我说吧,”人事主管说,“你可以慢慢来,甚至不来也没关系,因为今天你来了也不用工作,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张迷觉得心愣怔了一下。

“我们的私人关系一直不差,这你知道,”人事主管说,“所以我有什么说什么。我搞不懂你到底怎么对待工作,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努力拼搏,让领导看到我的能力,从办公室职员中脱颖而出,甚至连吃饭都在想着工作的事。你呢,尤其是这段时间,一心只算计怎么比别人少干点活,这种态度是不适合在这个社会立足的。你家里的条件不怎样,父母拿着低保,全家都得靠你,而你又快结婚了,自己马上就有一个新家。你知道你的压力多大吗?你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对不起家人的。”

“领导你到底想说什么?”张迷问。

“我想说的是,你本来是有机会的,有机会让你的家人过好点,但现在这机会不存在了。我很抱歉通知你,你被解雇了。”

“我被解雇了?”张迷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人事主管说,“昨天副总办公会议就讨论了,我本来还想帮你说几句好话,但今天早上你的表现让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天早上有特殊情况,”张迷说,“你不知道,我迷路了。”

“因为什么?”

“因为这场该死的雾。”

“今天早上确实有一点雾,但这能妨碍到什么吗?”

“你说这只是有一点雾?因为这场雾,我找不到班车站点。”

“你现在还没到公司就因为一场雾让你找不到一个他妈的连瞎子都能找到的班车站点?你是这意思吗?”人事主管说。

“是这意思。”张迷说。

“你真是不可救药。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公司办离职手续吧。”

张迷蹲下来,哭了起来。

乞丐问:“怎么了?”

“我被解雇了。”过了一会儿,张迷说。

“这值得你哭成这样吗?”

“你不明白,”张迷说,“你根本不明白一个人被解雇的感受。”

“但也不能这么哭啊,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张迷吸了一口气,又抽泣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他看了乞丐一眼,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觉得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可能会使他落得和眼前这乞丐一样的下场。他想到父母,想到小丽,不敢想象他们听到他被解雇的消息时会作何感想。父母绝不会以一个失业的儿子为傲,小丽更不会嫁给一个失业的未婚夫。他可以再找份工作,但他一想到要再去找份工作就害怕。

“我们走吧。”乞丐说。

“不走了。”张迷说。

“马上就到了。”

“不,没必要再去公司了,你走吧。”

“先生,真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真的觉得仅仅因为丢了份工作没必要那么伤心。”

“我说了,你不明白。”

“我只希望你振作起来,因为你是个好人,今天早上,你是惟一丢钱给我的路人。”

“别把这事放心上。”张迷说。

“如果你还要我的帮助,我一定全力帮你。”

张迷听他这么说,又环顾了一番四周,刚才那高高的矗立物也不见了。张迷不知道这场雾还要多久才能消退。他意识到,现在若没有这个乞丐的指引,他确实哪儿都去不了。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再帮我指个路。”张迷说。

“去哪里?”

“景星婚纱店。”

婚纱店在东大街。

东大街和南大街、北大街形成一个品字形结构,正常情况下,彼此的距离约为半小时脚程。但今天什么都变了,张迷到那里,已是一小时后了,他站在婚纱店门前,把脸贴近玻璃,几乎碰到鼻子,才看清里面的情况。店没开业,却亮着一盏幽暗的落地灯,一长溜样式各异的婚纱吊在衣架上,发出迷人的光。这家店是张迷和小丽一起选中的,约定今天来挑选婚纱是因为店里有优惠活动。张迷相信到中午那会儿,店门总会开的。他又给了乞丐五十块钱,算作指路的报酬,乞丐连连道谢,然后和张迷告了别。临走前,他再次劝慰张迷放宽心。

乞丐走后,张迷又给小丽打电话,为之前在电话里的事道歉,说自己态度不好,希望她能原谅。小丽听他这么说,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算了,“但你那种疑神疑鬼的脾气一定要改。”张迷说一定改,两人便和好如初,约定十一点准时在婚纱店碰面,不见不散。

然后,张迷在婚纱店门口的台阶坐了下来。

雾还在加大,这是他第一次静下心来与这场雾正式面对面,他觉得它有点像小时候抬头看过的傍晚时分天上的云,不同的是,云是分散的一团团,它却是整片相连。它慢悠悠移动的样子让张迷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它是有生命的,他看它的同时,它也在看他,但他分不清哪里是它的眼睛。总有一双鬼魅的双眼,在虚空中盯着他。他听到它似乎发出一种声音,如风一般,低语呢喃,像是一张嘴在他耳边吹气,他甚至听到了它在叫自己的名字。张迷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对一场雾盯得久了,难免会产生幻觉,他决定不再看它。过了片刻,他又听到另一种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犹如拖着什么东西。他站起来,绕着婚纱店走了一圈,了无所见。“等办完这件事我一定得好好休息一阵,”张迷想,“我太累了。”

手机又响了起来,接听时,张迷看到手表上时间已是十一点。怎么可能过得那么快,不可能过那么快的。

“我到了,”是小丽,但声音听来很遥远,“你在哪里?”

“我就在婚纱店。”张迷说。

“怎么没见你?”

“我也没见你。”

“你确定在‘景星?”小丽问。

“确定,”张迷说,“店门是关着的。”

“不,店门是开着的。”

张迷问:“你那里有雾吗?”

“哪一场雾?早上那场?它在九点钟就散了。”

张迷觉得一阵晕眩,绕着婚纱店神经质地走了一圈,这家店犹如被遗弃在这里似的,两旁除了雾别无他物。

“这一点都不好玩,”小丽说,“你到底在哪里?”

“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张迷说,“今天早上一出门就遇到怪事,都是因为那场雾。”

“我说了,雾在九点就散了。”

“但我这里没散,它像鬼影一样笼罩着我。”

“别搞得好像你和我在不同的地方似的,你真的在婚纱店吗?”

“我说了一百遍,我在!”张迷说,“你在婚纱店的哪里?”

“就在正门台阶上,玻璃门前。”

张迷跑到紧闭的玻璃门前,把手放在门上。他用掌心贴着门,揉摸着,想感受到小丽,哪怕只是一丝气息,但感受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小丽说。

“我们在同个地方,但我见不到你,你也见不到我。”

“这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小丽说,“你再这样,我走了。”

“别……”话刚出口,电话就断了。张迷再拨过去,提示无法接通,尝试了几次,都无果。张迷骂了一声,甩手将手机朝浓雾中丢出去,连个落地的声响都没有。张迷拼命捶打起玻璃门,用脚踢,他看到台阶下有个垃圾桶,用尽全力搬起来,往门上砸去,砸了五下,只听“咣当”一声,玻璃四分五裂,他进到店里面。他横冲直撞,打开店里所有房间的门,空无一物,他又把吊挂的婚纱扯了下来,屋外的光线渐渐暗了。

他终于感到筋疲力尽,在一个角落蜷缩了下来。他想理一理头绪,搞明白自己的处境。眼前的一切不像真的,这只是早上未醒的一个梦?或许,他只要睡下去,再醒来时,就还是在自己床上,准备去上班。想到这里,张迷闭上了眼。但事实未能如愿,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眼时,仍是身在一片狼藉的婚纱店内,只有落地灯陪伴着他,外面已经全黑。

这时,他听到一声清晰的嚎叫,从地上坐起来,睁大眼朝外望去,夜晚的来临让他无法得知雾是否已经散去,那嚎叫声却又清晰地响了一遍,显然,那是狼的叫声,那两匹逃出来的狼!张迷看到两对黄色的眼睛,悬浮在黑暗中,犹如鬼火一般。它们显然被屋内落地灯的光所吸引,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又不敢贸然前进,在外逡巡。那一刻,张迷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家。不管怎样,只要回到家,一切就会好的。他会对父母说,我回来了,他会把失业的事告诉他们,正如那乞丐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家人能谅解,他就能从头再来;他还会去找小丽,为今天未能选成婚纱道歉,改天一定为她选一套合身的,让她成为一个漂亮的新娘,一切都将重新再来。但回家的路上有狼,只要他一出这个门,狼就会把他撕成碎片。但不出店门就安全吗?狼就不会进来吗?他能一直待在这里吗?人总是要回家的,那里有我的亲人。于是,张迷站了起来,狼似乎看到他站了起来,身子伏低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他慢慢挪到屋中央的工作台旁,在桌上翻找一番,找到一个打火机和一把剪刀,又在墙角找到一把铁柄拖把,将头卸下来,铁柄攥在手里。做完这些,他寻找出去的路,狼在正门口,不能从那里走。踌躇之际,他听到有人在喊他,抬头一看,只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向他招手:“上这儿来。”小女孩说。他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二楼,同时他看到那两匹狼进了屋。

二楼没有多余的房间,是个仓库或类似仓库的地方,地上摆着一堆堆装箱的货物。小女孩就站在一个货架边,约十二三岁年纪,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披着一头与年龄不相称的乌黑长发。

“哥哥。”她叫了一声。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张迷问。

“这家店是我妈妈开的,她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小女孩说,“我很害怕,外面的雾让我不敢出门,而且我听到了狼叫。”

“别怕。”张迷说,他觉得应该表现出大人的勇气。

“外面发生了什么?”小女孩问。

“我也不知道。”张迷说。

“我听到了狼叫,是真的有狼吗?”

“是的,就在楼下。”

“怎么办?”

“我们得出去,现在,外面比屋里更安全。”

“怎么出去?”

张迷想了想,看到东边开着一扇窗户,走到窗前,他发现就在窗沿旁,贴墙有一根水管。“过来。”他对小女孩说,小女孩来看了看。

“你怕高吗?”他问。

“不怕。”

“那么,沿着这根管子,应该就能下去。”

话音刚落,张迷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过几秒钟,两只硕大的狼头就从楼梯口探了出来。小女孩尖叫一声。

“快走。”张迷喊道,将小女孩抱出窗口,让她攀附在水管上。这时狼已与张迷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它们,如此健壮的身躯,两排尖利的牙齿,唇边流着浓臊的涎水。

张迷拿着铁棍,与狼对峙,它们一步步向他逼近。他不时回头去看小女孩连爬带蹭地顺着水管往下滑,当她终于落到地面时,他点燃手中的打火机。狼后退了几步,张迷瞅准时机,将打火机向狼掷去,然后纵身跃出窗台,攀住水管,一出溜滑到地面。

刚一站稳,狼头就在窗口出现,即刻又退了回去。

张迷拉起小女孩的手,往前飞奔。

夜幕已四合,雾却还没散,四周空无一物,张迷觉得自己就像奔跑在无边的旷野,心中回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但这是往家的方向吗?如果现在那个乞丐再来为他指路,该有多好。他紧紧拽着小女孩的手,只有这只小拳头才给他带来一丝安慰,但过了一阵,小女孩的速度慢了下来,终于停住了。

“我跑不动了。”她大口喘着气说,一脸的汗。

“不,你得跑。”张迷说。

“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又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一声声传过来,极有规律,仿佛是钟声。听到钟声,张迷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一带有钟声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南大街那个教堂的钟楼。没想到歪打误撞已经在南大街了,那钟楼离张迷家只有两三百米距离,那就意味着沿着钟声的方向,就能找到家。这么一想,张迷来了劲,他让小女孩在原地休息,自己跑去看看,小女孩同意了。但钟响很短暂,张迷还没见到它的影子,就结束了,奔跑的张迷再次迷失了方向。

“哥哥,你在哪里?我害怕。”小女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张迷没有答话,家已不远了。他压根儿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带着一个小女孩,她是怎么和他纠缠在一起的?为什么当所有人都消失之际,她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哥哥,你快回来,我害怕。”小女孩又喊了一声。

张迷继续往前走,钟楼、家……他要告别这场该死的雾,他只能把小女孩带到这里了,她跑不动了,会连累到他,他与她萍水相逢、素不相识。

“哥哥……”

张迷继续往前走,圆圆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她一个人可以应付的,谁都是一个人,那帮混蛋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了他,他有理由抛弃她,他不欠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

“哥哥,狼,狼,救命……”

张迷停下了脚步,最后一刻,他停下了脚步。有一种东西在最后一刻揪住了他的心,揪疼了他的心。真的是最后一刻,他转身向小女孩跑过去。

两匹狼果然又从雾中浮现出来,它们终于还是紧追不舍找到了他们。小女孩见他回来,抱住了他,张迷将她掩到身后,把铁柄往身前横了横,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你快走。”他对小女孩说。

“那你呢?”

“我能搞定的。”

他把小女孩往后推了推,小女孩看着他,拉起他的手,用薄薄的嘴唇在他手背上吻了吻。一枚温暖而湿润的唇印袭上皮肤,为了这个,张迷觉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他捏紧拳头,觉得异常有力。狼扑了上来,他用铁柄挥向狼身,狼头凌空一格,尖牙咬到了他的手臂。另一匹狼从后窜出,咬住他的腿。铁柄在他手中乱扫,狼退了几步,即刻发起更为迅猛的攻击。不一会儿,张迷就浑身带伤,趴倒在地。狼将他包围起来,沿着逆时针逡巡,他双手撑地,一点点往前爬。狼一前一后相继围上来咬他,将他全身咬出数十道口子,他并不觉得痛。他在迷雾中隐约看到前方亮起一道光,一道温暖的光,那是他家的所在,家门口站着他父母的模糊的身影。当他内心渐趋平静,以为那一切都触手可及时,其中一匹狼用两枚尖锐的牙齿清脆地咬断了他脖子上的大动脉。

迷雾渐渐散了。

(仅以此篇献给斯蒂芬·金,灵感来源于他的同名恐怖小说《迷雾》)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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