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亮
那个春天,给我家开足了玩笑。气温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先是院子里爬出条大蛇,小孩胳膊般粗细。事儿还没完全过去,父亲陈北海接着住上了荒坡。那个坡并不远,村口往东二三里。它比房子高,几亩地的样子。他这种“离家出走”的方式,实在特别。最初,我从学校请假回来,伸出食指,怒不可遏地冲父亲叫喊:“要跑你就跑远点,住这里不嫌丢人?”母亲多次劝,甚至动用了村里的长辈,可谁也不能把他拽回家。父亲不愿再踏进家门一步,颇有与荒坡共存亡的架势。当时我正读高二,心情当然不好。不久,我把这种愤怒发泄到同学身上,敲折了他的腿。我被学校开除。从春天疯到盛夏。最终,我拖着饿瘪的肚子回了家。
路过荒坡时,我又瞥到了远处的父亲。他上半身赤裸,脊背黝黑骨感,戴脱了边的烂草帽,弓腰前后移动。父亲好奇怪,居然在坡北侧整出片高粱。它们傻呆呆站立,瞅着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茅屋趴在坡南侧,化肥袋子罩着半个门,屋顶由苇箔和木棍混搭,上面的塑料布泛着白花花的光。混乱的鸡叫声揪人的耳膜,我脑子跟着乱哄哄的。坡东有些陡峭,紧邻的黄灌渠二三十米宽。浑浊的黄河水,脱缰叫驴般汹涌向北。我心里咯噔一下:万一从坡上滑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父亲远远望了望我,愣怔了下。我们的眼神,在河面上空剧烈碰撞。我想喊一声,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只是机械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我不害怕父亲,他没打骂过我,但我懒得理他。忽然,父亲抡起铁锨砸向坡面,样子夸张且连贯。他转头不再看我。感觉有凉风从我心里,“刷——”地刮过。我吐着舌头,晃着脑袋跑回了家。
几月不见,母亲的头发竟白了大半。她靠着斑驳的正房门框,相片样嵌在里面。母亲满脑子里都是父亲。她给我唠叨时,先是骂了几声,似乎不骂就不会说话似的。“你爹这个拧猪,这个憨熊!”母亲牙齿咬得嘎嘣响:“丢死人了!坡上种高粱有屁用,又苦又涩的。你拆掉他的茅屋,不送饭,饿死这个神经八道的东西。”接着,她摇头叹了口气:“唉!有啥用呢?他自己能做饭!这个死人鬼呦!”多年来,母亲总在变着法,整出些新词儿,谩骂着父亲陈北海。父亲并不还嘴,他甚至完全漠视了母亲的存在,惜话如金,偶尔说句“走人”了事。他粗壮、黝黑的大手,在空气里伸展,做着“外推”的夸张动作。
母亲的菊花褶子脸上,挤出几滴眼泪。我的心猛地疼了下。
接下来的三两天里,我发现,母亲在村里谁也不看,耷拉着脑袋走路。村人拉呱、开玩笑,有时根本和我家无关,但母亲总感觉大伙在羞辱她。她完全没了以往在村里扯东道西,咧开大嘴、嘲笑别人的气势。我懒得管太多,昏天黑地睡觉,翻找家里可能藏钱的地方,弄点抓紧走人。
但我后来发现,母亲就是嘴硬,她心里一直惦着坡上的父亲。
那天中午,太阳饿兽般狰狞。风被燥热驱赶着,到处寻不到踪影。母亲炸了丸子,让我送到坡上。她先喊了声“北海”,意识到什么后,竟独自抹起了眼泪。母亲递给我个小竹篮,里面铺了层纸,白面丸子盛了多半篮。我反复吸着鼻子,香味儿钻鼻孔。母亲揪着我的耳朵嘱咐:“你爹今儿过生(生日),让他吃饱你再吃!”我知道母亲没吃,她脱着白皮的嘴唇,仍是干燥的。
我偷嚼着烫嘴的丸子,走走停停。终于捱到坡西乱坟地,竟发现有两条暗红、黑花赤链蛇,在野草中捉迷藏。我慌慌张张爬上了荒坡。脸色黢黑的父亲倚靠茅屋,双臂搂住膝盖,蹲在地上正抽卷烟。
那条泛白的“蓝”色运动裤,还是穿在父亲身上,已经找不到蓝色的印记,与侧面两条白竖杠儿,几乎混为一色。裤裆里打着块大补丁,裤腿已松松垮垮,几个灰补丁点缀着,裤脚已烂成条条儿。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穿着这条裤子,它似乎长在父亲身上,成为父亲身体的一部分。父亲不让母亲碰这条运动裤,实在脏得不成样子,他就亲自洗。父亲夏天不穿短裤,他把运动裤穿在外面。后来运动裤烂得实在不像话时,他出门就在外面套个裤子,父亲仿佛永远不嫌热;春秋天,父亲就在运动裤外套厚点的裤子。父亲从不穿棉裤,我不知道他冬天怎么熬过来的。他的肤色以腰部为界,上面接近黑种人,下面白得瘆人。运动裤仿佛是父亲的另一块皮肤,整天粘在身上。全家都讨厌他穿这么个破东西。母亲曾多次咬牙切齿地说,剪烂!扔掉这条膈应人的破东西!但母亲始终没那样做。
茅屋的阴影,似乎正在将父亲融化。醒目的几根骨头,支撑着他精瘦的背。父亲的额头有条青筋微凸,向上爬进花白的头发里。父亲的头发短而密,见过他给自个理发,不知从哪里讨来个手动理发推子,当然不讲究发型,就是把头发弄短,完后水里冲冲,狮子般甩几下头。
父亲的脖子有些僵,眼神正飘向坡上的高粱地。列队整齐的高粱已抽穗,被嫩叶裹得有些羞涩。有水波般的热气氤氲着。碧绿、修长的叶子,女人手臂般定格着千种妩媚。成畦的辣椒、西红柿,绿得发烫。罩在笼子里死斗的鸡,让荒坡跟着紧张。我说:“爹,娘炸的丸子。今儿你过生。”父亲陈北海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看我,额头上刀刻般的三道皱纹,稍稍舒展。他咧了咧嘴,点了点头,接着瞅向黄灌渠。阳光打在灰不溜秋的水面上,像撒了层细碎的金。水流没了前两天的狠劲,但到处都是动荡的漩涡。父亲的眼神浑浊,感觉有黄河水溜了进去。
我把盛丸子的竹篮,放到父亲身边,然后退到荒坡北侧。
坡上有个“跑道”,是父亲在土坡边缘预留的,几米宽,像乡村风景画加了个土边边,有些不伦不类。父亲用时间让跑道一寸寸坚硬。他怪事不断,算半个“武林中人”。多年前,作为村上惟一的高中生,他在县里参加过什么比赛。他跑得快,十里八村出名,一般的狗或鸡,父亲一尥蹶子就能撵上。
鸡棚前面有块空地,平整光滑。听村里人讲,碰到星期天,或平时的某个傍晚,父亲领着几个小毛孩,在空地上练拳。孩子都是附近村上的,跟父亲干点活,也随着训练,侏儒般列队走路,很是滑稽。可是,他们几个月就失去了兴趣,常常一个也不来。为吸引小孩,父亲免费给他们理发,偶尔还杀只鸡炖炖,但是不管用。村人说,巴结小孩有个屁用,练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父亲就自个练拳,自个跑。他从黄昏跑到夜里,跑到星光满天。这两天,母亲一直这样诅咒:“练吧,早晚少个胳膊缺个腿的,就不练了。”
父亲练了多年的拳,原来是自个儿练。现在却神经似的要带徒弟。按他的话说,这叫“蛇形拳”,几近失传,主张走矮步,下蹲身子,进攻时猛地蹿起,出其不意、近身攻击,颇像眼镜蛇咬人的样子。
我立在远处,盯着父亲陈北海,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链接了村中老人翕动兴奋的嘴巴。他们常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父亲,仿佛闲聊不提他,整个拉呱过程,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文革期间,父亲陈北海高中毕业,回了老家十里村。邻村革委会的头头——就是我姥爷,派人来提亲。陈北海长得好,1米8的身高,粗壮结实。当时,头头的女儿,就是我母亲,看上了父亲陈北海。可是父亲看不上她的小眼睛,还有整天闲不住的嘴。有那么一阵子,母亲天天来十里村,干活扫地,满脸带笑。父亲陈北海懒得看母亲一眼。但不久,发生了件事情,让他们的未来出现转机。突然有一天,我们十里村革委会那帮人,开始批斗我爷爷和奶奶,说他们私藏了祖上的银元,非逼着拿出来交给国家,还用草绳串起他们游街。村民用带污泥的烂菜帮、鼻涕、唾沫,涂抹我爷爷和奶奶,以识“划清界限”。游完街,就捆在村西的榆树上,不让爷爷奶奶回家。是我姥爷,说了好话,才放了爷爷奶奶。全家人都骂陈北海。那年月,我们作为地主的后代,谁不愿意找个贫下中农,“折合”下成分呢。爷爷感恩戴德,扒了父亲的上衣,把他绑在院里的榆树上,拎着烧火棍,抽打着父亲。满眼的黑灰,水般飞溅到父亲身上,但他一声不吭,目光坚硬,咬牙挺着。木棍“咔嚓”断了,父亲身上出现了道道抽痕。后来,爷爷拿出包老鼠药,说,你小子再拧,我就捂嘴里。
父亲终于点头了,接着放声大哭。
父亲陈北海结婚前几天,喝了一通酒。然后穿着那条蓝色运动裤,村内村外疯跑。他见路就闯,见院就进,好像在搜寻什么。谜底似乎就藏在家家户户的院落里。父亲在二爷家的门框上,拽下两把干辣椒,一手一把,边跑边吃,满头大汗。那是个秋天,父亲给十里村增加了一道迷茫的风景。没人能拦得住他。遇到沟壑、小推车,也不躲避,他硬是跳了过去。父亲跑步带风,把落叶和小孩们的追嬉声,都甩在身后。他起了满嘴燎泡,张开嘴似乎能喷出烟雾。父亲爬到树上,扯开嗓子干嚎,声音破锣般噼噼啦啦。他含混着说,不停地说,都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他绝望的声音,湮没在村人的叹息声里。村子的上空,飘着种刮骨的疼。
后来,陈北海跑出了村子,失踪了几天。
都说,他去了趟县城。上学的时候,在县城处过个对象。至于那几天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最后的结果,父亲老老实实结了婚。婚后的父亲,要么不说话,要么摔东西。他原来话多,一套一套的,扑扑拉拉往外淌。父亲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有些木讷。他能对着棵树,发呆静坐上半天。家里的家什,缺个边边角角是常事,我家那个铁盆,饱经磨难、依然健在,像人的麻麻脸。文革后,姥爷给我父亲找这活找那活,其中还有粮站会计。当时粮站很吃香的,可父亲陈北海说什么也不去。他摆着手,摇着拨浪鼓般的头,对着空气打拳。
后来,父亲陈北海练起了拳,对着本《蛇形拳谱》琢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搞的这书,且无师自通。他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练,边看书边练。父亲闪转腾挪,柔中带刚。他拳速奇快,伸出去好像带着风。他的拳中,糅合着日月星光,似乎能把风戳个弯儿。我们小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但,父亲仿佛很享受小孩子观战。作为家里惟一的男孩,父亲偶尔教我三拳两脚。这些招式,让我打架占尽了上风。
村里人都说,陈北海心里铸了铁。爷爷去世时,我上小学。让人诧异的是,从爷爷发丧到入坟,父亲自始至终一声没哭。他跪在灵棚里,偶尔张张嘴,发会儿呆。仿佛爷爷和他无关,是陌生人。最后,他却疯狂朝着坟边的青砖磕头,磕出了血,谁拽他也拽不起来,都感觉瘆得慌。
父亲开始嚼丸子。他右手捞过茅屋旁边的半瓶烧酒,对着瓶儿饮。父亲仰着脖子,和地面呈90度的夹角。他嘴唇哆嗦着,脸和脖子随着酒精,过滤成模糊的红。茅屋的周围,有一堆这样的酒瓶儿。父亲喝酒前,嘴唇先蠕动几下,像说着什么,又不像。他这种神婆婆般的动作,引得我总想发笑。瓶嘴儿仿佛是奶头,父亲孩子般用舌尖抵着瓶口,偶尔轻轻裹一下,倒立的酒瓶里,立刻泛起串串泡泡。
父亲站起冲我走来。我呆立在那儿,他却转了弯。他围着跑道,提着酒瓶儿,晃晃悠悠地走。在高粱地的背面,父亲立住,蹲下身子,钻了进去。高粱种得稀,整整齐齐的,像操场上学生站着的方队。父亲走着矮步,像条在陆地上飞奔的蛇,步伐忽然变得轻盈。他在高粱地里转来转去。那片高粱,似乎很听父亲的话。高粱的汁液,在父亲的血管里流淌。原来,父亲教我的时候,常说,蛇形拳属少林门派,练柔、练气,双指并劲,且需缠绕之功、点穴之法和擒拿之技。他还声称到一定火候,要参加什么全国比赛,届时广收门徒。我总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说实话,我不大喜欢父亲的破拳。我只喜欢打架。父亲对我常表现出一种无奈和失望。我对父亲不服气,原因我一会儿就说。
鸡在闹,我朝它们投了块砖头。那只芦花大公鸡,老实了阵儿,片刻又骑到母鸡身上。实在看不过,我就顺手折了根青高粱,去戳鸡。“狗熊孩子,放下!”父亲陈北海竟骂了句,他扭过头,瞪圆眼珠、咬牙指着我。父亲一向对我很文明,却冒出这样的话。我很尴尬,冲父亲跺脚:“你欺负俺娘行,骂我不行!”
父亲拿着块砖头,在逼近我。砖头是带孔的。坡上,有好几块这样的砖头。不知为什么,他经常拿手指钻砖头。他的指头原来经常血肉模糊,最后竟磨出了厚厚的茧。有时候,他能在那儿待一下午不动。他的身体是静止的,手指却一刻不停地在钻。
我僵在那儿,用种很轻蔑的眼神瞅着父亲。咱也是个不服输的愣种。
父亲扔了砖头,手掌向我劈过来。我愣是硬着头皮,朝父亲的手掌贴了贴。他的手掌,却静止在半空。手掌的热度,传到我的脸上。“愣熊!去上学!行不?”父亲嘴角漾出一丝苦笑,但接着僵在了脸上。他想坐下,却一屁股蹲在那里。我迅速搀住父亲。却发现他腋窝里藏着个大疙瘩。我心里猛地一惊:
“爹,你胳肢窝咋肿了?”
“没事,没事,”父亲半边脸抽搐着说。忽然,他用半握的手,死死抵住胃部。父亲弯着上身,双手像是嵌进了身体。他满脸是汗,有水气似乎在头顶升腾。他努力“嘘”了几口气,才立住坐好,整个过程缓慢却连贯。我感觉父亲在疼,但他愣是“嘘”出来那些疼。疼,也许隐藏在父亲的身体深处。
“去医院看看吧!爹!”我有种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牵动了我记忆中的柔软部分。我的心开始抽搐。父亲微笑着说:“看啥看?没事!”他仍然保持上身直立的姿势。
我耷拉着脸,对抗着父亲的微笑:“爹,种这些破高粱干啥?”
……
“这几天,我常见你梅姨。”父亲说完,沉默了会儿。
“我给你说点事儿,别给你娘说!”父亲说得很慢,他的眼神很温暖,还伸出食指,对我“嘘”了声。接着,他忽然低下头,手掌夹在双腿间,来回摩挲,像个羞涩的小学生:“我寻摸着,人其实都是庄稼,是植物。有的是麦子,有的是玉米棒子,而你梅姨,却是高粱。”高粱两个字,父亲说得很重,我心里猛地一动。
父亲眼神戳着地面。良久,开始一字一顿地说:“你爹我,不是好人!”父亲原来是不和我这样说的,很奇怪。父亲的话,让我有了遗言感。诧异之际,父亲忽然用力揪着短发,像要在头里薅出什么东西。
“爹,你教孩子学武艺,挺牛挺伟大!”我岔开话题说。我不愿意听父亲说起那个女人。
“伟大个屁!”父亲说。
天忽然阴下来,远处似乎有雷声。父亲看了看天,让我赶快回家。我犹豫着跑下了坡,回头看着父亲,一步一回头。父亲远远看着我,他的身影在逐渐变小,最后成了个静止的黑点。我终于把父亲甩在了身后。我的心,忽然有种被抽走般的空。后来,我相信,人是有第六感觉的,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
我有些失魂落魄,顺着土路走着“S”步,有些发呆。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梅姨”。
我上初一的时候,父亲陈北海开始做点小生意。他到黄河东贩卖地瓜干,或赶集卖些花椒大料、油盐酱醋之类。我星期天或者放假时,常跟着父亲赶集。父亲不忘带着他那本拳谱:有图画,油印的,繁体字,包着好看的塑料皮。后来,他的拳谱忽然不见了,父亲丢魂般到处发疯寻找,还翻过我的书包。其实,这书真是我偷的,镇上的几个痞子拦住我,要拳谱,还要扒掉我的裤子。没办法,我就给了他们——
集市生意淡的时候,我就跟父亲现场比划几下,招徕顾客。一些乡村二流子,仿佛有了兴趣。因此也惹了些麻烦,但父亲照练不误。
我最愿意去桃花镇赶集,那里有香喷喷的粉条包子。虽有二三十里路,可我们都感觉不到累。每次去桃花镇,父亲陈北海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路哼唧着听不懂的歌。我流着口水跟在后面。镇子北面有片果园,父亲总在那里歇歇脚,抽袋烟。他摸摸这,瞅瞅那,不知道要干什么。林子深处有个小屋,父亲喜欢凑上前,往里面看看,围着小屋转几圈,撒泡尿。直到我催促,他才肯走。
桃花镇有个桃源饭馆,父亲每次都领我去那儿。那个女老板和父亲,显得很熟悉,不拿钱也让吃饭。父亲让我喊她梅姨。有一回,父亲让我看着摊子,他自个不知去了哪里。后来我实在等不及了,就扔下摊子,让别人帮着照看一会儿,直接去了饭馆。店门竟然关着,我偷偷猫在一边看。过了一会儿,父亲满头大汗从饭馆走出来。他看见惊慌失措的我,摸摸我的头。接着,那女的也出来了,给了我把花生,冲我笑。我没有接花生,朝着女人发呆。
回家路上,父亲拉着装货的地排车走在前面,几次回过头,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偶尔停下,继续摸摸我的头。父亲那天无限温柔。后来,他像鼓足了勇气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回家不要说……这个女人命苦,她男人遇车祸,死了。”我捂着耳朵,不愿意听父亲唠叨这些。一路上我都没搭理父亲。回到家,我没敢告诉母亲,但父亲在我心里忽然模糊起来。
不久,父亲陈北海招惹了桃花镇的地痞。他们一起围攻了父亲。父亲陈北海拉开架势与他们操练。我吓得躲起来。父亲终寡不敌众,胳膊上挨了一刀子。鲜血洇湿了父亲的褂子。我忽然想到饭馆的那个女人,赶忙跑去搬救兵。女人拿着菜刀,和父亲击退了他们。但女人后来遭了秧,那帮人,常去饭店惹事生非。我劝父亲不要再去那了,咱躲着吧!可他就是不听。后来,父亲陈北海找到他们,一起去了镇子西边的学校,说:“打我一顿吧,捅一刀也行。”那帮人说:“你在我裆下钻过去,就拉倒。”我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事儿,但父亲陈北海犹豫了下,真就那么钻了。
那天,我告别坡上的父亲回家,竟忘了提竹篮。我的腿脚还有些不听使唤,像绑着石头。路上,大块黑云忽然罩住了日头,并迅速向南飘。有雨点落下来。我揪了片水塘边的荷叶,顶着往家走。还没进院子,雨就噼里啪啦落下来,母亲正站在屋门口,朝天上张望。她一下把我拽进屋里,指着天空说:“唉,这雨!”几声惊雷,大雨得了号令般接着就泼了下来。
雨下了不知有多久。积水没了腿弯,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最后涌向大门外。那天,我没有关院子大门,担心父亲突然回家。我和母亲都没睡。母亲表现得有些复杂,几次嘟囔着让我去坡上看看。在我准备出门时,她又拽住了我:“等雨停停吧。”母亲在屋里转来转去。她两只手反复搓着,好像手里有什么东西,永远也搓不掉。雨浇在房顶上,声音很奇怪,像有人趟着水走路。“坡上存不住水吧?”母亲问我。我拼命摇着头,满脸是泪。母亲用手电照着院子。灯光很微弱,穿不透外面的雨帘。我蹲在屋门口发呆。借着闪电,瞥见黑乎乎的木头和凌乱的树枝,在水中飘着。鸡窝泡起来了。鸡们在窝边游泳,或拼命往鸡窝顶上挤。有只鸡,飞到外面的窗台上,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茅厕内的塑料尿盆,被冲出来,挡在迎门墙那儿,在水中剧烈翻滚。
半夜雨停了,我和母亲拿着手电,冲了出去。沟里、坑里的水,连接了地上的水,到处水茫茫。我们拿着个木棍儿,摸索着慢慢往前走,搞不清走了多久。
父亲不见了。我们找遍了坡上的旮旮旯旯。高粱地里,满是脚印儿。我无法想象,这个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黄灌渠的水满了,和外面的水连成一片。它又开始奔腾了,我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仰起头,似乎有雨点落下来,渗入我干燥的喉咙里。
母亲站在黄灌渠边,她忘记了哭泣,只重复着一句话:“没了,你爹没了!”
我不相信父亲落了黄灌渠。
我到处寻找父亲。
我到过镇上,大夫说:“有这么个人来看过病,叫北海,当时印象挺深,还是个‘名胜古迹,考虑得了肿瘤,淋巴出了问题。说是接着来看病,但再没见过他。”父亲向家人隐瞒了自己的病情。这让我一生不安。
我决定去趟桃花镇。那片果园不见了,有个工厂正冒着黑烟。我到处打听。在镇中央,有个卖花生的老人告诉我:“那女的,你打听她干啥?死了好几年了。”我吃了惊:“俺爹说最近几天见过她啊?”老人乜了我一眼:“见过——别吓唬人了,做梦吧?”
在县城,我通过父亲就读过的学校,费劲巴拉找到他高中的一个老同学,得到更震惊的消息——
陈北海,是你父亲?县里短跑冠军。都过去的事了,告诉你吧。他参加比赛时,认识了个外校女孩,叫王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好上的。开始都不知道。学校北面有一大片高粱地,你父亲和那女孩,可没少偷钻了高粱地,呵呵。好些同学都知道,但谁也没敢告诉老师。这女的个子高,挺俊,家是县城的。女孩的父亲,平时喜好个拳脚。那是文革时期,大学兴推荐。你们家是地主成分,你父亲自然失去了机会。对了,那次运动会,你父亲拿了男子400米和200米两个冠军,女的当时是女子百米冠军。奖品都是运动裤。别提我们当时那个羡慕劲啊……
父亲的同学,我的这位伯伯,声音很厚重。我的耳朵,被塞得满满当当。
可我心里,却瞬间空空荡荡。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