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2016-01-21 21:35蔡小燕
当代小说 2015年12期
关键词:林静李洋孩子

蔡小燕

1

李洋不得不承认,想林静了。在这样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在这个失眠的夜里,他渴望她,是因为她而渴望,不是因为渴望女人。这多少令他感到难堪,他,著名大学里的副教授,而她,不过一个保姆。

当脑海里的欲念一波比一波强烈,身体的潮流一层一层涌动时,李洋终于无力地承认这份想念。此时是夜里一点半,他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起床泡茶喝。

烧水、洗杯子,打开冰箱拿茶叶,烫杯子,这一系列的动作都会发出声响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家里就他一个人,没人会受影响。妻子和他离婚了,十二岁的儿子跟她。

当一杯碧绿的铁观音喝下肚子后,那个疑问又升上脑海:究竟林静来田教授家之前是做什么的?一个如果长期以当保姆为生的女人,到三十八岁是不可能有那样一双手的,一双修长、柔润、白皙的手,那显然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都说女人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相比林静的脸,这“第二张脸”生动多了。

李洋想起林静的脸,脸色焦黄,眼神忧郁,双眼看你时深邃落寞。她到田教授家已经半年了,但李洋很少见她笑,她那张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漠的甚至是安静的。许多时候林静总是低眉顺眼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悄无声息,但李洋却感觉林静身上有一股隐忍着的悲愤。

林静是李洋跑第十次家政服务公司时带到田教授家的保姆。田教授用保姆条件有些苛刻,要安静、懂事的,年纪不能太大又不能太小,容貌还要过得去,仿佛要和他的知识分子身份相符,尽管待遇比市场上要高一些,但能做久的人没几个,有的做几天就走了,好一点的做了两个月。主要原因是田教授年纪大了,八十岁的老人,自他妻子去世后小病小痛不断,当他病倒在床上时,保姆要侍候他吃喝拉撒,他的独生女在国外,一有事得全靠保姆。

李洋一直以为林静做不久的,但她做得安安稳稳,只把原来的条件,一星期休息一天改成一星期休息二天。难得有一个田教授满意、自己又做得下去的,这条件就被应允了。这样的两天假期,在李洋的心中,是被赋予特殊意义的:你想一个三十八岁的年轻女人,可以理解的。

总之,她,是个有秘密的女人。把一壶水喝空,一泡茶喝淡,李洋在心里给林静下了个定义,抬眼望一下窗外,晨曦喜气地露出来,窗外传来几声鸟叫。他走到窗边,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楼下的小花园,小径,供小孩玩的小型滑梯、蹦蹦床,早起的老人、小孩在活动。李洋站在客厅落地窗前放眼一望就可尽收眼底。他不由也在窗前活动起手脚、腰、脖来。

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浮现在李洋眼前,是她,那个叫林静的保姆。她走得急匆匆的。也许是滑梯上的小孩清脆的笑声也许是小女孩身上的一抹红(她穿着红色的公主裙)吸引了她,她的脚步在经过那个滑梯时慢了下来,最后甚至停下脚步驻足不前。她仰望着滑梯,脸和楼上的李洋的脸正好正面相对。

也就是在这一刻,李洋终于看见林静笑。嘴角往上翘,眼神柔和,洁白、整齐的牙齿微微地露出来。原来林静的笑容如此甜美。

突然李洋看见林静抬起手在眼睛处不停地擦着。她在流泪?为什么看见孩子突然间笑了,又突然间流泪?

李洋真想跑下去问个究竟。但见她转身走了,急急地逃也似的。他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挎着包,不像是去买菜。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是她的“那天”。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李洋竟像白捡到了个休息天一样高兴。他返身又到床上躺下,想到今天是看望儿子的日子,是美好的一天,心情一下子美妙起来。那么带孩子去哪玩?吃什么呢?

2

当李洋以一种轻松、满足、甜美的心情驾车缓缓驶进小区时,已是晚上九点整。停好车,他被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吓了一跳。

春寒料峭中他那八十岁的恩师也就是田教授站在路口望眼欲穿地等人。他记得恩师的老伴还没去世时,会偶尔看见恩师站在小区的路口等他晚归的妻。如今他这样等他的保姆,可见恩师对林静不仅满意,而且还生出些许依恋吧。人老了,就是脆弱,身边没个至亲,有个对他稍好一些的人就紧紧抓住不放。

算起来,李洋于他恩师是亲近的了,当年李洋考上他的研究生,恩师力荐李洋留校,也因此李洋还差点成了他恩师的女婿。但五年的感情终究没有善始善终,李洋的女友也就是田教授的女儿最后跟着学校的一位外教出国去了。那时他们甚至已经按揭买了房,房子还特意和女方父母买在同一个小区。也因为这段感情,李洋沉沦了两年,最后在父母的催逼下,觉得该找个人结婚了,别人介绍了个公务员,半年后两人就结婚了。孩子十岁那年,妻子提出离婚,说是性格不合。其实李洋心里知道,妻子是因为容不下李洋的心里有前女友的影子,他想挽留,但妻子执意离去,她是个个性很强的女人。

李洋到楼下把他恩师劝回家。恩师说他拨了林静五次电话都没接。李洋哄孩子似的安慰他说:女人的手机都放在包包里,没听见是很正常的。随即李洋说他给林静打打看。李洋翻找林静的号码,林静的号码已经不在最近通话栏里,而曾经她是的。果然李洋一连打三个电话对方都没接。田教授开口了:你说这小林,到底怎么回事,每个星期都要出门,你看这都几点了还不回来,这不是让人担心吗?

李洋心里不由生出对他恩师的羡慕之情来,为他可以这样毫不隐晦地讲出心中的担忧。而他自己呢?此时时针已指向九点五十五分,李洋劝恩师先到床上去睡,但老人家嘴上应好,身子却不动,尽管他在沙发上坐着坐着已经打起了瞌睡。

好在这时,门锁转动了,他们都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林静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眼里布满血丝,她的眼睛在李洋身上停留了几秒,李洋看到林静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墙。当林静看见九点必睡的田教授也立在一旁时,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给你打电话也没接。我累了,先去睡了。小李你帮小林烧点水。田教授说完,迈着蹒跚的步伐进自己的房间。李洋拿了水壶,接水、烧水,做完这些他就不知干什么了。而林静坐在沙发上,让李洋感觉若不去打扰她,她就要睡着了。

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李洋开口道别,林静才惊醒过来似的看着他。那一眼,足以让李洋记一辈子。那眼神愁苦得可以把人融化。李洋拉开门那一瞬间,林静站起来。脸上是犹豫不决的神情,嘴巴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闭紧了。门在李洋身后关上的那一瞬间,李洋后悔了,林静一定有话想对他说,又或者那一刻林静是想借他的肩膀靠一靠的,如果那时他走近她的话。

为什么只是略为犹豫就走了?是夜,当李洋面对自己的拷问时,他承认自己的小气。是的,是因为那一天,那一次。

那天,田教授过生日,他们三人一起在田教授家聚餐。田教授心里高兴喝了一杯白酒,九点不到就上床睡了。李洋发现林静那天化了淡妆,又因为抿了几口红酒,气氛稍显活泼。林静收拾餐桌、洗碗筷,李洋在一旁帮忙,林静洗一个李洋用干净的布擦干一个,收进碗柜里。他们没怎么说话,李洋看见林静的脸上洋溢着甜蜜和红晕。怎么说呢?自从林静来了后,李洋发现自己去恩师家的脚步又变得轻快了,那种情绪来得让人有些羞涩和莫名其妙。你想,一个保姆,有时李洋会这样对自己发问,让自己蓬勃的感情受点霜冻。但那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李洋喜欢看林静在田教授家进进出出地忙碌,洗、涮、煮。他在林静一低头、一回眸、一侧脸中看到前女友的身影,她们的侧面极为相似,曾经李洋就是这样坐在客厅看着前女友这个房间出那个房间进,看得满心柔软。

李洋记得那晚,他跟在林静身后,林静终于做完所有的家务活,甚至把厨房、餐厅的地又拖了一遍后,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是李洋前女友的房间,现在她偶尔从国外回来,都不住家里,住酒店。李洋自然地尾随进去,没有任何的过渡。他从背后紧紧地环抱着林静,他感觉得到林静的身体在颤抖,肩膀不由得哆嗦,呼吸急促。李洋的胸膛紧贴着林静的背,林静感觉到李洋的心有力地扑通扑通,他们感觉到彼此的身体如潮水一样热浪滚滚……但是,在那样关键的时刻,林静却推开李洋,坚决无比。李洋以为林静是害羞,就用更紧的拥抱和更热烈的吻想去融化她,而林静竟然在推不开李洋时,流泪了,仿佛受到耻辱和委屈,李洋一下子惊惧地停下所有的动作,除了难堪还有不甘心。

你想,一个保姆,一个大学副教授,林静应该是如皇帝宠幸妃子一样感激地承欢的,不想,她却在试图推开自己不成时,流泪了。李洋每每想到这里,自尊心就要受一次鞭笞,在这份感情里他以为自己是可以高高在上的。

3

日子以它晃悠晃悠的步伐又过去了一星期。又是探望孩子的美好星期六,和儿子吃过午饭后,李洋把孩子送到书法培训班,出来的路上,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一个县城派出所的电话,对方先核对他的姓名、身份,才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林静的女人。在得到他的确认后,对方请他过来把这女人接回去,人就在派出所里。李洋一听吃惊不小,忙问她犯什么事了?对方一听,唉地叹了一声,才说林静把别人家的孩子带到肯德基,害得人家家长四处寻找无果报警。

人贩子?李洋一听不由倒吸一口气,但他根据警察的口气又觉得不是,再想仔细问,对方已挂断电话。李洋交代前妻去接孩子,说他有急事去一趟县城,就从市区驱车出发了。车程一个小时左右,用导航开到派出所。他先到所长办公室了解事情的原委,所长说林静在某某小区把一位王姓人家六岁的小女孩带到肯德基一起有说有笑地吃洋快餐,那家的奶奶说她前一个星期在幼儿园门口就看见过林静,怀疑林静是想偷她家的孩子,要警察给予治罪。还好我们在场,否则还不被人家打个半死。也难怪,孩子长得的确有点像。所长竟然用了怜惜的语气,最后说:这样吧,你把人先接回去,安慰安慰她吧。

李洋满腹狐疑,但不敢问下去,林静带人家的孩子去吃洋快餐显然是有隐情的,李洋从警察说的话里判断他们都知道事情的原委,而自己是来接林静回去的,如果他连原委都不知道,只怕引起警察疑心不让他把人接走,为避免生出事端来,李洋就没问。

在接待室,李洋终于见到林静,一位女警察正递水给她。他叫了她一声朝她走去。林静是哭过的,脸上有泪痕,手里攥着一把面巾纸,双手冰凉,一看到李洋,眼圈顿时发红。

在回家的车上,林静靠在座背上,闭着眼一言不发,任泪水默默地从眼角不断溢出。好在半小时后,林静睡着了。李洋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睡着了,她看上去多累,睡一觉会好受些的。一直到进小区林静都没醒,李洋把车开到车位上停好,也没打算叫林静,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不想车一熄火,她就醒了。

先到我家去吧。林静的状态极差,对李洋的提议,没有反对点了点头。

林静这是第一次去李洋家。她坐沙发上,李洋为她倒了杯水,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拧湿给她擦脸。她默默地拿起,慢慢地擦。李洋看着林静缓缓地擦,缓缓地,双手的颤抖是突然间的,眼圈一下子发红,没有哭声,发冷似的一字一顿:她太像雯雯了,她的笑声,她的声音,那几乎就是雯雯。李洋一把把林静揽进怀里,这次他没有半点犹豫,他早该料到是有关孩子的,否则一个女人何以有那么绝望的眼神。林静在李洋的怀里,悲伤一下子像泄洪的水,轰然倾泄:我可怜的女儿,她丢两年了。

4

那一日,林静并没有说出孩子丢失的原因,李洋也不忍心问,让她再经历一次噩梦般的回忆。只是他对这个失独的女人不禁心生恻隐,他想除了陪她寻找孩子外他什么也帮不了她。

一个月后,李洋开始了陪林静寻找孩子的历程。许多时候,他们就那样开车行驶在去往某地的路上,李洋当司机,林静坐在副驾驶座上,满腹隐忍的愁绪,李洋不主动开口说话,林静就安静一路。

有那样一些时候李洋看着身边这张憔悴的脸,不由为林静的命运唏嘘不已。才两年,林静看上去老了十岁。自那天李洋把林静从派出所接回来后,林静开始向李洋敞开她的从前。她加了李洋的微信,几乎用去整晚的时间,李洋才把林静的从前读完。李洋的判断一点也没错,林静的从前根本不是以当保姆为生的,她是政府机关里的一名公务员。但女儿的丢失,致使所有的事情发生了改变。

为寻找女儿,林静辞掉清闲的工作,踏上寻找孩子的不归路,游走于城市,以当保姆为生。当她寻遍一座城后,就辞掉当地的工作,到另一座城去继续寻找。田教授是她的第三家雇主,是她寻女走上的第三座城。

李洋在微信上看到两年前的林静,和她的女儿在海边的合照,两人的脸贴着脸,对着镜头笑成两朵灿烂的花,那时的林静微卷的长发如瀑布,身穿吊带波西米亚长裙,明眸皓齿,一脸青春飞扬和说不尽的妩媚。而林静的女儿,像个天使,穿着蓝底红色碎花背心,着一条白色牛仔热裤,长相像极了旁边的母亲,眉眼的笑,可以融化冰雪。如今再看林静与两年前的她已判若两人,她剪掉了长发,身上是简单的裤装,最主要的是,脸上再也没了往昔那种神采飞扬的神情。皮肤粗糙,眼神忧郁,透出郁郁寡欢的神情。林静的微信,只有一个内容,都是关于孩子失踪的。有她自己寻找女儿的、有帮人转发丢失孩子信息的,有打拐消息的,有一些被拐多年后又寻回的消息,还有参加寻找孩子的集体活动的。

李洋想到这,心口发堵,他无法想像一个家庭丢失孩子后的日子。车里陷入一阵沉默,最终李洋还是问出了个问题:孩子没有一个明确方向,怎么就辞职出来寻找了?

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一阵停顿,林静双眼不动地望着前方,反问。

在那座城里,何处没有雯雯的记忆?家里、公园里、超市里、路上、公园里我们一起玩过:超市里我们一起买过东西,街上我们手牵手一起走过。最可怕的是家里,犄角旮旯,都藏着孩子的音容笑貌。每当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就听到雯雯的声音,她在不停地叫妈妈、妈妈救我回家。我会失控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去翻箱倒柜寻找雯雯。我以为她只是调皮,跟我玩躲猫猫忘记出来了。也许她就藏在衣橱里,也许就藏在门后,也许会是在柜子里。每晚我都要这样折腾一番。惟有这样我焦躁的心才能平静下来,然后仔细地翻看、整理她的东西。呵,她的东西可真多。这时的林静脸上显现一片柔和,声音悦耳,目光温柔。雯雯的衣服,从出生到她六岁丢失那年,春夏秋冬,整整齐齐摆满她的衣柜,从刚出生的婴儿服,每一件我都能说出它的出处,那一件件衣服上都还带着她身上暖暖的、甜甜的味道。她的玩具,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布娃娃身上落满了灰尘,暗夜里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因没了小主人照顾而哭泣的声音。还有她的书,都一本本整齐地排列在书柜上,曾经我为雯雯总把书弄乱而恼怒,但现在再也没人会把它们弄乱了。家自从少了活蹦乱跳的雯雯后,整齐了但也从此了无生机。

李洋没出声,他能想像林静在家里看到孩子的物品时,触目惊心的感觉。他腾出一只手,握了握林静的手。林静突然像一台启动说话开关的机器,停不下来。

在单位里,我也无法融入同事的谈笑风生中。许多时候,同事聚在一起谈得起劲,看见我会立即沉默变得沉重起来,我的存在,开始影响他们自由自在的快乐,有我的地方气氛就变得压抑。次数多了,后来只要有同事聚在一起,我就怀疑他们是在议论我,议论雯雯失踪后是被卖掉了还是遇害了。

林静说完,眼圈发红,但没有泪水。李洋疼惜地说,无论再难,也要不断前进,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生活是在继续,但那能叫生活?生活是你可以听见鸟叫、闻到花香,露出会心的笑容;是你期待并隆重地等、去过每个节假日。然而雯雯丢失后,生活只有灰蒙蒙的底色,日子从此失去色香味。我想起以前我带雯雯回父母家,那小小的套房会立刻飞出欢声笑语,但雯雯丢失了,这一切从此不复存在。后来,我回父母家,我们三人在一起只能相对无言,一看到雯雯爱吃的、爱玩的东西,只有悄悄地抹泪,谁也不敢先提及有关雯雯的话题。我的父母,两个60多岁的老人,自从雯雯丢失后,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父亲犯了失眠症,夜里一两点时睁眼到天亮。母亲还好一点,毕竟家务活占去了她的一些精力。你说,我能不走吗?林静眼里蓄满泪水,却微笑着发问,那笑看上去苦涩无比。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没有说话,各自陷入沉思中,半小时后,他们到达要去的县城。县城不大,只有三条主街。走遍了主街,他们穿小巷,然后是菜市场,把寻人启事贴在最显眼的地方,到县城的三所小学门口等待学生上学和放学,试图在那一张张鲜花一样的脸孔中寻到梦寐以求的脸。李洋看林静几乎不眨眼地看着一张张走进校园的脸孔,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每张新面孔经过她的眼前时她的眼里都会闪耀出新的希望,然后转瞬即逝,一直到校门关上,一无所获。李洋在一旁发放寻人启事,结果也是无果。李洋看着林静,他很想告诉眼前人,这种大海捞针的寻找,是难有结果的,但他开不了口。到了午饭时间,他们走进一家小炒店,要了三个菜一个汤,两碗米饭,默默地吃起来。李洋心里堵,咽不下,但见林静,虽然吃得缓慢,但最终还是把一碗米饭和李洋为她舀的一碗汤吃光了。林静的脸上始终平静淡然,没有特别的失落。那一刻,李洋顿悟,于林静来说不停地寻找就是希望,其实林静未必不知道这样的寻找的渺茫性,但她需要有个盼头支撑。李洋惟有在心里深深地叹气。

5

林静意外地收到一条署名知情人发来的短信,短信说林静的女儿很可能被拐卖到福建一个海边小村落,给一对多年不育的渔民夫妇当女儿。知情人说她“五一”随同男友回家去走访亲戚时,看见邻居家的孩子似曾相识,就多看了几眼,不想孩子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塞了个字条到她手里,上面写着姐姐救救我。当时她不敢轻举妄动,过后细想才想起,她曾经看到同学的同学在帮同学的亲戚转发寻女的消息,她不仅转发,而且因那女孩娇俏、甜美的样子印象特别深刻。看过短信,无论林静如何给对方打电话、发信息,对方自始至终不接电话也只字不回。林静想想也是,能提供知情消息已经要感恩戴德了,对方一定不想让人知道是她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怕惹麻烦。

林静当即决定前去寻找,李洋虽然心存疑心还是决定陪她去。正好是周末,李洋叫了两个学生给田教授做饭,两人就出发了。

他们先是坐三个半小时的动车到达福建,又转乘一个半小时的汽车辗转到那个海边小村庄。然而他们来迟了一步,当他们好不容易找寻到那户人家时,只见一把铁将军锁住了大门,一家人已不知去向。他们向村民打听消息,大家还沉浸在那户人家突然不知去向的意外新鲜中,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说得热烈。这个说:前天早上,村里的黄阿婆发现大清早老范家的大门用一把锁锁住了,觉得纳闷,去敲门一直没人应,这才知道夜里一家人突然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说:白天还有人看见他们家的女儿在海边的身影。唉,那小女孩看见人终于会微笑了,不是才刚刚适应,怎么就举家不知去向了。

林静几乎要扑过去拉住那个说小女孩终于会微笑的村民的手问个究竟,李洋则攥紧她的手不让她轻举妄动。人们还在争相着说:夫妻两人都是快五十的人了,靠打鱼过了大半辈子,这一走要靠什么生活。唉,都是为那女孩吧,也难怪好不容易这把年纪养了个女儿,宝贝一样疼着。听说那女孩根本不是领养的,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因为“五一”假期有陌生人来村里怕被人认出,就偷偷举家搬迁了。这人说话时还故意压低声音。林静终于挣脱李洋的手,颤抖着手从包包里掏出女儿的照片,带着哭声激动地问:是这女孩吗?是这女孩吗?照片在人们的手中流传。只一下人群安静了,刚刚还抢着说话的人群立即不肯出声了,比赛着缄默不语。大家的表情高深莫测,对眼前的两个陌生人突然生出警惕。只一个小男孩,七八岁左右,点了点头说是她,却被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大概是男孩的妈妈用本地话大声地训斥了一声,小男孩急忙摇了摇头,跑开了。

林静的泪水一下子大滴大滴地掉落,李洋抓起她的手轻声说:走,我们找村长去。他们一路找到村部,村长并没在村部,一位好心的大爷把他们带到村长家。村长是位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实诚。他看了看林静手中的照片承认长得很像,但他强调说,据老范他们自己说那女孩是领养的。他也没要求看领养证,所以不知真假。说老范夫妻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至于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吧。李洋他们问了那范姓夫妻可能去的地方,比如说女方的娘家、兄弟姐妹亲戚家,村长摇了摇头,说老范的妻子是童养媳,娘家生疏,应该不会去投奔。而老范是独子,他的父亲也是独苗,老范的父母老年得子,双亲早已过世,村里也没有亲戚,这一走是了无牵挂啊。村长自始至终不问两人从哪里来,来做什么。显然,他心知肚明。

从村长家告别出来,林静反复不停地拨打从村长手里要来的范姓夫妻的手机。手机里一直是个甜美却毫无感情的电脑声音在说:您拨打的手机已停机。

他们这是要把雯雯带到哪去呀?林静突然号啕起来,这次她的情绪失控了。她摇晃着李洋的手,双眼血红地追问,指甲掐进对方的肉里,还浑然不觉。雯雯还活着,我就要找到她了,可一下子她离我更远了。你知道吗?雯雯是被她的继父带出门后离奇失踪的。说完这句,林静像一只泄气的大气球,一下子疲软、虚弱下来,她的伤痛终于决堤了。李洋这时才发觉被林静抓伤的地处正火辣辣地痛。

是夜,他们住在镇里的旅社。

在林静的心里,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春天,那个万物苏醒的季节,也许就不会有那样一场猝不及防的爱情,她的雯雯就不会丢失了。当林静能以一种相对平静的口气述说时,她终于讲出那个春天发生的爱情故事以及由此而来的爱情事故。

四年前的一个春天,林静和女友们相约去学车,在这里她邂逅了一段爱情。仅仅因为一句话,一句教练对所有学员都会讲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没事,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就在你身旁。她记得那时她们在路训,街灯渐次亮起来,她们还在回家的路上,轮到她开,是一条新建的笔直公路,配套设施还不全,装好的路灯未亮起。开着开着,右边突然冒出闪闪烁烁的街灯,她以为走错了,受惊地失声叫起来,连同车身都跟着震了一下。因为她知道左边是河流,她以为她把车开到河里去了。这时,副驾驶座上的教练稳稳地帮她扶住方向盘,对惊得花容失色的她柔声安慰:没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就在你的身旁。林静在听完这句话后,立马要求换人开。因为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好在那时是晚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一个女人为何脆弱得因为一句话泪流满面呢?因为林静是个离异的女子,单身带着女儿,前夫在开同学会时和大学的前女友旧情复燃。对方未婚,以怀孕来逼宫。那时林静的女儿才一岁,年轻气盛的林静,不顾前夫请求原谅的负疚感,不顾家人考虑考虑的劝告,执意离婚,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孩子独自生活。尽管和父母同在一座城,孩子基本是老人帮着带大的,但个中酸甜苦辣惟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样的一句话无意中勾出了林静深藏在心里的辛酸,她想不起多久没被人这样疼惜过了,她突然发觉离婚后的这一程路自己是咬着牙坚持走过来的。

这以后,林静对教练竟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直到最后相恋、结婚。对方未婚,没有固定职业,没有房子,亲朋好友一开始劝,但见他对林静的母女俩好,都以为林静是找到一个可以相依相靠的后半辈子。不想新任比前任还不堪,前任对林静只是不忠,而新任甚至有贩卖林静女儿的嫌疑。

那一日,林静永远记得那一日,2013年1月17日,林静的新任带孩子去公园玩,隔两个小时,却给林静来电话,问孩子有没有回家,说他找不到孩子了。他说他和孩子从公园出来后,他发现香烟没了,就想到对面街食杂店买包烟,此时孩子在公园门口看走江湖的手艺人捏糖人看得出神,不肯随他去,他以为就几分钟的事,就交代孩子别乱跑,等他回来。谁知他买烟耽误了一点时间,他拿了一张一百元给小店老板,老板找不开就到隔壁店找人换零,耽误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前后也就十分钟,当他回到原地,孩子已经不见了。他们发动亲戚朋友找遍公园的各个角落,问遍旁边小店的老板,都回答不曾见到小孩是怎么丢的。公园是新建的,监控还没到位,无影无踪的,几乎无从找起。林静问小店老板可否有那样一个人去买烟,得到了证实,她想找那个摆摊的手艺人问情况,但林静天天去等,却是再不见那人来。如今,好了,终于知道孩子的下落了,我就要重新拥有她了,只要找到她,就可以知道我的雯雯她究竟是被捏糖人的拐走了,还是正好遇上人贩子被带走,又或者被继父有意弄丢或是卖掉的。一番叙述后,林静的情绪已趋于平静。

如果是继父做的,总要有个理由吧。李洋小心翼翼地问。

他希望我为他生个孩子,而我怕冷落了雯雯,坚决不同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理由。林静说得面无表情。

李洋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随即转移话题,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安慰话:活着就还有希望,她那么聪明的孩子会寻找机会求救的,再说她丢失时已经有记忆了,长大后会寻回来的。

其实谁心里都明白,等个十几二十几年,孩子没寻回来那是终生遗憾,孩子真寻回来的话,那又能怎样?那空白的十几二十几年又如何弥补?

6

林静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搬去那个镇上居住。因为她觉得也许那范姓夫妻会回来,也许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而镇离村近,只有半小时的路程,对方一有任何消息,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李洋和田教授都劝不住她离去的决心,田教授的眼里流出了浊泪。林静红了眼圈,她答应等找到接替她的人后才离开。

李洋一边到家政中心物色人选,一边在心里审视自己对林静的感情。终于在林静临走的前一夜,他约了她。

在他家里,他艰难但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他说留下来吧,只要你愿意,可以把过去那页翻篇,趁着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家,还有孩子。

我不会放弃寻找,不会放弃雯雯的。林静迎着李洋的目光坚定地回答。

重新开始,并不意味着放弃。

你知道吗?雯雯失踪后,我在心里对她发誓:今生我不会再与任何男人结婚,我不能对雯雯食言。如果不是因为我不谨慎的选择,雯雯就不会遭罪、受苦的。

这一刻,李洋终于知道那晚林静拒绝他的原因。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才几天,林静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只此,他可以知道林静的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林静临走那刻,李洋说:无论哪一天,只要你觉得累了,这里永远欢迎你。

林静缓缓地点了点头,抬眼望着天花板,把溢出的眼泪生生地逼回眼眶。

7

几天后,那个小镇的人发现镇上搬来了一位陌生的女人。只一个人居住,除了来当天有个男人送她之外,人们几乎不见她和外人来往。渐渐地,镇上的人熟悉了她的习惯,几乎每天,她都会往那个叫下潘的小渔村跑,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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