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剑
十七岁的董小桥,第一次离开农村的家,来到省城,像进入一片大海。他被淹没在人流中,被淹没在城市的尾气里,被各种车辆和机器的轰鸣包裹。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大海上的一只空瓶子,随风而飘。省城里几乎没有什么亲人。有一个远房的表哥,是他姨表姐家的姑表哥,他只在五年前见过一面,就没来往了。现在,既然来到他的家门口,就打个电话试一试,见一面吧。表哥小名叫凡,大名叫啥,他还真不太清楚。见了面,他叫他凡哥,为了显得亲热和近乎,很快就抄近道,叫他哥。表哥凡请他在他们单位附近吃了饭,并无收留他的意思,也似乎无力帮他找工作,只说了几句让他很温暖也很辛酸的话。他说,哎呀桥,长这么高这么帅了。要是有钱就全了,地道的“高富帅”。董小桥红着脸笑,他也知道,人需要钱,所以他就出来挣钱来了。他倒没想到要多富,一月挣一两千块钱,比在家吃闲饭,让人戳脊梁骨好。
告别表哥凡,董小桥往前走,穿梭在人流中,像海上浮瓶的感觉,再次涌现。他从中午一直走到天黑。倒是进到几家公司,招工单位问他是大学毕业吗,是本科还是研究生。他想,我有那么老吗?一个十七岁的小青年,要是研究生,那还不是神童。再路过这样一些单位,知道他们门槛高,他干脆不进去。天黑下来时,城里的霓虹灯真是漂亮,可他无心欣赏。饿。现在有些想家,但是,家是不能回去的。来的时候,父亲母亲都不同意,自己坚持要出来。现在回去,左邻右舍同样会戳脊梁骨,没准还会朝着他的背影吐口水。不读书就得出去打工,乡村哪有这半大小伙的立足地。
董小桥看见一家名为“圣水湖”饭馆,以鱼为主打菜。他看见了招工广告,要男要女。男的改刀,女的当服务员。都是要二十五岁以下。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肚子咕咕响着,提醒他,走一下午了,该吃饭了。董小桥就走了进去。他想,如果人家同意,就先干着,混口饭吃再说。
果然,这家饭店接纳了他。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女孩,戴个眼镜,像是管点事的。她冲他笑,说到饭时了,先吃饭吧。董小桥回她一个笑。他按她指定的位置坐下。先是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心里暖暖的。接着就给他端来饭菜,他吃饱喝足,就算安顿下来。
董小桥后来才知道,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叫夏丹,是老板的女儿。老板不像是老板,像是一个老农。他其实就是一个农民,许多年前带几个人,到城里搞建筑,当小包工头,最后发展到一个有三十人的建筑队,赚了一些钱。年龄大了,在工地上跑不动了,就搞起饭馆,当老板了,但岁月并没洗去他脸上的沧桑,他展现在顾客面前的,依然是一张农民的脸。
夏丹,很诗意的名字。董小桥一边学习切菜,一边在脑子里寻思,为此差点切了手。他在饭店干得很卖力,嘴很甜地称老板为“大叔”,叫老板娘“大姨”,叫夏丹“丹姐”。可是,过了那么十来天,夏丹不让他叫她丹姐,要他叫她小丹,像她家里人叫她那样。他说,那怎么行呢,你可是比我大三岁。夏丹说,我喜欢,这样叫着亲切。她还喊董小桥为桥,也像董小桥家里人喊他那么亲切,这让他不习惯,但想到寄人篱下,只要人家愿意,就让她叫吧,是往近了叫,又不是骂人。
董小桥他们在离饭店不远的地方住,是老板统一为他们租的。他同他的两个师傅,还有另一个学徒同住一屋。董小桥只是一个改刀的,学徒都算不上。董小桥的想法是,反正出来了,有吃有住,也有七八百块钱,先干着。觉得好,就拜师,媳妇总会熬成婆。觉得不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挨几个月再回家过年,借坡下驴,找个台阶下。年关,伙伴们都回家了,就没人笑话他干活没长性,父母那一关也就过了。
似乎转眼间,就在这里干了一个月。月底有两天休,董小桥在宿舍找自己的工作服,还有外套,换下来的内衣。平时没时间洗,今天下决心定为自己“大洗的日子”。可是,他找了半天,也没找见自己要洗的衣服。衣服被盗了吗?难道连没洗过的衣服都偷,而且是内衣?他不敢喊,宿舍就这几个人,他怕遭师傅们反感,以为他怀疑他们。他就悄悄到街里买了两条内裤,别的明天再说吧。可是,到了晚上,他们回饭店吃饭的工夫,他的衣服都出现在他的枕头边,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外套还熨过。
董小桥好生纳闷,七仙女偷下凡尘,给穷人干活的事,还真的在人间发生?他也不便问。直到他在他的枕头下发现心形巧克力,他才猜测到夏丹这么对他。瞅个机会,他说,姐,你对我真好。夏丹笑了,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别叫姐,叫我小丹。董小桥说,那多不礼貌。夏丹说,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办吧。
夏丹刚大学毕业,不怎么样的大学,就是一个职业大专,但比起他这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村娃,夏丹也算得上知识分子。大三岁叫人小丹,他叫不出口。可人家是老板的女儿,说了,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办。于是,他就小丹小丹地叫着。
夏丹对董小桥越来越好,好得让他感到不安。他也没多想,只好好地干活,甭管分内的活,还是分外的活,有空就不闲着,抢着干。比如拖地,擦窗玻璃。可是,他常常干着,就被夏丹喊住了。夏丹说,小桥,你歇着,那不是你干的活!
月底的一天,夏丹对董小桥说,小桥,今晚我回学校去补考,你到车站去送我吧。夏丹的学校离得远,在另一个城市。董小桥说行。他觉得这是一个光荣的任务。饭店的厨师,学徒,男服务生好几个,偏偏叫他,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晚饭后,他们一起走了。出了门,他们打了个车,并没上火车站,而是到一个旅店。董小桥问,不是去火车站吗?夏丹说,时间还早,先到旅馆歇一会儿。
那时已是深秋,夜里有些凉意。坐了一会儿,董小桥觉得空气有些紧张,夏丹却很放松。她躺在那张双人床上,说,你上来坐一会儿吧,时间早得很,还有三个多钟头呢。董小桥说,这么长时间?来得太早了。夏丹说,饭店里闷,你也挺累的,带你出来放松放松,透透气。停了停,她又说,我冷,你坐过来。董小桥坐过去,有些不自在。夏丹拿出一件男夹克,品牌的,少说也得千儿八百。一个农村孩子,以前还没穿过这么高档的衣服。夏丹说,过几天再穿,别说是我买的。董小桥说,姐,叫我怎么谢你呢。夏丹说,我冷,你把我抱着,就是谢我。夏丹说着,先把董小桥搂过去,将董小桥的头埋在她的胸前,两个发育完全的鼓胀的奶子顶着他的两腮,把一股强大的温热和柔软,传送到董小桥的全身。她趁机把床头灯灭了,没关窗帘,窗外霓虹灯闪烁,将光线照进来,使这个房间显得很温馨很美丽。慢慢地,她往下去,用嘴去寻找董小桥的嘴。他躲避着,喊道:姐,姐,别这样。姐,姐,这样不好!他挣扎着,无奈,那一刻,她疯狂了,力量特别大。她的一只手从他的腰间伸进去,极其快速而精准抓住了他。那刚刚发育完全的身体,很快就变得坚硬、强壮,不可控制。而整个人,却瘫软了。
一切都按照夏丹的设计往下进行,而且,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个第一次品尝到性的美妙的小伙子,在窗外射进来的朦胧的光线里,一次又一次翻身而起。
天快亮时,夏丹告诉董小桥,你先回饭店,我下午再回去,免得我爸妈怀疑,董小桥才想起她回学校的事。他说,你不去了。她说,我根本就不需要补考。董小桥才知道,他被她算计了。他等出租车。清晨的大街空荡荡,他竟然有一种失落感。真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有女人,就偷吃禁果了。自己的身体或许还没长成呢。他觉得自己完全跌入了一个陷阱。女人也是好色的!他愤愤地说。
又到月底,夏丹说要进行论文答辩,得回学校去一趟。她还让董小桥送她。董小桥知道是让他上旅馆去。他不想去,但性的快感,像一个幽灵牵引着他,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强烈诱惑着他,便鼓动自己:去吧去吧,反正你是男人,你他妈的不吃亏!去吧,想去就去,装啥装!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以后就成惯例了。夏丹每月都要回那个城市去一次,每次都让董小桥送她,每次都是躲到旅馆里快活得死去活来。有一段时间,董小桥竟然嫌时间太漫长,希望她半个月“回去”一次,但夏丹拒绝了他。她怕引起老板怀疑,同时也是想吊着董小桥的胃口。直到有一天,他们的关系浮出水面。
双方的大人都不同意这门亲事。董小桥的爸妈认为门不当户不对。那边呢,嫌董小桥小。董小桥的爸说,我就一个儿子,又不是养不起,又不是娶不起媳妇,又不是卖儿子,又不是……董小桥打断爸说,行了,你别‘又不是又不是的,像说排比句。要不是我小心防着,你都有孙子了。董小桥的爸盯着他,惊呼道:你,你都把人家睡了。你这么小,身体还没长成,你这身体可毁了。你这个头还没长起来呢。本来能长一米八的大个,这可好,长到一米七就不长了。她哪点好,那样的女人,我都看不上,你的眼睛咋长的?
董小桥觉得当爸的,说得有些过分,便不理他,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当妈的。当妈的说,行了,都这样了,还说啥呀。跟她过日子,又不是跟咱们过。他愿意就行,我不管。以后结婚,我们有就拿点,没有,自己张罗去!
话里话外,还是不满意。董小桥呆了两天,家里实在没意思,就回了省城。他的确很难拿主意,他就去找表哥凡商量。其实,他内心是有倾向的,他还是想同夏丹处。他找表哥凡,只是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安慰。果然,表哥凡很支持他。表哥凡说,夏丹虽然不漂亮,个子也不高。可漂亮只是暂时的,女人娶进家,最终是为了过日子。夏丹家虽然算不上土豪,但是城里人,比你家是强多了。娶了她,你至少要少奋斗二十年。你二十年,在城里打拼,也不一定能拼出这样一个饭店,你哥我就是个例子。再说,你没文化,找个大学生,虽说是个大专,比你不强多了?以后,教育孩子也有优势。指望你教育孩子,我操!
董小桥干了一杯啤酒,说,就是她了!
表哥凡就以为他有功,几天后到饭店来吃饭,还带了两个朋友。本来他想,等熟悉了,就多带几个朋友来,帮董小桥拉拉生意。可是,第一次,夏丹就凉了他的心。他吃饭,就点了四个菜,她居然让服务员下单子。表哥凡强压着怒火去结账,董小桥拽住他。他以为不用结了,董小桥却从他自己的口袋里掏钱,买了单。后来,他再来,又是如此,表哥凡就叮嘱董小桥,唉,这世道,亲爹有都不如自己有,小伙子,长点心眼吧!董小桥说,他们就一个女儿。他们死了,还不都是我们的。表哥凡说,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董小桥说,怎么等不到。他们老来得女,都奔六十的人了,我还活不过他们。表哥凡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董小桥问,什么意思呢。表哥凡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晚上下了班,董小桥同夏丹说表哥凡来吃饭的事。夏丹解释说,她不喜欢表哥凡,油嘴滑舌的。董小桥说,可他是我表哥,你总得适当地给点面子吧。夏丹说,不给!做生意,挣钱难,守钱更难。亲戚朋友都来吃,多大的饭店也让他们给吃黄了。这口子开不得,开了,就别想再堵上。
董小桥阴沉着脸,却不敢再言语。
表哥凡来得少了。
几年后,夏丹张罗结婚。董小桥回家同父母商量,当妈的说,结吧,她家有钱,就让她家张罗去。当爹的却不这么认为,他从一个男人的角度考虑,他说,儿子结婚,咋说也得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子,要不,董小桥在她家,永远也别想挺起腰杆做人。他让董小桥回去买房子,他东挪西借,付了首付,剩下的让董小桥自己每月还贷。房子不大,七十多平米,位置也不是特别理想,但毕竟董小桥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
要结婚,本是一件欢喜的事,可就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董小桥却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很痛苦。夏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只是哭。夏丹的父母问,他先是不说。他越是不说,老板和老板娘就越急,越是逼着问。这时,他才瓮声瓮气说,他还年轻,他不想结婚。他说他想奋斗几年。他说他没有事业,没有产业,配不上夏丹,他要奋斗十年再结婚。他的态度坚决。
老板很生气,但事到临头,他压制着怒火。他说,你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么?董小桥的爸妈也从乡下赶来了,看着儿子哭得这么伤心,现在又看见未来的亲家正训斥着儿子,估计儿子在这儿,肯定是当牛做马。那个夏丹,把儿子管得严看得紧,他们也是见过的。儿子现在有手艺了,也买了房子,是个城里人,照他们不差啥!这么对待我们。我儿子是找不到媳妇咋的?儿啊,不想结就不结!当妈的上去拉起儿子的手,大声说。
不结,夏丹一家将非常被动。董小桥的亲戚在乡下,董小桥结婚,还没通知他们,只等结了婚,不忙了,再回去补办一个婚宴。夏丹家呢,亲戚朋友都在城里,请柬早就下了,明天上午十点过八分,客人就到了。夏丹一想到明天的情景,急得也哭了。夏老板没办法,收起怒火,说,行了,多大点事。“圣水湖”二部给你不就完了。董小桥仰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问,真的?夏老板说,难道你还要我给你写个赠与书不成?董小桥笑道,那岳父大人就写一个吧。
夏老板被他这个样子,弄得想笑,又笑不出来。他拿出一张纸,写了个赠与书,把“圣水湖”的分店(二部),包括里面的一切设施,全部赠与董小桥。以后由董小桥自己来经营,管理,“圣水湖”二部,自此与他夏家无关。他把赠与书递给董小桥,说,董小桥,你这下就不是个穷光蛋了。这下,你就有自己的事业了。明天的婚礼,你就乐呵呵地参加吧。别哭哭啼啼,不吉利。
董小桥双手捧着那张纸,一个三层楼的饭店,就捧在他手心。他朝夏老板说,爸,这是真的吗?爸,我一定努力。夏老板脸上的肌肉松弛开,一张阴沉的脸露出笑容,说,好吧,你叫我爸了。这张字据,就算是我给你的红包,是改口钱。
婚礼如期进行,让乡下来的董小桥父亲母亲,感觉好不风光。新娘打扮后,夏丹似乎不像平时那么平庸,显得有几分姿色。董小桥妈高兴地对她说,你们早点要孩子吧,趁我年轻,可以帮你们带。两人笑着说,并不那么早想要孩子。董小桥的意思是,头三年要把全部精力用于经营饭店。他清楚,有了饭店,并不一定就是有了自己的事业,得有能力把饭店经营起来才行。
董小桥就这么成了老板。夏丹呢,两个饭店跑。主店待得少,主要还在二部这边。董小桥不让她过问这边的事,她说,你不相信我。董小桥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不放心你手下的人。手下没个过硬的人,饭店早晚得垮掉。
董小桥以为,他摆脱了夏丹对他的控制,没想到,看得更牢,饭店其实还是他们夏家在经营。不过,好歹是老板了,要有个老板的样儿。他在三楼给自己设了一个办公室,配备电脑,联上网线。既然有夏丹操心,他乐得个清闲,晚上很少下楼,就在楼上上网,很快就迷上了游戏和QQ聊天。他同夏丹本来就没什么共同语言,长期忙于工作,少培养,现在,话竟然是越来越少,少到他对她感觉有些陌生了。
有一天,无聊的董小桥,发现他的QQ空间里,有一只漂流瓶子,他犹豫一下,就用鼠标点开了它。里面写着,非诚勿扰。如有诚意交友,就可记下QQ号和电话号码。他忍不住就聊上了。几次聊天之后,那边发来照片,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年轻,漂亮,夏丹同她没得比。更主要的是,人家说话好听,声音温柔,还体贴人。
她住在一个海滨城市,那边有一所大学。她不是教授,是一个教授的专职太太,叫文竹。她向董小桥要照片,董小桥随便挑了几张,就发过去了。照片发过去之后,董小桥发现,他竟然那么牵挂她,忍不住同她多说两句,嘘寒问暖。那边竟然哭了。他听到了她的哭声,很快,她关了视频,改用文字聊。她诉说着她的可怜,说她的无性婚姻。说那个教授不喜欢女人,但也没发现他喜欢男人,反正,除了一个月上两堂课,就是在家里玩电脑,搞软件开发。
几天后的聊天,就更加深入人心。文竹说,他们半年也做不了一次爱,还是她主动的。教授是一个太监一样的男人,除了电脑,没有别的东西。但他控制她,她像坐牢一样,被他控制。他把她当做私有财产,却似乎并不爱她。好像他娶她,是专门为他装点脸面。她说,董小桥是一个帅小伙。是的,董小桥很帅,这一点,很多人说过。但不知为什么,从文竹的心里说出来,董小桥就感到特别满足。
有一天,董小桥接到文竹的电话,说她到省城来了,就住在某个宾馆,她想董小桥去看她。董小桥觉得特别突然,但还是决定去见她,毕竟,见面,也是他一直以来渴望的事。
那天晚上,董小桥告诉夏丹,说表哥凡找他有事。他往文竹住的宾馆去,像是奔赴一个陷阱,奔赴一条远离最终出发点和出发目的的路,却又不能自控,这种感觉,既兴奋又刺激。她呢?她就那么相信我?她会不会觉得我是坏人?她会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感觉吗?
到了宾馆,他问在哪个房间,她不告诉他,说下来接他。看来,她的戒备心还是有的,毕竟网络可以骗人。其实,在楼下先见一面,也正合他意,他也怕她是骗子。他甚至怀疑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叫文竹,很诗意,很像一个网名。等她下楼,在旅店的门口,他们见面,彼此确认是照片上的人,而且比照片上的人还帅,还漂亮。于是,互相点头一笑。文竹往楼上走,董小桥就跟了上去。他们还是很小心,怕被别人看见,保持着三五米远的距离,像特务接头。到了屋,她把她的身份证拿出来给他看。她说,你怀疑我用的是网名,你看吧。董小桥不看,她硬塞过来,他就瞄了一眼,说,我不是不信,我就是觉得这名字太美了,美得像是网名。
她说,不是网名,可比网名还空。董小桥疑惑地望着她,她淡然一笑,说,不是吗?竹子的心,都是空的。我的命,就因为叫了这个名,才这么苦。
说到命苦,他自然想到了那个教授。他说,你怎么跟他说的。文竹说,我姨妈在省城。我说我上我姨妈家。她这么说,让他心里一震,想起第一次被夏丹骗至旅馆的事。
她反问他,你呢?他说,理由差不多。我说上表哥凡那儿去了。他仔细看她,她竟然那么小,至少不比他大。
人家出示身份证了,董小桥也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她坚决不看。他就跟着她坐到床上,宾馆里微暗的灯光让他再次感到既兴奋又刺激。事实上,从他还没出他的那个饭店,这个兴奋和刺激就开始了。
是的,都是灯光惹的祸。一切也注定好像要发生了。他们一见钟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不可控制地想同她做爱,完全不同于同夏丹的那种想。他认为,认识夏丹时,他不懂爱情。可是,她就是不同意。她订的是标准间,两张床。她躺在床上,她说,你晚上别过来,我穿着衣服睡不着觉,我睡觉是不能穿衣服的。这折磨着他,是暗示他,还是提醒他。
他怕夏丹来电话,关了手机。到时候,就说手机没电。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被折磨得不行,就爬到她的床上去。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就是不让他碰。她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是那种坏女人。她还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女人嘛,就是捉摸不透。他只得回到自己的床上去。被折磨得不行,他就装作买烟,跑下楼,给表哥凡打了个电话,说,哥呀,求求你,帮我出个主意。怎么办啦,搞不定啦。
表哥凡笑道,傻瓜,她既然敢来,就说明对你有好感,想同你好。你就多磨一会儿吧,女人嘛,当然要矜持一会儿。董小桥没多少文化,不知道矜持这个词,但他好像知道这个意思,说白了,就是装一下。
上了楼,董小桥再次凑到文竹的床边,文竹还是不同意,他就故意激她,穿上外套,说我饭店里还有事,那我先走了。她说,我得在这里呆三天,那你明天来行吗?他说,不行,我老婆看得紧。他说着,就去开门,却并不一下子把门打开,将门栓弄出一阵响动。很快,她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她说,那你过来吧。
他回到她的床边,一切水到渠成,连避孕套都不要。她说,她不生育,那玩艺儿用不上。这可能也是他冷淡我的原因。她说。
天快亮了,他疲惫而畅快地熟睡着。她在朦胧的晨光里醒来。他甜睡的样子让她觉得他是那么单纯。她越发生出爱意。她抱着他,这次,她是主动的。她浑身颤抖。他也是。好像他们都是新手,都是第一次。两人从来都没这么畅快过。停下来后,两人的心却久久没有平静,怦怦地跳着,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向对方传递着疲惫后的幸福。连屋子里荡漾着的空气,都是幸福的,带着一种淡淡的香甜的味道。
这才是爱,人心合一,而与夏丹,其实,就是一个肉体的需求。而现在,年纪轻轻的他,与夏丹在一起,似乎连肉体的需求都没了。他总借口累,其实不是。是不爱了,或者说根本就没爱过。有一次,他无聊了,还被一个师兄带到洗浴中心推了一次油。事后,更加空虚与无聊。自那以后,他以为他完了,这辈子找不到性的快乐了。可文竹的出现,让他动了真感情。虽是偷偷摸摸的,在惊恐中度过,但来势凶猛,简直经受了一场沙漠风暴。这无疑是他最销魂的夜晚,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他感叹道,女人同女人,原来是不一样的。他走在大街上,星星挂在天空,向他调皮地挤眉弄眼,似乎在说,你放心吧,我保守你的秘密。他感激回报星星们一个笑。天边那慢慢亮起来的一道霞光照着他,也照亮了他一直被压抑着的内心。许久以来,一直空虚着的心,因为文竹的进入,竟然那么充实。人也真怪,刚离开,就思念。那么地想,担心她,怕她被那个老教授发现。他知道,这种担心,就是牵挂,就是爱。相比较,他发现他从来没有爱过夏丹,从来没有。
事后,他给表哥凡打电话,感谢他帮他出主意,感谢他一直是他的幌子,给他圆谎。甚至包括他结婚前的那场痛哭,都是表哥凡导演的。他说,哥,你是我的亲哥。以后,你有用得着弟的地方,弟没得说的。你就看小弟的行动吧。
文竹每个月都到省城来一次,他们每次销魂一晚。他给她买衣服,她不要,她一点也不贪婪,她说她不是图他的钱,她说,要是图钱,她认识比董小桥更大的老板。她只是喜欢董小桥这个人。后来,他又一次同表哥凡谈到文竹,表哥凡说,这不稀奇,女人也是好色的。男人长得帅,跟女人长得漂亮一样,都是资本。
文竹住在海滨城市,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文竹希望董小桥能在他们那个城里买栋房子,他们在那里过日子。董小桥说,这太难了。文竹就没再谈这事,直到半年后,文竹告诉他,说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心里一惊,说,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你不生育吗?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是不怀孕的,看来,是那个老东西不行,不是我的原因。她哭着说,我们走吧,我同他离婚,他要不离,我们就跑,跑得远远的。
董小桥觉得,天黑压压的,又是一个雾霾天。
董小桥越来越像老板。夏丹还像以前那么管束着他,到哪儿都要向她报告,得到她同意,这让他很烦。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刚到城里的少年了。更让他容忍不了的是,他的朋友来,她还要求他下单子。每晚,她不辞辛苦地查帐,查得那么仔细。其实,他这边饭店的收银员,都是她找来的。大堂经理也是她的人。都是她老家来的,不是表哥就是表妹,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的乡下穷亲戚。
有一次,董小桥同他妈打电话,她就在旁边喊,桥,有事,桥,快点,桥,来客人了。董小桥说,来人了,大堂里不是有人吗?夏丹说,人家就是要找你。那边董小桥的妈听见了,心疼儿子,就坐车过来看看。当妈的看见夏丹把儿子管得那么紧,竟然眼睛都湿了。在无人的角落,当妈的埋怨董小桥:当时不同意不同意,你不听。我儿子哪方面条件又不差,又不是找不到媳妇,非要找她。看现在,把你管的。当妈的来了,还前跟后撵。我要跟儿子说句话,就这么盯着,好像你妈是奸细,电话里也是朝你喊,我这当妈的,心里难受。
董小桥说,妈,你放心,她管不住我。董小桥说着,给他妈拿五百块钱,让她早点回家。车票买好了,一会儿,买菜的面包车就送她上车站。这五百块钱,你拿去打牌。你不爱打牌吗?当妈的说,我不要,我有钱。我就是想多住两天,多陪陪儿子。董小桥说,妈,你看,饭店这么忙,哪有你呆的地方。当妈的眼睛突然湿了,拎起包就走。董小桥跟上去。当妈的说,别跟着我,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一定是那个夏丹撵我。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没想到忘记得这么快。我走,你要还记得你有这个妈,就多往家打电话。
当妈的强忍着泪,走了,董小桥突然很伤感,内疚,晚上,找表哥凡过来喝酒。没想到,夏丹还是下了单子。当时,夏丹不在,让服务员下的。董小桥说,你拿回去,我是老板。服务员说,是夏经理让下的。
董小桥就起身,说,哥,咱们换地方喝。他们到对面的川菜馆。刚坐下,电话来了。董小桥不接,夏丹三分钟一个五分钟两个,说来客人了,重要客人,催他回去。表哥凡说,我明白了,我不是客人。董小桥,你这老板当的,你有一千万我也不羡慕你!
表哥凡再也没来过。时间一长,董小桥想表哥凡。他去找他,表哥凡说,你那日子过得有劲吗?那个夏丹,也太霸道了,离了得了。董小桥说,咋能说离就离?表哥凡说,现在离婚还叫事吗?何况你有文竹。董小桥被他说动了心,但还有顾虑,毕竟今天拥有的一切,是夏丹给他的。表哥凡说,这个好说。他说着,贴着董小桥耳语几句,把董小桥弄了个大红脸。表哥凡说,你红什么脸,是演戏,又不是真的。
夏丹第一次看见表哥凡在董小桥的办公室,从身后将董小桥搂着时,她以为是两人闹着玩。后来,又发现过几次。她警告他们,你俩没事吧?董小桥的脸红了,他真的是很别扭。表哥凡则显得羞愧难当,低着头没脸见人的样子。他匆匆离去。夏丹望着表哥凡远去的背影。那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化作一只黑色的苍蝇,在她肚子里,久久挥之不去。她一阵长呕。当妈的以为她怀孕了,她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她和董小桥商量暂时不要孩子,现在,更不想要了。
那天休息,表哥凡喝得有点多,说不回去了,要在董小桥家住。他提出要与董小桥住一起。他说,你们年纪轻轻的,三更半夜再整点动静出来,我可受不了。桥,你就忍一忍吧。桥就笑着,两人住进为客人准备的房间里。第二天,他们迟迟不起床,夏丹去推他们门,发现两个赤祼的男人,竟然搂在一起。夏丹当场就指着董小桥,骂他不要脸。她骂董小桥跟好人学好人,其实也就是把表哥凡骂了。她甚至把他们的私生活都暴露了,她说,难怪你最近不像个男人。
夏丹说得没错,董小桥最近的确不像个男人。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同夏丹上床,他说累,他说没意思。她也以为他累,也就算了。现在看来,他在做着这比偷女人更不要脸的事。她大喊大叫。表哥凡在她的叫喊声中,匆忙穿着衣服,落荒而逃。她重重地甩了门。沉重的铁门,突然让她意识到,家是有门的,门是一个家庭的私密空间。家丑不可外扬。她就走过去,检查铁门是否关好,还关上了里面的木头门,之后,她又走到窗前,把刚刚打开的气窗关上,这才一本正经地跑过来,指着董小桥咬牙切齿地说:恶心!
董小桥坐在床沿上,扇着自己的耳光。几个耳光之后,他捂着脸,像是流了泪。他说,是的,我也觉得我恶心,可是,我改不了,我没办法,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根本就不爱女人。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夏丹问。
没有,不仅是你,包括所有的女人。
那以前呢?我们在一起的夜晚。
那不是爱,那是性。董小桥说,如同我的手淫。
你变了,你哪像个农村青年!
我早不是农村青年了,我在城里有房有户口。
别忘记了,那不是你的。
也许吧。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冷战。
年关到,与夏丹进进出出的,不再是董小桥了,而是前台那个姓郝的经理。那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三十五六岁,人高马大。小个子夏丹与他站在一起,很是不般配。但是,他们似乎发展得很快,如影随形,如胶似漆。夏丹的爹妈出面劝过几次,让她跟董小桥好好过。夏丹的妈说,董小桥那孩子多好,朴实,能干,对我们还有孝心。夏丹说,妈,你不懂。当妈的再说,她就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当妈的就找个人少的地方,把当爹的埋怨一通,说是他把女儿惯坏了。叹一声: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由她去吧。夏丹开始显怀,这让饭店的服务员很迷茫,这孩子是谁的呢?董小桥?大堂经理?
拖了一段时间,夏丹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提出离婚。董小桥心花怒放,却是一副痛苦得要哭的样子。夏丹说,放心,我会给你补偿的,“圣水湖”二部给你。她急着甩掉董小桥,她实在不想让人知道,她曾经嫁的,是一个爱男人的男人。他们协议离婚。夏丹当天就搬出了他们的新房。望着她那鼓起的肚子,他没有一点感觉,因为他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
不出所料,文竹并没有顺利地离婚,这说明,她将在一段时间内,还得同董小桥过着偷情的日子。很刺激,但也很有风险。或许,正是因为有风险,才感觉刺激。他正想着文竹,文竹来电话了。文竹的电话,一下子就把美好前程拽到他眼前。文竹说,我这就过去,今晚就过去。董小桥说,来吧。这时,表哥凡敲门而入。表哥凡说,答应我的好处费,该给我了吧。
董小桥递给表哥凡五万块钱。他说,你走吧。表哥凡眼里放射着一种贪婪的光,说,就这些?他说,你还要啥?表哥凡的目光有一丝淫邪,把手指在董小桥的脸上轻轻一划,说,要你。董小桥说,你疯了? 表哥凡说,我没疯,疯的是你。或者说,是你把我带疯了。快点来吧,我已经喜欢这种感觉了,快点陪陪我。你同文竹的事,我自此不知道。你谈论文竹的话题,我这就删除。他说着,把苹果手机在董小桥眼前晃了晃。董小桥无奈地望着表哥凡,求饶的目光无力地朝着他。他说,可是,文竹就要来了。
不会那么快的。表哥凡说着,就来搂董小桥。董小桥推开表哥凡,问: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表哥凡肯定地回答。
没想到你有这种爱好。
也许没有。也许有,但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总之,被你开发出来了。没办法,人的心情,有时候就像人的命运,随风而飘,随波逐流,自己都掌握不了。
漂流瓶!董小桥低下头去。他表哥凡的话,让他的脑子里涌出这三个字。他瘫坐在床上。任凭表哥凡在他身后,把他搂得紧紧的。他一动不动,像一具死尸。
不!当泪水奔涌而出时,董小桥推开表哥凡,站起身。他的声音很大,穿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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