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宴席已经准备停当,木匠送走帮忙的人,回到院里,看见席上用的餐桌已满院子里挨个儿排开。他知道,待会儿迎亲的队伍回到村里,亲友们会坐满院子。桌子都是从各家借来,高矮不一,新旧不齐,式样各异,摆在他那一圈儿低矮的黄泥院墙围成的小院里。他站在院子中,并没有感到寒酸,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成就感。那墙原来有些坍塌,显出大大的豁口,他跟儿子两天前和泥堵上了。新的泥巴还没干透,混在里面的新鲜麦糠像金子一样闪着人的眼。一只芦花鸡站在上面,红色的冠、橙色的脚,高挺着的胸脯上的羽毛天鹅绒一般柔顺光泽,随着呼吸幻化出五颜六色的光彩。鸡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蛇一样扭曲着身子走了几个醉步,便在这个湿漉漉的早晨,用浑厚的嗓音唱起歌来。
这是一九七三年的秋天,木匠五十八岁,为二十八岁的儿子操持婚事。这天,木匠平生第一次没有赶鸡。他宽容温柔地看着它,甚至还从那红彤彤的脸膛上获得了些许好感。这种情况,在多年里还是头一次。平常,木匠有一个固执的观念:只要鸡一“咯咯咯”地穷叫,他这一天肯定要跟人吵上一架。要么跟女人怄气,要么让外人窝囊,要么就打一顿孩子。鸡没有来由地乱叫,总不是好兆头,尤其是在大清早。他记得,爹活着的时候就说,瞧瞧这啥世道,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爹得了很重的哮喘,说这话的时候,字儿是一个个从嘴里蹦出。爹挨完批斗,坐在门槛上,揩净被村人吐在脸上的唾沫,再脱掉那件沾满泥巴、草屑的马褂,点上一袋烟之后,总会这样说。马褂是爹从前在外面开木器店,做账房先生时的行头,另外还有一副掉了一条腿的眼镜。爹每次挨批斗回来,都会擦洗干净,锁在箱子里。爹十八岁跟着爷爷去驻马店揽木匠活儿,攒下不小的家业。从前,村人管他叫员外、东家、大官人,现在,他们叫他臭地主。
新房是东头的一间耳房,矮趴趴的堂屋里临时搭了锅灶,从黑黢黢的门洞里,飘出浓烟和饭菜的香味儿。那香味儿出现在这年月可不容易,鬼知道他偷偷攒了多少年的钱,又托了啥关系,才买回来了那好几斤油花。那黄灿灿的油花,在没炼制之前可是雪白的肥膘油啊。虽说猪油已经浸出来了,可混着青菜炒一炒,还是馋得人喉咙里往外伸手。他不由被这气味儿勾引着,走进小屋,走进临时的厨房。
他看到,迎门支着个大大的地灶,从灶口冒出油滋滋的火焰。那火焰醉意正憨,身姿婆娑。在灶下,除了他女人仙鹤,还有从前在家里打长工的女皇和同族一个娘们儿。在腾腾的烟雾中间,火光熏烤着老婆子们的皱脸、娘儿们胖嘟嘟的下巴和脏兮兮的胸脯。这些胸脯上淌满了明晃晃的汗水,并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人肉味儿,酸酸的,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女皇是那年白河发大水时从上游漂来的一个女人,皮肤白得像面团儿,连汗毛头发也洁白如雪。女人一开始在木匠家帮厨,话不多,任何人都不知她的名字。她似乎怕光,眼皮总是垂着,雪白的睫毛却出奇的长,垂在那里,仿佛一道帘子。奶奶念过几年私塾,古灵精怪,脑子里总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她看到女人那副睫毛,可能是想到了垂帘听政,便给她取了“女皇”这个诨号儿。爷爷六十大寿,她表现出出奇的烹饪才能。她烹制的那些饭菜,让省城来的亲朋好友都赞不绝口。爷爷这辈子最喜吃她做的玉米羹汤,晨昏一碗,坚持不辍,一直吃到死。现在,她自称九十挂零,可其实没人知道她的确切年岁。她又矮又小,通体透明,驼背,老得像秋天树枝上趴着的一只蝉蜕。
“东家,这年月,用这饭菜招待客人,不丢人啊。”
这老女人的话没错,为了儿子这场婚事儿,为了这场喜宴,他可以说是已经倾尽所有了。他站在那里,却让这老女人叫得有点儿不安。这些年,她还固执地延续着从前的称呼。在街上赶巧碰见,在队上一起出工,甚至在村口土场上开批斗会,都是这个叫法儿。他想说些啥,但多年养成的谨小慎微的习惯,让他知道祸从口出。他搓着两手,嘴里含糊其辞地呜呜着,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老人家,莫这样叫,你出身比我们好!”他听到女人仙鹤说。
他站在临时厨房里,还想说些啥,却被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喊出去了。这年轻人第一次来程庄,到了村口,就跟人打听给儿子娶亲的木匠家在哪里,便有人把他领到这儿来了。
“叔,我有句话要跟你说,”年轻人把木匠领到院子里,躲开那两个领他来的人,“我是李庄那同样娶亲的人家派来的。”
“那好啊,快到屋里坐。”木匠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心底又悄悄涌上来一丝不安,“你是俺亲家派来的?”
迎亲的队伍出去了这长时间,儿子还没领儿媳妇回来,这年轻人来得又完全没道理,不合规矩,这让木匠心里不由有些忐忑。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说:“叔,我来不及坐了,我是要通知你们,一会儿喜宴上,傻金花要来。”
“人家是大队长,该请。”他眉头一皱,即刻脸上平静下来,“别人家请她,还不定赏脸。还有什么?”
“她不自己来,还领着好多人……”
“她领再多人,我也管得起饭!”
“叔,你知道她要来干啥吗?”
“她来喝一杯喜酒。”
“不,叔,她要到你儿子的喜宴上,把桌子掀翻,让你儿子的婚结不成!”
“孩子,你可不能瞎说!她要来闹事儿?她要来闹这喜事儿?这是谁跟你说的?”
“我如果说瞎话,让我断子绝孙,一辈子找不上媳妇。这话是磨叽大叔,就是你的亲家跟我说的,他让我传的口信儿。他有一个外甥也在大队部里,跟着傻金花干事儿。那娘们已经通知了好多人,还跟人说:我没想到镇江也要结婚了!我以为他这辈子也结不成婚,他爹竟然给他找了个二婚头,名叫银花。”那年轻人说:“傻金花气坏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人们都说,她又犯了疯病。她一边哭一边说,程镇江是黑五类,狗崽子,我不能让他结婚!他老辈人三妻四妾,享尽荣华富贵,已经够了。她还说,我后悔以前手软,没把这家人往死里斗,往死里整。今天,我要你们给我砸了他的喜宴,因为,这世上有了我金花,就不能有银花……”
“狗崽子就不能结婚?”木匠盯着年轻人,“往下说。”
“这可让你亲家的外甥吓破了胆,赶紧跑来告诉了他舅。他们说,金花闹了喜宴,掀了桌子,说不定还要拉你们全家去开批斗会。你家闺女今天出嫁,逃过一劫;可他家银花刚过门就要挨批斗,太不划算!他们让我来问问,喜宴是不是改天进行。”
“她今天来闹,安的什么心?”木匠脸上阴郁下来,“你回去告诉我亲家,喜宴照旧。”
“叔,还有啥话捎给你亲家吗?”
“你告诉他,婚礼如期进行,让他女儿跟着迎亲的队伍赶紧回来。”
那年轻人走了,刚才领他来家里的那两个村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那年轻人走了之后,木匠便心神不宁地在家门口等。仙鹤听到动静,惊慌地从屋里跑出,问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头。女人们继续有条不紊地忙活着。他先等来了那两个送年轻人的村人。他们走进院子,手里都拿了一把铁锨。他们显得比木匠更加愤愤不平,嘴巴里骂骂咧咧,说这时候领人来闹事儿,是要把人往死里欺负吗?他们盯着木匠的眼睛,其中一个说,哥,你太软弱了。你们出身不好不假,可没害过人。这些年,让她一个娘们家欺负得连响屁都不敢放一个,不该。我们已经通知了一会儿来参加喜宴的,每个人来的时候,都操上家把什儿。我们吃我们的,金花来了,客客气气还好,如果真的像那年轻人所说,哥哥,你不用说话,我们这些人绝不客气。木匠愣愣地站在那里,有些惊诧地听完这话,没有说啥,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激。
在大家等得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迎亲的队伍终于到了门口。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过,平日里寂静的小院子热闹起来。女人们都带来了些小礼物,有的是一块干净手帕,有的是几个鸡蛋,有的是一包红糖;男人们则拿出多少不等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当然,除了毛票,他们带来的铁锨跟抓钩都撂在墙根旁边。村中的惟一一个高中毕业生程宝贵手握毛笔,在一张红纸上登记着礼品礼金的数量,并在喧闹的人声和热闹的唢呐声中,将它们一一大声报出。村中成立不久的鼓乐班领队福生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凳子上,领着大家演奏刚刚排练好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在大家的簇拥下,简单举行过婚礼仪式,就开始了宴席。因为来的人超过当初预期,村人紧挨在一起坐在桌旁。一桌女方来的亲眷,还有一桌招待同族里的长辈,其他桌上不分尊卑老幼,随意坐着。新人坐在首席,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新人旁边次席上坐着新媳妇娘家跟来的两个嫂子。木匠跟女人仙鹤,还有厨娘女皇跟媒婆雀巧陪在旁边。
这场婚事能够成就,全靠名叫雀巧的这个女人。
这些年,为了儿子的婚事,木匠愁坏了。儿子镇江已经二十八岁,还没有找下老婆。他们这样的成份,这样的出身,谁肯嫁进这个家里?嫁进这个家来,是想等着到村子东头的土场上挨批斗吗?从当年土改,到后来文革,哪一次运动,斗地主都是重要节目。队长一打铃,这边就得赶紧去,换上身破旧衣裳,把身子一缩,就让他们打,让他们骂,让他们吐呀。村子里,如果二十七八岁没找下老婆,在大家心目中,基本上已经在“二十一世纪五保户”的花名册里了。这些年,木匠最放不下的就是儿子镇江的婚事儿。一个当爹的,给孩娃儿娶门亲,成个家,不是他最重要的一桩心愿吗?他几乎都要灰心了,几个月前,媒婆雀巧却到家里,提出一个换亲的法儿。法子想好了,人也给物色好了。那边儿李庄的,姐弟俩。姐姐叫银花,是个二婚头;弟弟叫银山,腿也不瘸,眼也不瞎,只是年龄大些,眼睛里还有个棠棣花。
“这真是天做的一对,地成的一双!”雀巧拍手说。
这些年,木匠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女儿哩。这个女儿跟儿子年龄差了十来岁,取名云彩。媒婆的话才让他意识到,小女儿也已经长大了。她上工下工从路上走,总要牵着村里那些小光棍汉儿的眼珠子,让他们望上老半天。
现在,女儿已经让李庄迎亲的队伍接走了;儿媳妇银花也跟着儿子来到了家里。从眼前的情况看,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这一切来得真是太快了,真是太圆满了,圆满得有些突然。
那天,桌上接连摆上的一道道菜肴让大家惊叹不已。大家拿着筷子,品尝着厨娘女皇献给大家的一件件作品。这一桌桌喜筵上的菜有:烧鸡、烤鸭、猪肘子和鲤鱼。烧鸡通体透亮,晃动着红色的鸡冠;烤鸭头上还插着合欢树的花朵,煞像插在女帽上的华丽羽饰;鲤鱼则扭曲着身子,仿佛刚从水花四溅的河边跳上岸。当然,这些都是杂粮面做的,没有一件货真价实,但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品尝之后,都觉得口感极佳,甚至从心里感觉它们名副其实。
这场喜宴最大的功臣,无疑非女皇莫属。她把大家司空见惯的豆角做得又酸又甜,把茄子做出了一种大家久违了的肉味儿。她几天前还特意采了野蜂蜜,给大家做了拔丝土豆,甚至还在木匠定下婚期之后,用三个月的时间,使高粱麸皮酿造了那种闻上去都有些让人醉醺醺的东西。那是酒吗?那不是酒吗?他们一边争论,一边品尝,最后都有些舌根发硬,东倒西歪。他们最后不得不承认,这种没有经过沉淀的浑浊东西,的确是那种大家多年都没有机会好好品尝的美味儿。好多人都惊奇起来,说女皇不过是一个从河上漂来的女人,咋就会这一套精湛厨艺,咋就成了木匠家的厨娘?
大家吃着喝着,但因为之前那个年轻人传来的口信,因为那墙根边悄然沉睡着的一把把铁锨跟抓钩,这喜宴上的气氛还是有些异样。男人们一边划拳,一边还心不在焉地朝门口望,以致许多人连连失手。新郎倌携着新娘给众人敬酒,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把叔叔叫成大伯,把弟妹喊成嫂子,把弟弟喊成哥哥,把姐姐叫成妹妹。在新人给大家敬了一圈酒,灰土着脸回来之后,有人终于忍不住提起了那个话头:
“你们说说,金花她今天是不是真的要来?”
“那还有假?来者不善,一会儿必有一场恶战。”
“她最好别来!往日里,她说批斗就批斗,爱收拾就收拾。今天,非同寻常!”
“她该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人家成份再差,也得娶媳妇,也得生娃娃,不该让人家断子绝孙。这些年,弄得人家孩娃儿连个媳妇也难找。现在,好不容易用亲妹妹给换了一门亲事。她来闹,天理不容!”
“她来就来,我们在这里等着。”
“对,我们奉陪到底!程家爷们虽然少,也不能让金花他们得逞。”
木匠解开脖子下的两个纽扣,眯细眼睛环顾一圈院子里的场面,美滋滋打了半个饱嗝。福生的鼓乐班还在演奏刚才的曲子,因为不熟练,时不时出现错误的节拍和不协调的曲调。每当出现错误,小队长福生就会停下来,歪着脖子,涨红着脸膛,大声训斥他的手下。在即将到来的械斗话题和激昂乐曲鼓动下,许多村人激动得跳上凳子,吵架一样划着拳,大声吆喝。
这时候,有人说:不喝了不喝了,真的喝醉了,金花领着人来闹,咱们这些老爷们攥不动铁锨,还不是束手就擒?这话说得有点儿晚,有人已经让那美味摧毁意志了。第一个显出醉意的,是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瓦屋。他接上这话茬儿,开始说起了队长金花的坏话。他和一个孱弱而神志麻木的大男孩坐在一起,晃动着因病而畸形了的粗脖子,瞪着鼓眼珠。他那些话也不能算是坏话,因为,在小村,已经人所共知,不是啥秘密。大家歇工的时候,打牌的时候,都会时不时提起,然后“嘎嘎嘎”笑上一阵。在说那话之前,瓦屋先是瞥了瞥那墙根下的一溜铁锨。
“我们抓不动铁锨不怕,一人给她一根硬棍子,她就服帖了。”
他的话音刚落,饭桌上爆出一阵狂笑。新郎倌望了望他,脸有些泛红。
“你这个新郎倌儿,还是个嫩娃儿,毛都没长齐的水瓜儿!你还瞅我一眼,你别不信,”瓦屋望望镇江,“我这样的老帮子菜,她不稀罕,你这样的,最合她胃口哩!”
“这话说得对,她男人虫蚁收拾不了她,”让女皇的酒灌醉的还不止一个,另一个老光棍汉磨盘说,“她为啥整天批斗这个,收拾那个的?渴得很,这样的女人瘾大。”
“你看她召集大家开社员大会,在土台子上边讲话,奶子一颤一颤的,奶头儿在褂子里尖尖的,像是鸡啄米……”
“怪不得你在下面听着,张着个嘴,头还一点一点的。”
在他们的狂笑声中,镇江显得有些不安。他在座位上扭扭身子,挪挪屁股,摆摆手似乎想阻止他们说下去。
“你不要怕,镇江。金花有啥好怕?说白了,她就是老队长镇物穿过的一双破鞋,用过的一把尿壶罢了。她咋当上的队长?镇物那死鬼不睡她,能让她当队长?”
这话死无对证,因为老队长镇物几年前就得了肝癌,埋进了村口的那个坟头,说不定到现在,连棺木都已经腐烂了。村人还记得,在老队长下葬那天,金花扑在棺上,像亲生女儿一样,哭得很悲。她合法的男人虫蚁呢?则喝醉了酒,在街上唱起了充满封建思想的淫秽歌曲《杨二姐拾花》。
当然,说金花是队长的相好,这一切都还不足为凭。
大家觉得可以作为证据的,是多年前一个晚上,金花的亲口供词。那年夏天,刚刚收了麦子,村人有些在院子里纳凉,有些在场院上拉呱。嘈嘈杂杂的,就听到街上有人跑过,嘴里喊着,逮着了,逮着了;抱着衣服,别让男的跑了。大家跟着追过去,到了麦场,才看见九条汉子,每人手执长棍。村人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李庄的人。他们站在一个麦秸垛边,守着上面一个深深的洞,一名手执钢刀的小伙子守在洞口。大家以为逮黄鼠狼子的,等了半天,里面才钻出来一个光身子女人。一站起来,就让那个拿着钢刀的男人掀翻在地。
村人后来知道,那光腚女人就是金花,拿刀的就是她的男人虫蚁。那年,金花刚嫁到李庄,就偷起了人。金花头破了,血流在地上,流在金色的麦秸上,像一朵朵火红的玫瑰。
有人说,那一回,金花可遭了罪;有人说,那拿刀的男人不是男人,女人光着身子出来,他却不用刀,用耳刮子;还有人说,他用了耳刮子,最后为了求金花回去,还跪下来给她赔礼道歉哩。
那一回,惟一遗憾的是,队长镇物跑得快,没让人家逮着。这让队长在任何场合,都有理由死活不承认这段奸情。他不承认归不承认,众目睽睽之下,女人却实实在在地招供了。她说,她跟镇物在一起。
她还补充了一句:镇物,大队长。
那时候,程庄、李庄、王庄是一个大队,可三个村子离得太近了,地是挨着边儿,房子也盖到了一起。这个村里有啥事儿,那个村里知道;那个村里有啥事儿,这个村里也瞒不下。这么长时间过去,如果不是喝醉了酒或者阴天下雨打牌无聊,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段往事,尤其在金花当了大队长之后,尤其在从前的大队长镇物死了之后。
木匠觉得,村人说金花当上大队长,是因为跟镇物搞破鞋,这种说法有些不公。因为,金花从小就是个积极分子,家里成份又好,十几岁便入了共青团。金花的爹是个赤贫农,饿得下过两次关外,在关外每次又饿得跑了回来。金花的娘是因为家乡发大水,提着打狗棍从老家曹县一步步来到王庄的。俩人生下的第一个娃儿夭折了,金花是第二个。金花是个漂亮的姑娘,漂亮得许多男人们都不敢正眼看,惟恐眼神里不由得露出猥琐之相。村里的民办教师小小虫说,这样的女子搁在旧社会,那是能“迷君上,乱朝纲”的。这女子的眉眼色相就是资本,就是生产力,也是破坏力。
那时候,金花还不知道很好地利用自己的色相,她只会拼命干活儿。三个村一开始成立初级社,接着是高级社,最后成立了人民公社。大家有目共睹,金花不仅思想积极,还是大家伙儿眼中的“铁姑娘”。
这样一个“铁姑娘”,后来却变成怎样风骚泼辣的一个娘们儿啊。
村人津津乐道的那段公案,那段有证词没证人的公案,木匠其实最有发言权。在那个麦场上,在麦秸垛上那个深深的洞口边,其实是木匠第一个赶到了现场,他甚至比李庄来的那十来个人还要早到一步。
在那个麦收过后、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李庄的十来个男人握着棍棒钢刀,到程庄来逮人的那个夜晚,队里的那头小母牛“哞哞”惨叫,早产下一头黑色的牛犊儿。牛犊像个布口袋一样重重地跌落在金色的麦草上,在红色的血水中间滑来滑去。村里专门为动物接生的接生员麻嘎爷爷动作熟练地抠掉牛犊儿嘴巴里的粘液,剪掉拖在肚子上尺把长的脐带,让木匠点起了一把火。木匠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在通红的火光中,小牛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小牛犊动作滑稽,每根关节都在扭动,仿佛在跳着什么奇怪的舞蹈,又像有意在给人逗乐。
“大孙子,你这麦草垫得薄,老母牛会着凉啊。大麦下的,麦草堆满了场院,咋不舍得多抱些来?是金条吗?”麻嘎爷爷一边把牛身子底下让血水沾湿的麦草清理出来,一边说。
“天有不测风云,”木匠说,“我没想到它会早产。”
“废话少说,快去。”麻嘎爷爷命令道。
木匠记得,刚才儿子镇江还在这里,他想让儿子去拿麦草,喊了两声,都没人答应,他骂了句啥,披上一件坎肩,就出了门。牛屋里浑浊的闷热气体粘稠地流淌着,一出门,凉风习习,倍感爽快。他快步往场院上走,嗅着空气里麦秸的气味儿,听着树枝上斑鸠和野画眉的啁啾声。
他走到麦场上,抖开手中的包袱,就往里面装麦草,装着装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我不能那样。”
这声音是那样熟悉,让他不由得一个激灵。他直起腰,朝四周望望,没有人影,连夜游的狗子都没有。
“你为啥不肯动我?”这回是个女子的声音。
木匠竖起耳朵,一开始以为听岔了,后来以为碰见了鬼,再后来,才发觉那个麦秸垛边深深的洞口。
“我不能害了你。”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让他浑身筛糠一样疯狂抖动起来。
“你看不起我这个光身子?”那女人说。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人没有再吭声。
“我给你,你都不要?”那女人变了哭腔。
这时候,李庄的那队人已经赶来了,举着火把,拿着棍棒和刀子。那几个男劳力后面,跟着村里好多看热闹的人,兴奋地叫喊着,脚踏在农历五月里满是浮土的地上,溅起一团团烟尘。木匠慌忙拎上包袱,往另一个麦秸垛后面一躲。他在后来想到这事儿,总是感到深深的自责,他应该说句话的,应该给里面那一对可怜的小人儿报个信的。
木匠从麦秸垛后悄悄跑出来,刚才那地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打着火把,有人叫喊着:女人扭住了,男的却跑了。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凑到里面,看到了人群里跪在地上的一个光身子女人。他的血涌上胸口,浑身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痛苦地蜷曲着,怎么也合不上。他多年来一直认为,那是一种美的震撼力,一种魔力。那女人的身子是那样好看,就像一个浑身发光的神奇小兽,就像一尊雪白的观音菩萨。
木匠看到了在这女人面前站着的几个黑塔样的男人,有的穿着汗衫,有的赤着脊梁,手中的棍子显得硬实坚挺,刀子则在火光中光芒四射。那个拿刀的男人扔掉刀子,抢步上前,扇了女子一个耳光。那耳光响亮,如同点了一个炮仗,如同炸了一个气球。那男人打了之后, 许是硌疼了手掌,许是闪了手腕,一只手像是中风一样在人眼前毫无遮拦地颤抖着。
“金花,听我说,你是虫蚁的女人,明媒正娶过来;你婆婆做得粗,整得细,一天到晚三茶六饭地伺候着你。”说话的是李庄一个上岁数的人,留着山羊胡子,要么辈分最长,要么有着其他方面的权威,“你想好,就从此金盆洗手,跟那人一刀两断。你不想好,看看你男人手里拿的啥,我们爷们手里拿的啥。你男人是无名小卒,但祖上是杀猪的屠户,也拿过刀,见过血。”
“他占了你?”虫蚁的手抖动得像片树叶,绝望地大喊了一声。
“没有。”
“他没占你,把你脱成这样?”
“我自己脱的。”
“你个臭不要脸的。”
“我脱了光身子,他没动我。”
村里人实在忍不住听这贱话,都凑上前去,一人朝她头脸上吐了口唾沫。她男人握紧拳头,像小弹簧一样在地上跳动了一下,喊了一声:
“他是谁?”
“他是镇……镇物。”
女人的声音不大,可那话一出口,麦场上即刻安静下来。不错,那时候,镇物是大队里的头头,是大队长。有些人悻悻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朝村里走去。那种感觉,像电影散了场一样,像开会散了会一样,像干活下了工一样。
大家默默地走着,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木匠也随着村人一起,朝家里默默走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如果按照村里人的传说,接下来的情节是这样的:金花的男人被她说出的话吓得尿了裤子,赶紧找来女人的衣裳,给她披在肩上。金花执意不回家,直到男人跪下来赔礼道歉。村里人还说,在接下来的日子,镇物和金花两个人在富饶的马坡地里,在马路趟子的葡萄园,流淌着爱的汗水,度过了一个炽热的夏天。他们从不避人耳目,因为这已经是一件公开的事情,没有再保密下去的必要。那个伤风败俗的夏天弥漫着的淫荡气息,直到镇物得了甲状腺肿、脖子大得像个水桶之后,才让清新的秋风吹散。
在大家醉意正浓,昏昏欲睡,几乎要忘了戒备的时候,女皇让人往每张桌子捧上了一碗酸鱼汤。酸鱼汤是她的拿手汤类,当年,在镇江老爷爷的六十大寿宴席上,正是这道菜让省城来的大员拍案叫绝,赞不绝口。大家都伸头往盆里望去,盆中汤水清可见底。几粒冰片浮在上面,宛若睡莲;两根香葱沉立汤中,宛若水草;其间些许小鱼游动,栩栩如生。当然,那绝不是活鱼。女皇不会故弄玄虚,让大家吃生鱼。大家没有动调羹,就嗅到了一股似乎不是凡间会有的清香。
在整个喜宴上,每道菜肴和羹汤所用到的食材都随处可见,稀松平常,经过女皇的加工,却都会让人以为是用了贵重的原料、稀罕的名产。在那有些饥馑的年月,它们刺激着村人的肠胃,发挥着无坚不摧、令人着迷的作用。她的高粱麸皮酒烧得大家肠胃发烫,腿脚酥软,头脑迷糊,引发出好似战斗号角一般响亮的打嗝声。
他们苦苦等待,至今没有见到金花他们的影子,只能把憋在身体里的蛮劲儿朝着新娘子银花发泄。他们面对这个邻村来的二婚头女人,刚才还都有些拘谨,这时借着酒劲儿,就放开了。一个小伙子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出其不意地一把按住女子,把她撂倒在地上,骑在胯下。不但搂了腰,一张毛乎乎的手还伸进女子的衣领,捉住了那两只白鸽子。新娘子皮实,笑津津的,装模作样缩着脑袋,甚至还十分消受地哼哼了两声。女人们捂着嘴笑成一团,后生们齐声惊叫,摩拳擦掌都要往前凑。更多男人一边灌着高粱麸皮酒,一边拍打着桌子,胡乱叫着,声震屋宇。
年轻人有搂新媳妇腰的,有揣新媳妇奶的;有的还把一张生满络腮胡子的毛嘴嘴凑到了女人脸上。上岁数的也没有放弃这次机会,凑上去两臂围住女子,轻轻一搂,瞬即闪开。回来后还不忘抿抿嘴,点点头,沉沉地说一句:
“咱是当叔的,要讲究些礼节,不能太过,”
“好一个小蛮腰!”
“呵呵!这生过娃儿的女人,腰却还赶不上俺的小腿肚粗哩!”
在整个喜宴上,木匠始终努力使自己保持着清醒。在刚才那些男人围着刚过门的儿媳妇胡闹的时候,他有些看不过,但想想自己的亲生女儿在那个村里也要遭受同样的待遇,便平衡了。当然,更重要的,这种场合,他个当公爹的不好阻止。如果要保护儿媳妇,也得儿子镇江出手。可是,儿子一整天都是这样心不在焉,烦躁不安。儿子瞥了一眼那些胡闹的人,就站起身来,朝羊圈走去。他站起来,悄悄跟上儿子。
他们爷俩在羊圈后面并排站着尿了个泡,提上裤子,走出来,当爹的把儿子喊住了。
“你的才是你的,别看着别人碗里的肉香。”
在这些年里,木匠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那天晚上,麦秸垛边,那个逃走了的男人,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儿子镇江。那个晚上,他真害怕金花把他供出来,但那女子却说出了另一个相似的名字。他当时让女子的话感动得简直迸溅出两朵泪花。金花原本想说的不是镇物,而是儿子镇江。或许是那两个字就要吐出嘴巴的时候,她才改了口。
“爹,你说的啥?”儿子装糊涂。
“你又不能跟人家在一块儿,你看你,害得人家多苦!”木匠说,“女人发起狠来,会杀死仇人全家。”
儿子没有吭声,把头低下。
“我们村里,黄狼远房的叔辈爷幺蛾子,出去跑生意,在兖州府的烟花巷,惹上了一个风尘女子。那是旧社会,他在家里有老婆孩子,想甩掉那女子。那女子追到家来,往水缸里下了砒霜。”
“他们一家死了吗?”
“一家十口,人芽不留,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
爷俩说完这话,好大一会儿的沉默。
村里人对金花和大队长偷情念念不忘,却都忽略了一件事儿,金花跟儿子镇江从小就是小伙伴儿。当然,他们绝不会想到,两个人会暗地里发展成一对恋人。这事儿就连木匠想起来,也觉得纳闷。也许还是祖辈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木匠是发现儿子和那女人秘密的第一个人,第二个人有没有,他拿不准。如果有,那也肯定是老队长镇物。他已经把那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
他一想起老镇物来,心里就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老家伙好色,让他糟蹋过的女人多了去了。有一次,在牛屋里,他就碰上一回。那女人吓得扎在他怀里,他掀起身子,用手掌“啪啪”拍打着那光洁而硕大无比的屁股,说木匠啊,你先出去待会儿。木匠羞臊无比,从心里几乎恨死了他,可有一点好处,这家伙当了一辈子干部,讲究组织原则。他对儿子镇江的秘密,一直守口如瓶。
在后来,金花每次组织人批斗他家,木匠都尽力配合,一来他知道那是上头的任务,二来他也觉得儿子对不起金花,想让她借着机会出出气。
这个秘密,木匠守了许多年,从没给儿子挑明过。在这些年,去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儿子望她一眼,她也一准回儿子一眼。有啥用哩?在土场上开批斗会,她领着大家喊口号,走到他们跟前,她嘴里含着的一口热唾沫,一定会准准地吐在儿子的嘴唇上,儿子也舍不得擦擦。这又有啥用哩?
两个人都知道不可能,两颗心却还在一起搅拧着,苦啥?熬啥?从那年轻人到家报了那个信儿,木匠就恨得要命,恨儿子,也恨那女人。那女人明明知道不能了,还纠缠啥?儿子明明知道她现在风流浪荡到那样,还为啥念念不忘哩?
“她是个千人踏、万人踩的烂门槛哩!”木匠跟儿子说了难听话。
“她跟谁在一起,心里想的都是我!”儿子说。
他望着儿子的眼睛,想起许多年前一件事儿来。那年,他心血来潮,忽然想教儿子做些木匠活儿。儿子兴趣不大,鼓捣了两天,打出四个小板凳。他让儿子把小板凳拿到集市上卖,傍晚时分,儿子回来了,没有拿回来一分钱。他审问儿子板凳是卖了还是送人了,儿子模棱两可,支支吾吾。那年夏天,在土场上看《地道战》,他发现儿子打的小板凳中的一个坐在金花屁股底下,另一个,由金花的男人虫蚁坐着。
那一回,村人看着电影,儿子镇江就往金花身边凑。木匠远远看着,儿子凑过去了,快挨到一起了。中间隔着两个人的时候,儿子却犹豫着站住了。村人都没注意到那个情景,金花的男人虫蚁也没注意到。在演电影的过程中,虫蚁还挤出人群,给金花买了一块雪糕。木匠看见金花把雪糕纸剥开扔在地上,把雪糕一口一口地吮。她吮了半截,就递给虫蚁,让虫蚁接着吮。木匠看见儿子站在金花身后不远处,喉结一动一动,吞咽着唾沫。第二天一早,木匠从床上爬起,看见儿子幸福地躺在床上,浑身爬满了漆黑的蚂蚁。儿子唇角露着微笑,手捂在胸口上,手心里抓着金花头天晚上扔掉的那张雪糕纸。那雪糕纸上沾着的甜味儿引来的蚂蚁差点儿把儿子吃掉,儿子却还沉浸在梦中浑然不觉。
村人仍旧跟新媳妇胡闹着,女人们也参加了这个队伍,人群中嘻嘻哈哈,不时滚过一阵放肆的声浪。大家闹够之后,都有些兴味索然。瓦屋抚摸着鼓胀的肚子,眯着眼,把下巴放在桌沿儿上,活像一头酒足饭饱后的猪。福生招呼几个吹鼓手拿起家把什儿,说趁着傻金花没杀过来,咱就再吹个啊。人们大声叫好,鼓胀的肚皮都要把衣服撑破了。他们吹的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村人和着乐曲的节拍,击着掌,大呼小叫。
在婚宴就要结束的时候,村人们的喉咙喊哑了,唢呐和笙也都荒腔走板,合不上拍子,才有人重新提起了傻金花,提起了早晨那个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送来的口信儿。
“新郎倌,那傻金花八成是知道我老光棍在这儿预备了棍子,不敢来了。”老光棍瓦屋咧开大嘴,黑乎乎的牙根喷溅出令人作呕的酒气,那脸上淫荡的笑容让他显得更加凶神恶煞。“新郎倌,你觉得我说得怎么样?你是不是得感谢我?”
“老家伙,住嘴,”这回镇江不耐烦地对醉醺醺的老光棍说,“您老喝您的酒,吃您的菜,别管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
大家扫着桌上还没扫净的菜,喝着酒篓里还没喝完的酒,就听到一阵自行车铃声。那铃声从院子外传来,清脆而急促。女客们吓得惊叫起来,男客们也都慌忙站了起来,有的甚至朝墙边的武器使了个眼色。
在这个时候,早晨那个到村里报信的年轻人骑着车子,冲进院子。他慌不迭地从车上跳下来,车子没有稳住,自己朝前跑了一段,冲到柴草垛上,停了下来。车轮还在转,银色的辐条闪着耀眼的光。
“叔,”他到木匠身边,“我有句话要跟您讲……”
“那就讲吧,”木匠回答说,“你肚子里总装着句话……”
“叔,这回还是你亲家让我来的,”谁也不认识的年轻人嘻嘻地笑着说,“真可笑,金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里面痛哭了一上午……”
村里人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随之,人群里发出一阵“哧哧”的冷笑。瓦屋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唿哨,其声之响,震得他的几个邻座身子都晃了。
“瓦屋,这会儿可不是让你拿着铁锨,跟人干仗的时候,”木匠训斥他说,“冷静点儿,你这个老家伙……”
这个带来惊人消息的年轻人,仍止不住在笑。
“她一边哭,一边喝酒,最后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儿。大家都说,她的酒是跟公社书记睡了觉换来的,香得很,”他翕动着下巴颏儿,说,“她通知了大家到这喜宴上来……大家都到了,拿着家伙儿,准备来大干一场,她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得烂醉如泥。”
那年轻人说完这些话,在一片忙乱中,朝着他的自行车跑去。你慌得啥,俊小伙儿,留下喝一杯。仙鹤朝他卖力地喊了一嗓子,大家哈哈大笑,可那小伙儿全然不顾,跳上车子,“哗啦哗啦”蹬着走了。小伙子已经没了影子,木匠还站在院子中间,舔着钻进嘴里的唇髭,呆若木鸡地站着。
在喜宴结束之后,木匠带着特意留下来的一瓶高粱麸皮酒,到了老队长镇物的坟头上。他站在那里,拜了两拜,将酒缓缓洒在地上,洒在那有些枯黄的衰草上。
“老伙计,咱家孩娃儿的喜酒,你还没喝上哩。”
那天,木匠在坟地里呆了很久,回到家里时,屋里的灯火已经点上,黑色的天际还留有一抹晚霞。东厢房是俩年轻人的新房,崭新的窗户纸是刚糊上的。在那窗户上,映着俩人正在活动着的剪影,像从前看过的皮影戏。那上面,新娘子正一步步把胆战心惊的新郎逼向墙角,像一只饥饿难耐的雌猫,满面贪婪地扑向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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