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的变与不变

南方周末特约记者 李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悦 陈绮颖

“华西会做一些改变，包括内部管理、分配机制上会有所改变，毕竟要和市场接轨，但不变的是共同富裕的道路。”

华西村集体主义文化数十年不变，但经济分配方式和管理模式正经受着时代的冲刷，许多传统也在悄然松动。

南方周末特约记者 李磊

发自江苏华西村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悦 陈绮颖

不变的集体主义

“集体主义的道路是不会变的，村民享受着集体的福利，不能既搞公又搞私。”

在华西村，共47项条款、5330个字的村规民约，对村民的道德和行为，做出约束性规范。而10个大组共110个“党员联户小组”，层层将华西2103个村民联结成为一个集体。

在很多华西村民眼里，华西村的集体主义氛围从未改变过。

在华西集团办公室上班的朱民新，1986年出生，是“根正苗红”的华西人。她告诉南方周末，很小的时候还听不懂一些政治词汇，就频繁跟随父母参加各种会议，开会、学习已经成为华西的习惯。

2003年，吴协恩接任华西村党委书记后，创立了“党员联户制度”，以5到10户家庭为一个单位，推举党员作为组长，就近结合为一个党员联户小组，每月不定期举行讨论学习小组会议。每月5日的“经济分析会”，以及6日的“村民大会”，也都雷打不动固定召开。

“每次（村民大会）人都来很齐，提前5分钟就到了。”华西村党委副书记孙海燕介绍，村民之所以对集体会议十分热衷，是因为每个人的意见都能够得到充分尊重。比如村民大会表决通过了在热电厂旧址修建文体活动中心的决议之后，涉及诸如购置哪些设施、装修设计、管理章程等等细节，又通过“党员联户小组”会议讨论了整整一年。

而当年，“老书记”吴仁宝曾提出过在村内修建高架桥的设想，但是由于造价昂贵且并不实用，这一提案在村民大会上被表决否定。

村规民约的每一次修订，也要在村民大会上讨论通过方可生效。在华西村，尊老爱幼、赡养父母、不准赌博等基本准则，被写进村规民约发挥约束效应。里边还有着不准养狗，不准摘花、砍树等较为严苛的条款，比如破坏植被的行为要处以一万元的罚款。

“每条每款都有依据，要经过村民大会讨论，要签字，要百分之百通过，通过了就要执行。”孙海燕解释，村规民约修改的动议，大部分来自“党员联户会议”。

市场经济浪潮冲击下，华西村无论从居家日常还是到经济活动，仍能保持较强的集体属性。“集体主义的道路是不会变的，村民享受着集体的福利，不能既搞公又搞私。”朱民新说。

但在集体主义文化数十年不变的华西村，经济分配方式和管理模式却正经受着时代的冲刷。

“华西会做一些改变，包括内部管理、分配机制上会有所改变，毕竟要和市场接轨，但不变的是共同富裕的道路。”华西村党委副书记、华西集团副总经理包丽君对南方周末说。▶下转第18版

2011年，华西集团以上市公司为平台，致力于把华西股份打造成一个大的金融股份公司，陆续将东海证券、华泰证券、江苏银行等金融资产注入华西股份。

2012-2014年，华西传统业务遭遇危机，金融业务果然成为了救兵。

2012年，华西股份主营业务化纤盈利困难，毛利率仅约2%，出售华泰证券股权获利的9000多万元，构成了华西股份当年的主要利润来源。2013年，华西股份利润大幅下滑67%，实现营业利润6029万元，其中出售华泰证券股票的投资收益2245万元也超过三分之一。2014年，华西股份化纤业务略亏，但从上述四家参股子公司取得投资收益2949万元（税前）。

传统的松动

与“股金”分红制度的变化一样，华西村的许多带有集体主义色彩的传统也在悄然松动。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华西村“老书记”吴仁宝设定了“二八开”和“一三三三”分配方式。所谓“二八开”，是指企业完成集团公司年初制定的目标后超额盈利的部分，20%留在企业投入再生产，80%用作奖金分配；奖金分配的原则遵循“一三三三”原则：10%奖给厂长，30%奖给厂经营班子，30%奖给职工，结余的30%留在企业作为公共积累。

与之相适应的，是“股金”制度。华西村民的收入由“工资＋奖金＋福利”构成，奖金并不发给职工，而作为股金投入企业，第二年开始按股分红。时间越久，股金分红越多。目前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年分红约在12万元以上。在华西，买房可以用股金买。

华西村的这套制度还包括“少分配、多积累，少拿现金、多入股”，比如工人平时只能领取30%的工资，其余的70%存在企业作为流动资金，到年底一次性兑现。

上述分配制度仅适用于华西村村民，对外来者则不适用。同时，它也对离开村集体的村民进行惩罚：村民（包括年轻人）一旦离开华西村，即收转全家10年的福利待遇和令其放弃股金分红收入。2003年，村规民约依旧严格规定：多子女家庭，有子女在外工作的，按外出子女占全部子女的比例扣减保养金。

这一将村民财富与集体忠诚度捆绑的附加规定，常被外界批判为侵占私产和限制人身自由。但华西村总以其符合集体主义、共同富裕的制度内涵，而加以反驳。

然而形势比人强，随着产业结构调整，越来越多的业务早已不在华西本土开展，华西村不再要求年轻人必须回村里工作。

“如果你有想法，可以出去闯，也可以回来，自由度比较高。”在集团办公室从事人事工作的朱民新告诉南方周末，华西村对年轻人的职业选择早已无过多干涉。

此外，如今如果有人离开华西，只收回个人的“股金”部分，之前发放到手上的利息、工资仍归自己。如果选择回来，再将“股金”返还。村民的房子、车子，如果不是用“股金”抵押购买，而是现金购买，离开华西后也归自己所有。

与“股金”分红制度的变化一样，华西村的许多带有集体主义色彩的传统也在悄然松动。

过去，华西村的领导干部没有假期，“新书记”吴协恩上任后，也开始实行轮休制度。

此外，除房子外，华西村集体“统购、统销”行为已经很少见。

早年，外来者可以通过购买或职务攀升两种方式获得华西村“村民待遇”，但2003年前后，除非通过自然婚配，华西村一般不再接纳外来者落户。

2013年，华西村发现，村里的离婚率上升，有些夫妇离婚后很快又各自组建了家庭，其中就存在着用“假结婚”骗取“村民待遇”的嫌疑。于是，2014年底，村民大会修订了村规民约，规定在离婚的配偶中，如果“过错”在新进的村民（嫁入或者入赘）一方，其村民待遇随着婚姻关系解除自动取消；如果过错方在老村民，新村民的股金分红仍被保留，但是，如果该新村民要与村外人再婚，需要经受3年的考验期，如果不再“节外生枝”，仍然给另一方村民待遇。

这是村规民约的最近一次修改。

“华西是社会的”

“老书记的理念是来了华西就是华西人，新书记的理念是华西是社会的。”

近几年随着华西集团业务的多元化发展，对专业化人才的需求激增，华西人与外地人之间的身份、福利差别也在发生着与时俱进的改变。

2015年9月，汤维清被任命为华西股份新任董事长、华西集团副总经理，他并非华西村人。大学毕业后，他曾在深圳发展，先后在中信基金、博时基金以及招商证券等金融机构任要职，2015年被吴协恩作为金融“高端人才”引进华西，掌舵金融业务。

汤维清入职时提出的一个条件，是给予金融板块管理团队最市场化的用人机制和利益共享机制，员工的薪酬按照市场行情独立核算，“我自己可以不讲薪酬，但是团队的薪酬必须由我来定，与行业水平匹配。”他说，“如果不这样，这个事情就做不成，至少我没这个能力。”

汤维清制定的金融板块薪酬结构，与华西传统的“二八开”等分配机制完全不同。比如金融团队高管的薪酬按“四六开”——平时发放60%，剩下40%留给年终业绩考核，如果超额完成年初制定的业绩目标，可以拿50%-60%。按照金融行业的薪酬标准，华西股份很多新聘职工的收入甚至会远高于华西村村民。

而过去只有华西村民才能享受的“股金”分红，也已对非华西村民放开，“外来员工好多都在华西拥有自己掏钱入股的现金股。”汤维清说，“这是比较大的突破，能够吸引外来优秀的管理者和员工。”

在海运板块，也打破了“二八”和“一三三三”原则，完全与市场惯例接轨。华西对远洋船舶公司控股60%-70%，管理团队参股。

华西钢铁公司董事长杨永昌告诉南方周末，钢铁公司的总经理是外聘的，生产、设备、技术厂长都是外聘的专业人才。钢铁板块2600多名员工，村民就八九十人，算上“大华西”也只有不到800人。本村村民做财务、仓库、后勤、保安、工艺采购和销售的比较多，其他技术要求高的岗位，比如技术研发、设备动力部、能源环保部等基本都是外聘的，“现在是市场化发展，不一定就要村民，我自己管理的90%以上员工都是外来的”。

随着外聘员工的大量引入，钢铁板块的分配制度也在改革。“今后肯定都要改，改到村民与外聘员工完全一样，完全市场化，村民就享受村里的福利，厂里同工同酬一视同仁，不存在照顾本村的。书记的思路就是往这个方向走。照顾本村人，对企业是不利的。”杨永昌介绍，现在整个华西集团的员工有两万多人，华西村的本地劳动力总共才1000多人，不到5%，而享受股金分红的华西村民数量为2103人。

“老书记的理念是来了华西就是华西人，新书记的理念是华西是社会的。”华西接待办的赵珉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