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卖吧”

南方周末记者 郭丝露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文豪

绝大多数来自企业认购、由百度直接任命的“官方吧主”拥有超级特权：可以随意删帖、置顶帖子和更换“民选吧主”，无需参与资格考核，无法被投诉下台。

“当一个病友论坛里基本的加精、置顶、吧务任命，都变成明码标价的一桩桩买卖，还能称其为论坛吗？”

贴吧的控制权牢牢地抓在百度手里。它遥不可及，却又无处不在；它让人人喊打的骗子，成了你的主子。

南方周末记者 郭丝露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文豪

发出知乎上第一条帖子的那天，37岁的百度血友病吧吧主“蚂蚁菜”正忍受着右手腕关节因内出血导致的持续的肿胀与疼痛。

帖子发出后，蚂蚁菜不眠不休连续在电脑前坐了30个小时，一度兴奋得浑身颤抖。手机、电脑中的微信、QQ和网页仍不断闪烁，发出滴滴的提醒：“会受到这么多关注，是想都没想过的。”

这只“蚂蚁”，最终撼动了百度这棵“大树”。

《百度贴吧的血友病吧被卖了，原吧主小吧主突然间全部被拿下，如何看待百度这样的行为？》——2016年1月10日，从蚂蚁菜在知乎上发的这封举报帖为契机，百度这个中国搜索引擎界当之无愧的“帝王”，被逼到了人人喊打的尴尬境地。

帖子中，蚂蚁树指控百度公司将疾病贴吧的管理权限，有偿提供给不法医疗机构。这激起了人们对百度上“推广”的记忆，源于虚拟世界的愤怒，在现实中得到回应。

短短几天内，血友病吧联合牛皮癣吧、肺结核吧、先天性心脏病吧、HIV吧等疾病贴吧，建立贴吧维权联盟，共同要求百度重新整治贴吧运营方式。

“百度卖贴吧赚的是钱，要的却是命。”央视的专题片如是报道。

真正撼动“大树”的，其实是一群“蚂蚁”，他们是由汹涌民意组成的“蚂蚁军团”。

2016年1月15日，国家网信办约谈百度负责人，表示将对百度予以处罚。同日，国家卫计委新闻发言人毛群安透露已与百度联系，进一步了解情况。针对上述情况，百度的回应是将“全面整改”。

1月19日，百度再次发表声明，正式承认“卖吧”事件“暴露了我们在贴吧商业化运营管理上的失职，和对吧友声音的忽视”。

“骗子”成了“主子”

2016年1月11日凌晨三点，用左手残存的力气在知乎敲下又一条回复后，蚂蚁菜呆坐在闪烁的屏幕前，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对多数人来说，血友病只是一个名称。但“蚂蚁菜”说，血友病患者是真的“以血为友”——一方面，机体自身没有能力“制造”凝血因子，病人需要终身输血；另一方面，生活中任何一个微小的碰撞，都会带来无法抑制的流血，甚至死亡。

“我们保护身体就像维护车子，只是一般人都开好车、新车，我们天生是旧车，维护不好就会报废。”这是“蚂蚁菜”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比喻。5岁那年，他差点因为一颗瓜子刮破口腔黏膜而丧命。

疾病之外的生活里，“蚂蚁菜”是标准的宅男，家教课之余，他基本在电脑旁度过。也正因如此，2015年11月9日，当“血友病吧”出现一个ID为“血友病专家”的“官方吧主”时，“蚂蚁菜”马上就发现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恐慌。在百度贴吧的世界中，贴吧吧务被分为小吧主、大吧主、职业吧主几个阶层。大小吧主和职业吧主都是从普通成员起步，在达到一定发帖量和活跃度后，通过“民选”产生的管理者。

与其他贴吧相比，疾病类贴吧有它的特殊性：吧主们的主要任务，是删除贴吧中泛滥的“广告帖”和“骗子帖”。“对疾病类贴吧来说，骗子帖删与不删的区别，就是钱，就是命。”曾受骗耽误病情的慢粒白血病吧吧主“木头”说。

不同吧主对骗子帖都有自己的判断方式。“尿毒症现在只有透析和换肾两种治疗途径，发帖医院只要敢说‘干细胞移植治疗‘中药活肾的就是骗子。”尿毒症吧吧主“八妹”说。

“涉及假药的删除，涉及非法行医的删除，涉及药品邮购的删除，不写明用药和就诊机构的删除，重复帖子出现三次以上的删除。”这是牛皮癣吧吧主“Ultraviolet”为牛皮癣吧定下的“规矩”。最多的时候，他一天会删掉上百条帖子。

自发组成贴吧、发帖、逐渐积累威望进而成为吧主并制定自己的“游戏规则”……看似“野蛮生长”的百度贴吧，也有自己的生态。疾病吧成员间权限不同，但地位平等，目的也只有一个：活下去，治好病。

不过，这种生态随着“官方吧主”的出现被打破。“官方吧主”和“民选吧主”不同，他们绝大多数来自企业认购，由百度直接任命，无需参与吧主资格任何考核，也无法被吧友投诉下台，却拥有着职业吧主和吧主都无法比拟的“权力”。

这些权力中，就包括随意删帖、置顶帖子和更换原吧主。

犹如一场现实社会中的战争，在发现“官方吧主”的存在后，“蚂蚁菜”和他的伙伴们，进入了地下阶段：他们有序却悄无声息地将精华帖子分批保存下来，转移到了其他的网络平台。

但真枪实弹的“战争”还是打响了。2016年1月9日，和“官方吧主”僵持一个多月后，“蚂蚁菜”发现，自己作为吧主的权限被全部撤销。血友病贴吧的首页上的贴图也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民营医院的广告。

一直在打击的“骗子”，竟然成了贴吧的主人，这让苦心经营贴吧多年的“蚂蚁菜”和“老八路”无法接受。

所有新发出揭露行骗手法的帖子，都被无情而坚决地删掉了。按照贴吧的规则，大吧主“蚂蚁菜”本有权限恢复被删除的帖子。但现在，他甚至在百度快照也搜不到帖子的任何痕迹。

看着那些无法被恢复的帖子，蚂蚁菜有些毛骨悚然。随之而来的，是对百度的恨意：“（他们）随意让骗子进来，对我们的生命权，根本看都不看在眼里。”

与生俱来的不平等

以蚂蚁菜的帖子为起点，一场由下至上自发的社交网络“狂欢”，使贴吧买卖的真相被一层层剥开。

穷游网的员工在微博表示，自己曾接到百度电话，邀请穷游网接管“穷游吧”，代价是200万元每年的认证费；钢琴吧吧主也向南方周末记者爆料，自己的吧早在数月前就已经被以70万的价格承包……

在淘宝输入“百度贴吧”后，可以看到数个标榜能够进行吧主买卖的店铺。南方周末记者进入一家好评率较高的店铺，店主表示八万元一年的“承包价”就能够获得某疾病吧大吧主身份和权限，并保证吧主身份不被百度中途撤销，但拒绝透露原因。▶下转第4版

更可怕的是，疾病吧吧主们持续删的“骗子帖”和“广告帖”，其发帖人就包括百度和它的代理商。

这其实是“百度推广”营销计划的一项。南方周末记者以河南某厂商身份在“百度推广”页面输入公司信息后，收到来自河南某代理商回复，称药品和医学类帖子暂时发不了，但保健品还能做，两万元就可以获得一条30天的置顶帖。

而最令牛皮癣吧吧主“Ultraviolet”生气的是，“官方吧主”管理贴吧一段时间后，竟然开始公开向贴吧成员售卖帖子：置顶一条帖子每月9000元，任命一位小吧主每月6000元，加精一条帖子每月600元。“当一个病友论坛里基本的加精、置顶、吧务任命，都变成明码标价的一桩桩买卖，还能称其为论坛吗？”

所有这些，都与吧主们所认定的自由、平等的贴吧相距很远。分管贴吧事务的百度副总裁陆复斌此前在受访时表示，贴吧不只是百度唯一的一款社交类产品，更是一个网络社会体系。

但“卖吧”让人们看到这个“社会体系”是多么不堪一击。它的控制权被牢牢地抓在社会之外的终极力量——百度手里。

它无处不在，掌控着你的一切，却又遥不可及。

按照贴吧规则，吧主任何问题都应反馈到吧主群。但“木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吧主群的工作人员自称“志愿者”，他们只能将诉求转交百度，真正收到反馈的，多是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像是广告帖多或者被官方吧主封号之类的事，没有人会理你。”

南方周末记者在采访中发现，贴吧吧主和百度管理人员之间的沟通，一直是单向的。即使是“新任网红”蚂蚁菜，也从未和百度员工有直接接触，一切相关事宜，都由“志愿者”处理。

牛皮癣吧的一位成员，曾来到百度总部和贴吧运营负责人面谈。对方的回复是：百度出售贴吧是当前的贴吧运营方略，不会更改，如希望得到管理权限，可以进入百度医疗伙伴大客户计划参与竞价。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这种“运营方略”开始于2015年。这一年也被称为贴吧官方”全面开始经济体系建设“的元年，“贴吧合伙人”作为陆复斌加入百度后的第一个项目，直接产品就是能够出售的“官方吧主”头衔。

“卖吧”事件后，前百度产品副总裁、被称为“百度贴吧之父”的俞军，只发了一条简短的微博：“百度的核心问题首先是价值观，然后是激励机制。”

无论是价值观，还是激励机制，现在的百度贴吧都与俞军时代相去甚远。

2003年贴吧创立之初，打着“建立开放平等社区”的宗旨，百度甚至一度在设置中去掉所有商业因素。但随着谷歌退出中国大陆，百度从残酷的竞争压力中解脱，抬起头，发现目之所及，已无一个可抗衡的对手。

极度的权力带来极端的问题。2012年百度提出“狼性文化”，新战略下，“用户至上”被逐渐弱化，销售主导取代了产品主导……百度进入野蛮发展的快速变现时期。

对更多细节，百度内部大部分人士均婉拒采访，一位员工的理由是“因为现在还不希望百度垮掉”。

百度某负责销售的员工则坦言，贴吧对销售来说“一直不是很好卖的产品”，销售部门对贴吧并不重视。而公关部门某员工则表示，百度贴吧的问题很早就有人看到，但决定权远不在自己这里：“所谓产品问题，公关埋单，领导决策。”

上述销售人员还透露，百度早已将贴吧买卖和发帖等业务交给代理商操作，只有吧内正式广告位投放在总公司进行。这也是规避风险的一种手段。

“如果有人咨询我要不要去和百度合作买吧，我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曾任百度法务顾问的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游云庭说，“但这一切都架不住资本市场对利益增长和对KPI考核的需求。即便法务部门意识到了风险，只要不是刑事风险，一般就做了。“

“百度的法律团队是非常专业的，他们有能力将风险降到最低。但这并不能阻止网民用脚投票。”游云庭说。

“我们更相信 自己身边的人”

2016年1月11日晚上，蚂蚁菜的帖子发出后第二天，公益组织“血友之家罕见病关爱中心”的创建人关涛第一次接到了百度直接打过来的电话：百度同意血友之家的“认领”申请，血友之家将成为血友病吧的新吧主。

这种“被通知”让关涛百感交集。其实，早在官方吧主“上任”后，蚂蚁菜就曾向关涛求助，请他“认领”血友病贴吧。关涛向百度提交了血友之家的营业执照、组织机构代码等材料后，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汹涌的民意，正裹着口水湮没百度。1月11日开始，卖吧事件迅速发酵，也引起了多个疾病类贴吧的反弹。吧主们组建了名为“百度疾病贴吧维权”的微信群，商量对策。而以“我是如何坚持十多年站在反百度第一线的”、“李彦宏，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吗？！”为题的文章，更在微信朋友圈刷屏。

1月12日，百度相继发出了两封声明，表示将停止百度贴吧内所有病种类吧的商业合作，管理权限只对权威公益组织开放。

1月13日下午一点半，血友之家、北京天使妈妈慈善基金会、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新阳光慈善基金会、爱稀客肺动脉高压罕见病关爱中心、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六家公益组织受邀来到北京百度总部——除了关涛所代表的血友之家外，其中许多组织此前均与百度有过合作。

会议从一点半持续到下午四点，内容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百度并没有立即与公益组织签订托管条约，会议目的只是希望听取意见，“下周出草案”。

作为国内第一搜索引擎，百度这棵“大树”对公益组织的影响力，远超于想象。关涛的感受是，一些公益组织太关注百度其他方面的合作，三个小时的会议“总是跑题”，基本没机会讨论“如何接管贴吧”这个核心问题。

会后，部分公益组织表示将改变贴吧“无序”的状态，对其进行“直接管理”。“天使妈妈”负责人邱女士曾公开表示将在问诊区邀请专业医生坐诊，对网友在贴吧提出的问题进行解答。

但这种强加的“秩序”，是吧主们最担心的：公益组织这个“中间方”只是“幌子”——看起来轻易得到的权利，其实是给他们戴上另一道枷锁的借口。

更重要的是，它有违吧主们对贴吧私密、平等的定位。“天使妈妈，我建议警惕点。”某吧吧主在维权群上说。

对吧主来说，一些规则已经在悄悄改变。2016年新年前夕，百度取消了一年一度的“吧主大会”——往年这都是各吧吧主欢聚一堂的大派对——取而代之的是从1月19日开始分批进行“座谈会”。

座谈的地点绝对保密，牛皮癣吧另一大吧主“范德彪西”甚至收到“志愿者”通知，要求“会上尽量不要谈起血友病吧的事情”。“虽然贴吧商业化叫停了，但百度并没有真正地把贴吧还给病友。”范德彪西说。

蚂蚁菜的期待是让贴吧回到从前“完全自治”的时期，因为“我们更相信自己身边的人”。

这也是大部分疾病贴吧的心声。对公益组织的不信任，来自疾病贴吧病人们天然的不安全感。

多位吧主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贴吧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家，决不会放弃。“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血友病吧吧务“小白”说，“除了贴吧，我们无处可去。”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固执地相信，自己比专家更“专家”：“即使是真正的血友病专家，我们还是比他们多一些理解，因为这些病痛不在别人身上，在我们心里。”

”八妹“是疾病吧吧主中少见的健康人士，2013年在朋友推荐下开始接管尿毒症吧。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刚进入尿毒症吧时，那里弥漫的情绪：哀叹、失落、求助和对死亡的恐惧。

这就是“骗子帖”和“广告帖”之所以能够横行的根本原因，也是吧主们拼尽全力要删除这些帖子的终极目的。

心心救助发起人之一、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马海新提醒，粗暴地破坏贴吧，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对病人来说，社会性情感要比个体情感还要重要。而贴吧就是社会性情感的产物。”马海新说，一个吧主和一群忠实的拥趸组成的圈子，有他们自己的规则和逻辑，轻易破坏，很容易对病人造成伤害。

1月16日，是蚂蚁菜儿子的百日宴。觥筹交错中，偶尔有人问起百度贴吧的事情，蚂蚁菜大方承认，自己就是那只“蚂蚁”。

但蚂蚁菜并不知道，就在百日宴的前一天，国家卫计委表示了对百度疾病吧的关注。卫计委发言人毛群安表示，正在向百度了解情况，希望“规范一些疾病条目的贴吧解读”，并且“利用贴吧精准地进行健康知识传播”。

“我对这个还不大了解。”蚂蚁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搞不清楚太复杂的东西。”

（出于保护患者隐私考虑，文中患者均用网络ID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