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

2016-01-16 03:00王俊杰赵金广
关键词:司马迁历史

王俊杰,赵金广

(河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论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

王俊杰,赵金广

(河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摘要:司马迁对天下大势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天下大势,是指天时、地利与人和共同作用而形成的历史态势及其发展潮流,司马迁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角度对战争进行全方位的立体式叙写。他用天象灾异影射天下形势,天命(天道)观与“三五之变”观是他天时观的两翼。司马迁广博的地理知识使他写地利时得心应手,他不仅重视地形,而且注重地势在战争中的作用,他甚至是“地势决定论”者。“遗烈”“余烈”体现出优秀民族精神持久而强大的历史穿透力,是人和的一种特殊形态。司马迁对天下大势成竹在胸,他叙写错综复杂的战争历史时显得高屋建瓴、宏阔深邃。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战争;天时;地利;人和

司马迁的战争叙事艺术炉火纯青,古今独步,能从纷纭复杂的历史表象中表现出登高望远的气魄。司马迁对天下大势有着惊人的洞察力,顾炎武对此曾赞曰:“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1]1428司马迁的资质里似乎有着政治家、军事家的某些禀赋,至少在精神层面,他决不是一个纸上谈兵、仅以文字为能事的书生。

1天时

所谓天时,就是历史时机及历史发展趋势,包括战争在内的任何历史事件都是在特定的时代条件下进行的,任何历史人物都不可能踏空于其所处的时代。司马迁写战争,首先要写的就是天时。

在司马迁那里,天时与天命或天道几乎是同义语,又与天象灾异形影不离。《周本记》写周武王盟津观兵欲伐商纣时,为了突出武王将得天时,司马迁采录了《周书》及今文《泰誓》的“白鱼赤乌”之说。《秦始皇本纪》前半篇也有不少灾异叙写,凡有灾异出现,人间紧接着就有相应的战争或其他灾祸发生。《孝景本纪》中七国之乱爆发前的天象屡屡异常,预示着人间将有不祥之事发生,这种叙事贯穿于《孝景本纪》全篇。这些篇目里天时与天象灾异搅和在一起,可以说司马迁是在用天象灾异影射天下形势。

司马迁自言其作史要“究天人之际”,天人之间的风云际会是他探究的重点对象。当时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已大行其道,而天人感应说认为,天有意志,天与人互相影响、互相感应,天象与人间的吉凶祸福相对应,王朝的兴废更替由天命所决定。董仲舒是司马迁的老师,司马迁不可能不受天人感应说的影响。司马迁又出身于史官世家,他慨叹自己是“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报任安书》),从事这种职业,要想完全摆脱天命观念也是不可能的。在理论上,司马迁承认天命的存在,肯定天人之间有感应,他在《天官书》中说得很清楚:

秦始皇之时,十五年彗星四见,久者八十日,长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因以张楚并起,三十年之间兵相骀藉,不可胜数。自蚩尤以来,未尝若斯也。

项羽救钜鹿,枉矢西流,山东遂合从诸侯,西坑秦人,诛屠咸阳。

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平城之围,月晕参、毕七重。诸吕作乱,日蚀,昼晦。吴楚七国叛逆,彗星数丈,天狗过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元光、元狩,蚩尤之旗再见,长则半天。其后京师师四出,诛夷狄者数十年,而伐胡尤甚。越之亡,荧惑守斗;朝鲜之拔,星茀于河戍;兵征大宛,星茀招摇:此其荦荦大者。若至委曲小变,不可胜道。由是观之,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2]1348-1349

在司马迁看来,世间如此多的战乱与天上的星象存在着神秘的联系,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模糊但却是巨大的力量在支配着凡间的人事,这就是天命,或曰天时。

《天官书》是司马迁对天人关系在理论上的集中阐释,在其他篇目中司马迁对此也有所阐发。例如《六国年表序》曰:“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2]685司马迁在《秦楚之际月表序》说到前朝得天下之难而刘邦得天下之易时,他无比慨叹道:“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2]760他又在《魏世家》中感叹魏国即使重用信陵君也无济于世:“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2]1864司马迁不仅把天人感应、天命观当作抽象的理论,还把它作为一个思想尺度来衡量历史、观照战争。

司马迁的天时观还具有浓厚的循环论色彩。《历书》云:“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2]1258《高祖本纪》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2]393-394司马迁的这种历史循环论的直接源头是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还有阴阳家邹衍鼓吹的“终始五德”说。在《天官书》里司马迁还提出了“三五之变”的历史观: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2]1344

“三”指三十年,是两代人的间隔,“五”即五百年,是一个更大的周期。“三五之变”是司马迁对历史循环论的扬弃,把循环论的历史观发展为进化论的历史观,在司马迁看来,“三五之变”是历史发展的规律,也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

天命(天运、天道)观与“三五之变”是司马迁天时观的两支翅膀,它们体现了司马迁在哲学层面对社会历史发展大势的基本认识。朝代更迭、战争兴废都是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中浮沉,在司马迁看来,如果讲天时,这就是最大的天时。这种天时汹涌澎湃,浩浩荡荡,逆天时者,事倍功半,甚至头破血流、粉身碎骨;顺天时者,事半功倍,乃至封土辟疆、功彪千古。

其实,司马迁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宿命论者,他所说的“天时”也不是“宿命”的代名词。“天有无意志,它能不能主宰人间事物,司马迁的回答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带有浓厚的二元论色彩,但基本倾向是朴素唯物主义的。”[3]231司马迁在理论上虽然服膺天人感应之说,肯定天道的作用,然而作为一个史学家,他更相信历史事实本身所蕴含的人事之道。在理性思维与神秘思维的交战中,理性思维终究占了上风。司马迁通过对历史的深刻体察,对天道提出了质疑。如《伯夷列传》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2]2124-2125《项羽本纪》批评项羽至死不悟:“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2]338可见,司马迁对庄严神圣的天道表示了怀疑,也对天道的公正进行了拷问。在《楚元王世家》的论赞里,司马迁把当时流行的“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个具有迷信色彩的天人感应观的民谚,改为“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2]1990,他完全撇开了天人感应,而大谈起了人事。在《史记》很多篇章里,虽然司马迁有时也讲天命,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强调人事才是他真正的用心之处。

司马迁对天时的认识,是复杂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对他天时观的评价很难简单地用是或非下结论,这是因为他的思想本身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单向维度,而是具有相当的模糊性。司马迁在天时问题上,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这也再次证明了即使伟大人物也难免有其时代的局限性。

2地利

所谓地利,是指地理因素在军事活动中趋利避害的运用,它包括地形与地势。地形指地理形状、山川形势,笔者称之为战役地理;地势指地理势能,笔者称之为战略地理。《孙子兵法》非常重视地理因素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行军篇》《地形篇》与《九地篇》构成了孙子军事地理学的理论体系,其中《地形篇》主要讲的是“地形”,《九地篇》主要论的则是地势。

最早深入论及司马迁深谙地利的是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炎武,他指出:

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途,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以山川郡国不易明,故曰东、曰西、曰南、曰北,一言之下,而形势了然。以关、塞、江、河为一方界限,故于项羽则曰“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曰“羽乃悉引兵渡河”,曰“羽将诸侯兵三十余万,行略地至河南”,曰“羽渡淮”,曰“羽遂引东,欲渡乌江”。于高帝则曰“出成皋、玉门,北渡河”,曰“引兵渡河,复取成皋”。盖自古史书兵事地形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1]

司马迁眼前似乎挂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他不仅对山川走势中纯地理的信息了如指掌,更为精妙的是对军队在地理空间的活动也了然于胸,在他笔下就如同沙盘推演,精确逼真,令人叫绝。后人按照他的文字,完全可以复原当时军队运动的情况。司马迁是一个熟谙军事地理的史学家,以后众多的正史学家在这方面没有一个可以望其项背。

司马迁对战争的叙写是很注意地形因素的,他深知“夫地形者,兵之助也”[4]439的道理。项羽破釜沉舟,韩信井陉口背水一战,都是运用特定地形对军士心理所起作用而取胜的经典战例。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不仅叙写地形即战役地理,而且更加注重地势即战略地理在战争中的作用,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地势决定论”者。《六国年表·序》曰: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2]686

古人常把春夏秋冬四季与东西南北相配,说东方之神为青帝,主春;西方之神为白帝,主秋。因为东方与春相配,故曰“物之始生”,西方与秋相配,故曰“物之成孰”。由自然界的春华秋实类推到人类社会,司马迁发现一个重要规律:兴起事业的人肯定出现于东南方,而最终收获实际功利的人常常出现在西北方,夏禹、周王、秦帝、汉高莫不如是。后世还有几个典型例证,如隋、唐均崛起发迹于关中,毛泽东所领导的革命兴起于东南方的闽赣,而真正收功却是在西北方的秦晋高原。当然司马迁无法看到后世的情况,但这却进一步印证了他的惊人大发现,历史似乎都已经由历史人物所在的地势决定了。司马迁只是提出了这种应验不爽的神秘现象,并没有分析其中深刻的“科学”原因。

司马迁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他不可能不受神秘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然而作为一个清醒的史学家,司马迁除了神秘思维,更有理性思维,而最终理性思维还是压倒了神秘思维。他在《高祖本纪》借田肯之口写到秦之地势时,就已经抛开了神秘主义的衣钵:

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2]382

秦国,北有沙漠为屏障,西依陇山之雄,南接秦岭为城,东有黄河之险、崤山之固,中则是千里沃野的关中平原。中国地势西北高东南低,秦国正处于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秦兵东出击六国,顺风顺水有不可阻挡之势。这或许就是常收功于西北的原因吧。司马迁不仅认识到秦国地势之胜,还指出晋、齐、楚三国也以其优越的战略地理位置而称霸一时。《十二诸侯年表序》曰:

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海迭兴,更为伯主。[2]509

这几个国家叱咤风云,竞相争霸,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地势所起的作用则不容忽视。齐、楚、秦、晋四个国家分别占据中国东、南、西、北之一角,据有山河之险,地势的便利极大地催动着他们的勃兴。其一,这些国家(以及春秋后期的吴、越)和争霸中心地区——黄河中下游保持着相对的距离,在战略上处于外线作战的有利地位,本土较少遭受战争灾祸;其二,他们大多和文化相对落后的蛮夷戎狄等少数民族为邻,背临空旷地带,有较大的战略拓展空间;其三,因远离中原腹地而较少受传统保守思想影响,容易更新观念,锐意进取。[5]146-148我们不是地理条件决定论者,但是并不否认地理条件对历史进程所起的重大作用。从东周列国兴亡盛衰的历史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地势所起的巨大作用。

司马迁是位深晓军事地理的史学家,也是一位具有卓越地理学识与眼光的地理专家。《河渠书》与《货殖列传》蕴含着丰富的地理学信息,是《史记》中具有重要地理学价值的两个篇目,《史记》中虽然没有《地理志》的名目,但它们却是正史设《地理志》的先驱,后来班固《汉书·地理志》多取材、取法于此。特别是《货殖列传》更甚于《河渠书》,从体裁上来看,它很难说是一篇地理著作,但从实际内容来看,却具有十分重要的地理学意义。其中从经济角度把中国划分为山西、山东、江南、西北四大区域,四大经济区又分为十几个次区域,这种划分不受当时政治区划束缚,亦不为过去地理书所局囿,独创一格,堪称卓识。《货殖列传》按区域叙写了全国各地的地形、物产、交通、城市、风俗人情,它不仅是经济地理,还是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历史地理。朱鹤龄曰:“太史公《货殖传》,将天时、地理、人事、物情,历历如指诸掌,其文章瑰伟奇变不必言,以之殿全书之末,必有深指。”[6]604除了《河渠书》、《货殖列传》外,其他蕴含较多地理信息的篇目还有,《夏本纪》采录《尚书·禹贡》对九州的划分,《周本纪》载周初的分封与区划,《秦本纪》和《秦始皇本纪》叙郡县的变迁,《项羽本纪》记项羽分封诸王及地理位置,《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载汉代的郡国,各民族列传中还有边疆地理知识。大一统的时代不仅需要对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大总结,而且需要对纵横数万里的地理大总结,司马迁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这个历史责任。

司马迁对地利的了如指掌,是渊于他广博的地理知识,而司马迁对地理知识的学习主要通过三种途径。其一,书本。《禹贡》《周礼·职方》《山海经》《尔雅·释地》都是先秦地理学著作,司马迁对之多有涉猎。《夏本纪》采录《禹贡》全文,可见他对此先秦第一地理名著的重视程度。《禹本纪》和《山海经》是具有浓厚神话色彩的地理学著作,司马迁对其中不合实际的地理描述做了指正,如《大宛列传》云:“《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2]3179萧何所收秦朝的图书资料中应有诸侯列国的地图,作为遍览“石室金匮”之书的太史公,他应是仔细看过这些地图的。这些来自书本的地理知识,对于司马迁写地利显然帮了大忙。其二,游踪天下的阅历。司马迁二十岁时壮游了大半个中国,入仕后扈从汉武帝又到过许多地方,实地的考察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地理知识,这对于他在《史记》中叙写各地的地理形势帮助极大。如西南夷各部族异常复杂,而司马迁在《西南夷列传》却能够抓住各部族特征按地理方位进行有条不紊的叙述,使人对西南夷形势一目了然。其三,探险家们的地理见闻。张骞通西域,足迹遍及大宛、康居、大月氏等中亚诸国,以张骞为代表的探险家掌握了西域的第一手地理资料,这些极大地开阔了汉朝人的视野。另外,汉朝与匈奴的长期战争,也使汉人对匈奴统治的地区有了深入了解。[7]正因为司马迁有广博的地理知识,才使他写天下地理时得心应手,从容不迫;更因为他对地利有卓越见识,才会使历代兵家能从中汲取丰富的军事地理知识。

3人和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8]86所谓人和,是指民心向背以及促使军政集团产生凝聚力、战斗力的各种人文条件(环境、氛围)。作为一个理性的史学家,司马迁的战争叙事既重天时与地利,更重人和。在中国史学领域,司马迁是第一个真正发现了人的历史价值的人,他创立的纪传体以人为本位,叙述历史就是对人的历史主体地位的最好确认。如果说司马迁在天时与地利问题上还有较为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的话,他在人和问题上则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无数历史经验使司马迁相信,在战争兴废与国家兴亡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民心向背。孟子云:“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8]171司马迁在政治观上是基本认同儒家的,他接过了儒家“民为邦本”的思想大旗,并以此为理论武器,用以分析评价历代的兴亡成败。

司马迁通过对历史的实录,向世人反复强调这样一个社会规律: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太史公自序》对禹、汤、文、武等往圣先贤称颂有加,说夏禹“德流苗裔”,周文王“德盛西伯”,这些君王得道多助,终得天下。与之相反,“夏桀淫骄,乃放鸣条”,“帝辛(即殷纣王)湛湎,诸侯不享”,“幽、厉昏乱,既丧酆、镐”,诸如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以及秦始皇、秦二世等昏庸暴戾之君,失道寡助、国破身亡应为后世所诫。楚汉相争,楚强汉弱,但最终还是楚亡汉胜,司马迁将其中原因归之为“子羽暴虐,汉行功德”。在《高祖本纪》中,司马迁只用三个“喜”字,便写出了刘邦入关中采取有效措施而很快赢得了秦人之心:

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秦人憙(引者注:通喜),秦军解,因大破之。……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巿。……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2]362

凌稚隆引张之象曰:“先言 ‘秦人喜’,后言‘秦人大喜’,又言‘秦人益喜’,连用‘喜’字,斯可以观人心矣。”[9]679而与之相对的是项羽因暴虐而失人心,项羽初屠襄城,又屠城阳,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又屠咸阳烧阿房宫,最后又诛杀义帝。民心的天平就在这一件件的血腥事件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倾斜,公道自在人心,民心不可欺。项羽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生性残暴和不体恤人民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嫁衣裳”,成了帮助刘邦平荡天下的工具。

在司马迁的人和观念中还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这就是他不仅讲本代人以仁政德行得民心以兴旺发达,还大谈后代因前代的“遗烈”或“余烈”而得人和以兴功业。如《越世家》赞曰:

禹之功大矣,渐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诸夏艾安。及苗裔句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句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2]1756

《东越列传》赞亦曰:

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句践一称伯。然馀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盖禹之余烈也?[2]2984

在《史记》大一统的历史谱系中,越王句践是禹的子孙,而闽越王及东越王又是越王句践的子孙,总而言之,他们都是禹的后裔。句践因禹之“遗烈”而终灭强吴,成为春秋一霸,东越王因禹之“余烈”而世世为公侯。由于受时代所限,司马迁思想里不免仍残留着“前人栽树,后人纳凉”的因果隔代相报的“阴德”观念,但他的“遗烈”“余烈”思想里确实蕴藏着深刻的积极意义:“所谓的遗烈、余烈,是通过对客观现实连续性的观察判断,实际上是看到了一种强劲的社会文化、社会心理所形成的力量,在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和作用,这也就是对一种积极的民族传统、民族气质所给予历史变化以渗透的赞扬与肯定。”[10]147“遗烈”“余烈”体现出了优秀民族精神持久而强大的历史穿透力,后人以先人为楷模,讲德行、施仁政就能得民心、建功业。由此可见,有“遗烈”“余烈”是《史记》中人和思想的一种特殊形态,它值得我们进一步揣摩体会。

司马迁对历史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几千年的历史大势尽在其胸中。如《秦本纪》和《秦始皇本纪》中论秦襄公“始为诸侯”,秦穆公“遂霸西戎”,秦始皇“初并天下”,秦王子婴“秦竟灭矣”,秦从弱到强至亡的大势一目了然。秦楚之际,群雄纷起,风云变幻,令人眼花缭乱,司马迁却能紧紧把握历史发展态势。如《秦楚之际月表序》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2]759正因为有对秦楚之际天下大势的准确把握,司马迁对这个时代战争的叙事才能有条不紊、丝丝相扣。如吴见思评《项羽本纪》战争叙事曰:“当时四海鼎沸,时事纷纭,乃操三寸之管,以一手独运,岂非难事!他于分封以前,如召平、如陈婴、如秦嘉、如范增、如田荣、如章邯诸事,逐段另起一头,合到项氏,百川之归海也。分封以后,如田荣反齐、如陈余反赵、如周吕侯居下邑、如周苛杀魏豹、如彭越下梁、如淮阴侯举河北,逐段追序前事,合到本文,千山之起伏也。”[11]14正因为司马迁对天下大势成竹在胸,所以他对错综复杂的历史事迹叙写起来就如在大江上拉纤,千船万船互不妨碍。这就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如何高屋建瓴、纲举目张的叙写,从而体现出其胸中固有的天下大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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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史记评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Inherently There was a World Situation in Sima Qian’s Heart

WANG Junjie,ZHAO Jinguang

(International Cultural Exchange School,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24,China)

Abstract:Sima Qian had a surprising insight into the world situation.The world situation was historical and development trend,which was the formation interacted by timing,location,and humanity.Sima Qian’s war description was a full range and three-dimensional reappearance.Sima Qian insinuated world situation with the celestial phenomena and natural disasters.The view of destiny and “Change of 3 and 5” were two wings of his concept of world situation.Sima Qian’s extensive knowledge of geography made him write location freely.He not only narrated the terrain,but also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the topography in wars,even he was “topography determinism”.“The Great Achievements of Predecessors”,which was a special form of humanity,embodied the national excellent spirit with long-lasting and penetrating power in history.Because Sima Qian understood the world situation deeply,the complex war history he narrated appeared strategically advantageous position,broad and profound.

Key words:Sima Qian; Historical Records; war; timing; location;humanity

文章编号:1673-1646(2016)04-0010-06

* 收稿日期:2016-03-21基金项目:2015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战争文学视角的《史记》研究(HB15WX019);河北师范大学博士基金课题:基于战争文学视角的《史记》研究(S2012B19)

作者简介:王俊杰(1973-),男,讲师,博士,从事专业: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3-1646.2016.0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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