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窝子

2016-01-15 16:49王振武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期
关键词:刘东窝子前妻

王振武

刘东学会打窝子是在他选择钓鱼后的事情了。

起先,刘东对钓鱼一窍不通,更谈不上什么爱好不爱好的,他之所以买来钓具并把一辆半新的摩托车全副武装起来,然后随同钓友跑到一个遥远的水库去钓鱼,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是因为他内心十分需要沉淀抑或清静的缘故,当然也不排除他另有企图乃至奢求,比如说幸好有瞎猫碰到死老鼠的事情发生,碰巧就能钓到一条大鱼,或者能钓来一桶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也好。

是的,对于刘东这样一个刚刚经历过单位破产连同夫妻情感危机的男人来说,他的心里有多痛苦多烦恼那是自不必说的了。如果是没有别的什么原因,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来这个清闲之地消遣的。可是他既然来了,这就说明他的内心世界还有向好的一面,起码精神支柱犹存,或者说没有彻底坍塌掉。

也是,刘东的确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甚至越想越糊涂起来,为什么这么一个看似好端端的大厂说垮就垮了,那天清晨厂房顶上的大喇叭还在播放厂歌:振兴,振兴,让我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未来……可是,也就是一夜间的工夫,那么大个厂就如同天塌地陷,然后便是树倒猢狲散的惨败,上千人手足无措,再不能创造什么财富与未来,甚至于连讨口饭来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因此呢,好多人都不愿轻易散伙,无不在悲泣中振臂一呼:我们要工作,我们要生存……刘东亦如此,他甚至比任何人更留恋这个供养他全家衣食生活的工厂,因为他所在的那个工作的场所,是一向被他视为无比温馨且无比惬意的福窝。

刘东自诩的那个福窝是一个仓库,他的职务是一个保管员,人们习惯称他为“库头”。库头虽说谈不上是个什么官儿,但权力不小,因为工料连同工人的福利都是经了他的手发放的。所以呢,他的那手上就带了某种权威。虽说是工人的福利是人手一份的,但东西的新陈不同,多少也不同,这是因为材料剩余总会有的,而支配剩余物品就是他的权力。当然,他手上的这个权力并非是靠了他自己的本事所取得,到底是因了他有个在省丝绸公司当官的二叔做靠山,他的二叔曾不无遗憾地说过,“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进取心,若能当上个厂长或者主任啥的该有多好。”可他不情愿当什么厂长呀主任啥的玩艺,这并非是他嘴上的谦让,完全是他骨子里生来就排斥的东西。说到底他实在是看不惯那些当官的习性,白天糗在屋里开没完没了的会议,夜里又摽在一起吃吃喝喝……这可不行,连一点点自由的呼吸都不能,他可受不了那个约束,所以他像只不安分的麻雀在整个工厂的车间跳来跳去,最终跳到了那个显得有点冷清的库房里,自然是一手遮天,当上了库头。

当上库头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个职位的诸多好处,他本想找一个清闲自在的地方,也好腾出空闲来恣意玩耍。没想到这个库头的差事非但清闲,而且权威蛮大吸引力也蛮大。那时人们发的线手套都舍不得用,拆了线打毛裤,比从商店买来的毛裤要厚实也暖和耐用。就连同从库房里领回来的那些擦机械用的棉纱线也是节省着,然后再把那些花花绿绿的青纶棉纱线打成袜子或者手套,料子干滑是干滑了点,可穿戴在身上就挺美气也很时髦。所以呢,谁都想从库房里多领些线手套或是棉纱线出来。这样,有好些人碰到刘东就点头哈腰不说,更有那么多特别是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送上笑脸。他从开始有点沉醉地欣赏那些如花绽放的大闺女,很快就试探着动起了手脚儿,摸摸人家粉嫩白净的脸蛋,还会捎带着敲打那些极富有弹性的屁股蛋蛋。如果对方默许抑或调皮,他会不失时机地在人家的大腿上再拧一把,顿感这种调情就爽得不行……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春天来了,瞒眼尽是如同黄花般的大闺女哩。

有道是,花开甚折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是,刘东实打实的动作还是早了那么一点,也不过才折了那么一枝花,那双不安分的手就被牢牢地束缚起来,再没机会去折更多的花枝了。

说起来,这怪就怪那个夏日的中午,那个中午的库房里只有刘东一个人,他正摇着蒲扇打算午休哩,却隐约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拍打的声音先是很小,却渐渐大起来。这是谁这么没心没肺呢?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的好觉!他极不情愿地趿拉着一双鞋子去开门,可埋怨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人就变得目瞪口呆……只见眼前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一个鲜亮的大闺女哩。

这个大闺女姓李,是三车间二组的组长,先前她总是来库房领料,自然有过接触,好像有一次他和女工们打闹,她比谁都叫得起劲,但给他刘东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并不深,这怪就怪这个李组长生得小眼睛、蒜头鼻子、厚嘴唇,模样平平实在没有什么特点。可今天似乎有点不同,大闺女李组长穿着紧身的黄衣褂,脑瓜后的一条长辫子搭在了胸脯上,恰巧遮挡了大闺女那上衣缠紧的乳沟,一条乳沟白白的深深的在长辫子后面隐约可见,这就越发神秘越发撩拨春心,更何况她扭动了肥嘟嘟的圆屁股,腆着个羞答答的笑脸说起话来:

“刘管家,我平时忙得没空过来领料,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呀。”

刘东美美地笑起来,嘴上说着“没啥啊李组长”,手就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他拿掉了李组长的长辫子,指尖顺势偷袭了那条沟壑,就挺满足地拍打着李组长的肩膀……见对方依然含笑没有反感的意思,他就干脆使足了力气把个大闺女抱起来说:“好,真好,我要多给你些料,多给!”

刘东沉醉了,李组长却保持了清醒,她一把挡住了那个硬邦邦顶住自己下身的家伙,表现有些调皮又略带害怕地说:

“你不能……不能呀!”

“不能?那你还想要啥,你说,你快说。”

“我……我要来你这个库房上班,行不?”

“行,我下午就去找厂长,你明天就能来上班。”

“还有呢,你不能欺负我,你要娶我,我要做你的老婆,伺候你一辈子。”

他着急地一把扯开大闺女的衣襟说:“行,行行行!”

“还有呢,要了我,你就不能再沾花惹草了,知道不?”

他好像愣怔了一下,当然是不情愿,可他已经看到了衣衫下的私密之物,心跳又在加快,手也不听使唤……这种状况下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计后果了,更难说考虑多么长远。

他只管说:“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吧。”

女人这才放开,随后不知是痛苦还是快活地呻吟起来:“库头、库头,噢库头!”

随后,那个叫李艳花的女人就把他给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不过她并没有食言,起码在她生孩子之前,还是百依百顺地伺候他。只是等到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她似乎有了骄傲的资本,开始翘起了尾巴,动不动就使唤他干这干那,从买菜做饭到浆洗那些又脏又臭的屎尿布子,他是越做越心烦,直到憋闷得快不行了,就开始找各种借口跑出去散心,更愿意到广场去跳舞。跳舞时怀里拢着另外一个女人荡来荡去,感觉安逸且不说,最大不一样的是新鲜!

这样跳着跳着,他就接交了舞伴于茜茜,于茜茜长得与他的老婆正相反,她是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只是肤色不如他的老婆白生,可这种略深的肤色在他看来反而舒服,也显得自然且富有活力。因此呢,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于茜茜,有一见钟情的欲望与美感,也有同时结伴而来的遗憾。遗憾是他怪自己当初下手过早,自己怎么就那样草率去跟一个丑女人结婚呢?事到如今,他真的是后悔得肚肠都要发青了,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这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呢?

也罢,即使不能与心爱的女人同床共枕,能隔三差五地跳跳舞交流交流感情也好。再说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都给你呀。他就是这样在安慰自己的。

可是,他很快连舞也跳不成了,老婆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并开始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娘的都变成这个鬼样子了,还有闲心出去跳舞,咋不找根柱子撞死呢。”

他心里明白,老婆嫌他跳舞不过是个由头,其实是因为他们那个共有的工厂破产了,生活上没了着落,他心里着急突生烦恼,老婆怎能不心烦呢。于是,他再没有什么心情去跳舞,一心想着出去找活干,也好养家糊口。可是,他即使厚着脸皮出去找事做,找来找去也只能干些下大力气的粗活,比如说他曾经跟着朋友去安装土暖气,可头一天就被那些铁件碰撞得遍体鳞伤,没坚持几天就再死活不肯干下去。之后他又选择了蹬倒骑驴三轮车拉客,这个差事倒是清闲得很,可太清闲却又没得钱赚,照样干不下去。最后他只能在家里干糗,于是无事生非的那句话开始应验,他同老婆之间的战争也从此爆发,他们由口头的文斗很快进入到大动干戈的武斗,每天都会有锅碗瓢盆在这个家的上空到处横飞,弄得地上一片狼藉。

他心里想过妥协,就无奈地说:“你说,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吧?”

老婆凶凶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有骨气就让汽车轧死,也好换回钱来让我们娘俩生活。”

他说什么也没想到老婆会说出这么歹毒的话,心是彻底的凉透了。他要走,心想自己在家里是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

“你莫走,既然你不想死,那就干脆把事情办利索,爱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吧。”

“你说,还有什么?”

“难道你还有脸让一个女人来养活吗?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也好,离婚就离婚,我同意。”

他放弃了所有,什么也没要,净身出户。可他无处可去,只好住到了同样单身的父亲那里,又找了一个三班倒的保安工作,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就又想到了于茜茜,想到了跳舞。

他试探地把自己离婚的事告诉了于茜茜,可惜于茜茜的反映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那么激动。她的脸上只是掠过一丝略带同情的惊讶,随之就显得平淡如常,实在是没有那么一点儿来电的意思,这让他很扫兴也很失望。

不过,他还是偶尔得到了一个信息,于茜茜爱吃鲜鱼。她居然爱吃鲜鱼,这就好!

于是,刘东又多了一个爱好,他开始跟着朋友去钓鱼,一心想着能钓一条大鱼回来,然后也好直接送到于茜茜的家中。送鱼自会送出感情的,这也许就是打开爱情之门的一把再好不过的钥匙了。

可是,一连钓了几天,他却是连一条毛毛虫大小的鱼也没钓到,可再看看那几个钓友那里,情景就大不一样,那边时而会传来钓到大鱼的欢笑声。由于钓鱼心切,他只好过去向人家请教,那个很会钓鱼的白胡子老师傅就告诉他说,这钓鱼和世事一样,你得先学会舍,才能得,无论干啥也都有它的道道。

他眨巴眨巴眼问:“那你快跟我说说,这里面的道道究竟是什么。”

白胡子摇头说:“其实也没啥,一层窗户纸的事,捅破了,自然明了。”

“那你快点说,怎么舍,到底舍什么呢?”

“打窝子。”

“打窝子?什么叫打窝子?”

“打窝子,简单说就是你在放杆前,先把攥成鸡蛋大小的鱼食投放到水里去,砸出一个美食窝子,鱼儿一旦闻到香味,自然就会过来咬钩了。你不妨快去试试吧,挺灵的。”

刘东马上回去做了实验,水面上果然见了鱼的影子,而且很快就上钩了。

自从学会了打窝子,刘东不但能钓到鱼儿,而且感悟很深,这使得他忽然想起了先前的那些事,自己在工厂里谋到的那份美差,岂不是二叔为自己打下的一个窝子,然后就引来那个李艳花上钩,变成了自己的老婆。尽管后来这个李艳花不怎么令人满意,还狠狠地伤了他的心,可毕竟自己的长相也算不上英俊,小眼睛、蒜头鼻子、厚嘴唇,倒是与她般配。更何况有过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围着自己转过圈儿,这大概就是福窝子的魅力了。

可如今呢,刘东面对的是于茜茜这条美人鱼,他又该怎么打窝子呢?那么,天天夜晚陪她跳舞,算不算是打窝子?为她送去那么多活蹦乱跳的鱼儿,算不算打窝子呢?

算,应该算吧!

可是,刘东总觉得这个于茜茜对自己缺少了点什么,那么,到底是什么呢?好像是激情。

是的,刘东与于茜茜虽说是舞伴,但也仅限于舞伴而已,比如人家于茜茜和他跳舞,也与别人跳舞,她并不是他的专利。更糟糕的是,他隐隐感觉到这个于茜茜好像对他有所防范,比如他那只揽了她小腰的手会多少发点力,也曾试探性地向她的臀部滑去,可每每这时他就会遭到她的拒绝,她会很得体地说:“我累了,你找别的舞伴去吧。”

即使这样,刘东也不会轻易放手,他会变着法进一步讨好,无论如何也得把她那颗芳心给融化了。

每次钓鱼,刘东总是赶在饭前把鱼送到于茜茜家中,也总会挑大个的鱼留下,还会教她如何如何抽掉鱼的腥线,好让鱼汤变得更加纯正味美。

于茜茜呢,总是拿出钱来往他的口袋里塞,结果是俩人争得面红耳赤。

刘东不但不要鱼钱,他还一心想着为于茜茜做更多的事情,有时借着送鱼会闯进人家的厨房或卫生间里去,看看有没有待倒掉的垃圾,看看煤气罐空了没有,如果需要换煤气的话,他就会肩扛煤气罐,手提垃圾袋,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地跑下楼去……是的,他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比吃到鱼还要甜美哩。

即使这样,于茜茜对他好像还是不冷不热的,人家并没有开口留住他吃顿热汤热菜的意思,甚至连在那个家里小坐的机会都没有。

刘东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了,他认为自己真的是够卖力气,可这一把又一把的火烧得这么旺,她的心为什么就热不起来呢?是不是自己只顾跳舞和钓鱼,与她的语言沟通少了些呢?应该是这样,肯定是这样的。

可是,舞场里的音响那么大,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再说,即使有了说话的机会,自己不过是个没多少文化的大老粗,可人家是一个有墨水的小学教师,话能否说到一块儿去么?能说好么?

说好说不好,他决定也非得试一试,因为这早晚也是他要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那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吧,何况自己也不会去打无准备之仗的。

为创造一个说话的机会,刘东还是费了一番脑筋,而且做得很感人,话说得也格外风趣。

这次,刘东倒是使了坏招的。他按照自己预谋的鬼点子,趁着广场天黑人杂之机,用钉子把一辆坤车的轮胎给扎瘪了。

之后,散场他也不慌走掉,就躲在一边等,一直等到有个声音惊叫起来:

“哎哟,轮胎怎么没气了呀?!”

这时,他就佯装惊讶的样子跑过去,并一下把个自行车扛在了肩上说:“走,我送你回家吧。”

于茜茜怎么好意思让他扛车子,就劝他把车子放下来,推着走。

可他偏不放下车子,一再强调的是那样会把车子的内胎挤坏的,自己有的是力气,不用白不用。

他的这个态度连同实际行动不但令对方感动,而且他又见机行事把准备了多日的精彩小段子讲出来,结果逗得个于茜茜笑了又笑,还差点儿笑岔了气。

于茜茜很高兴,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可他偏偏还想着得寸近尺,如果这时能进得她的家门该多好啊。

于是,就在眼看快到她家的时候,刘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渴死了,真想喝口水呀。”

于茜茜回应说:“那你就再坚持一下,放下车子赶紧回去喝水吧。”

没想到,刘东费了九牛的力气,又烧了这么旺的火,对方还是冰凉的。

到头来,刘东觉得还是钓鱼好,钓鱼能让人心旷神怡,更重要的是能沉静下心来思考。

这样,刘东就又躲到那个面水静思的环境里来,他心里给出的问题是:自己的这个窝子为什么打不好,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呢?

他几乎想破了脑袋,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可问题窝在肚子里,又憋屈得要命,就只好再去找他的钓鱼师傅白胡子。

白胡子听了他的一番诉说,只管撇嘴笑了说:“你呀你呀,你到底还是不会打窝子,你就舍得那么丁点不起眼的鱼饵,还想打个妖窝子,还想诱来美人鱼,你白日做梦啊!”

“可我……我为她送鱼吃,给她扛煤气罐、倒垃圾,还扛过自行车,真的是很卖力,就差掏出心来送她了。”

“卖力?你再卖力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反而让她小瞧了你。”

“反正,我就这点本事了,你干脆教我该怎么办吧。”

“你就这点本事,我也没办法,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根本就打不了这个窝子。”

刘东正想说什么,只见有鱼咬钩了,看样子还是条大鱼,差点儿把白胡子扯一个趔趄。

白胡子站起来,拉开架式,赶紧放线遛鱼,再扯线再放线,足够折腾了一根烟的工夫,一扇青须须的鱼翅露出了水面,很快一条二尺长的大鱼的小半个身子就暴露在了浅水区,那样子倒像个刚下轿的新媳妇,很不情愿地扭动着硕大的屁股,把四周的水搅混了一大片。

白胡子把钓杆交给刘东,就如同鬼子进村似的下水摸过去……他终于乐呵呵地抱着那条大鱼上岸了。

人正在兴头上,白胡子只管夸口说:“小子,知道我为什么专钓大鱼吗?这是因为我特制的鱼饵是高档的,打的窝子也是金贵的,小鱼根本就咬不下,正合了大鱼的胃口……你能悟出其间的道理吗?”

见刘东一脸的懵懂,白胡子只管说:“说白了,你同那个于茜茜根本就不般配,你想想你一个下岗工人,怎么可能配得上一个知识分子,这岂不是自寻烦恼嘛。”

这时,刘东就流露出一副哀怜的样子,他瞅着那条和自己一样无望的鱼儿,只觉浑身酸软得快不行了。

刘东正拖着沉沉的脚步离去,白胡子的话又从他的身后甩过来,鱼钩似的把他给钓住了。

“当然喽,凡事也不是绝对的,你若真想钓到那个美人鱼,除非你能改变你的现状,也就是说你得打个金窝子,才行。”

“金窝子?”

“俗话说得好,没有梧桐树,哪能招来金凤凰,我不打金窝子,哪能钓到大鱼哪。”

“那你说,我怎样才能打出个金窝子呢?”

“你想呀,人家是个端铁饭碗的教师,你起码也得同人家平起平坐,也得把自己塑造成个知识分子吧。是的,这怕是来不及了,剩下的也只有靠运气了。可啥叫运气呢,这么跟你说吧,我认识一个人,他坚持买彩票买了十年,终于中了个五十万的大奖,你说怀揣这么多的票子,还愁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媳妇吗?”

刘东听得倒是心热,可很快就落了凉。他想那大奖哪是说中就中的,那可是百万分之一,甚至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呢?这岂不是雾里看花,空中楼阁,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么。

尽管刘东的心里落了凉,也没指望用中奖来打金窝子。可他却没有忘记买彩票的事,终归那是自己打金窝子的唯一希望了,又为何不去碰一碰运气呢?

其实,刘东不算贪心,下注也不大。既然是碰运气,又何必劳命伤财呢?他打得是流弹,也就是每次只花掉两块钱,买一注。如果自己有那个命呢,那自然就会命中。没那个命呢,即使投再多的钱,也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这天,刘东刚把一注彩票买到手,听见有个秃顶旁若无人地说:“伙计,看你是个新手吧,怎么老是随机选号呢?”

刘东向两边看了看,又见秃顶在看自己,就说:“你……是在说我吗?”

“是呀,好几回了,我见你老是随机选号,这怎么行呢?你要知道,选号最要紧了,这可是有道道的。”

“选号还有道道,不就是碰运气吗?”

“这没错,可你知道是谁给你运气吗?当然是老天爷、佛祖还有神灵,可他们只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哪会看到你用机器选的号,是不是?”

刘东望着他泛着暗光的秃顶,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吓得连连后退,一口气跑回家去了。

不过,刘东倒是觉得那人的话也有点道理,就专门跑到庙宇请来佛像,然后上了香火,叩头供奉起来。

只是,刘东即使严格按照自己的生辰八字来选号,他也没中奖,甚至连一个保本的小奖也没中过,这让他对那些神灵们产生了怀疑。

正当刘东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偶尔听得于茜茜无意中提到了自己的生日,顿感心下一动,就讨要她的生辰八字。于茜茜哪里肯给,他只好说出了自己买彩票的事,不过是想讨个吉利数。

刘东得到了于茜茜的生辰八字,如获至宝,那个傍晚他没有急着回家吃饭,而是直接跑到了彩票站,仿佛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他吐口唾沫点出四块钱,再吐口唾沫又点出两块钱,共六块钱,买下三注彩票。这可比平时整整多了三倍啊!

等到兑奖,看第一注彩票时,他喜得伸了伸舌头,因为他中了十块钱,不但本钱捞回来了,还有余。看第二注彩票时,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好像还叹了口气,因为这注彩票没中,没中是因为离那两元的小奖,只差一个数,真是可惜了。看第三注票时,他的嘴慢慢咧开来,一直咧到再不能咧的地步。他那双小眼睛也随之瞪起来,瞪得再不能瞪大得程度:大奖,一百万,整整一百万哟!

刘东中得一百万的大奖,这在他所在的那个巴掌大的县级市,完全形同一枚重型炸弹由天而降,由此足以令人大惊失色了。

要说,刘东是个下岗工人,是个借宿在父亲门下一无所有的穷人,如今好运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头上,他怎不想一鸣惊人,大大方方地摆它几桌宴席,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从此也好对他刮目相看,视为一个富有的响当当的人物呢。

可是,刘东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倒不是他怕这样会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到底是因了早已习惯了处在钓鱼状态中的那种平静,而先前那种过于张扬或漂浮的残渣,早已被那明净的湖水沉淀干净。因此,他很快迫使自己那颗兴奋异常的心沉静下来,以保守的姿态来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好运,或者叫做幸福的好窝子、金窝子。

那么,既然是金窝子,他刘东可以对几乎所有人守口如瓶,但有一个人不能不说,这个人就是于茜茜。

临近傍晚,穿戴一新的刘东手里特意捧着一束鲜花,早早地躲在了广场的一棵大树的身后。他在翘首以待那个颇有浪漫色彩又无比幸福的时刻的到来。几乎是在伴随着心律的加快,那个骑坤车的女人由远渐近,仿佛就在眼前了……那就捧着这束鲜亮的玫瑰花,跪倒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吧!

可这些原本在他脑子里预演过不知多少遍的浪漫情节,一下子却变成了更为直截了当的拥抱……这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嫌西式的礼节过于繁琐,倒是他发现今天的于茜茜打扮得实在别致,她居然穿了一身分叉那么高诱惑力那么大的旗袍,这足以让他眼花缭乱得不行,仿佛有条美人鱼从平静的水面一跃而起,他必须抢在水花溅起的瞬间扑上去,手法还得干脆利落,这样才算得上是一个捕鱼的好手。

如今,刘东算是一个捕鱼的好手,因为他已经牢牢地把于茜茜抱在了怀中,且因为用力过猛,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完全像是一条被捉住的鱼儿,好一顿挣扎。

于茜茜拼命把他给推出去,脸色气急败坏的难看,她在呵斥他:“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慌乱起来,觉出了自己的唐突与无礼,突然单腿跪地,虔诚地献上了富有浪漫色彩的礼物说:

“这是……送你的,鲜花!”

“送花给我,你有病呀!”于茜茜掉头要走,因为她看到不少人正走过来围观,并开始鼓掌起哄。她才不愿在这里丢人现眼,于是像躲鬼一样地闪开。

他追过去,拉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没想到一个巴掌迎面而来,那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像醉鬼遭了一瓢劈头盖脸的冷水,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委屈又小心地凑上前说: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于茜茜向后倒退了两步,躲闪着说:“你有事就说,干嘛要这样,吓人呀。”

刘东咧嘴笑了说:“不是高兴么,我一时高兴就……嗨,失态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反常?”

“我……我买彩票中奖了,大奖。”

“你……开玩笑吧,你怎么会中奖呢,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我中奖了,一百万!”

“天呐,一百万!”于茜茜也激动起来,口张得老大老大。

而他,再次张开的双臂真像是嗅到美味而激动起来的鲶鱼的长须,迅速地向她的怀里游过去……于是他们就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直到听到了人们的喝彩声,他俩才从对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这才谨慎起来,似有了怕意。

于茜茜反应要快,她像是埋怨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刘东拉了她的手说:“走,快走吧。”

“去哪里,不跳舞了?”

“不跳舞了,快跟我走吧。”

他们径直往西走,直奔了刘东的家门。

单元门口有个老汉摇着芭蕉扇坐着乘凉,刘东对他说:“爸,你锁门了没有,我可嘱咐你多少遍了,是不是又忘记了?”

老汉使劲把芭蕉扇往大腿上一拍,又捏起只要死的苍蝇说:“嗨,这个破烂家,还怕招贼吗?”

“你就没个记性,还强词夺理。”刘东指了身旁的女人说:“她叫于茜茜,我的朋友,来家里看看。”

于茜茜冲老人点点头,亲热地叫声大伯,便随了刘东进了一楼的家门。

刘东指了一间刚好放下一张床的卧室说:“你瞧,这就是我的窝,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于茜茜撅了撅嘴说:“窝是不怎么样,瞧这床乱得都快成狗窝了,看来这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我来帮你收拾吧。”

刘东当然知道于茜茜是来干什么的,他从橱柜上抽出一本薄书,又从书的扉页中抽出一张纸来说:“你瞧瞧,这就是我中的那张彩票的复印件,多么吉利的一组数码呀。”

于茜茜小心地接过复印件,面露羡慕地说:“你的运气真好,中了这么大的奖。”

“我的运气好,还不是沾了你的光。”

“沾了我的光?这话又怎么讲呀。”

“实话跟你说吧,我是用了你的生辰八字,才中得这个大奖的。”

“你是用了我的生辰八字,真的吗?”

“真的呀!要么说,这个大奖到底是沾了你的光,是该有你的一半,是不是?”

“瞧你说的,你选哪个数字中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怎能与你分钱,这怎么会呢。”

“你当然不会与我分钱,我说的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其实这钱都应该是你的,那我就把存折拿给你吧。”

“刘东,你可不要这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其实,我对钱没有多大兴趣,也从来没有管过钱,你快把钱保存起来,我要走了。”

“你……你不会管钱,那总会花钱吧?!”

刘东说着,下水捞鱼似的扑上去,一把拽仰了于茜茜,把嘴对了上去。于茜茜像一条不情愿被捉拿的鱼儿,用力挣扎扭动着身子,倒是渐挣扎渐柔软,觉得自己被什么罩住了,是男人连同这床上的汗馊味,汁液般地沉淀下来,觉得自己的舌头被吸化了,汗馊味更加刺鼻,令她作呕,可又奇异地使她兴奋。

刘东费力地解着于茜茜的衣扣,半个乳房都要露出来了。

于茜茜又开始挣扎,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说:“不、不!”

“你这是嫌弃我吗?可我是爱你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为你是什么都肯做的,以前我不敢明着表示,可现在我……我是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你为什么就不肯呢?”

于茜茜干脆松开手说:“不是我不肯,是今天不行,真的不行。”

“今天怎么了?我刚刚把大奖领回来,多好的日子呀。”

“我又没说这日子不好,只是我的身体不方便,来好事了。”

刘东那双习惯捉鱼的大手,这才停止了动作,带着到手却又溜掉大鱼时的遗憾说:“唉,怎么这么不凑巧,怎么这么不凑巧呢,你不会骗我吧?”

“你若是不信,我明天就同你去登记好啦,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真的,你真的肯嫁给我了?”

“不过,我们登记归登记,可先不慌结婚。”

“登记,不结婚,这又是怎么说?”

于茜茜环视着这个阴暗潮湿的小屋子说:“你总不能把我娶到这里来吧?”

刘东傻笑着说:“那怎么会呢,我保证能买上新房,还有轿车。”

“这还差不多。你要知道,我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你总得让我风光风光,是吧。”

于茜茜说着说着,人就主动地像条鱼儿似的向着男人的怀抱游过来。

刘东情不自禁地迎合着,那条不安分的舌头像条钻入泥汤的泥鳅,恣意起来。

这个夏日里的刘东爽得很,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倒在床上,连午觉都难以入睡了。

这回,他的幸福正捧在手里,反复地看着那个烫着金字的大红结婚证书,还有那个于茜茜正笑得醉心入骨,兴奋就像潮水般地涌来、涌来了。

“哟,你看你爸恣得这个熊样,他怕是早就把你给忘了吧。”

听到有人说话,刘东吓得打个激灵,抬头见是前妻李艳花领着儿子刘西站在床前,儿子不知是胆怯还是不情愿见他,一个劲地往前妻的身后躲,正被前妻扯来扯去。

刘东下意识地把结婚证塞进枕下说:“你……带孩子来这里干什么?”

前妻把个嘴巴撇一撇说:“哼,我来还能干什么,讨债呗。”

“讨债,什么债?”

“还能什么债,感情债呀。”

“感情债?你真会开玩笑,法院早就判个两清,你我还有什么感情债。”

“也好,就算咱俩没有感情债,那这孩子是不是你亲生的骨肉,既然你还承认他是你的儿子,那你就得管。如果你不认这个儿子,我们娘俩立马走人,绝对不会向你讨要一分钱。”

“我没有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每年法定的三千块钱的抚养费,我可是如数交到你手上了,是不是?”

“是又咋样,可孩子长大了,要上学了,你给这么点儿钱,打算把孩子饿死么。”

“那好,我把抚养费加到一万元,这总行了吧。”

“一万元,亏你说得出口,二十万元吧,我打算把孩子送到国外去上学,人家有钱人都是这么做的,也是为了孩子的前途。”

“出国留学?亏你想得出来,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你就不必哭穷了,咱这巴掌大的一个地方,谁不知道你刘东中了大奖,还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是不是?”

“我中不中奖,找不找小老婆,那是我自己的事,这跟你没关系,你走,快走吧,甭在这里丢人现眼啊。”

“好啊,刘东,你够狠,那我也不客气,再问你最后一句话,这个钱你给不给?”

“不给、不给、不给!”刘东恼羞成怒地大喊起来。

“好,你不给是吧,不给就让它说话,这个后果可是你一手造成的,别后悔呀。”

前妻说着说着,从后腰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对着刘东晃了晃。

“你……你想干什么?杀人啊!”刘东大叫着向后缩了缩身子。

“杀你,我还怕脏了手,要杀,我也要先杀死你的儿子,然后我就自杀。”

前妻说着一把揪住了儿子的头发,顿时吓得个儿子咧嘴大哭起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老爷子拄着根拐棍闯进门来,见了这个阵势,一边把眼窝里的眼眵揩掉,一边说:

“这是干嘛呢?刀架脖子上,瞎胡闹。”

老爷子又说:“不就是钱么,我给。”

“你懂个啥,你儿子中大奖了,这世界上的人都知道,就你还被蒙在鼓里呢。”前妻有意把儿子的头发扯来扯去,儿子的哭叫声杀猪般的凄惨。

老爷子哼一声,摇头瞪眼,不知所措。

刘东冲前妻摆手说:“好啦,你别冲孩子出气,容我考虑考虑,行吗?”

见刘东松了口,前妻这才放开儿子说:“那好,我给你三天时间,你给我个答复,不然,我们就死给你看。”

前妻拉着儿子要走,老爷子攥着一把零碎钱往她手里塞,她没好气地挥手打掉说:“你打发叫花子呀?”

老爷子讨个没趣,浑身哆嗦着对刘东说:“你有钱就给他们娘俩,她养的还不是你的儿子嘛,敲断骨头连着筋呀。”

接下来的日子,刘东的心里变得复杂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天平秤,一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于茜茜,一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刘西,偏向哪一边都难。

左右两难,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当然,他也想过干脆把大奖一分为二,不偏不向,各有所得。可这样就能把事情办得两全其美吗?不能,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只会是鸡飞蛋打,什么也干不成。

所以,刘东的心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在心烦意乱中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了。

刘东糗在乱七八糟的家里想,在静静的水库岸边想,走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也想……

这天,他这样想着想着,不觉就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方正亮着红灯,一堆人都停在斑马线以外。

刘东也止住了脚步,有一辆急驶的车擦身而过,他却又鬼使神差地迈开了脚步,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还是嘴里嘀嘀咕咕地走着……

违章么,刘东遭车祸是难免的,他的车祸同那些通常发生的车祸相似,都是被急驶而来的车给撞出去。可不同的是刘东先是被一辆三轮摩托车撞出去,又被对方一辆三轮摩托车给撞回来……他就形同一只被打来打去的乒乓球,幸亏遭上两个笨手笨脚且不会打球的农民兄弟,只一个回合便被抛在了马路边。

刘东没有死,但医生下了死亡通知书,这意味着刘东命在旦夕,是很难活成了。

刘东的一家人都来了,包括刘东的前妻带着儿子也来了。

这回的刘东前妻不哭不闹,显得很理智也很亲切,他把着前夫刘东的手在诉说:

“刘东呀,你可不能走,你咋会知道,俺夜里想你睡不着,做梦你还是那么好呀。”

也许是刘东前妻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又一下子变了,由哀怜变成惊喜……是的,刘东前妻意外地感到了刘东的手指在动,而且是连续不断地在抖动。

于是,刘东前妻的声音急速变大也咄咄逼人:“刘东,你要把存折交给你的儿子,是吗?那你快点说话,存折在哪里,存折到底在哪里呀?你说!”

“你真是个母夜叉,瞎咋呼什么,这人死不了,也非得让你给折腾死呀。”于茜茜一边说一边举着一个蓝本本,又说:“存折在这里,你就别枉费心机了。”

“存折……咋会在你手上呀?”刘东前妻带着一脸的狐疑问。

“我是刘东的合法妻子,存折不在我手上,还能在你手上呀。”于茜茜的脸上带了嘲弄。

“那好,我倒要看看,这存折到底要在谁手上。”刘东前妻说着说着,一下子从腰里抽出一把刀子,并迅速架在了于茜茜的脖子上,说:“你若不想死,就把存折交出来,交出来啊!”

“你……这是抢劫,这是犯法!”于茜茜挣扎着说。

“老娘犯哪门子法?我这就是为儿子维护合法权益,为了我和刘东的儿子,我宁肯陪你去死,你信不信,还不快点儿交出来呀。”刘东前妻说着就一把将蓝本本抢在了手中。

于茜茜恼羞成怒地说:“哼,你这个泼妇,抢走存折又有什么用,你有密码吗?”

刘东前妻打了一个愣怔,这才气急败坏地扑到病榻上叫骂起来:“刘东,好你个不知亲近的狗杂碎,你可还有为你们刘家传宗接代的儿子呀,你咋就胳膊肘儿往外拐,拿钱打水漂哩!”

这时,刘东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就劝说:“你可不能这样说话,这样刘东心里还不生气,你得说好话哄着他才行,得说把那些钱分给大家,才好呀。”

刘东前妻白瞪白瞪眼,她虽不爱听这人人都想讨便宜的话,但她的话明显变软了,又变得柔和亲切了。

尽管,刘东的双腿吊在了空中,浑身缠满了绷带,甚至连头上也裹满了纱布,但他的眼睛和嘴巴连同双手是裸露着的,所以,他们把获取密码信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几个为数不多的地方。

这样,刘东的现任妻子和前妻就把住了嘴和手两个关键部位,其余亲戚也腑下身子,主动充当起了监督的角色。

只听刘东前妻哭哭啼啼地诉说起来:“刘东呀,谁不知你的心好哩,先前你当仓库的大总管,想着这个又忘不了那个,不知有多少人得过你的好处哩,谁也忘不了你呀,我的好人啊!”

于茜茜没有哭,也许是哭不出来,可是她还是叫出了声:“刘东呀,你心里到底装着谁?一心想着钓鱼为了谁?手捧鲜花送给谁?你知道我也不是贪财的人,只管放心把密码说出来吧,人人有份你也好安息啊。”

刘东前妻又捶胸顿足地哭叫:“刘东呀刘东你放心呀,我保证不再无理争三分,也不会蛮横霸道让你心里烦,礼让三先我也懂,你就放心把密码说出来呀。”

说也奇,先是刘东的手指动起来,随之嘴巴也嚅动起来,像是真的要表示点什么了。

等着收尸的医生就说:“回光反照,他这是典型的回光反照,你们可要观察仔细了啊。”

这时,刘东像是十分艰难地伸出了一根指头,又伸出了两根指头……与此同时,他的嘴里也隐约报出了相同的数字,尽管那个声音很弱小,弱小的几乎听不到什么。

现任妻子和前妻既紧张又兴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一二三……四五六!”

“一二三四五六!原来这密码这么简单呀,你们就在这里守候着,我先去银行看看……”刘东前妻说着,只管撒腿跑起来。

众人哪里肯落后,也拼命地追上去……

可怜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孤零零的刘东,这回儿就只剩下一个人在陪伴了,这就是他的老父亲刘老爷子。

刘老爷子望着人们仓促而去的背景,只觉心里凉得像结了一层冷冰冰,不免有了感慨,自言自语地说:“如今这人呢,咋回事呀?!”

“还能咋回事,想钱想疯了呗。”

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听声音好像是儿子的,可儿子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他怎么可能会说话?可若不是他在说话,那又是谁在说话?他立时感到毛骨悚然,正慌里慌张地要去找医生,迎面却撞上了气喘吁吁的前儿媳妇,还有紧随其后的众亲戚。

原来,刘东说出的那个密码根本不对头,刘东前妻和众人就又开始俯在病榻上追问起来。

也许是刘东再承受不住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折磨了,只见他的双腿一蹬,身子一挺,嘴巴一歪,人好像是咽气了。

医生过来试试鼻息说:“人死了,快办后事吧。”

奇怪的是,这时没有人哭,连个响声也没有,整个屋子好像是凝固了,人们的面孔也都凝固了。

还是老爷子先开了口:“儿呀,走吧走吧,多带些银钱,也让人放心了啊。”

“刘东呀,你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可把个人给骗苦了,还送什么鱼,献什么花,给什么存折,许什么愿,原来都是一场空……”现任妻子于茜茜终于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埋怨开了。

“刘东呀,好你个歹毒的王八蛋,生下儿子你不管,把钱带到了阎王殿……行啊行啊,你无情我无意,你儿子不会为你打瓦罐送你去西天,让你个遭报应的变成野鬼没人管!”刘东前妻也在拍打着病榻叫骂开了。

“够啦,你们就别糟蹋我了,老子还没断气呀!”

这时,死了的刘东不但说话了,还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又动手把头上的沙布也扯下来了。

“这、这、这是诈尸了啊!”随着有人一声喊,吓得人们惊慌失措地往外窜。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把人们拦住说:“大家莫怕,刘东师傅没有死,他的命好,其实他伤得并不重,只是腿折了……他刚才是假死,死是装的,这当然是刘师傅的请求,我们医生只好配合了。”

“假死,干么要装死呢,怪吓人的,有意思吗?!”有人埋怨说。

“当然是有意思。”刘东示意大家过来说,“不经火哪知是真金,不经事怎知是真心。”

刘东指了指前妻,又说:“你说的话大家可是都听到了,你再不会蛮横霸道让我心里烦,就是你再拿着杀子的招数来威逼,我也不会多给你一分钱……你这种人啊!”

刘东又看向现任妻子于茜茜说:“还有你,本想你知书达理,与她们不同,可没想到你也随波逐流……实话告诉你,这钱我谁都不会送,新房子也不买了,随意吧。”

刘东的话音刚落,屋里屋外就响起了唏里哗啦的掌声,这是好些医生和护士拍打出来的,脸上就都流露出赞许的微笑。

经了这个世间的闹剧,刘东觉得这人生真像是一出滑稽戏,啥号人物啥号角色也有,啥样嘴脸也有。

也是,既然有美就会有丑,既然有善就会有恶,大概老天爷当初在造化这些人世间的万物时,就想到了事物的对称与平衡,要不怎么说这是一个千奇百怪抑或丰富多彩的世界呢。

不过,刘东再来水库钓鱼时,却再也不打窝子了,结果和他当初不会钓鱼时一样,顶多钓几尾小得可怜的毛毛鱼上来,再没有钓到过那种潜伏在深水区里品种稀罕的大鱼。

有次,白胡子过来嘲笑他说:“我钓鱼教了那么多徒弟,就数你脑瓜最笨,都这大半年时间了,你还没有学会打窝子。”

刘东很不在乎地说:“什么脑瓜笨不笨的,我就根本没打窝子。”

“没打窝子?不打窝子你钓什么鱼呀!”

“干么钓鱼非得打窝子,若不打窝子钓到鱼,那才叫本事。”

“那好,就你逞能耐,就你本事大,那就看你钓到钓不到鱼吧。”

“我,顺其自然。”

钓鱼不打窝子,自然没有鱼过来咬钩,这倒使得个刘东更加清闲了。

刘东倒像个打坐的和尚,天天按时来水库,又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岸边,然后把个鱼杆往水里甩去,也不管鱼上钩不上钩,只顾在那里闭目养神,就渐渐滋生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种感觉好倒是好,可还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为长时间钓不到鱼,他就没有带着该带的东西去见于茜茜,一旦有些日子不同于茜茜同房,那些积攒下来的精气得不到释放,他的身体就会膨胀得难受,就会变得六神无主,甚至由着急而变得浮躁。

到底,因为刘东坚持不买新房子,于茜茜也坚持不去他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子迁就,他只得隔三差五地跑到于茜茜那边去解决问题。可他到丈母娘家里从来不空手已经成了习惯,而于茜茜最喜欢吃的东西莫过于鱼了。所以,他在情急之下还得想办法钓鱼,而想钓到那种品种稀罕且合女人胃口的大鱼,只有重拾故技:打窝子。

接下来,刘东还是迷恋上了打窝子,他不但在水上打窝子,而且开始琢磨着打生活里的窝子。毕竟他早已辞去了那个保安的差事,他眼下的生活境况虽说不错,却是只付出无进项,可自己手里的钱是有数的,就是钱再多也总会有花光的那一天。未雨绸缪,他不得不为今后的生活作个长远打算,这样就得重新思谋着打窝子。

可是,要打一个啥样的窝子呢?是土窝子,金窝子,还是福窝子呢?

当然是福窝子。你瞧这满世界有哪个不是在忙忙碌碌呢,无论是燕子衔泥还是人的创业打拼,不都是在打自己的窝子,且希望打出一个有福有禄的窝子么?

于是,刘东的脑海里有了一个主意,浮漂般的在水面上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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