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童
在西宁湟水河边的小饭铺吃牛肉面时,刘东只用了捞起一筷子面的时间,就认识了坐在对面的女孩。刘东把一筷子面举在半空看着女孩手腕子上戴的佛珠问,去过塔尔寺了?女孩点点头,刘东又问,假期还长吗?那女孩又点点头。
吃完面,女孩说她叫霓子。
走出小饭铺,刘东问背着背囊的霓子,我们去哪儿?霓子反问,你是说现在还是明天?刘东笑笑。霓子也笑了,说,跟你走!
看着浴盆底沉淀下的一堆沙子,刘东给房间里忙来忙去的霓子大声说,你就不怕我是个人贩子?霓子没说话,推开浴室的门,看了一会光溜溜的刘东说,哈,还不知谁怕谁呢!
等刘东洗完出来,见霓子早就钻进睡袋,在地板上丢给刘东一个光溜溜的肩。
第二天一大早,刘东从床上够过去,拍了一下霓子的光肩说,我要走青海湖!说着,就跳下床,稀里哗啦地整理起了背囊。弄完包背上,看了看坐在那里发呆的霓子,下楼了。
刘东在停车场打听顺风车时,霓子也站在了身后,扑闪了几下睫毛,看着太阳给刘东说,我也觉得我们该去青海湖!
海晏县城像只褪了毛的羊腿一样拐在青海湖的西北角,长而宽展的街道上,白花花的看不见一棵树。一跳下车,霓子就皱着眉说,一股羊膻昧!刘东也吸了吸鼻子说,没呀,是海的味道,咸咸的!说完,把腰弯下,鼻子凑至霓子的红嘴唇,又把头低了低,嗅了嗅说,也是,在这个海拔高度上闻,才是人间的美味呢。
就在刘东抬起头离开霓子的红唇和胸脯时,他看到一张很熟悉的四方脸,在车后一闪。
刘东拉着霓子紧走几步,转过去再看,车后面并没有人。
干吗呀,那么急!霓子的包还没全肩到背上,嘴里不满地埋怨着。
喂,你的心跳足有130下吧?霓子攥着刘东的手腕子问。
你不是闻到羊肉昧了吗?刘东说,呵呵,吃盐碱地里的草长大的羊,我们再吃它,喷喷,那也是人间美味呀!
两月前,刘东背着老板,给自己做成了一单生意。虽然足足赚了六十万,可这单生意,却让刘东把女朋友罗云的命给贴进去了。
刘东的公司从去年年底开始,就着手与国外的几家外商谈判,准备购买一套大型的水净化设备。刘东自然和以往一样,很卖力地陪着老总在几家外商中一路NO啊YEs的砍价,最后以低到外商都直流鼻血的价格做成了生意。刘东在公司的这笔买卖中,并没有非份之想,竭尽全力地把几家外商的底价分析了个透。自然,案头的工作刘东免不了点灯熬油,就连公司老总都心疼地对刘东说,刘呀,看你瘦成啥样了,眼窝子都抠进去了。
西安是西部开发的桥头堡,而刘东所在的公司在同行业中,应该算是龙头老大。几个月的案头工作,加上和外商的无数次接触,足以便刘东在水净化设备这个项目上,稳稳当当地骑着龙,立在桥头上,笑看着邻省的几家公司灰头土脸地找不着外商,谈不拢价格,最后还得请教刘东。
知识就是金钱这个连上幼儿园的小孩都知道的理论刘东自然太明白了,刘东还必需要让揣着明白装糊涂前来请教他的人也知道,并准确无误地执行这个理论。这个过程,并不比与外商谈判轻松。更费心的是,这一切,刘东要在外商面前以公司的名誉操作而最终却把钱揣在自己兜里。这世道,原本就没有糊涂人,刘东自然也知道,光有知识没有策略,光有策略没有胆识,这买卖照样做不成。
刘东一直自信他所拥有的知识是一流的。不过,这笔买卖给自己做成后,刘东倒是对策略和胆识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什么呀,你只要有敢动皇帝买马银子的胆,就够了!至于策略,记住一定要和精明人,不是聪明人,最好是精明得再不能精明的人打交道就齐了。聪明人只会算红字亏黑字盈的精明账,聪明人活到老算到老也只能是个好会计。而精明人压根就不算账,只看自己的兜里是不是揣进去银子就完事了。所以,精明人只要做成一件精明事就可以不当会计当老板了。
有知识有策略还有胆识,机遇也来了,刘东能不赚钱?代表邻省的那家公司派来和刘东打交道的也是个和刘东一样的精明人,精明得连脸都长得四四方方像个算盘。刘东的生意自然就好做了,做成了。
六十万元转了个圈,揣进了兜里,刘东能不高兴?
刘东一高兴,就带着女朋友罗云开着借来的车在山路上兜风。不过,出事了。
这事怪就怪在刘东好端端地坐在驾座上,车也好端端地停在了悬崖边,可女朋友却掉下悬崖丧了命。
按刘东给交警部门的说法,那车不迟不早地在坡顶上熄了火。刘东说他打开前车盖,拾掇了半天,还是不行,只好回到座位上看着仪表盘一筹莫展。刘东还说他正发着呆,就觉得车子好像往前溜,吓得赶紧拉手刹。车倒是在悬崖边停住了,可把车前溜弯的罗云给顶下去了。交警说刘东呀,你车停在坡上怎挂了个空档?这是常识呀!刘东说,我拿到驾照还没有半年,一急就给忘了。这事这事,咳!罗云的丧事就是办得再隆重,也挡不住罗云父母心里的嘀咕。就算罗云的父母不说啥,公司的人就没想法?刘东的朋友罗云的朋友呢?
凑巧的是,事故发生时,现场没有第三个人。
还有凑巧的事呢,邻省那家公司和刘东打交道的那个四方脸精明人,凑巧跳槽跳到刘东所在的公司了。
刘东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别说青海湖。
喂刘东,我们真要徒步,有车也不坐?霓子跟在后面大喘着气。
是呀!刘东停下来转过身,怎么,不想走了?呵呵,现在转身往回走,你还来得及!
霓子把包放到地上,一屁股坐下说,哈,门都没,我这个尾巴算是给你长上了!刘东说,霓子,我们要贴着湖边走,也只能是徒步了。再者说,坐车能看见啥?说着,也把包卸下,走过来坐在霓子身边,递给她一块毛巾说,新的,我没用过!霓子没有接,打开水壶,“咚咚咚”喝了几口水,拿袖子摸了一把脸和嘴说,你想看啥?说完站起来,把包背上,调好背负器,看也没看刘东又说了声走啊,就自顾自地一人往前走了。
刘东看着霓子的纤细背影心想,这女子,够歪!
霓子更歪的事,刘东第二天就见识了。
大湖和荒漠的交汇地带,一些细长而尖锐的小草,在灰黄色和深蓝色中间,努力地拱出一条窄窄的绿色通道。左边是海一样蓝的深邃,右边是天一样乎的阔坦,刘东和霓子走在其间,像两只屎壳螂一样灰不溜球地爬着。
看着不远处几个茅草庵子,刘东给霓子说,好像是个景点,我们到那里歇歇?霓子说,好吧!
坐到房檐下,湖面吹来的风,把刘东被汗水贴在前胸后背的衣服,轻爽地剥离开肉体。刘东松开裤带,好让裤腿钻进去的风,再从腰间窜出来。刘东看见霓子也脱了上衣只穿着背心,拿手当扇子往脸上扇风。想过去和她说点啥,屁股挪了几下,刘东还是没动。
稍远处的草棚子里叽叽噶噶的传来一阵笑声。刘东站起看了看,见棚子后面停了辆破吉普车,心想,咦,还真有人呀!
霓子,我们走?刘东准备把包往背上背。急啥!霓子脸都没往刘东这面看。
就在这时,一辆簇新的进口越野车“嘎”一声停在湖边。车上下来俩人,看了看刘东和霓子,径直朝
草棚子走去。刘东见霓子站起了,像是要走的样子,也就把包提到半屈的右膝盖上,准备背上肩去,可草棚子传来的叫喊声音又让刘东把包放到了地下。
他妈的准有事!刘东撂下包朝草棚子走去。
俩女孩被刚来的两个男人,劈头盖脸地打得乱叫唤。另外俩男孩像被风吹的茅草,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地干看着。
刘东走进去说了声,差不多了吧,啊?那俩人说,没你事,走人!刘东说,俩大男人打人家小女孩,算啥?那俩人住手了,说,她欠我的钱,你给?刘东说,要钱也不能这样,有说理的地方啊!俩人中的一个走过来给刘东说,哈,我这钱还只能这样要,说理的地方它还就要不成!另一个也走过来,半笑不笑地哼哼了两声说,她他妈说好干一次一百,完事后非要我二百!我还不抽她?刘东心想,鸡巴啥事呀,这是!转身就想走,可又觉得不对,就这样软不叽叽地走了?就给俩人说,喂我说,你俩没钱就别整那事,算啥呀!那俩人立马不笑了,一左一右地走过来站在刘东的身边。刘东想,这仗是非打不可了!定了定神,刘东一拳就向左边那人的脸上打过去。一人打俩人,刘东不可能沾光。就在刘东被打得左右摇晃时,霓子像天仙一样下凡了。舞着手中的登山杖,霓子照着俩人一顿猛抽。那俩人像狗一样“嗷嗷”地叫唤着,逃出草棚开车跑了。
霓子走过去,朝站在那里发呆的俩男孩一人脸上啐了一口,骂了声“熊包”,甩了甩头发,气宇轩昂地就走了。
刘东背着包跟在霓子后面走着,就像跟着头雁。
刘东想,这霓子怎和罗云一个脾性呢?
刘东离开西安时,查过资料,知道刚察县的“刚察”是因史称“环海人族”藏族首领部落“刚察族”而得名。可跑遍整个县城,刘东也没找到有什么“族”的感觉。满大街窜了一遍,刘东倒是从火急火燎的路人身上闻出了一些感觉。汉族人一身羊膻味和人汗味,藏族人蒙古族人回族人也是一身羊膻味和人汗味。这种味道刘东在内地也闻过,可他觉得在这里闻到的要比内地多一些盐味,多了一些碱味,说不上好不好闻,就像湖面带来的风一样,咸咸涩涩的。和刘东擦肩匆匆而过的一个个大汉,那脸盘,刚毅得就像盐碱地皱隆起的那层壳子,尖锐而强硬。
刘东给霓子说,你看,藏族女孩把袍子系在腰间,是不是上身更挺拔了?霓子挺了挺胸说,哈,那你就比一比吧!
横卧在城南湖边的铁路,躺在白茫茫的戈壁上,就像操在谁手上的两根铁筷子,总想夹起些什么可总也夹不着那样尴尬。
我们还是住到湖边去吧?刘东站在铁路道沿上,问还在那边的霓子。
好吧!霓子跨过铁路,向远处的湖边走去。
湖边仍然像别的地方一样,一根绳子挂些彩旗圈出一块滩地,搭起几个破棚子,卖吃卖喝卖大湖。
找了个僻静些的地方,俩人把帐支好。刘东说,我们吃鱼去吧,鳇鱼,青海湖特有的!
不是说青海湖禁渔十年吗?霓子不解地问。
哈,大规模的早都不让了,小打小弄不搞搞,这些人吃啥?刘东说,禁得越严它就越稀罕,越稀罕就越有人想吃。不信咱去看看,明着没有暗里准有!他俩走过去一问,果然,一种鳇鱼能做出二十来道菜!
要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鱼,刘东和霓子俩人看着湖水听着涛声就吃开了。
霓子,你知道不?在海拔三千多米高寒地区生活的鱼类,一年最多只能长一两!
啊?霓子吓了一跳说,你是说我们吃的这条鱼有十几岁了?
开饭馆的半打子男人说,就是,就是,前些年,还能打出二三十斤的鱼呢!
妈呀!霓子一口把吃进嘴里的鱼吐出来说,那就是二三百岁呀!
这一说,刘东也吃不进去了,心想,这哪里是吃鱼,明明是把几百年的历史吃进肚子了。
想着想着,刘东就觉得满嘴的牛皮纸味,还是牦牛皮纸味。
霓子早跑到一边“呕呕”地吐去了。
刘东准备去看看霓子怎样,要不要再弄点别的什么菜吃吃。
刘东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看见不远处有个四方脸的男人朝这边张望。刘东心里一惊。
不会吧?刘东紧走几步,再仔细看,哪呀,是个藏民。
刘东的胃口,被几百岁的鱼和那张算盘脸搞得索然无味。
默默地钻进帐篷里,躺在地席上,刘东点了一根烟抽着,就连霓子在帐外“喂喂”地叫他都没理。
六天后,刘东和霓子走到了和鸟岛隔水相望的湖边。
这里,是青海湖最热闹的地方了。
喂!好几天了霓子一直这样叫刘东,喂,这里真没啥好看的,除过人,就是鸟!
哈哈,看你说的,这么多人来青海湖,就是为看鸟呀!
什么鸟值得人这样看?霓子漫不经心地说,能看出个什么名堂呀?自己连自己都看不清,看啥鸟!
刘东随口又“哈哈”了一声,可细想霓子这话,不由得停住脚看了看霓子。
霓子不但脾性歪,脑子也歪呀!刘东想。
我们还是找个安静些的地方搭咱的帐去!霓子说着就朝湖边走去。
没走几步,刘东见霓子被两男一女三个学生模样的人挡住问话,就没管他们,先走到湖边找营地去了。
刘东还没来得及打开包,霓子和那几人就走过来了。
喂!霓子一如既往地“喂”着刘东,我把我的帐让给他们了!
让就让呗!刘东低着头一边解包一边说。想想又觉得不对,就问霓子,那你……
哈,自然是我混你的帐了!霓子卸下包,把帐篷递给那三人,帮他们一起搭帐篷。
刘东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呆了。
几天了,刘东从来没问过霓子是哪里人,搞啥工作的,是不是真叫霓子。霓子呢,也一样,对刘东的了解,一直保留在“喂”这声称谓上。刘东知道,不定哪天谁想不开了,说声“我走了,谢谢”就谁也再见不着谁了。这些天,一吃过晚饭,俩人就看一会湖里的月亮数一会天上的星宿,再发一会呆就各进各的帐,各做各的梦去了。
今天她要和我混帐!刘东想,在单人帐里混,就意味着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能嗅到对方的鼻息,能感到对方的血在流淌。
热热闹闹的几个人一起吃了晚饭,都夸刘大哥的手艺好。他们带的一瓶酒,没一会就喝完了。
等刘东洗完澡回来,霓子早就钻到睡袋里,胸脯平平缓缓的起伏着,睡着了。
刘东轻手轻脚地拉开自己的睡袋,钻进去舒了口气,闭上眼,想静静神好睡。可不远处那顶帐篷里“嗯呀啊呀”的响动却叫刘东热血澎湃。
刘东觉得身边的霓子动了动,又静了。
唉,年轻就是好呀!刘东展了展屈在睡袋里的腿,把睡袋的帽子往头上一蒙。耳根子静,心也就安了。不一会,刘东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东又被叫声吵醒了。他看看表,都快五点了。
还有完没完?刘东的睡意一点都没了,去球吧!刘东想,就权当听一回洞房,我倒要听听你们是怎样把天整翻的!
可听着听着刘东就觉得不对劲了,那女孩明明是被捂着嘴在喊救命,帐篷也被踢得“砰砰”直响。
刘东想起了,那女孩说过,她和那俩男孩下午才认识!难道那俩男孩要……
想到这里,刘东“唰”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就像湖边芦苇的笋尖一样,直直的竖起了。
刘东“呼”一声掀开睡袋,想也没想就跑出去
了。
你们要干啥!刘东一把撕开那顶帐篷的门。
里面开着的头灯把不大的帐篷照得雪亮。刘东清清楚楚地看着横一条竖一条摞在一起的三条白花花的人愣住了。
有病啊!那女孩光溜溜地坐起来,挺着大奶子眼也不眨地骂刘东。
刘东长这么大,头回知道什么叫狼狈。
咋,一起来?那女孩笑嘻嘻地问。
刘东一转身,出去了。
这算啥事呀!刘东在湖边的冷风中簌簌地抖着。
还不快进来?刘东听到霓子在叫他。
刘东“呼呼”地气了半天,才静下来。
霓子幽幽地在睡袋里露出两只眼,看着刘东说,你还真不是个坏人!
你怎么老想打人呢?霓子又说。
刘东没回答,可心里也在想,是呀,我怎么就老想打人呢?
刘东看着扑闪着长长睫毛的霓子,又想起了罗云。
真要走完这三百六十多公里?霓子站在高坡上,看着不远处急驰而过的汽车给刘东说,那还不得半月二十天?
刘东没言语,心里也在盘算,可不,就霓子这个走法,最少也得十几天。
鸟岛往南的这一百来公里是最难走的一段,只有一条便道绕在湖边。这里缺水少草,没几家牧民,如不按计划好的时段走,就可能找不到水源。这可不是小事。刘东没问题,可这样的强度,霓子恐怕有问题。
哈,别想了,我们一起搭车,你也别走了!霓子看出了刘东的心事,语气很肯定。
好吧!刘东说,我们既然上了一条道,就同乘一辆车!呵呵!
俩人搭了一辆往青藏铁路送设备的车,摇摇晃晃地坐在车顶。
只有一百多公里,忍忍就到!刘东说,没有徒步舒服吧?
霓子皱着眉紧闭着眼,没说话。
大车在搓板路面上“咣咣”地颠着,霓子像颗黄豆一样被颠得跳上跳下。
看着霓子难受的样子,刘东靠过去,把霓子抱在怀里。霓子拱了拱背,挪了挪身子,蜷曲在刘东胸前。
罗云就是这样常常被刘东抱着,蜷在沙发里。他们可以一两个小时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心跳,嗅着对方的气息。然后,越搂越紧,直至融成一体。
刘东的手不由得在霓子的胸前摸索着,劲越来越大。刘东低低地唤了声“罗云”。
该到大公路了吧?霓子从刘东的怀里挣出来。
啊!刘东猛地清醒了,红着脸说了声对不起。
前面好像有家饭店,我们下车吧?霓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探起身子往车前看。
霓子,我们今天住店吧,这家看着还干净些!刘东站在木栅栏前,不想再找营地了。
嗯!也该好好洗洗了。霓子径直朝旅店走去。
主家打开房门后,刘东就有些后悔了。一股说不上的什么味道,差点把俩人熏得上不来气。刘东看看霓子,霓子也看着他。
将就吧,既然来了!霓子走过去,打开窗子。
呵呵,我们就是不在屋里支帐篷,也得把地席和睡袋用上。霓子说着,麻利地把包打开,把地席和防潮垫铺在左边的单人床上。
吃过晚饭,刘东给霓子说了声,我去湖边转转,就一个人走了。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西边的湖面一片金黄,而眼前的水却是蓝波漾漾。刘东见前面岸边有个木头做成的小码头,窄窄的通向一条大船,就走过去,跳到那条船上,穿过甲板,立在船头,看西边一抹彩霞。
这里真是天堂!刘东想,清纯安详,一尘不染,小草在湿润的空气中自由地生长开花,又在严寒的秋风中枯萎死亡。没有谁制定什么法则,一切的一切都是随意的,不经心的,就连马粪牛粪都在繁衍着生机。而人呢我呢?刘东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咸涩的空气,装满腹腔。
这里很寂静,寂静得有些凄惶。
可寂静和寂寞不一样,寂静是有生命的。比如刘东脚下的湖里就寂静地游着鱼,还有,寂静的风中可能会带着一两颗小草的种子。刘东只要伸手,就可以在水中搅起一阵喧哗,就可以在风中抓起一把生命。而寂寞才是最可怕的,它是空洞的,不着边际的,无法触摸的,没有一滴血流淌的声息,像一卷透明纸,紧紧地箍着你,让你不能呼吸。
有时,寂寞就是死亡的一种。
刘东的内心就很寂寞。他朝前挪了一步,脚下一滑,掉进湖里了。
刘东觉得混身的骨头刹那间就被无数根钢针刺穿了。他挣扎着挥着双臂,想挣出水面,可身上的绒衣绒裤吸进了水,拉着刘东往下沉。挣得越厉害,衣服吸的水就越多,刘东就下沉得越快。
刘东像一只挣扎在湖底黑泥中的小虫,在混沌一片刺骨的冰冷中,被四周的陌生用恐惧的绳索紧紧地捆扎着,又突然被松了绑,而后,又是无穷无尽的跌落。在速然而降的急促中,或者,在轻摇而上的飘渺中,刘东把身躯曲作一团,张开毛孔,让涌流划过皮肤,划过骨头,划过五脏六腑,一次又一次地被死亡团在湖心。
渐渐地,刘东浑身不听使唤了,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了。
刘东的双手,下意识地舞动着。突然,刘东已经麻木的左手,好像触到了什么。是根绳子!他一把抓住,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东觉得好像湖里的水又变成了一块被炭火烘烤过的缎被,暖暖地敷在身上。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味道,刘东太熟悉了。
罗云!刘东叫了声,睁开眼,却看到自己的鼻尖在霓子的双乳间顶着。
刘东在霓子裸着的身上醒来了。
我……刘东抱紧了霓子,又把头埋在霓子怀里。
两行热泪,在双乳间,静静地淌向霓子平坦的小腹。
刘东的骨头,被霓子的软暖,捂得“嘎嘎”直响。刘东像一条被冰冻后又复苏的鱼,活蹦乱跳地、疯狂地游进了霓子的大海,头也不回。
刘东觉得,如果死亡将至时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话,那就是应该再一次回到女人的身体里去!
平静后刘东问霓子,你是不是叫了我一声哥?没呀!霓子的长睫毛一如既往地扑闪着。
日月山的北坡,真美。
雨后的岚,给满眼的翠绿披了一层轻柔的纱,几百头一群的羊像白云,轻飘飘地游在其间,还有帐篷。太阳把一些金色从云缝中射出来,照得远处的那条小河像一条银链,熠熠地闪在山的项问。
轻车,倏忽地,人便上了天。
日月山把刘东的世界分隔成了两半,一半是天堂,一半是人间。天堂很寂静,人间很寂寞。
刘东和霓子搭了辆返程的车,在日月山顶下车了。
刘东说,霓子,翻过这座山下去,我们就等于又回到了人间,我们迟—天走吧?
我们本来就一直在人间呀!霓子说,好吧,就多呆一天吧!
刘东见霓子打开包,取出她带的帐篷就知道,霓子仍然是霓子我刘东还照旧是刘东,今后谁也不会再找谁了。
刘东抓起一把沙子,让黄灿灿的细沙在五指间漏下。给霓子说,看这是太阳的颜色。霓子也往天上扬了一把沙子,却没说话。
一回到公司,刘东就被老总叫去了。
刘东呀,你这一走就是二十天,可把我们忙坏了。
你们?刘东心想,你们是谁们?
又有项目了,刘东刘经理!呵呵!老总拿起电话喂了声说,你来一下。
刘东说,你总得让我坐下说吧?啊,老总?
呵呵,坐坐坐,刘东你坐!老总给他泡了杯茶又说,过几天你怕就没时间坐了。
正说着话,有人在门外叫了声:“老总找我?”就
推门进来了。
呵呵,老总给刘东说,你还不知道吧?赵亮,我安排在市场部做你助手!
赵亮的四方算盘脸笑眯眯的,远远伸出双手,抢着握住刘东的右手,上下使劲地摇着,嘴里不停地说,—定尽力,一定尽力!
走出老总的办公室,赵亮紧跟着刘东。
呵呵,刘经理,咱们公司的薪水可真不少呀!赵亮还是一脸笑。
咱们?刘东心想,但没理他。
呵呵,为了能到这个公司,我可是没少费心思!赵亮仍然笑眯眯的。
刘东还是没理他。
当然啦,赵亮拍拍上衣口袋说,银子我也花了不少。呵呵!
刘东停下了,冷冷地看着赵亮说,罗嗦啥?有完没完,你?
赵亮也不笑了,掏出烟点着狠狠地抽了几口说,有完,刘东,有完!赵亮说着,把烟盒揣进口袋,又拍了拍口袋说,简单,揣进去东西就完了。
刘东心里骂着混蛋,嘴上却说把你的银行账号给我!
刘东知道,没三十万元,赵亮肯定没完。
他妈的!刘东想,问题是我还得天天和这张烂脸在一起!
刘东买了一套房,一百二十来平米,黄金地段,罗云很满意。出事前罗云催着装修,一个多月了,也该差不多了。
刘东在公司租的公寓里整理了一包零七碎八的东西,提着去看新房子装修成啥样了。
打开门,一股呛鼻子的味道直冲脑门。刘东打开所有的窗子,换换房里的空气。
装修得还算可以,锃明瓦亮的,可刘东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妈的,三十来万的房子加上装修,老子的口袋还和以前一样瘪,妈的!
刘东把包里洗洗涮涮的东西倒出来,找出罗云的照片,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坐下静静地看了一会说,我们回家了!
刘东听到有人在门外,悉悉簌簌的像在开锁。刘东以为是装修公司的人来要钱,就起来准备开门。可还没走到门前,门就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霓子。
你……刘东愣住了。
霓子不紧不慢地在厅里转了一圈,打开几个门看了看,又走到沙发前,在罗云的照片前,立着不动了。
刘东怎么都接受不了霓子就在眼前站着的事实,傻了一样,还在愣着。
我叫罗霞!霓子看着茶几上的照片说。
嗯!刘东回过神来,给霓子说,坐呀,坐呀!刘东走过去,想扶霓子坐下。
什么?你说你是罗霞?刘东突然“啊”一声问道。
是!霓子准确无误地说,小名叫霓子!
明白了,刘东没见过面的罗云的妹妹罗霞从国外回来了。而且,一路跟着刘东走。
你?刘东不知说什么好了。
罗霞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又拿起姐姐的照片,用袖子擦了擦,压在那张纸上,然后朝门外走去。
快走出去了,罗霞回过头指着那张纸给直愣愣站在地上的刘东说,法院的传票,十五天后法庭见!
刘东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照片,过了好大一阵才对罗云说,说话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