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
一、两府大秘
火车驶进北京站,顾维钧看到月台上已有唐绍仪派来的三位秘书候着。这次从美国回国,他是转道欧洲,坐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火车,行李有好多件,三个年轻人大包小包提得颇为吃重。马车驶到城东北角贵胄学堂里的国务院,一个秘书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说,唐总理不在,到总统府去了。他被安顿到了东交民巷六国饭店里住下。秘书临走时告诉他,安排好了拜见唐总理的日程,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次日早晨,他得到通知,唐绍仪将在下午四点过来,带他一起去谒见袁大总统。他与唐绍仪相识于四年前,那一年(1908年),唐绍仪以清廷特使名义访美,向美国政府部分退还庚子赔款一事致谢,同时肩负磋商东三省借款和谋求中美德三国结盟等使命,在一次使团招待在美留学生的宴会上,正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的顾维钧被推举致答谢词。年轻人敏捷的思路与一口熟练的美式英语让唐绍仪大起惜才之心,得知他的字和自己一样都是“少川”,唐绍仪更是对之瞩目良久。此次顾维钧来北京,正是唐绍仪向袁世凯引荐回国效力的。唐绍仪是前辈,又是他的保荐人,按理是他先去拜访才对,没想到唐绍仪倒先过来看他了,这不免让他有些惶恐。
下午将近四点,还没有车子来接,他有点急了,下到大堂里,正向饭店经理打听怎么去国务院,有仆役来报,说唐总理已到饭店门口,他慌忙迎出去。唐绍仪在饭店客厅只停留了五分钟,说正要去见大总统,顺路也带他前去引见。于是他坐上唐的马车,一同前往总统府。
进入总统府时,他有意落后了唐绍仪两三步。走过长长的走廊时,他忽感异样,余光瞥见几个工作人员相互做怪脸,其中一个指着走过去的唐的影子低声说:“看,今天总理又来欺负咱们总统啦。”
袁世凯接见他们是在中南海内一间很宽大的办公室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袁世凯。第一印象是,此人坚强、有魄力,谁一见着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坚决果断的天生的领袖人物。
总统和总理颇为亲热,彼此称兄道弟。唐称袁“总统先生”,或者“老兄”,袁则称唐为“老弟”。这让熟悉美国式民主政治的顾维钧多少感到些不适。但一想到这两位大佬是多年搭档,早年还是拜把兄弟,他也就释然了。
唐绍仪说,这是奉总统之命刚从美国回来的顾维钧,法学和外交学的双料博士。顾维钧赶紧鞠躬致礼。袁浅浅还了一礼,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对面。唐绍仪则落座在袁世凯右边的椅子上。接着他们开始谈事,也没有让眼前这个年轻人避开。顾维钧听得他们在谈的是委派何人担任直隶总督的事。他不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是静静听着。其间,两人都激动了起来,大声争论着什么,也没有一个结果。那时候他们好像才发觉,办公室里还坐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最后在谈到顾维钧的使用问题时,他们又争开了。唐绍仪说,这个年轻人除了在总统府任职外,还须兼国务院的秘书。袁世凯听到这话,声调又高了上去,“我请顾先生来是你保荐的呀,应该在我这里做我的秘书,帮我的忙。”唐绍仪说;“你这里事情不多,我想他可以两边跑。”
对于因自己引发的争执,顾维钧明白,总统和总理所发生的只是一点小小的并无恶意的争执。而且这故作的争执,好似在为刚才的不快加一点润滑剂。所以,他一直恭恭敬敬地保持着沉默。最后,总统同意了总理提出的让他“两头跑”的折中办法,出任两府大秘,既担任袁世凯的英文秘书,也兼国务院秘书。
此时是1912年4月的北京,柳芽初绽,杨花不飞,空气尚有些凉意。清帝逊位已两月,南北和议甫成,新政府正百废待兴,剪发易服,即为其一端。刚到北京的顾维钧,灵敏的鼻子已经觉察着了民国的新气象。街市上的理发店、裁缝店乃至皮鞋匠,一下子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许多人不知道如何梳洗剪短的头发,索性剃成了光头,一眼望去,红尘通衢如同佛寺一般,也是民国一景。但也有些男人仍梳长辫,颇有古风地躬身屈膝,相互致礼。女人大多穿过膝的大褂,上层人家的则穿旗袍,外套坎肩,肩下一排钮扣。饶是如此,还是有一些南方来的新派人士,穿着剪裁不十分标准的西服,在古都的市尘中出没。政府在街头贴出的公告,是新旧二历混用。这使他感到,这个国家就像日光照耀下的大屋,阴影部分的旧事物正逐渐退场,现代的新事物正在渐次变得明亮,呈现出从旧体制进入新纪元的过渡色。
这次会见后不久,顾维钧搬进了国务院去住,不几日,有正式命令下达,委任他和其他七人为总理秘书。他的同事几乎都是科举出身,年纪也要比他大许多,二十几岁刚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只他一人。民国刚成立,一切都在开张中,国务院的规章制度也还在拟订中,他的工作分工,上头说尚不是太清楚,大抵是负责总理与外国政府、友人和外国官方的一切来往函电。
工作很清闲,要处理的大多是总理与外国政府中友人的半官方或私人函件,一些年纪大的同事工作量却很大。他找唐总理说,有别的工作可以叫他来做,因为有的是时间。唐总理说:“别太顾虑你的工作,你只是刚刚开始官场生涯呢,除了办公室的事务,你更应该注意一些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东西?总理不明说,他也不好直接问。唐总理建议他,不妨多和年轻的同事出去走走,看看北京城,多了解了解北京的生活。
“曾广让管总务,可以安排车子。今天下午有一个聚会,我女儿宝玥也参加,你和他们一起去逛逛吧。”
下午的聚会大多是新政府里的一些年轻人和官员子弟。有些也和他一样,刚从美国或欧洲留学回来。开着车,逛了京城几处景点,最后还举行了野餐会。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唐总理的女儿唐宝玥,有个漂亮的英文名字叫May。之前,他在总理府的时候偶然遇见过一次唐小姐,交谈过几句,感觉此女色不甚美,到底是受过西式教育的女子,气质优雅,落落大方,私下很是心仪。
唐小姐没有长住北京,唐绍仪出任内阁总理后,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把家人安顿在天津的寓所里,她是特地过来看父亲的。唐绍仪忙于公务,抽不出时间来陪女儿,安排这次野餐会的目的,就是想找几个年轻人陪女儿逛逛北京城。唐宝玥要赶回天津的火车,野餐会开到中途,就被总理府的车子接走了。年轻人没来得及和她攀谈,不免有些怅怅。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似乎让他有些明白过来,唐总理提醒的“别的东西”是什么。
临时政府开张,度支吃紧,处处都要用钱,大家都兴兴头头想找点事来做,国务院里几个年轻人撺掇着成立一个委员会,发动各省爱国捐。
委员会负责起草征收爱国捐的法令并整理各省对此的意见和建议,初稿是年纪最大的秘书许宝蘅起草的,顾维钧也参与了。不久,各省都督的回文都到了,清一色用电报拍来。最长的电文是直隶总督拍来的,足足五六千字,译码都花费了好半天。
直隶总督府就在天津,从天津写封信,迟至第二天就能收到,如派专人,当天傍晚就能到达北京。顾维钧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的信息传递方式,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效率也低下。
年长的同事指点他说:这样的事稀松平常得很,官场中,一般信件,不论事情多么重要,不像电报那样引人注意,所以为了提请对方重视,地方大员们的一般做法就是打电报。还有一个原因,拍官电,省方不用付现款,通常是记账,账逐年增加,从来无人催讨,因为电报局也是国家的。所以发报人和收报人就是隔一条马路又咋的,该拍电报还是拍电报。
初次接触官场,这样的小事已足以使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人惊讶。他想唐总理沉浮官场多年,他说得没错,官场另有奥秘。
时日一久,顾维钧发现北京并没有出现根本性的变化。首都的空气与前清没有多大区别,总统府的秘书处以及总统身边的人,老同事、老朋友或者老搭档,在他看来都是旧派人物。他们穿着老式的服装,袖子长得把手遮起来,许多人还蓄着学究气的老长的指甲,以示斯文。他们也好像都是有学问的,其中有两个还是前清的状元。也有人上班来时穿上了西式的礼服,却因春寒未褪,里面穿上狐皮衬里,再罩以直条纹的呢裤子,头上配一顶鸭舌帽,不伦不类得真让人别扭。公文呈式、来往函电也都是老一套,惟一变化的是称呼和日期。年轻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觉得自己走到哪都是个陌生人。
二、脆弱的内阁
武昌起义的枪声响起时,46岁的广东香山人孙文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家中国餐馆打工为生,一收到武昌起义的电报,他即兼程回国,途中在华盛顿、伦敦和巴黎小作停留,想筹措一些经费,却分文未获。中经香港,他于12月25日抵达上海。有人问孙带回来多少饷和枪炮,孙笑着说:“余一钱不名也,只带得革命精神回来。”四天后,革命军十七省代表在南京举行会议,进行临时总统选举,孙以16票当选。新年元旦,按旧历为清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夜十时许,南京前两江总督府,在数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观礼者的欢呼声中,孙文就任临时总统职,宣告中华民国成立。(《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陶菊隐著)
武昌起义也给了袁世凯东山再起的机会。三年前,这个权倾一时的北洋大臣领直隶总督已被摄政王载沣强迫退休,开缺回籍。从刀口下侥幸捡得一命的袁世凯在老家河南彰德赋闲,自詡“洹上钓叟”,以一副万事不挂心的逍遥者姿态保命,但他警觉的眼睛没有一刻合上过,并通过效忠于他的北洋六镇遥控着时局。武昌起义爆发,清廷诏授袁湖广总督,赴武汉节制各军,袁讨价还价,拿到了钦差大臣、节制陆海各军的大权,又拜命组阁,才准许北洋第一、二军开赴武汉前线。他知道大清气数已尽,而武昌的革命党人是棋局上的一个眼,他要做活这个眼,乘势抓权,然后逼宫受禅。故对革命党人的策略,是养而不剿,作为熟读历代谋略的政治强人,兔死狗烹的例子他见得太多了。
养敌自重,再挟清压孙,伺适当时机,通吃两家,这就是袁世凯的基本策略。这套把戏他玩得炉火纯青,不仅清迁中的寡妇孤儿、颟顸亲贵迅速就范,革命党阵营中也普遍有这么一种舆论,革命的成败关键,取决于袁的态度,如果硬逼着袁成了曾国藩或李鸿章,革命就没有多少希望。孙文就任临时总统之前,南方的革命军已与袁达成了一项默契,只要他正式宣布赞成共和,就可推举为临时总统。当其时也,南方北方,一直不雨不晴地谈着,北方的全权代表,是袁的老朋友兼老搭档、“总理大臣”唐绍仪,南方革命军全权代表是伍廷芳,一对老朋友。
和议地点,先是在汉口,后来迁到上海。伍廷芳提出和谈的前提是北方得先承认民主共和制。唐绍仪请示于袁,建议不宜拒绝南方的要求,袁出于借手革命军迫清帝退位的打算,同意了此项建议。但唐、伍达成的国民会议代表产生的方法,却引起了袁的不满。南方革命军占领的14省,北方清廷治下8省,每省各派代表3人,组成国民会议,14对8,袁认为不待国民会议召开就决定了北方处于绝对劣势。袁打电报声明此项协议无效,并撤销了唐的全权代表。
2月12日,清帝发表退位诏,孙文随即履行他的诺言,向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咨文,并推举袁继任。他的条件是,临时政府须设于南京,新总统须到南京受任,且需遵守临时约法。孙以临时政府的名义派出了蔡元培、汪精卫等五人为迎袁专使团,北上迎袁南下就职,但袁认为这是南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不想到南京来当个空头总统。当迎袁专使团到达北京时,北京城里发生了一场真假莫辨的兵变。据说袁的直属护卫队也参与了抢劫。专使团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担心袁一离开北方真的发生大规模兵变,恐断送共和事业,就不再坚持要袁南下。袁终于如愿在北京宣誓就职,随即孙中山正式宣布解除临时总统职务,临时参议院议决临时政府迁往北京,这就是所谓南北统一的实现。南北议和成文后,曾被派为北方总代表的唐绍仪出任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
唐德刚曾胪列过袁政府及唐氏内阁最早的人事架构,并一一注明当事人年岁。年龄最大者袁世凯53岁,最小者宋教仁30岁,大多皆是四十前后的少壮派:
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字慰亭,河南基城人,53岁;
副总统: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48岁;
国务总理:唐绍仪,字少川,广东香山人,52岁;
外交总长:陆徵祥,字子欣,上海人,41岁;
内务总长:赵秉钧,字智庵,河南临汝人,53岁;
陆军总长:段祺瑞,字芝泉,安徽合肥人,47岁;
财政总长:熊希龄,字秉三,河南凤凰人,42岁;
司法总长:王宠惠,字亮畴,广东东莞人,31岁;
教育总长:蔡元培,字孑民 ,浙江绍兴人,44岁;
农林总长:宋教仁,字遁初 ,湖南桃源人,30岁;
工商总长:陈其美,字英士,浙江吴兴人,36岁;
交通总长:施肇基,字植之,浙江钱塘人,35岁;
南京留守:黄兴,字克强,湖南善化人,36岁。
这些都是顾维钧来到北京之前发生的事,年轻人只知道民国出世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哪知道有那么多曲里拐弯。
新政府刚刚成立,名义上按共和体制基本原则进行改革,底下却是暗潮涌动。共和是新事,并无成例可循,领袖人物虽有良好愿望,但不知如何着手,也在暗中摸索。对于政府和南方革命党之间的关系,大家也都在拭目以待。就在此时,先天孱弱的唐内阁倒台了。
唐绍仪早年是容闳率往美国的第三批留学幼童之一,1874年到美,入哥伦比亚大学读本科。这批最早的留学生是一锅夹生米饭,因保守势力的作梗,嫌这批留学生过于西化,学业未竟就被召回了国,回国后的境遇也普遍不太好。唐洞悉外务,精明强干,回国后逐渐成为了时任军机大臣袁世凯的心腹,是这批留美学生中官运最好的。袁以“总理朝鲜通商事宜”的官衔驻扎汉城时,他即在当地担任海关和领事的职务,袁扶摇直上,1900年后,实授直隶总督,他也官至天津海关道,迨袁内任军机大臣,他便任邮传部左侍郎、兼署外务部右侍郎及会办税务大臣,集外交、铁路、电信、税务各种办事权于一身,成为京朝显宦。
据唐绍仪的下属说,唐是个美国通,洞悉外界事务,又自认为对于北方的政情了解颇深,跟袁的交情不错,南方革命党人对他也颇信任,因此自以为在南北间可以起到一个桥梁作用,居间缓冲。政府由他组阁,自然不甘心只做袁的附庸。袁是武人出身,从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务衙门总办起家,创练新军,出任直隶总督,是个崇尚强权的实干家,和顽固的保守派相比,他有时看上去似乎也相当维新,甚至有些自由主义思想,但这些只是出于他一以贯之的实用主义,骨子里还是旧派人物那一套。这两个多年老兄弟同跻高位,又都系干练、个性坚强之人,一碰到具体事务,自不免意见相左,随时要发生冲突了。
有一位部长级的官员证实,唐开始组织内阁时,根据《临时约法》,内阁应向国会负责,袁却以一副老官僚的口气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一切可以商量,总统内阁,相辅而行,不分彼此。”思想冲突既开,唐绍仪势难与袁一个鼻孔出气。袁的左右有对唐不满的,就挑拨说,唐与孙文是同乡,又走得近,挟南方革命党自重,似乎别有所图。唐开始以为袁不会被这些没见识的人蒙蔽,但有一次谈完了事,袁忽然很不耐烦地说,少川,我已经老了,你就来做总统吧。唐这才明白,老大真的对自己存有芥蒂了。
他那个内阁其实也是指挥不动的。内务总长赵秉钧直接听命于袁,很少出席国务会议,遇到重大问题都是直接向袁请示。财务总长熊希龄也不是善茬。孙文辞去临时总统职后,南京政府机关须迁移北上,又要大幅裁军,度支吃紧,唐南下接收时,除了携带四国银行团垫付的三千五百万两白银,又向比利时华比银行借了100万英镑作为遣散军队的费用。这本是内阁完全可以作主的事,却不料惹怒了企图垄断中国借款的四国银行团,也使袁唐关系更形恶化。熊希龄也在国务会议上跟他拍了桌子,责怪内阁总理不该侵犯他的职权。
顾维钧初到北京时,那天唐绍仪带着他第一次去见袁,他们争吵的直隶都督的任命问题,是直接导致唐内阁倒台的一道催命符。
直隶一向被认为是北京的命脉所系,再加直隶都督与中央关系密切,权重位尊,各方政治势力都盯得很紧。直隶谘议局推荐曾任广西巡抚的老同盟会员王芝祥将军出任直隶都督。唐绍仪曾请示袁世凯,后者口头同意。于是唐发电报让王芝祥北上就任。不料当王芝祥到京后,袁却改了主意,借口手下的直隶军人通电反对王芝祥任都督,拒绝委任。因直隶是袁的起家之地,他在小站练过新军不说,该省官员如海关、税务、盐务及地方道台、知县都是他的亲信,他不想在卧榻之旁来一个与南方革命党人走得过近的军人,想要另行委派一个心腹来担任这个要职。争吵越来越烈,竟至无法调和,于是未经国务院依法副署,袁就把王芝祥委任为南方宣慰使,打发到南京去了。这一下,不只唐绍仪面上无光,谘议局和《临时约法》也是形同虚设,民国政府法制可谓荡然无存,唐只得递上辞呈,总统也未感意外。
照例,总统应予以挽留,即便是惺惺作态,但袁连稍微的客气一下也没有,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收到唐的辞职书。6月15日,唐未及辞呈批准就微服离京溜到了天津。有人责怪唐“不忍小忿”,他也懒得解释什么。他实在是厌倦了这种争吵,伤了老兄弟多年感情不说,还于事无补。十几天后,已经到了6月27日,总统府的准辞电文才到天津,那时候唐绍仪已经做了十几天寓公了。他明白,他和袁,就此已经一刀两断。
总理出走,宋教仁、蔡元培等四个同盟会阁员也连带辞职。袁假意挽留:我代表四万万人请诸位留任。蔡元培代表阁员们回答:我们也代表四万万人请总统准我们辞职。
民国首任内阁不到三个月就骤然垮台,顾维钧沮丧莫名,也有些震惊。四十多年后,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向夏连荫小姐口述自己的一生时,他回忆曾和袁世凯在这年秋天有过一次谈话,斯时尘埃落定,由今视昔,过去身在局中时模糊着的历史面目全都清晰了起来,他得出的结论是:袁根本没有实现共和或民主的愿望,他根本不懂得共和国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共和国为什么一定比其他政体优越。他从未想把才能应用在治理国家使之走上民主化道路一方面。他就像一辆腐朽的老车,做了大总统不够,还要做皇帝,向着旧制度的辙道上快速滑过去,谁都拉不住。
我记得1912年秋天我和袁世凯有过一次谈话,那时我向他报告我和英国公使关于西藏问题的会谈情况。报告完毕后,我自然起立告辞。但他让我稍待,要和我谈话。他向我提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共和国,像中国这样的情况,实现共和意味着什么。我说,共和国源出于很久以前的罗马,罗马公民很重视他们的公共权利和选举产生的立法机关。罗马作为共和国存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这种思想在中世纪有所抬头,中产阶级在所谓自由城邦中兴起便是民主政治的先驱。自由城邦比较小,人口不多。然而,这种公民权利和政治自由的思想却在人们头脑中生了根。这种思想逐渐传播,在13世纪成为英国民主政治的基础。虽然英国表面上是君主立宪,但政事是民主的。这要追溯到13世纪的大宪章。此后,美国人(原为英国的移民)经历了几世纪的殖民统治之后,经过革命建立了共和国。他们容易取得成功,因为他们热爱自由,并具有以法律为依据的权利与自由的观念。美国人的思想在欧洲、拉丁美洲广为传播,近年来又传播到亚洲。我接着说,诚如总统所说,中国情况大不相同,特别是国土这样大,人口这样多。不过,要教育人民认识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则,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他问我共和的含义是什么。我说共和这个词的意思是公众的国家或民有的国家。但他认为中国的老百姓怎能明白这些道理,当中国女仆打扫屋子时,把脏物和脏土扫成堆倒在大街上,她所关心的是保持屋子的清洁,大街上脏不脏她不管。我说那是自然的,那是由于她们无知。但是,即便人民缺乏教育,他们也一定爱好自由,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去获得自由,那就应由政府制定法律、制度来推动民主制度的发展。他说那会需要多长时间,不会要几个世纪吗?我说时间是需要的,不过我想用不了那么久。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顾维钧回忆录》)
三、梅的故事
总理不辞而别,按官场惯例,顾维钧和其他七位秘书也一同辞去国务院职务。唐绍仪离开不久,他也坐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
当年轻人叩开位于英租界的唐府大门,跟随仆役来到唐的眼前时,唐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他告诉年轻人,辞去国务院职务是可以的,因为秘书随总理同进退是文官条例中载明的,但没必要连总统府的职务也一并辞去。年轻人表示,总统府秘书之职,本是唐先生引荐,袁世凯不懂民主政治,自己也不想干下去了。
唐绍仪安排顾维钧暂住在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利顺德大饭店,此地离唐府近,每天过来吃饭也方便。接下来的几天中,顾维钧成了唐府的常客。他与唐绍仪算是哥大老校友,本来就不乏共同话题,唐沉浮官场数十年,虽然内阁倒台了,但一谈起时局、尤其是外交策略等问题就刹不住话题。唐家有重要的客人来访,这个年轻人也经常被邀请列席。
唐绍仪问年轻人有什么打算。顾说,此次去国八年,好久没见父母了,计划近期去上海看看父母,至于下一步打算,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唐说,走一趟也好,不过你还年轻,刚开始自己的事业,在总统府干下去也许是个很好的机会。他还说,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先生几次来津带话说,总统希望你回去继续供职。
过了些日子,唐绍仪对他说,今天下午梁先生从北京来,你一起参加谈话吧。
顾维钧遵约来到唐府时,梁士诒已经在了。传说中有着财神诨名的梁先生是个举止文雅的中年人。寒暄坐定后,唐绍仪说的第一件事,是请梁先生把总统的传话告诉年轻人。
顾维钧推托说,自己在总统府的工作并不重要,回去不回去其实并不打紧。梁士诒说,我这次来,是专程奉袁总统之命召你回京,我还要请少川兄帮我一起来说服你。
唐绍仪说,我已经把梁先生的来意告诉他了。然后他对这个年轻人说:你从上海回来,应即回北京,你也许觉得工作过于清闲,其实,你的职位是在外交部。
本来,年轻人还在犹豫,听到唐绍仪这句话,他忽然心动了一动。他说,刚到北京时,外交次长颜惠庆博士的确曾邀请过自己进外交部,但当时身任两府秘书,就没有再谈下去。
唐绍仪一脸严肃地告诉他:“那现在就定下来,你去外交部!外交部才是我们这样的人发挥所长、学以致用的地方。中国太弱小了,在国际社会处处受人欺凌。我希望你能在将来的国际舞台上为中国说话。”
前总理的这番话,让年轻人眼前似乎一下明亮起来。
在天津的这段日子,日后让顾维钧深感甜蜜难忘的是他在这里收获了初恋。当他走进唐府再次与唐小姐见面,面对着她笑吟吟的脸,他有一种直觉,似乎要与这个女孩发生些什么了。恍惚间,他甚至觉得,唐总理解散责任内阁返回津门,就是为了等待自己找上门去成就这段姻缘。但以他方正有余、波俏不足的性格,马上又为自己的绮想感到了羞愧。
去上海的船票订好了,还剩两个多星期,等待航班的这些日子里,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了。他现在叫唐小姐宝玥,更喜欢依着英文名字叫她,梅。唐绍仪本来就有心把这个青年才俊纳为东床快婿,见他们已燃出火花,于是顺水推舟,把女儿正式介绍给了他,尽可能地安排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按照这个父亲周到细致的安排,年轻人和他的宝贝女儿总是下午出门,上滨江道购物,上天仙茶园喝茶,上权仙戏院看戏,要不就是在天津大街上轧马路。
三个月前,顾刚回北京时,因其气度非凡、长相俊雅,就已深获政坛大腕们的青睐,唐绍仪就亲耳听袁大总统袁世凯和黎副总统说,嫁女就当嫁小顾这样的后生,袁大总统不好意思出面向自己的秘书介绍自己的女儿,还曾暗示唐绍仪去提亲。好在现在他与这个老兄弟生了龃龌,已经两掰,也就用不着顾忌总统先生会有什么想法了。
随着开船日子临近,唐绍仪已经暗中为女儿订好了船票。他知道,两个人的旅程更容易让爱情升温并发生质的飞跃。但他一直没有说出他的安排。直到快要动身了,才跟年轻人说,梅也要去上海看望她的姑母,她好久没去上海了,你是否愿意顺便陪她?顾是一个多么机灵的人,马上说,唐梅也去上海,这真太好了!我非常愿意陪她一起去!唐绍仪又补充一句,她将住在亲戚丛孟余家里。
于是他们同船去了上海。
多年以后,顾维钧这样回忆他的老岳丈在他们的婚姻中出演的角色:“按照他的授意,我俩总是下午出门,不是闲逛,就是买东西、喝茶。我是单身汉,虽然住在利顺德饭店,还是几乎成了唐家的常客;只要没有其他约会,我总是和他们家人一起吃午饭和晚饭。这时我和梅混得熟了。我要离津时,唐说梅要去上海看望她的姑母,她好久没去上海了,问我是否能顺便陪她去。我说那会使我感到很高兴。于是我们同船去沪,当然,我们更加熟稔了。”
说起来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段婚姻了。他的第一个妻子张润娥,出生于上海一个中医世家,跟他家也是世交。双方父母作主,他十二岁那年就与小他两岁的女孩订了娃娃亲。十六岁他赴美留学,再也没与那女孩见过面。到他四年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三,接到父亲来信,敦促他火速回国,与张小姐完婚,了却父母最后一桩心愿。他父亲曾执掌上海财政,也算个新派人士,信里的语气也很温和。他接信后,却很觉茫然,他早把幼年订婚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了,忆想起那个女孩,似乎也就是一个有着小而尖的脸庞、身材瘦小的女孩的影子。
让他回国去和这样一个相貌都记不全的女子结婚(他都不知道她变成啥模样了),他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玩笑。他态度坚决地回绝了父亲,数通信函往返后,父子之间成了僵局。最后,他大哥出面来调停了。大哥说,父亲为了他的拒婚很失面子,十分伤心,又详述张小姐人品贤淑又聪明漂亮,是位好伴侣云云。他与大哥的感情一向很好,无奈只得同意假期回国探望双亲,但声明不结婚。父亲表示谅解,说“决不强迫”。
暑假,顾维钧回到上海家中,果不出所料,父母要他趁假期马上把婚事办了。小顾哪肯就范,犟脾气的老爷子竟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送去的饭菜全都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发狠说如果儿子不答应就绝食到底了。挨了一日,老爷子的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家人怕出意外,由大哥带头破窗而入。老爷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竭尽全力养育儿子给他以优良教育,却没想到儿子毫不理解心意,搞得他生趣全无。大哥也适时过来劝小弟,批评他思想太摩登了。顾维钧怕老爷子再做出什么吓人的举动来,只得答应“在形式上结婚”。老爷子闻言大喜,管他形式不形式,生米做成熟饭,儿子还不乖乖听他的?
拜了天地,行了大礼,没成想,到了晚上,新郎竟然失踪了!费尽周折把他给找了回来,还不愿意进新房,一家人连哄带吓,总算把他赶进了新房。到了就寝时间,新娘看他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羞涩地催他上床,他说,大床是专为张小姐而设,自己喜欢独睡。新娘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说什么,自去沙发睡了。如此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外人皆不得知。小顾的如意打算是挨过了这个暑假,等回到美国,这段形式上的婚姻也就自然不了了之了。可老爷子早就洞悉了他的心机,要他返回美国继续学业时,必须携妻子同行。小顾万般不肯,申辩无果,只得带了张小姐飞往美国。
美国毕竟不是老爷子能说了算的地方,一到那儿,他就借口学业紧张,把张小姐安顿在费城一个德国血统的老夫妇家,说是补习英文,其实是不想造成事实婚姻的局面。内容大于形式,形式上他已屈服,内容上再不可丢分。其间有过几次见面,所谈话题,就是他要与这女子协议离婚。张小姐的脾气也真是好,再加来到这里受了美式教育,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无异于共谋犯罪,开始还嘀咕一阵,“我们既是正式结过婚还有甚么可说的?”后来看散局已定,也就一一顺从照办。顾维钧回国之前,他们已经办妥了离婚的所有法律文书,“以极友好的态度彼此分手了”。
时隔四年,顾维钧再次回到了上海。当初他自作主张与张小姐离婚,差点没把老爷子给气个半死。张小姐形单影只回到上海,顾老爷子觉得自己的脸面都给儿子丢光了,好长时间他都不敢出门,还对家人咆哮,要断了儿子的生活费。儿子从美国毕业回国,出任大总统和国务总理双料秘书的消息传来,他立马就把自己收拾齐整,去街上转悠了好大一圈,惟恐人家不知道他是顾大秘书他爹似的。此番儿子带了前总理的千金回家,且喜这唐小姐一点没有官小姐的脾气,举止大方,言语得体,一看就是好教养的人家出来的,他也就绕过那段节疤,欢天喜地地为儿子和准儿媳准备接风。
唐宝玥去上海姑母家,不过是她父亲的安排。等到顾维钧这边的事办妥,他们就一同回了天津。唐绍仪的运筹果然能够决胜千里,他们一回到天津就订婚了,并宣布明年6月2日将在上海举行婚礼。
转眼到了第二年5月,顾维钧请假从北京回上海,准备迎娶唐小姐。唐小姐也已到了上海,并按习俗,正式拜见了未来的公爹。正兴兴头头准备的当儿,未来岳父却突然发来一份电报。唐绍仪在电报中说,你们要结婚我很高兴,但问题是我自己也要结婚了,选定的日子也是6月2日,你们推后一两天吧。这电报让顾维钧啼笑皆非,连唐宝玥都不知道她父亲要结婚了。唐绍仪娶过几个女人,都先后过世了,没想到50多岁了居然悄没声息地上演了一场黄昏恋。据说他的新女友是老朋友伍廷芳介绍的,是上海太古洋行买办的女儿吴维翘小姐,虽比唐小了30岁,却情投意合。既然老丈人也要结婚,那就自然不能在女儿的婚礼后操办,于是,经过一番紧急磋商,决定唐绍仪先在6月2日结婚,两天后再嫁女儿,至于婚礼的地点,干脆都订在了上海虹口花园。
唐家父女三天内相继大婚,这也是民国了才有的胜景,这则上海滩上的奇闻甚至还上了当月的《纽约时报》:
上海(1913年7月18日)讯,顾维钧与唐梅的婚礼于6月12日举行,顾维钧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现在北京政府供职。唐梅是前民国总理、现广东参议员唐绍仪之女。婚礼以民间方式举行,曾两度出任驻美公使、后任南京军政府外交总长的伍廷芳担任主婚人。美丽的新娘头戴面纱,身穿白绸婚纱拖地长裙,在充当伴娘的表妹和4位花童簇拥下款款而行。新郎、耶鲁大学毕业的伴郎储宝森,以及新娘的父亲唐绍仪头戴高礼帽、身着传统的中式长袍紧随其后。婚礼上,伍廷芳博士宣读了由新郎、新娘和来宾签名的婚约,新郎为新娘戴上戒指,新郎新娘对拜,并一齐向来宾鞠躬敬礼。
顾维钧在口述自传中说: “这就是我们结婚的始末,当时报纸上大加渲染,其实没什么神秘,也没有什么特殊,有的说,我是在华盛顿认识了梅的,那时她的姐姐嫁给了唐绍仪的好友、中国驻华盛顿公使张荫棠的儿子,而事实上唐梅那时并不在华盛顿。”
这是顾维钧一生中时常回忆的一段婚姻生活。唐梅虽没出过国,但因父亲是“海归”出身,自小所受也是西式教育,一口英语很是纯熟,再加性情温柔,自归顾维钧后,在一些公开场合的亮相,总能为夫君加分。1913年袁世凯就职典礼结束后,外交部当晚曾举办了一场酒会,由外交总长孙宝琦署名,招待各国公使、各国银行团、商界、报界的领袖及其夫人,顾维钧偕妻出席,据当时的报道,在酒会后的舞会上,中国贵夫人中以顾夫人最出风头,堪称当时社交界之花。
他的老丈人唐绍仪虽已脱离北京政坛,但其多年来在政界蓄积的人脉还是助推了女婿的仕途。1915年,大总统袁世凯终于垂青了老兄弟的这位东床快婿,委其出任驻美公使。二十七岁的顾维钧偕妻同往,开始了他的职业外交官生涯。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儿子(德昌),三年后又有了一个女儿(菊珍)。来自东方的公使夫人May小巧珑玲的身影时常出没在华府的社交场。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摧折了这个年轻女人的生命。1918年10月,唐宝玥代替夫君去费城出席一场外事活动(顾在华盛顿另有活动),返程途中染上西班牙流感,回到华盛顿就一病不起,那时他们的女儿还不满周岁。丧妻的顾维钧被一种巨大的宿命感攫住了,自己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前一个张小姐有名无实,他实感愧疚,这一位唐小姐有缘无福,半途撒手,更让他有撕心之痛,或许是因为在顺境中太久了,这毫无征兆的一击,让他的心里涌起了彻骨的悲哀,他想要带着一对儿女回国,向北京政府提出辞呈,但巴黎和会召开在即,外交部稍作安慰就给他下了新的任务。国家多事之秋,一生襟抱初开,怎可轻易言退?他相信,自己一生的故事才刚拉开序幕。
四、双龙会
当本文主人公顾维钧兴致勃勃来到北京,充任两府秘书的时候,刚刚卸下职务的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文正在一场愉快的旅行中。孙前总统无官一身轻,带着儿子孙科、女儿孙畹和刚从美国归来、年轻貌美的英文书记宋蔼龄一行数十人,正到处游历、讲演。革命已经成功,民国已经建立,孙前总统功成身退,盖世功绩堪称一代伟人,每到一地,官民仕女雍塞于途,盛况堪称空前。传说中的孙文杀人放火,燃放炸弹,是可入流侠传的人物,亲见之下,却西装革履,风神潇洒,怎不让人陡生好感,尤其那些心怀信仰者,更是趋之若鹜,逢场必到。是年孙文46岁,宋小姐19岁,英雄美人,携手同行,望之俨然神仙眷侣。
他们的旅行从上海出发,后来应黎元洪副总统之邀,溯江而上,经南京、芜湖、安庆、九江而至汉口。4月初的长江中下游,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每到一地,佳人名士簇拥,粉丝如痴如狂,孙文一连讲演宴谈十余场,主人虽随地而换,而客人演说内容则一也。黎元洪是北洋派和同盟会之外的第三方势力,此时已被袁暗暗拉拢。孙公设坛说法,黎副总统多半前往捧场,恭听之余,背后难免腹诽,他的话孙前总统听不到,却把孙的秘书和随从们气得不轻,他们骂他面相忠厚,内具机心,是个不折不扣的骑墙派。其间,北方袁大总统曾派专使约孙前总统往北京一游,孙文以思乡心切婉拒之。4月中旬,离汉赴沪,月底,返广东香山老家,旋去香港。6月底,正是北京唐内阁解散之时,孙文由港返沪。
8月,孙文实现了他正式访问北京和拜会民国总统袁世凯的计划。此前两个月,当他携美旅行之际,同盟会的智囊人物、年少气盛的宋教仁从农林总长的位置离任后,正以他天才的组织能力扩大同盟会的基础,通吃南北各小党,另组国民党,以期实现政党内阁的政治梦想。有传言说,宋已是下届内阁总理的不二人选。8月24日,孙来到北京,袁大总统派出自己所乘的金漆朱轮双马车,饰以黄缎,到前门外相迎,沿街市民也都悬旗庆祝,那都是迎接一国之总统才有的排场。次日,国民党召开成立大会,孙出席大会并作主题演讲,并以绝对多数票当选理事长。孙坚辞不就,中央党部乃以宋教仁代理之。宋以而立之年充任当时中国第一大政党之党魁,其风头之健正可谓一时无两。
孙、袁这次北京“双龙会”,实为两人一生中难得的一次蜜月期。袁本来还约了黄兴和黎元洪,想搞一次“四巨头”聚会探讨民国未来。黎因刚发生张振武案,搞得名声大臭,托故未至,黄对袁深具戒心,延迟了一个月方到北京,原定的四人会议变成了二人对谈。说来堪奇,孙到北京的目的,是想说服袁加入新成立的国民党,使之能够为党所用,遵守责任内阁制,限止其尚处于苗头状态的个人野心。他还天真地希望袁能够还都南京,从北方腐朽势力的包围中挣脱出来。为了表示诚意,孙自愿把党的领袖地位让出来,并说已与黄兴相约,放弃正式总统的竞选,以确保袁百分百当选,且当选后十年不变。
据参与会谈的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回忆说:
先生留京约一月,与袁会晤共十三次,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更有谈至次晨二时者。每次会晤,只先生与袁世凯、梁士诒三人,屏退侍从。所谈皆国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铁路、实业、外交、军事各问题。表面甚为畅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国父年谱》上册,引《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1965年“台北党史会”编印)
民国初立,外界对这次孙袁会见实抱有莫大之希望,他们期待两巨头尽弃前嫌,取得谅解,共襄民国。民国就像个刚落地的娃,不足周岁,正需要强有力的保姆级的人物护持之,舍孙、袁谁堪当此重任?两巨头能够在一月之内约谈十三次,可见彼此都诚心推崇。袁是标准旧人,治世能臣,做事稳健,是个实力崇拜派,然先天缺乏现代政治思想。孙周游世界,满脑袋理想欲施之于当下中国,苦于道不得行,却对袁抱以不切实际之幻想。经历、理念不同,有时难免鸡同鸭讲,徒费口舌。密谈中,孙诚心实意地建议袁练兵百万以强中国,他谈到“耕者有其田”的理想,又谈到以纸币代替硬币的币制改革。让孙稍感诧异的是,他每谈到一项主张,袁就叫一次好,就好像台下捧角儿一般。袁也谈到梁启超即将回国,希望孙不念旧恶给予效力民国的机会。孙也欣然接受了这个意见。
一日,孙到张家口眺望长城秋色并参观留美幼童詹天佑设计的京张铁路后,向袁表示,愿专任修路之职,十年之内把全国铁路延长至20万里。袁听了高兴得站起来大呼,“孙中山先生万岁”。孙也只得赫然站起,报之一声“大总统万岁”。这次会谈后不久,袁顺水推舟,以总统令发表“特授孙文以筹划全国铁路之全权”,委任孙为中国铁路总公司总理,月薪三万元,设总部于上海,并把当年慈禧太后回銮时所特制的豪华花车,拨给孙总理专用,以便孙总理巡视全国铁路现状,并饬令各地官员,孙总理到来时务必以最高规格接待。
舆论界都认为,两巨头的这次会面根本没谈成什么。谈了十几场,全是些婆婆妈妈的碎事。孙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不谈临时约法、尊重国会、责任内阁这些根本性的问题,也不谈政党、迁都,到末了,捞一个负责全国铁路发展总规划的“总理”来干,这行为比起先前的主张,近乎把自己给卖了。但来自南方的意见普遍认为,孙发此宠愿,乃是出自一位伟大爱国者的至诚之心,他领此新职的更大使命,是为即将开展的政治活动寻找一件合法化的外衣,以便在各地的巡视中扩大国民党的事业基地。至于袁派给他这个肥缺,说白了不过是为了把这个不安分子安顿下来,免得他继续革命或重新造反。
孙离开北京后,果然乘坐着袁大总统拨给他的豪华专车,率领他的信徒们到全国各地考察铁路去了。等到“二次革命”后孙、袁交恶,审计部门清查铁路总公司的账目,却发现孙规划中的20万里铁路一寸未建,而考察公款已花去百十万两。袁世凯给孙文取的“孙大炮”的诨名就这样不胫而走,意谓他只会吹牛不知办事,日后政府通辑孙文、黄兴、陈其美等乱党,说他们煽动叛乱破坏统一,给孙安上的另一个罪名是“贪赃枉法”。
然据当时的外交部次长颜惠庆回忆,孙、袁这次会晤还是谈到了一些正事,比如与俄国关系的处理问题。当时俄国正煽动外蒙独立,袁深知无力抵抗强邻,被迫与俄谈判,他征询孙的对俄意见。孙坚决主张对俄的强硬政策,认为应拒绝俄的一切干涉,不与之签订任何条约,一俟国力强盛,则把俄势力驱逐于库伦之外。孙所说的,也是袁想做的,但武力不如人家,他想硬也硬不起来,此一问题也只得暂时搁置了起来。
孙文在北京居留的后半旬,黄兴终于从南京赶来了。他是克服对暗杀的恐惧来到北京的。他们一起参加了前清贝子溥伦在金鱼胡同那桐宅第的欢迎宴,据说这场宴会是由前清隆裕太后暗中安排的。来到北京的黄兴比孙文更热情,也更天真,他一见到袁就动员其加入国民党,并承诺推袁为党的领袖。袁不说加入,也不说不加入,转身把这件事当笑话说与杨度听:皙子,你看我像个革命党的模样吗?想想又好笑,说:假如他们不坚持责任内阁制,我可以做革命党,你也可以做得。他拉袁的亲信赵秉钧入党,赵向袁暗下请示,袁同意其加入,充作内线。他动员杨度加入,后者正忙于研习如何做一个帝师,丝毫不感兴趣。最后,作为对孙总理伟大的铁路事业的支持,黄兴被总统委任为汉粤川铁路督办。
五、预谋杀人
当孙、黄二人在北京轮番向袁大总统作出不参选下届总统的承诺时,年轻的政治家宋教仁已先一步离开北京。此前的国会选举中,宋亲为筹画,国民党大获全胜,但在袁的暗箱操作下,他出任内阁总理无望。于是年轻气盛的宋在完成这番建党伟业后,前往湖南桃源老家探视母亲。未几,他离开老家,经长沙、武汉东下,前往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旅行,兼作考察与讲演。其时国民党选战大胜,士气如虹,宋亦如一颗政治明星熠熠闪亮于民国政坛上空,每到一地讲演,都是观者拥堵,人山人海。
大半年前,孙文作声势浩大的巡回讲演时,所谈主义和理想,不外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练兵强国等老套路,宋氏讲演则散发着一股热烈的朝气,讨论政府得失,臧否当朝大佬,说至痛切处,丝毫不留情面,谈到责任内阁制,则逸兴飞扬。宋在这场旅行中所作每场讲演的主旨,就是要建立真正的政党内阁,总统不负责任,国会应先制宪,再依法选举总统。宋所鼓吹者,正是袁最为顾忌的,后者这般向杨度透露心事:皙子啊,我现在不怕国民党以暴力夺取政权,就怕他们以合法手段取得政权,把我摆在无权无勇的位子上。
一年前,清廷被迫起用“养疴”的袁为湖广总督对付革命党人时,袁还以组织责任内阁为出山的条件之一,此时则畏内阁制为洪水猛兽,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他不是现代政治家,“责任内阁”也者,是他手中的“器”,不是孜孜以求的“道”。
当宋教仁在南方巡回演讲、对现政府提出种种尖锐批评之际,党中同志已在隐隐为他的安全担心。众所周知,继唐内阁而起的陆徵祥内阁垮台后,袁曾一度有意让宋组阁,因宋在各政党中树敌太多终未得行,乃以内务总长赵秉钧暂代。赵是特务头子,此人既视宋为头号政敌,宋的情势也实在堪危了。可是宋陶醉在政党内阁即将实现的激情中,对可能的危险只是一笑而罢。其实在早年的同盟会中,宋教仁和汪精卫一向是被视作亲袁派的,袁对这个个性倔强的青年政治家也是着意笼络,优礼备至。唐内阁解散时,宋有意回乡侍奉老母,袁曾提出送他五十万金,被宋婉拒,更早时,据说袁还曾送宋教仁一本某银行的空白支票簿,让宋自由支用,宋略支少许表示谢意后,就原簿奉还了。
1913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宋教仁奉袁氏电召从上海启程乘夜车去北京。晚十时许,宋到上海北站,不一会,黄兴、陈其美、廖仲恺、于右任等一干党内同志也陆续抵达,为之送行。当其时也,孙文正在一大批从龙之士的簇拥下,东渡日本考察铁路,更深一层目的,或许在于联合日本抵制俄国把外蒙古分裂出去。宋教仁以代理理事长的身份负责党务,也是从者如云,此番他奉召北上,很多人揣测他即将担当大任,故此,送行者几乎拥满了整个月台。
正当宋教仁与诸多送行者话别之际,汽笛鸣响,发车的时间到了,宋施施然走向车厢,一手拉住护栏,一脚跨上车门。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当众人惊愕枪声从何而来时,只见宋捂着右腰,歪倒在月台上。他的身体因极度的痛楚佝偻了起来。待众人反应过来,暗杀者——一个穿黑呢军装的矮小男子(事后证实此人叫武士英,是一个在上海滩流浪多年的失业军人)已经往人群中一钻,借着夜色掩护逃走无踪。
那颗打入他腹下的子弹是有毒的。宋被就近护送到沪宁铁路医院救治时,一路上都在喊痛。有一会他昏迷了过去,他醒过来挣扎着说的一句话是:我这次北上的目的,是要竭力调和南北意见,以便集中全国力量一致对外。大概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他环视众人,眼角流出了不舍的泪水,喘息着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我可能活不下去了,请你们快拿纸笔来代我写下遗电。
黄兴替他记录了写给袁的遗言,此信次日一早即发布在上海的《民立报》上。信中,宋对袁至死都没有一丝疑心或怨言:
北京袁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10时45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势必至死。穷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毫权之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见纳。
挨到次日凌晨四时,宋教仁才痛苦死去。这一日,上海的多家报纸在新闻栏中皆以重要位置,以“可骇之暗杀案”为题报导年轻的政治家、国民党领袖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遭暗杀身亡的消息。
这场震惊天下的暗杀事件发生于华界,破案的是租界巡捕房。刺客武士英被逮后,把所有杀人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这个小个子的愣头青,还真有古时候的死士之风。但细心的捕房侦探还是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背后的指使者,一个叫应桂馨的上海流氓头子。在搜查此人住宅时,查获了与内务部一个叫洪述祖的秘书的往来密电多起。洪是国务总理赵秉钧的机要秘书,他指示杀人,自然出于赵的授意。而据洪自夸,行动之前曾报告最高当局,袁总统甚表欣慰云云。
后来事态的发展,已不是北方政府和南方都能控制的了。宋遇刺三天后,孙文从日本赶回上海,亲致挽联云:作民权保障,谁非后死者!为宪法流血,公真第一人!黄兴的挽词更是一口咬定老袁是凶手,把袁这些年弄权的丑事兜底儿都给晒了一遍: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确是袁世凯。
孙文主张立刻兴兵讨袁,北方政府也不露声色调兵遣将,南北形势已如火药桶般一碰即炸。
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袁是“宋案”的幕后指使者,后来曝光的证据也显示,袁没有直接手令或口令要把宋做掉。据曾任第一届国会参议院议长的张溥泉回忆,京师警察总监王治馨曾对他说:
洪述祖南行之先,见总统一次,说现在国事艰难,总统种种为难,不过二三人反对所致,如能设法剪除,岂不甚好。袁笑曰:“一面捣乱尚不了,况两面捣乱乎?”话止如此。宋遁初被难后,洪自南来,又见总统一次。总统问及遁初究系何人加害。洪曰:“这还是我们的人,替总统出力者。”袁有不豫色。洪见袁颜色不对,出总统府,即到内务部告假,赴天津养病。(见《国父年谱》,引《张溥泉先生回忆录、日记》)
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说,“宋案”的发生,乃是国人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也都不缺,如能由法院作公开审判,则对草创时期的民国由专制向法制转型,实在是活生生的案例,会起到莫大之推动。如果宋教仁地下有灵,也肯定希望能如此。但不幸的是,最后舍法院不用,而使用枪杆,遂使在这历史的重要关隘,不进反退了。
国民党方面曾寻求过在法律框架内解决“宋案”的可能性,由江苏都督程德全向北京方面提出,建议组成特别法庭进行调查,推黄郛为主裁,王宠惠、伍廷芳为承审官。上海地方检察厅还向北京发出了要赵秉钧到案对质的传票。赵施放烟幕弹,捏造了子虚乌有的“血光团”搞乱视线,逃过了上海方面的票传。而被拘押的凶手武士英的突然暴毙,更使此案显得扑朔迷离。宋案的法律解决之门一经堵塞,南北双方也只有刀枪上见高低了。
宋案的几个当事人最后都不得善终:应桂馨被一帮上海流氓劫出监狱,逃到青岛通电请袁“平反冤狱”,又公然跑到北京招摇,被袁派军政执法处侦探长处死。前国务总理赵秉钧已调任直隶都督,从天津打电话向袁抱怨,说应桂馨如此下场今后谁敢替总统办事,次年春天他在天津寓所疑似食物中毒七窍流血而死。原内务部机要洪述祖化名张皎安,长期避居青岛,1917年回上海途上被宋教仁之子宋振吕及秘书刘白扭送法院,1919年4月以主使杀人罪被处绞刑。此是后话,不提。
在民国初年波诡云谲的政治气候中,本文主人公顾维钧正身处北京风暴中心,充任外交部三等秘书。外交部的前身是前清外务部,更早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陆徵祥在民国首任总理唐绍仪手下出任外交部长后,以西方模式改组了这个部门。陆出身于上海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家庭,前清时曾任驻俄大使许景澄的翻译和随从多年,精通俄语,还会一口流利的法语。改组之前的外交部,驻外公使不仅可以领到任期三年的全部薪俸,连使馆经费和下属职员的薪金都可全部提出,陆要求编制预算,报部审批后方可施行。他是一个勤勉的事务型官员,把驻外使馆和领事馆改为专业机构,明令从事外交的人员须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职业外交官,使民国初年的外交部门有了一个现代化的基础。据说当时到中央各部请托谋职者如过江之鲫,但在陆主持外交部期间,连袁世凯都没能把手下或亲信安插进来。
岳父唐绍仪前总理的声望再加上自身的职业素养,顾在外交部很快就获得了上司青睐。他在部里的主要工作是去东交民巷走访美使馆、英使馆、荷兰使馆等说英语国家的使节,负责与外国记者打交道,督促翻译科收集外电情报资料,同时他一双警觉的眼睛时时关注着变动的局势。孙文、黄兴先后来京商谈,国会大选国民党获胜,宋教仁南下宣传共和政府理念,这一连串的事后,他注意到北京政府与南方的关系更趋紧张,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袁世凯在孙文离开北京后把自己的心腹安排在了上海和长江流域的各个重要上,如派郑汝成为上海镇守使,派陈楚仁任长江舰队司令驻扎江西庐山等。虽然北京一下子还没有大乱的迹象,但愈是平静,他愈是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
对于1913年3月宋教仁突遭暗杀后发生的一系列多米诺骨牌似的事件,顾维钧后来作如是回忆:
无论在北京,还是在长江流域和南方,矛盾和尖锐化表现在国民党最能干的有力人物之一宋教仁突遭暗杀。他才三十一岁,他的追随者拟拥戴他为下届国务总理。他辞去唐内阁的农林总长职务,离开北京,到南方开展宣传教育运动,想以共和政府的基本原则唤起民众。他在政坛上的突然消逝不仅使国民党,而且使全国人民也大为震惊。这件事无疑使国民党人感到愤怒。他们认识到和袁世凯已没有调和的余地。在长江流域和南方,大家议论纷纷,反袁的声浪日益高涨。终于在1913年7月从国民党都督统治下的南方各省发动了内战。
想一年之前,民国初立,清帝退位,正是旧中国之死。孙文兑现诺言,让位于袁,留美归来的唐绍仪组建首届责任内阁,多好的一个开端。刚过一年,宋遭横死,政党内阁的设想转瞬成空,这莫不是新中国之死?
此时,国民党内黄兴主和派的声音完全被孙文主导的主战的声音淹灭了。南北都铆足了劲准备抡起袖子大干一场。袁世凯把精锐第六师自直隶调至武汉,另调精锐从海道驰援上海,又挟国柄之威,发布大总统令免去了倾向国民党的南方三个都督的职位。皖督柏文蔚、粤督胡汉民乖乖去职,惟江西都督李烈钧自恃在江西地盘稳固,撤职后潜返湖口,纠集一帮心有不甘的党人,于7月12日在湖口要塞鸣炮布檄,公开起义讨袁,所谓的二次革命的第一枪就此打响。
这其实是进入民国后的第一场内战。南军的战斗力远不如训练有素的北洋六镇,斗志不齐,且武器、粮饷皆缺,与北军一交接,溃如退潮。湖口、南京很快不守,陈其美领导的上海战场,一帮乌合之众攻打数日,连个制造局大楼都拿不下来。在北军的凌厉攻势下,不出一月,南方革命军就全军覆灭。临时国会被解散,另起“约法会议”起草新宪法以取代唐内阁草拟的宪法。财务专家、新一任总理熊希龄组阁,国民党员被尽数扫地出门。战火旋开旋灭,孙文带着助手们远走日本避难,宋教仁孜孜梦想的民主共和、政党内阁,在坚硬的现实面前终成泡影。
此后进入年轻的外交部秘书眼里的种种世象,表明这个刚从帝制的黑暗中走出来的国家正被一股邪恶的力量左右,笼罩着重新滑入黑暗泥淖中去的危险。顾维钧不无惊讶地发现,政府居然发布了“祭圣告令”等一套东西,重新恢复了前清时的祭孔大典和一年一度在天坛举行的祭天大典。新规章甚至还公布了与前清十分近似的衣冠、祭服和礼仪,恢复了卿、大夫这些已被抛弃的爵位,秘书内改内史,御史台复活为肃政史和平政院,还有监、丞、郎、舍人等官职官阶,也皆古色古香。
祀天大典于1914年农历冬至日举行。典礼前三日,内务部就把斋戒牌呈献总统,并分发于各陪祭人员。陪祭人员已于先一日举行演礼。到了主祭日,自新华门到天坛,都用黄土铺设于途。在规定的警戒线内,几天前警察就挨家挨户通知民户禁止留宿亲友,每户须具十字连环切结,天坛周围,几千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依次而立,连屋顶上都布置了岗哨。大总统经过时,有谁胆敢躲在窗后瞄上一眼,都难保不被爆头。钟鸣三下,大总统乘装甲汽车出总统府,在南坛门外换乘礼舆,那是一辆双套马的朱金轿车,四角垂以缨络,再在昭亨门外换乘竹椅至坛前。袁大总统上穿十二团大礼服,下着印有千水纹的紫缎裙,在两名高级随员的搀扶下缓步登上石阶,所异于前清皇帝祭天者,只是把祀天板上的“子臣”二字改成了“代表中华民国国民袁世凯”数字。陪祭人员所着,也都是寿服一般的宽袖服饰,外加紫缎裙。看着这幕闹剧,真让人有时光错乱之感。
北京城里都在传说,遥控着复辟的是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一个曾经留学德国的年轻人。他想当太子都想疯了。聚集在他周围的是一帮前清遗老和民国的失意政客。他们那个秘密小圈子的总部设在中南海一个叫瀛台的小岛上。十几年前,百日维新失败后的光绪皇帝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幽禁的时光,现在他们要在这里发动,把这个刚走上民治的国家重新拉回到帝制的旧辙上去。总统虽对儿子的活动佯作不知,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他们的活动是得到暗中襄助或授意的。不久,一个曾经游学东瀛的学者杨度纠集一帮从龙之臣公开发起了“筹安会”,声明要从学理的角度探讨君主政体与共和政体何者更适于时下中国之国情,复辟帝制的节奏明显加快了。
顾毕竟是留学美国的新进分子,任职外交部期间与袁大公子那个小圈子保持着审慎的距离,不与他们产生任何瓜葛。当复辟运动渐臻高潮时,他已离开北京前往华盛顿出任驻美公使(时驻美公使施肇基调驻英国,外交部次长曹汝霖向袁推荐了顾)。1915年末,使馆接到外交部通告,以后使馆正式行文日期要注明洪宪元年,且对总统的呈文要采用奏折形式。顾终于明白,新皇登基将很快成为事实。本能的反感使他顶住外交部的压力,命秘书草拟复文,表示训令万难服从,因为政府方面从未发布过通告说要取消共和建立君主政体。奇怪的是电文发去毫无反应。几周后接到政府公报,发现使馆发给外交部的一份快电竟标注上了新的年号,并注以“启奏皇上”字样,真令他啼笑皆非。
二次革命南方军的遽然落败,袁世凯潜伏在心底里的帝王痴梦满血复活了,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拉住他在独裁的道路上越滑越远。解散国民党、废止国会之后,“筹安会”策动的帝制风潮已激荡神州,一发难收,中央大佬、各省代表、前清名士、将军、文士、学人,一时排班劝进者不计凡几,更有公民请愿团之类的组织,如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妇女请愿团甚至妓女请愿团,一致向参政院请求立改国体,由共和改君主,拥戴袁大总统为中华帝国皇帝。当帝制如同一辆着了魔、发了疯的马车全速奔跑时,袁世凯这位孤独的乘客却心事重重,他一次次地点煞车,却又贪恋无上权力的诱惑不愿下车,1915年12月13日,袁正式授受拥戴,黄袍加身,做起了洪宪皇帝,旋即又在一片倒戈声中,只做了83天皇帝就匆忙宣布下野,撤销帝制。
袁在1916年6月6日病死。他生于1859年,死年正好是虚龄58岁。据说他家族里的男人从没有活过60岁的。强人政治的时代结束了,当死亡将要收割走他的生命之际,他或许对误信小人走入帝制歧途会有深深的忏悔。现在万事瓦裂,回天乏力,惟一的补救,只有人死病断根,撤销帝制,不再让后人重蹈帝王旧梦。
对这个以悲剧收场的政治老人,顾维钧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欣赏袁的精干、任事,更悲哀于袁身上的旧人习气,局限了其一生的事业。在回忆此间经过时,他归结于袁的“迷信”:
民国初年我在北京时,就知道袁世凯并不赞成共和政体,而向往帝制。然而,尽管他的长子在积极奔走,当时他并不急于改朝换代。他同意恢复帝制的主要原因或许是出于迷信。袁家几代以来男子的寿命没有超过58岁的。那时袁正是五十出头。他个人、他的家族以及他的亲信都很怕袁58岁那一关。1915年9月将近袁的生日时,帝制的鼓吹者们利用他的迷信,为他祝寿劝进,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奇怪的是他被迫取消帝制以后不久便死去,那时他正好是58岁。
六、《我的1919》
1919年的巴黎和会,让年轻的职业外交家顾维钧首次亮相于国人面前。
前一年冬天,德国外交大臣与法国元帅福煦在巴黎东北贡比涅森林的一列火车上正式签订了停战协议,兵连祸结的欧洲大战终幸结束,英、法、美、日、意等二十七国代表即聚集巴黎讨论战后问题。在这场战争中,中国加入协约国一方,出动十万余劳工,阵亡两千余,作为战胜国,收回被德国强占的山东半岛主权,取消日本强迫中国承认的“二十一条”,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只国内民众作如是想,就连继任的总统徐世昌,也不无天真地以为,和会一开,“一切易生危险之要点”将全面解除,中国将与各战胜国享受实持性的平等地位,国际形势“将开一新纪元”。停战后不久,北京太和殿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位于崇文门内大街、一向被视作耻辱的克林德碑也被移走了,国人普遍期望,国耻将随着这块石头牌坊永远消失。
在电影《我的1919》中,表现战后人们喜悦和幻想的是这样一个纪录片式的场景:西欧战场上,对峙双方丢弃手中的武器,爬出战壕,冲过开阔的阵地,互相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镜头切换到巴黎街头,幸存归来的士兵们与他们的母亲、妻子、情人拥抱、亲吻,到处都是鲜花和热泪。一个老人(顾维钧)苍凉的嗓音作着这一切的旁白:“经过漫长的四年,人们终于等来了和平。只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才能感受和平真正的含义”。
顾维钧在华盛顿接到了要他担任和谈全权代表之一的任命。当时的顾正沉浸在丧妻的巨大悲痛中,接到新的任命,出于对日本政客的一惯警觉,他于年底迅速动身前往巴黎。除他之外,北京政府任命的正式代表共有5人,分别是外交总长陆徵祥、原国会副议院副议长南方政府代表王正廷、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驻德国大使颜惠庆原内定为正式代表,因考虑到南方政府的情绪,后改任代表团顾问,也从柏林兼程赶来。
顾在外交部时就对中日关系特加留意。袁任总统以来,深知国力脆弱,须与强邻亲睦,故特别重视外交上的人事关系。东方国家,人事关系最为重要,偶有误会,如人事配合得当,不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顾在外交部时,就亲见负责对日联络的参事、秘书与日方使馆人员酒食征逐,说起来也是弱国外交无可奈何之事,不如此又焉能诊得对方外交脉搏?1914年欧战爆发,日本大隈重信内阁借口对德宣战,出动两万多日军于山东半岛北岸龙口登陆,南下青岛,逼迫袁政府签订“二十一条”,当时任大总统府机要兼外交部参事的顾参与了漫长的对日交涉,后因日人阻挠才不得不退出。到了美国之后,他在使馆里建立了一个专门研究日本问题的研究小组,他认为当下之势,要扼制日本野心,惟有联合美国。故此,起程去巴黎前,专程拜访了美国总统威尔逊。威尔逊许诺愿意支持和帮助中国,这让他对即将开幕的和会多了一份信心。
代表团刚到巴黎,就骤遇打击,即和会的席位问题。操纵和会的大国把参会各国划分为三等,一等的5个大国英美法意日可以有5席,其他国家分到3席,一些新成立的国家则只有2席,中国被划为最末一等,只有两个席位(5位代表可轮流出席)。所谓和会本就是列强们排排坐分蛋糕,这一歧视性的安排对抱有不切实际之幻想的中方代表不啻是一盆兜头冷水。
1月27日午间,代表团忽接到通知,由英美法意日五国组成的“十人会议”临时决定当日讨论山东问题,通知中方代表下午作会上陈述。据顾日后回忆,这消息“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因在大会的议案中,山东问题并不占重要地位,代表团也未做好充分之应对。首席代表陆徵祥称病卧床,好在顾素有准备,草拟了一份应对计划,最后决定由顾维钧、王正廷出席,顾作主题发言。
国家不幸,正是辩士纵横捭阖之时。顾在大会上作了一次缜密细致、畅快淋漓的精彩发言,从历史、经济、文化各方面说明了山东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批驳日方要求。这半小时的慷慨陈辞,肯定是顾一生中最为华美的乐章之一。
顾在讲席上侃侃而谈,“三千六百万之山东人民,有史以来为中华民族,用中国语言,信奉中国宗教”,“胶州为中国北部之门户,亦为沿岸直达国都之最捷径路”,地理位置固属重要,“以文化言之,山东为孔孟降生,中国文化之发祥圣地”,“以经济言之,人口既已稠密,竟存已属不易”,“不容他国之侵入殖民”。他甚至把孔子比作耶酥,指出中国之不能放弃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一样。“本全权代表绝对主张,大会应斟酌胶州租借地及其他权利之处置,尊重中国政治独立、领土完整之根本权利”,“若竟割让中国人天赋之权利以为酬报,由此再酿后日纷争之种子,不但中国之不幸,也是世界之不幸”。在顾维钧凌厉的攻势下,日本代表牧野伸显男爵改了口风,说日本愿把山东交还中国,但须由德国交日本,再由日本交中国。顾说,归还手续能一步到位,何须分两步走?
顾走下演讲席,深受触动的美、英、法三国巨头——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和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即上前向他握手以示赞赏。当日巴黎坊间各报纸、头条都是顾年轻而帅气的大幅照片。但一场流光溢彩的辩论只能博取外界一时之同情,让中方暂时摆脱被动,却无改被强权所左右的结局。接下来,先是意大利在争吵中退出了和会,再是日本借机要挟,最后,据说是爆出了政府曾向日本秘密借款修建山东铁路一事,连美国也放弃了对中国的同情态度转而支持日本。和会最后一次会议上,对山东问题作出裁决,同意日本接管德国在山东的所有特权。
中方提出交涉,却一再被拒。保留签字不允,附在约后不允,约外声明又不允,只能无条件接受。首席代表陆徵祥再次旧病骤发住进医院。不管他是不是真病,这个时候撂挑子肯定会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饱受良心的折磨。顾意识到,退无可退,只有拒签,他把这一想法汇报给陆徵祥时,陆已经快被国内雪片般飞来的电报淹没窒息了:次长曹汝霖的房子被愤怒的学生烧了,他们还打了驻日公使章宗祥……
陆同意了他的建议。在代表团会议上,顾这般说服坚持签约的同僚:“日本志在侵略,不可不留意,山东形势关乎全国,较东三省利益尤巨,不签字则全国注意日本,民气一振,签字则国内将自相纷扰。”
于是,1919年6月28日,当签约仪式在凡尔赛宫举行时,人们惊奇地发现:中国全权代表的两个座位,一直都是空椅子。中国用这种隐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签约仪式的同时,顾乘坐汽车经过巴黎街头。他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汽车缓缓行驶在黎明的晨曦中,我觉得一切都是那样黯淡——那天色,那树影,那沉寂的街道。我想,这一天必将被视为一个悲惨的日子,留存于中国历史上。同时,我暗自想象着和会闭幕典礼的盛况,想象着当出席和会的代表们看到为中国全权代表留着的两把座椅上一直空荡无人时,将会怎样地惊异、激动。这对我、对代表团全体、对中国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中国的缺席必将使和会,使法国外交界,甚至使整个世界为之愕然,即使不是为之震动的话。
《我的1919》标榜是一部爱国主义电影,为了突出顾的正面形象,宣扬爱国激情,加入了爱国志士、北大教授肖克俭为国请命在凡尔赛广场自焚等桥段,并凭空杜撰了主人公在拒签后的一番慷慨陈辞。但陈道明沉稳、儒雅的风格和精湛的演技还是托住了整部戏,让年轻的外交家在半个多世纪后宛若重生:
请允许我在正式发言之前,让大家看一样东西。
(掏出金表)
(牧野:我的,我的怀表……)
进入会场之前,牧野先生为了讨好我,争夺山东的特权,把这块金表送给了我。
(牧野:我抗议,这是盗窃,中国代表偷了我的怀表,这是公开的盗窃!无耻!极端的无耻!)
牧野男爵愤怒了,他真的愤怒了,姑且算是我偷了他的金表,那我倒想问问牧野男爵,你们日本,在全世界面前偷了整个山东省,山东省的三千六百万人们该不该愤怒,四万万中国人该不该愤怒!我想请问日本的这个行为算不算是盗窃,是不是无耻啊,是不是极端的无耻?!
山东是中国文化的摇篮,中国的圣者孔子和孟子就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孔子,孔子犹如西方的耶稣,山东是中国的,无论从经济方面还是战略上,还有宗教文化,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尊敬的主席阁下,尊敬的各位代表,我很高兴能代表中国参加这次和会,我自感责任重大,因为我是代表了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中国人在这里发言,刚才牧野先生说中国是未出一兵一卒的战胜国,这是无视最起码的事实,请看(拿出照片),战争期间,中国派往欧洲的劳工就达十四万,他们遍布战场的各个角落,他们和所有战胜国的军人一样在流血、在牺牲,我想让大家再看一张在法国战场上牺牲的华工墓地照片,这样的墓地在法国在欧洲就有十几处,他们大多来自中国的山东省,他们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换回自己家园的和平和安宁!因此,中国代表团深信,会议在讨论中国山东省问题的时候,会考虑到中国基本的合法权益,也就是主权和领土完整,否则,亚洲将有无数的灵魂哭泣,世界不会得到安宁!
我的话完了,谢谢,谢谢!
尊敬的主席阁下,尊敬的各位代表,我,我,我很失望,最高委员会无视中国人民的存在,出卖了作为战胜国的中国,我很愤怒,我很愤怒,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把中国的山东省送给日本人,中国人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我想问问,这样一份丧权辱国的协约,谁能接受?!所以,我们拒绝签字,请你们记住,请你们记住,中国人永远不会忘记这沉痛的一天!
竭力争取而不得,乃以拒绝表达抗争的怒火。而这怒火焉知不会蔓延成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变革的大火?顾在晚年曾对记者谈及这次拒绝的意义:
至于巴黎和会,对我国运发生的影响,只是全凭各人主观之看法。当时在和会方面,我毅然拒绝签字,事前虽然各友邦代表团之敦劝,不为过甚,我仍以本国家立场,个体良心,始终不为所动。事后各友邦,均为我担心。因照他们之看法,我不签字,则和约上予我收回德国在华之租界,与德民财产及各国特权,我即不能收回。而对山东问题之将来,仍毫无把握。但自我观之,与其签字而设茧自缚,不如保留自由,设法谋补救之方。且山东问题经巴黎和会之一番辩论,全世界皆知其曲直所在。在我徐图补救之方,实属有利。同时我国内人民,对此问题,均抱一致看法:认为国际上对我太无公道,亦不得不追想到“天不侮人,人自侮之”的真言而激发,感到有团结自强之必要。此种感想,我国青年爱国分子,抱之更为深刻。五四运动,即其一端。(袁道丰《顾维钧其人其事》,台湾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
巴黎和会悬而未决的山东问题,最终在1921年华盛顿会议上得到了解决。经过36轮谈判,日本无可奈何地一口口吐出了强占的山东权益,中日签署了《解决山东悬案条约》及附件。其中规定:日军撤出山东省,胶州湾德国租借地和青岛海关的主权归还中国,胶济铁路由中国赎回。中方全权,仍是两年前参加巴黎和会的顾维钧、王正廷等。协议签订后,政府特派王正廷充任“接收胶澳督办公署”督办,与日方洽商、办理接收事宜。山东问题的解决,顾事后评价,“中国所获已超过百分之五十”,虽不圆满,亦诚可谓民国外交史上一大胜利。
就在那次漫长的谈判中,他的第三任妻子黄蕙兰在代表团驻所分娩了。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孩子。但因为他在谈判桌前,赶来报喜信的人不敢进去打扰他。那人把他儿子出生的消息写在一张纸条上,从会议室的门缝底下塞了进去。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然而,历史聚光灯打亮的永远只是舞台正中一处,那些暗角则时常被忽略。就这次巴黎和会中方派出的五人代表小组而言,首席代表临事退缩固然失分,诸公们为了席次排序而闹不愉快,以致“尽情倾轧”,也实在是徒惹人笑。精英尚且如此,况市井草根乎?据曾任代表团顾问的颜惠庆在自传中披露:
尚有一事,当时应加保留,今则不妨公开。此则代表团内重要代表的意见纷歧,自始即难望和衷共济。而首席代表缺乏整饬纪律能力,难使各代表谨遵命令。当时所面临的任务,何等艰巨。人人公忠体国,困心衡虑,通力合作,尚恐于事难济,何况党见深固,尽情倾轧,口舌争辩,虚耗光阴,无补实际。大敌当前,竟有人不惜运用阴谋,争取席次。此种行为,岂特令人齿冷,实为国事痛心。(《颜惠庆自传》)
颜氏英文自传脱稿于1946年,参加和会的当事人均健在,关于代表团各人的动态,他似不愿展开详述。
值得附记一笔的是,和谈结束后,代表团团长陆徵祥没有回国,他辞去外交总长职务前往比利时,参与天主教本笃会工作,后来成了圣安德修道院一位正式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