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四川值得人爱的缘由很多。山水是一宗,青城、峨眉、乐山、九寨、黄龙,数不胜数。白酒是一宗,五粮液、剑南春、泸州老窖、蓝花郎、红花郎,酒酒美味。话音是一宗,女服务员叫“幺妹”,聊天叫“摆龙门阵”,舒服惬意叫“巴适得很”,入耳如歌。另一宗就是美食,“吃在广东,味在四川”,龙抄手、赖汤圆、钟水饺、灯影牛肉、川北凉粉……近日入川品尝到的,是雅安挞挞面。
雅安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很喜欢,这第二次便是喜欢极了。雅安人颇有些骄傲,因为有一个雅字,便吃定了雅似的,菜单之外呢,天是雅天,地是雅地,河是雅河,花是雅花,男是雅男,女是雅女,人是雅人,文是雅文,菜单之内呢,笋是雅笋,鱼是雅鱼,那这里的挞挞面,应该也就叫雅面了吧。
第一个早上吃的挞挞面是在鼎鼎大名的“兰师傅”。因这里的店老板兰师傅曾给最高领导做过面而享有盛名。店名全称是“兰师傅荥经挞挞面”,墙上贴着如此简介:“荥经挞挞面,是在全荥经、全川、全西南也是小有名气的小吃。它的色、香、味、美、形,均是川中名小吃的佼佼者,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历史以来,主要以胥、王、陶、宋、兰姓人家的面馆较有名,清末民初传入雅安、成都等地,成为县内县外著名的小吃……”
全荥经、全川、全西南、雅安、成都、县内县外——这地名排的,真是可爱啊。更可爱的是面的制作过程叙述:“挞挞面是一种手工面,做工非常考究。用上等面粉,加少许精盐及适量水分和好,反复糅合,搓成一小条一小条面坯,抹上少许菜油码好,盖上面巾,稍置片刻,便可挞面了。手艺好坏,一是看你拿的条数多少,一般一条就能煮一碗面,当地人称‘一手面,二是看你挞得好不好,挞得既薄又均匀为上乘手艺。只见挞挞面师傅双手挞面,上下翻飞,挞得‘啪、啪声响,就像跳动的五线谱,挞出韵味,挞出致富之花……”呵呵,挞挞面原来就是传说中的致富之花啊。
因手艺出众,某最高领导到雅安的时候,兰师傅被请到他下榻的酒店去做面。后来最高领导到了成都,想念此面,又特意把兰师傅请到成都去做面,从此兰师傅名声大噪,相继又给省市各级领导都做过此面。此面屡登大雅之堂,就成了雅安的“市面”,甚至有人称之为“中华第一面”——好吧,对潜藏于这一称呼背后的具有悠久传统的来自民间的自诩,我给予充分理解。
店里吃面的人很多,一茬茬来,一茬茬走,流水一般。我们几个找到空桌,落座,点面。面都是一样的,只是拌料不同,单上有十种:三鲜,清烧排骨,清烧大肉,杂酱,酸菜杂酱,红烧牛肉,素椒牛肉,干杂酱,烂肉豇豆,酸菜。前九种的价格一样:一两七块,二两十块,三两十二块。最末的酸菜最便宜:一两六块,二两八块,三两十块。
当地朋友询问我的意见,我没什么意见。以我的经验,这种时候,实在应当听他们的。他们也很明白这个,不再谦让,就替我当了家,点了面单的第一个:三鲜面,二两。什么菜都没叫,只点了四份面。这太好了,太合我心了,甚是符合我专业吃货的风格。我一直觉得,最理想的餐桌状态无非如此:单纯的,一心一意地就只吃某种食物。在家里做饭的时候,我一直是这么遵循的。吃面的时候只吃面,吃某种肉的时候只吃某种肉,比如今晚的荤菜如果有鱼,那就只是一道鱼,绝不会有鸡鸭。我一直狭隘地认为:这样才能吃出这个菜的好处来。
环顾四周,声名再大,这也不过是个寻常面馆——当地人称“苍蝇馆子”,这称呼听着恶心,来到实地却只觉得亲切。苍蝇馆子这一称呼似乎是四川独有,特指一些简陋的小饭馆。这些小馆子常常窝藏在小巷深处或者大街的边缘褶皱里,不干不净,价格便宜,味道别致,令人开怀。“苍蝇”二字可做多解,其一,馆子之小,小如苍蝇。其二,隐于市井,卑微如苍蝇。其三,店里常常确实也活跃着苍蝇。其四,厌恶它的人视它如苍蝇,喜欢它的人如苍蝇般追逐着它……在这样的小店里,孤鹜与落霞齐飞,奔驰和三轮并驾,汗衫与西装同座,拖鞋和皮靴相邻,民工和白领一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啊,为了一个吃的目标,便会聚到这里来了。
能具有如此凝聚力的奇妙之地,必然有自己的招牌,据说每个四川吃货心中都有一张独属于自己的苍蝇馆子菜谱:豆腐脑花、霸王黄喉、荷叶熏肉、面疙瘩鳝鱼、蒜泥豇豆、手撕烤兔……口水快出来了。苍蝇馆子,此名在绝大多数的时候,是一种爱称呢。
不过,“兰师傅”毕竟是“兰师傅”,怎么能类比苍蝇馆子呢?扯远了。
厨房在店面最靠里的地方,是可以参观的明档。我走过去,看师傅挞面。动作也无奇,不过是把一条面拿起来,双手抻开。和拉面的程序一样,只是这面显然要比拉面宽。和烩面也有些一样,只是这面看起来比烩面硬。我眼看着师傅手中一条面变成两条,两条面变成四条,四条面变成八条……如此几个回合,师傅便在面板上“啪、啪”几下,面成下锅。
我们的面来了,每人都捧定一碗,二话不说吃起来。吃着吃着,旁边的朋友却放下了筷子,说这面没做好:“煮趴了。”
看我疑惑,他就笑:“煮得太过了。”
但我觉得还好,于是一口不剩吃完,浑身微热。
晚饭的时候,一个新结识的朋友悄悄告诉我:“兰师傅只是名气大,其实有一家店不比它差,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吃。”
“还去吃?”酒店有自助早餐券,浪费了我有些心疼。
“要吃的。”
好吧,那就吃。于是约了一下时间,如果不耽误赶飞机,又能吃上面,那就得早起。早起就早起吧。
饱食无事,晚上独自逛街,看路边的字牌,有趣得很。小饭店的橱窗上大大的打着三个字“辣得欢!”看了就欢。电信公司的广告是:“电话敞起打!”“敞起打”就是随便打的意思吧,可是“敞起打”的说法就很有气势,我仿佛看到了电信公司那宽阔的土豪胸怀。和出租车司机聊天也有趣,我说雅安这么好,要是不地震就更好了。他道:“地震有地震的好啊。不地震这世界怎么会有变化?”我惊诧地看着他,他平静淡定继续道:“人总有一死,总是怕死,就死得不痛快。地震一来,人说死就死了,多利落啊。也蛮不错!”
青衣江边霓虹绚丽,笙歌处处,非常热闹。有小小的女孩子,自己拎一个音箱卖唱,三元一支。也有盲人设摊,弹电子琴给路人伴奏,一元一支。那个盲人很年轻,是二十来岁的男孩子,个子高高的,很精神。他弹着琴,微微笑着,琴艺娴熟,谁点什么歌他都记得谱子,且非常体贴地掌握着调门,随高就低,无论歌者怎么唱他都能合上。唱的人很多,一支接一支,兴致勃勃。小孩子们在众人围观的小小空地里嬉闹跳舞,和乐融融。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简直舍不得走开。这样的情形,是多么让人温暖且心疼啊。
第二天一早起床,来到酒店大堂,朋友已经在等我了。此店离酒店不远,我们只穿过了一个街口就到了面馆。店名叫“一口鲜”。
“我昨天晚上特意给老板打电话,让他早点开门的。”
我有些愧疚。问自己:你就这么爱吃么?
点的仍然是三鲜面,二两。或许是清晨的缘故,当然也或许是最高领导不曾宠幸的缘故,这里的人少得多,比“兰师傅”清静且干净。我们相对而坐,各吃一碗。
“好吃吧?”
“好吃。”
跟着夸是必须的。是对朋友的尊重,也是对面的尊重。我走南闯北的表哥吃遍天下,曾感叹:“每个地方的人说到自己地方的羊肉都像在赞美自己的情人。”同理,山西,陕西,河南……每个地方的人说到自己地方的面,是不是也都像在赞美自己的情人?——不,情人不如美食。一是对情人常常不能或者不好意思如此正大光明地赞美,二是和情人恩断义绝的几率远远要大过美食。如此,这个比喻应该把“情人”修正为“孩子”。孩子永远是自己的,且永远是好的。
“知道为什么这么好吃么?”
“你说。”
“这里的面煮得很好,当然,先是挞得很好。”
嗯,挞这个字,用得也好。查字典得知挞字本意是“用鞭棍打人”,组词“鞭挞”“挞伐”,所以以前见到挞字,总觉得生猛暴力。此时这个字用在此处搭配面,却是再好不过。忽然想起,和挞搭配的另一个词也很不错:蛋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