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

2016-01-06 10:35孟中文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刘大爷梆子姑父

孟中文

当我在刘大爷墓碑的右前方看到四姑的照片时,禁不住扑嗤笑了。这不伦不类的撮合与摆放,一定是我们族里年轻一代的作为,不然,别人哪能寻到四姑的这张照片呢?照片是四姑二十多岁时的样子,我母亲也有类似的一张。记得母亲说过,照片是1951年秋天她们一起到县城拍的。四姑的照片是翻拍后用特种纸打印出来的,还裁了花边,看上去倒有几分老照片的典雅,这情景让我想到在济南徐志摩纪念碑前,曾看到刻着林徽因名字的小石头……

四姑的照片放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小花房里,我能想到小花房当时是多么漂亮,可惜现在花草都已经干枯了,随风飘落了,只剩一个空空的枝条编就的小屋架,不过,这种安排仍让我心里有一股暖流漫过。

我小时候的刘大爷是一个病退在家的老头,干净、和蔼,但没了当年身为“梆子抗日大队”队长的英武。母亲说年龄不饶人啊,何况你刘大爷曾多次负伤,当年他一梆子敲死一个鬼子,连续干掉三个鬼子的事迹流传可广了。

事还得从头说起。

1943年夏天,刘大娘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去潘溪渡(郓城西北的一个乡镇)赶集,不料在集上被小日本的炸弹炸死,刘大爷去寻尸,结果只带回来儿子的一只小鞋……从那,刘大爷就变了,脸上再也没了往日的开朗与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忧郁和沉默,并常常一人独来独往。

刘大爷从十四岁就在我爷爷家的油坊工作,主要是跑销售,也就是敲着梆子走街串巷地卖香油。在鲁西南一带,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卖香油的仍然沿用这种方式出售。所以刘大爷对方圆十几里的村庄街道比较熟悉,这为他以后游击式的抗日战争提供了便利。

那时候日本鬼子在郓城县西北一带修了很多炮楼,尤以潘渡镇樊坝村是鬼子的大据点,而刘大爷就住在紧邻樊坝的“仝坝油坊”里。鬼子平时吃住都在炮楼里,他们也知道自己作恶作端,也知道乡亲们仇恨他们,所以一般出炮楼都是两个人以上,并带着枪。有一天刘大爷傍晚卖香油回来,路上遇见三个小鬼子。看见鬼子的刘大爷眼睛里开始向外噗噗冒火,拳头也握得紧紧的。正是樊坝与仝坝交界的庄稼小路上,他告诉自己报仇的机会来了。刘大爷“梆、梆”地敲了几下梆子,同时吆喝了一声,引得前面的鬼子停下来。刘大爷把独轮平车支好,掀开上面的香油罐子,故意让香气四处飘荡。鬼子闻见扑鼻的香味就围过来,嘴里叽里呱啦地叫着,刘大爷知道他们的意思,就拿起油提子自己先尝了点,然后递给一个小鬼子,意思是让他也尝尝。小鬼子抿了一口香油,连连点头,刘大爷便把另外两个油提子分别递给其他俩鬼子,三个鬼子便放下枪,争先恐后地品尝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血气方刚的刘大爷趁机拿起梆子狠狠向鬼子头上砸去。也是一股猛劲,“砰砰砰”三下,猝不及防的三个小鬼子应声倒地,接着刘大爷又是一通猛砸,然后把小鬼子拉到路旁的玉米地里,回家喊来弟弟,哥俩很快把小鬼子埋了。那年刘大爷22岁。

从那儿,刘大爷就有了三杆枪,不久他又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抗日联队,成了地地道道的抗日战士。刘大爷抗日喜欢智取和突袭,就像三梆子敲死仨鬼子一样,既神速又不容易暴露。他还曾利用1943年除夕家家放鞭炮的时刻,一举炸掉了鬼子的炮楼,炮楼里的七个鬼子和四个“二鬼子”全被炸死。之后,刘大爷就在郓城西北一带成立了“梆子抗日大队”,他任队长。

“梆子抗日大队”主要是利用工作之便为县联防大队传递情报、勘察路线等。刘大爷虽然不怎么识字,但是个聪明人。后来他还发明了“棒子语”,就像部队的“旗语、手语”一样,他根据梆子的节奏,声音的大小等创造了一系列暗号,为当时的抗日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惜刘大爷活着时我还小,不知道问他“棒子语”的事,后来查县志,县志上也没这方面的记载,只说刘大爷在抗日期间做了大量工作,是郓城西北有名的抗日英雄。再后来问过四姑,四姑说刘大爷没当抗日大队长前,是边卖香油边工作,等“梆子抗日大队”成立后,他就不再敲着梆子卖香油了,被爷爷升为油坊掌柜。而且抗日大队是地下行动,当时的老百姓并不知道,“梆子抗日大队”这种叫法是日本投降后,刘大爷在冀鲁豫革命分区当上了“一级抗日英雄模范”才开始的,是老百姓口口相传的称呼。而县志里称刘大爷为“刘方林”,他的抗日大队编号是杨勇率领的八路军八六八团十七连三排。

记忆中刘大爷虽然身体不好,但经常和四姑一起出去。母亲说那是在寻访四姑父的下落。

1945年正月,刘大爷在一天夜里派姑父去县城送情报,考虑到姑父是县一中学生,对县城比较熟悉,还考虑到人少目标就小,刘大爷把姑父送过日本在樊坝的岗哨后,就让姑父一人上路了。谁知姑父这一去再也没回来。那时姑父还不满十九岁,与四姑结婚刚刚半年,姑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让怀了孕的四姑牵牵挂挂,悲悲切切。从那四姑就没断过对姑父的寻找。

母亲说姑父那边人丁不旺,单传三辈子了,父亲和大伯怕四姑一人带着表哥在婆家受欺负,表哥满月后就把他们接到娘家来,此后便很少回去。四姑父没音信,也是刘大爷的一大心事,他和四姑父情同手足,又是他派的任务,天天面对眼前的孤儿寡母,他是既愧疚又无奈,所以他打听姑父的下落和四姑一样急切。后来他与四姑简直就形成了“二人寻访小组”,一有空就顺着老根往前捋:姑父那天的确把情报送到了,县抗联大队能及时转移,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有关领导人也能作证。但送完情报是在回家的路上失踪的,还是去了一中找同学?间或去了别的什么地方,这成了一个谜。何况第二天是日本的大轰炸。所以四姑找了很多姑父的同学,问他们当晚是不是见到姑父了,有人说见到了,有人说没见到,还有人说姑父送完情报就留在县城秘密工作,因为姑父是“特别党员”,而且还在1945年4月参加了八路军冀鲁豫军区部队发起的南乐战役……但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在那个生命朝不保夕的年代,人的心里有那么多的国难和家难,记忆是容易错乱的。这些线索被四姑和刘大爷捋来捋去,总是以断结束。

关于姑父,在我们当地有这样一种说法——因为姑父是“特别党员”,日本投降后就潜伏在国民党队伍里,解放后在仍不能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又去了台湾……四姑十分相信这种说法。其实,只要是姑父活着的说法她都相信,不管说法里有多少漏洞。但背着四姑的时候,父母和大伯私下里都认为姑父已经死了,就像死在曹县“红三村”的革命烈士秦兴体一样。秦兴体同志死后,当地的群众及组织曾多次寻找他的家人,想把遗骨送回去,但从掌握的有限身份资料,就是没能找到。而姑父,会不会因为工作需要使用了假名字,到头来也是别人帮他找家人找不到?家人找他也找不到?毕竟是特殊年代,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有几年,打听姑父的下落似乎成了四姑生活的全部,而四姑每次外出,基本都由刘大爷陪着。在家时两个人前后院住着,出寻时又一块走一块回,时间长了就生了闲话。1969年四姑从外边抱来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大家都不相信是捡的,说是和刘大爷在外边生的,还说眼睛仿四姑,嘴巴仿刘大爷。直到小女孩五岁时,四姑又找到了女孩的亲生妈妈,谣言才不攻自破。原来在车站上,女孩妈妈去厕所,小女孩自己跑出来被人群冲散了……母亲说,这个女孩比我大两岁。

但不管怎么说,四姑对刘大爷好是真的,刘大爷对四姑更是掏心掏肺。

印象中,刘大爷的棉衣棉被都是四姑拆洗,脚上的鞋也是四姑做。当然,母亲偶尔也为刘大爷做双鞋,并喜欢让我送去。而刘大爷呢,赶集买的蔬菜呀,割的肉呀等等,都是放在四姑那里一多半,自己留一少半。逢年过节,更是给四姑买不少布料、日常用品什么的。听母亲说,表哥当年上学,也是刘大爷供学费。我小时候表哥已在外边工作,每次回家总要和刘大爷一块喝酒,两人亲得仿佛一对父子。

有一阵子,我也以为四姑和刘大爷是一家人呢。四姑的三间瓦房在我们院子的东边,是爷爷奶奶生前住的,和我们的院落之间虽然有一道土墙,但墙豁豁牙牙的还不及腰高,甚至连个猪羊都挡不住。有意思的是,刘大爷的小院在四姑的后边,之间的墙也这么低,四姑有时候去给刘大爷拆洗被子什么的,抬腿就过去了,就跟没墙似的。我入学以前,只要刘大爷在家,母亲一忙,就会对我说,找你刘大爷去玩吧,我也从来不走大门,都是翻墙豁口。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刘大爷住的也是我们家的老院。爷爷是地主,我们院落的前后几家都是爷爷家的老宅,土墙年久失修,都低。

刘大爷那里常常有那个年代奢侈的零食——几粒小糖果、三两个核桃、半包饼干什么的,带给我一次次惊喜。母亲说那是县里配给大爷养身体的,让我少吃点。我虽然嘴上答应着,但总是吃完一点想两点,吃了还想要,刘大爷就伸出他那只残废的左手说:“在里边藏着呢,找吧。”刘大爷的左手腕处窝着一个大疙瘩,五个手指头都向手心死死地弯着,别说我是个小孩了,就是大人也掰不开,因为手筋在和小日本打仗时打断了。但那时我毕竟小,为了吃,总是使劲掰,掰不动,就反复掰,憋得小脸通红。这要让四姑看到了,四姑会翻刘大爷一眼,嗔怪:“再掰就断下来了,你不嫌疼吗?”刘大爷笑笑,看一眼四姑,表情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之后就把左手收回去,右手里变出我想吃的东西。

我上小学时,县上的领导在一次慰问刘大爷时,也曾撮合过他们。县领导先给我母亲透的,母亲听了连连摇头说:“恐怕我四姐不会同意,她和四姐夫是同学,当初关系可好了,她至今都不相信四姐夫死了。”也就在那天夜里,我看到四姑拿着姑父的照片流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姑父的照片,是个英气儒雅的小伙子,和刘大爷不是一个风格。刘大爷虽然高大魁梧干练,但没那份儒雅。说不清为什么,自那次见了四姑夫的照片,我也觉得他没死,这样一个清爽睿智的人,充满生命力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不相信死去,又总没个下落,这是四姑最大的心病。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起当年的四姑和刘大爷,觉得四姑潜意识里也是爱刘大爷的。如果在他们的寻访中,一旦确认了姑父的死去,她一定会嫁给刘大爷。还有那次县领导的撮合,她不同意是不愿意相信姑父已经死了,她若同意了,和刘大爷结合了,不就是承认姑父已经死了吗?而姑父有一天能突然回来,好好地站在她面前,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梦想,也是她活下去的支撑。但直到四姑去世,姑父仍然没回来。

1991年腊月,一场大雪后,四姑因病去世,享年65岁。母亲感慨:“你四姑这一生啊,值,也不值。”思量母亲的话,觉得母亲主要指四姑精神方面,要说物质上,四姑一直住在娘家,有父亲、大伯、刘大爷照顾着,从不曾受屈,何况四姑解放后在我们乡里教小学,有工资。就是精神上,四姑从十九岁守寡,到死一直思念着姑父,一直没放弃对姑父的寻找,常常忧伤流泪,悲悲戚戚。母亲说,如果不是她忧思过重,也不会这么早就去世,从这个角度好像不值。但话又说回来,姑父虽然不在她身边,但刘大爷一生都在默默爱着她,呵护着她,不离不弃,这岂不是四姑的福气?能说不值吗?何况,就连他们的死,也都是腊月的同一天,只不过刘大爷早去了两年。但在我们那里,大家一直把这种情况当作某种宿缘。

四姑父虽然一直生死不明,家属也一直不能按照烈士遗属对待,但他是为党的事业、为抗日战争立过功的,大家都承认,都知道。其实我丈夫的二舅,也是出去抗日,二十几岁走后至今杳无音信。日本侵略战争是罪恶的战争,那个年代信息又不发达,为了保家卫国,生死不明的战士大有人在;而家人接到牺牲通知后又活着回来的,也大有人在。我堂姐的公公就是如此。1993年初冬,堂姐说“死了”多年的公公突然从台湾回来了,只是婆婆没等到那一天。如果公公提前仨月回来,他们夫妻还能活着团圆。但在那个法西斯制造悲剧的时代,人世间有多少离合难期,谁说得清呢?但愿我姑父有一天也突然有了音信,无论生死。不过,可安慰的是,姑父一直活在四姑的心里,一辈子被四姑爱着,被战友刘大爷惦念着。

我在刘大爷的墓前献上鲜花,献上我最真诚的敬意。另外,我又重新给四姑的照片扎了一座小花屋,不管这是谁最先创意的,就让他们以这种方式说说话吧。刘大爷活着时,是四姑心里的一个依靠,是一种大哥般的、知己般的依靠,当然也有男女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不过四姑自己没意识到罢了。倘若那次县领导撮合不成,刘大爷转身要娶其他女人,四姑心里一定会酸溜溜的,强烈反对的。但刘大爷没有,刘大爷自从二十二岁没了妻儿后,再没续娶,他心里装的是四姑,等的也是四姑,两人就这样相互依靠着,相互搀扶着过了一辈子。

一直想写写四姑、四姑父和刘大爷,一直不知道如何下笔。如今,正值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我谨以此向所有抗日英雄们致敬,向刘大爷、四姑父和四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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