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鱼山

2016-01-06 09:28叶梅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虎子嫂子大哥

叶梅

春天以来,一直想着回鱼山,大哥来过好几次电话,山东鲁南的口音稍重一些,便有些听不清,但几句关键词却是再三出现的:“妹妹呀,回家不?清明快到了,该给咱爸妈上坟啦。”我说是啊,天天想着,但身边总有些事牵扯,总算在渐渐热起来的夏日,回到了黄河边的小村庄。

曾经写过一篇《致鱼山》,这鱼山是一座小小的山,属于东阿县,东阿值得骄傲的有两件常挂在嘴边,一是阿胶,二是鱼山。前者天下闻名,后者颇有些阳春白雪,知之者不多。但古来无数文人墨客到过鱼山,做过东阿王的才子曹植,身后就葬在了鱼山。说起来让人恍然,原来如此,果然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鱼山下黄河弯弯,波涛粼粼,是我的父辈居住过的地方,至今我的大哥仍守候在村子里。

大哥是父亲的前妻所生,父亲从山东南下到湖北,大哥在鱼山村长大成人,种地为生,到现在住的仍是爷爷那一辈留下的老院儿。那院子不大,过去三间土墙草顶房,院儿里长一棵枣树,树下一眼井,井旁边一口大缸,但凡要喝水,从缸盖上抄起瓢来舀着就喝。父亲与他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院里长大。

前些年,父母先后魂归鱼山,从此我常常找时机回鱼山拜望。路是越走越近了,自从有了高铁,从北京到济南只要一两个小时,再坐上汽车沿高速公路而行,眨眼就过了东阿县城,径直往南,沿途的绿树下,有人摆着西瓜摊,还有些红桃黄杏,没看够就到了鱼山村。

大哥家在村东头,每回车到门前还没停稳,大哥就从院里迎了出来,大声招呼着:“妹妹呀,回来了!”

每次都会发现这熟悉的小院些微变化。

1980年初,我和大妹第一次回鱼山,那时大哥家很穷,能变钱的就是养在院里的一群鸡。这些鸡白天在院子里遛跶、刨土,夜里就歇在那棵枣树上。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夜里出来上茅房,肩头突然一热,摸去稀糊糊的,抬头吓一跳,树上蹲着一些黑糊糊的大鸟,不禁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大哥大嫂跑出来,乐了,说那不是鸟,是咱家的鸡。

鸡怎么会在树上呢?在我从小长大的三峡,山里人养的鸡一早就放出去了,满山遍野转悠,吃草丛里的虫子,天色暗淡之后,会跟着昂首阔步的大公鸡依次归到窝里。可大哥说,“咱这儿的鸡就这样,它们愿在树上歇着,下蛋才在窝里。”又说,“北方跟南方,可不就是好些个不一样?” 大嫂伸手去窝里掏鸡蛋,一手抓出两个,一手又抓出两个,笑嘻嘻地说要炒了给妹妹吃。

大嫂叫妹妹的声音又脆又甜。大哥原先娶过一个南方过来的女人,可进门不到一个月就跟着她“娘家哥哥”跑了,后来才明白那是一伙骗子,娘家哥哥其实就是她的男人。这对男女沿着黄河边的村子走来,逢人就可怜兮兮地说家里遭了灾,当哥哥的要把妹妹嫁出去找个活路,不要多的彩礼,给一笔让哥哥回家的路费就行。村里人一撮合,二叔就做主将这女人娶进了大哥的小院,可没想到日子刚刚过起来,有一天,这女的说到村头小卖部打瓶酱油,可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事后有人在东阿县城的车站见到他们,拎着大包小裹的,一看就是俩口子的行状。大哥听说之后要立马去找,二叔叹了口气,说骗子跑得会比兔子还快,鼻子比狗还灵,人家早就不知窜哪儿去了,上哪儿找去?别费那个冤枉劲。大哥只好自认倒霉,见人就说,“咱爸南下帮他们打仗求了解放,那儿的人咋还来骗咱呢?”二叔说:“看你咋说的?啥地方都有好人,有坏人。”

可后来娶对了大嫂,邻村的姑娘,还上过几年小学,比大哥识的字多,虽然模样不怎么秀气,高个子大手大脚,再加脾气挺倔,寻了几处婆家都没成,但跟大哥成了家贴心贴意的,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小院儿的日子红红火火。

头次见面,我和大妹就被嫂子的笑容给融化了,她总是一开口就脸上带笑,咧着嘴,没有遮拦的,一下子就不觉得了生分。嫂子将原先放着一些杂物的东厢房收拾出来,一铺大炕烧得暖烘烘的,炕沿小桌上的柳筐里盛着炒香的“长果”(花生)、清甜的小黑枣,嫂子说,“妹妹尝尝好吃不?这枣儿是咱树上摘下的。”她把好吃的东西都给我们拿出来,却把俩孩子牵开了,不让他们进东厢房。

大小子就站在北房门前,一直眨巴着眼睛盯着厢房这边,他穿着厚厚的棉袄,撒拉着两只手,瓮声瓮气地说:“俺要吃煎饼。”他娘不在跟前,我问哪儿有煎饼?虎子仰着脖子,指着房梁上吊着的一个柳条筐,我搬过凳子取下来,筐里果然黄澄澄的一摞子煎饼。颜色看着诱人,但咬一口啪的碎了,干干的玉米味儿觉不出什么好吃,虎子却一手抓起一块,这边咬一口,那边咬一口,吧嗒着嘴吃得香甜。

想到大哥从小没上过学,再看看眼前的孩子,心里就升起一个念头,低下头来问孩子:“虎子,跟姑姑去南方吧?”孩子不理会,只顾吃他的煎饼。

饭桌上给大哥嫂子敬了一杯酒,说:“大哥嫂子,让我们把虎子带回湖北吧,让他好好上学念书。”哥嫂楞了一下,半天没回过神。夜里,北房的灯很晚都没熄,哥嫂小声说着话。第二天早起,大哥走到我跟前,郑重地说:“妹妹,你们带走虎子吧,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他转头看看嫂子,嫂子的眼红肿着,脸不扭不过来,嘴里说:“俺相信俺妹妹。”

哥嫂的话重千斤。抱着四岁的虎子离开鱼山村的那天早晨,天气很冷,平原上的雾像扯了一块纱幔,遮住了黄河的波涛,还有村里的人家。一床红花小被子将虎子包得严实,他睡得沉沉的,在我们的怀里一直从鱼山到了东阿县城,坐上去泰安的长途客车,孩子都懵懵懂懂的,随着车的摇晃,睡了醒了又睡。直到夜里在泰安的招待所住下,孩子才似乎真正醒过来,他眼神张惶地四下打量,陌生的房间,明晃晃的电灯下,两张床一把椅子,孩子突然咧开嘴就哭了起来:“大大!娘——!俺要大大——!俺要娘——!”

鱼山的孩子给爹叫大大,大大和娘是保护神,虎子扯着嗓子嚎了一夜,怎么哄都不行。第二天上了火车,仍然接着哭,车厢里的人都一个个侧目而视,只差将我们当作拐卖孩子的人贩子。连着三天,虎子哭得声嘶力竭,我们被他哭得心烦意乱,几度起念想把他送回去,但又不甘心。

为大哥和他的孩子做点什么,是早有的心思。大哥才一岁多时,父亲就南下了,从此再也没怎么管过他,五十年代是在忙革命,六十年代“文革”被打倒,一直到1979年父亲才走出牛棚,没对大哥尽到责任是父亲心里的一处痛。让大哥的孩子能从小读上书,不要再像大哥那样成为文盲,是我想为大哥也是为父亲能做的第一件事,或许算是替父亲一种补偿?说来话长,不管虎子怎样哭个没完,我和大妹咬着牙把他带回了湖北,这孩子很快习惯了南方的生活,成天在他爷爷身旁活蹦乱跳。春去冬来,多年过程难以细说,虎子上学念书长大成人,现在武汉一家企业做事,娶了一个漂亮贤惠的仙桃姑娘,仙桃过去叫沔阳,那地方的人说话像唱歌一样,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叫鱼儿,应该是朝着鱼山取的名儿吧。

夏日站在鱼山村头,还是跟往日一样,车刚到大哥就迎出来了,身后跟着身材魁梧的小二,多年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妹妹呀,你们回来了?”

可是嫂子呢?嫂子没有了。

那个满脸带笑但性子倔强的女人走了,远远地走了,再也见不着她。只是因为与邻里一番龃龉,她觉得受了冤枉,心里的委屈咽不下去!大哥劝她,她也咽不下去,但她想不出法子出这口气,她伤不了别人,她是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女人,她只能伤自己。她舍下丈夫儿子、还有孙子,决绝地走了。村里人都说她真是个傻女人,要说她多有福气,儿孙满堂,男人待她也好,不愁吃不愁喝的,为什么就一根筋,想不开呢?人们只能骂她的倔,狠狠的、泪流满面地骂。为她的离去,我从北京赶回鱼山,已是人去屋空,一杯黄土。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身材高大的嫂子,笑呵呵的嫂子,心眼儿怎么会这么窄呢?我长在三峡,晓得那山高水险的地方,一个个女子性情刚烈,却没想到山东的女人、我的嫂子也是这般性情,揉不下半颗沙子。

人如流水,但黄河依旧,鱼山依旧,无数往事深藏于那些山川里,默默无语。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随风远去,但其实它们都在那里,只要一回头,就都一一浮现。嫂子,你知道我又回来了吗?

黄河大堤显得越发高了,大哥家附近几年前建了一座浮桥,他曾经给我来过电话,问要不要投资,将来可以分红,村里人都是这样去动员亲戚的。我说我只是一个文化人,调北京工作之后,为了买房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贷款,再说也不懂投资,还是算了吧。大哥也没再多说。但后来回到鱼山,得知当年投资建桥的人果然每年都有分红,不论多少,好歹也算一份活钱。那浮桥用得苦,虽然经过要收费,但来往的大卡车拖着沉重的货物仍是日夜不停地驰过,轰隆隆的,扬起一阵阵黄沙。

村里上点年纪的人大都一副闲适模样,大哥跟他们一样,喜欢无事背着手,从村东走到村西,然后几个老伙伴约着上堤,坐在柳树下一边说话,一边看黄河东流。大哥的二小子全家都住在县城里,让大哥也去城里,但他呆两天就跑回来了,就愿意守着鱼山。

这天他接了我的电话,专门把小二从城里叫回来,院子里外打扫得干净。小院几年前早已重新修过,三间土房成了砖房,又建了东西厢房、南房,门楼前也跟鱼山村大多人家一样,竖了影壁,上面画着迎宾松。院里的那棵老枣树枝叶繁茂,只是家里再没有养鸡,夜里也不会飞上去歇着了。树下摆着小方桌,井水里泡了个大西瓜,等我们一进门,小二立马从井里拎起来,切开鲜红的瓜瓤,憨憨地笑着:“大姑,快吃。”

大哥说:“妹妹,吃完瓜咱就给爹妈上坟去。”我们的父母安歇在村西边,过去有四五里地,每回都是走着去,但这天大哥说:“咱坐三轮去。”说着挺自豪,从原来喂马的棚子里推出一辆电动三轮,模样很新,金万福的牌子,说是流行于东阿一带,是他前不久刚添置的。

大哥过去往地里送肥料、收玉米捡棉花,只能肩膀扛、小车拉,后来好不容易买了一匹马,拴了辆马车,才轻松多了。现在有了这电三轮,从他骄傲的眼神里,这金万福就跟城里人的宝马、奥迪差不多。他把车推到大门口,叫了一声:“上吧。”我就一蹽腿上去了,座位是他刚打开的一个小马扎,扶着前面的车框,敞亮爽气,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敢坐。

我怕大哥掌握不好,把我颠到路边的沟里去了,我说:“大哥,你还是让小二开吧。”小二长得膀粗腰圆的,在河务段当工人,什么活都干过。大哥有些不太情愿地松了手,唠叨着:“你看看你。”

车皮是蓝色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咔咔地穿过村子里的小道,小二开着车,我和大哥坐在车上,迎面不时走来人,大哥跟他们打过招呼,又扭过脸来告诉我这是谁谁谁。我回鱼山已好多次,村里人好些都脸熟,只是叫不出名字,他们朝我点头,大声说:“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山东人说这话时,“回”字用的劲大,而我说普通话,“回”字温温的,用不上劲,只能将“了”尾巴音拖长。我的话大哥都能听明白,可大哥说的话,有些我得问了才能弄明白。

再往前走,路上人就稀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小麦已经收过,月头种下的玉米,一场雨过后嗖的窜出了绿苗,迎着风居然可以轻轻地摇动了,就像刚刚满月的孩子,晃动着稚嫩的小手。

我问大哥这些年的收成,大哥说:“嘿,麦子玉米,每亩地都能打一千多,每年还套种些豆子、棉花,吃不了用不了,往出卖不少。”又说收获的季节一到,就会有商人们到地头来收购,村里农户大多都跟商户早已签好合同,只要约上日子,将收割的粮食装上车,人家按照合同当场付钱,呼地一下就拉走了,再不必自个儿辛苦地弄回家去。

显然,庄户人种地比原来要轻松得多,到季节也不用下地锄草,撒上除草剂“百草枯”,再喷喷农药,地里既生不出虫子,也长不出野草。我一边听着,一边问大哥:“这样好吗?”

大哥不假思索地说:“都这么用,咱也跟着用呗。”

我琢磨着,虫子、野草原本也是大自然养育出来的,如果它们一个个再也没有活的机会,伴随着生长的其它生物、包括粮食就一定活得那么得意吗?有没有不用这些赶尽杀绝的办法呢?我不是科学家,也不是种田人,走在身边的大哥才是老农,但他也说不出个名堂,我们没法讨论。但想到大哥他们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辛苦,又有一番释然。我说:“大哥,如果能有更聪明的办法,不喷农药、不用化肥、更不要百草枯,让粮食也能丰收,种地的人也不再汗流浃背,该有多好。”大哥说:“城里人都这么说,那赶紧把办法想出来呀。眼下施农药化肥的玉米都不好卖了,不值钱。”

是啊,年轻人都不爱种地了,小二和他媳妇好些年前就双双在外打工,先是在附近一家纯净水厂,后来又去了河务段,一直住在县城里,虽然还买不起房子,租了一个两居室,每个六百元的房租,但住得舒服,比在外面大城市打工的人合算多了。二叔、六叔的几个儿子,我的堂哥堂弟们也大都带着孩子离开了村子,真正留在村里种地的小伙子,一个也数不出来了。

今后这些地该谁来种呢?答案在生活里。事实上,鱼山村已经出现土地流转经营,由专业公司种植收割、加工销售。古老的土地悄然发生着变革,工业化、城镇化如平原上流动的风,一阵阵吹过,村庄和土地随风改变着模样。长眠在此的祖先,还有我们的父母,可曾知道?

小二将车停在一排杨树跟前,大哥说:“到了。”眼前就是父母的陵墓,是在一片庄稼地里,往年来时,春季可见一望无际的青青小麦苗,秋天便是密不透风的玉米林,除了坟地,周围的地都是属于别人的,每回都生怕踩了人家的庄稼,小心地从一条窄窄的田坎上走过,但还是免不了踩到地里。但这次来,却惊讶地发现没有了庄稼,只见一棵棵高而直的杨树排列成行,绿油油的树叶,俊朗的树杆,活泼泼的。原来大哥孝敬,为了让父母安心,春上将东边他一块好地跟人家这里换了,全种上了杨树,再不会担心扰了别人。

杨树林里,大哥捧出早就备好的香烛钱纸、水果鲜花,小二放了鞭炮,这是鱼山的礼俗,我们给安睡于此的父母叩头,大哥在前我在后,小二随着,大哥给父母说着话,家长里短问寒问暖,说得周全。他是大哥,他谙熟乡间所有的规矩,在多次回到鱼山的日子里,我已经知道了。

风儿吹过,杨树细语,我们面对石碑静静地站着,大哥和我,他一直在北方,我一直在南方,但我们是兄妹,一根藤上的瓜,面前的石碑刻有我们的姓名,我们有着共同的根。

不爱说话的小二走上前,叫了一声大姑,说:“姑啊,俺媳妇今儿也要回鱼山来的,可小石头今天小学毕业典礼,家长都得去……”

小石头是小二的儿子,一眨眼快念初中了。小二腼腆地说:“俺小时候没怎么上学,老吃没文化的亏,现在寻思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读书。”

我点头,大哥也点头,说:“二啊,你跟石头说,不读书的孩子没人喜。”

小二说:“嗯。”

离开鱼山时,天色已黑,村子里的人家灯火点点,或许谁家又来了客人,一条狗汪汪地叫,马上又有些狗跟着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声音好生响亮,想必会穿过空旷的田野,传得很远很远的吧。城里的狗是不怎么叫的,即便叫,也被林立的高楼给挡住了。

从夜色中看那小小的鱼山,倒也像是一座楼,只是比城里的楼房多了百倍的傲然。月光勾勒出它的脊梁,嶙峋凸起,一派苍茫,原来已是几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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