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破日本帝国主义迷梦的工作者

2016-01-06 10:28刘学刚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伊文思台儿庄

刘学刚

和业内许多同行一样,有“先锋电影诗人”之称的荷兰导演尤里斯·伊文思一年精心打造一部新作。他从业六十多年,拍摄六十多部纪录片,涵盖二十世纪重大历史事件,其创作数量远超其他三位世界纪录片大师弗拉哈迪、格里尔逊、维尔托夫。

荷兰是风车之国。荷兰地处西风带,濒临大西洋,海陆风长年不息。那些风,轻柔或者呼啸的风,在村庄风车庄稼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歌声,也吹进一个少年蓬勃发育的身体。风车呼啦啦地转,那个身穿空军服的帅气少年,指着飞机,神采奕奕地对妈妈说:“我要去中国!”这是纪录片《风的故事》的开篇,导演伊文思,该片1988年在中国封镜杀青。是年,他已九十高龄。

犹如一架旋转的风车,一架安装了顶棚和滚轮的荷兰式风车,他在塞北大漠,在黄土高原,寻找着民间的风,底层的风。他把摄像机作为无声的角色纳入镜头,聚焦诗意的中国符号以及梦境、幻想、回忆的重现,表述着他对中国浩荡山河的理解。那些日子,他的耳根一直发痒,他看见一场大风掠过脸颊,扑向大地,吹得庄稼哗哗作响。他比谁都清楚,他为什么要在中国完成他六十多年艺术生涯的总结,他清楚地看见,半个世纪以来,他的身体内吹着一场风,舒缓时柳枝斜拂余晖,激昂时刮动草木山谷的骨骼和根系,涤荡污浊,清扫尘埃。这场风,生于中国大地,起于微末一般的抗日军民,“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1938年,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伊文思,就被这样的一场风吹拂着。那时,也许他并未读过战国人宋玉的《风赋》。但是,他看见了一个真实的中国,一个风起云涌、草木震动、山鸣谷应的中国。这位飞翔的荷兰人,用他手中的摄影机拍摄了中国的抗日风暴。

纪录片的片名很有镜头感,拍摄时暂名《中国》,又改为《1938年的中国》,后,伊文思接受美国剧作家莉莉安·赫尔曼的建议,定名为《四万万人民》。电影片头是这样的:浅灰的底子,白色的竖排的片名,“The 400 Million”分三排,立体,视觉冲击力极强,犹如一发出膛的炮弹,又如四万万同胞呐喊着,向前冲。

我是这样理解伊文思倡导的先锋电影的:它坚持拍摄的独立性,拒绝外在的打扰,镜头瞄准底层民众的艰难与抗争,主张艺术救世主义,痴迷于当下发生事物的真相的呈现,亦可称为纪录片的政治先锋派。《四万万人民》摄制公司的名字就宣扬着一种艺术主张:今日历史电影公司(后改为当代历史电影公司),纪录今日之事件,为今人警,为后世史。较之伊文思早期电影作品《雨》(1929年拍摄)的唯美清新,《四万万人民》表现出一种宏阔的深邃的诗意,伊文思的镜头犹如枪口,对准了日寇中日亲善的谎言。影片的拍摄围绕着日寇的侵略和中国人民的觉醒、抗争展开,以此确立“他们-我们”、“法西斯-反法西斯”的对立叙事。这种观照现实的方式既简单又开阔,敌我分明,敌乃法西斯,我们则是热爱和平的全世界的人民。

《四万万人民》是一部有声的黑白电影,片长52分钟,相当于一堂历史课的长度,共13个段落。第一个段落,观者无不义愤填膺的3分26秒,日军轰炸机如蝗虫一般在空中嗡嗡轰鸣,中国的船夫艰难地挪动着他们的船只和命运,炮弹准确地击中了房屋和逃离的人群。拍摄者为了凸显影像语言的表现力,采取全景和远景拍摄,把镜头聚焦在痛苦的女人和惊恐的孩子那里。在战争这恶劣的土壤上,有两种人生存尤为不堪。一种是美丽如花的女人,在菜园,在田野,随处可见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一种是嫩若小草的孩子,在篱边,在河畔,都晃动着他们歪歪斜斜的身影。然而,帝国主义侵略者闯入了他们的村庄。二十年前,我的一位师兄和我谈诗歌,他朗诵的却是一个小女孩说的几句话。法西斯残酷杀害了她们的妈妈,又要将孩子们活活埋进土坑,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对挥锹动土的纳粹士兵说:“叔叔,请把我埋得浅一点好吗?要不,明天我妈妈就找不到我了。”那是一个缓慢如钟的黄昏,我的师兄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诗歌。”清澈的童音宛若溪水,但控诉的力量甚于惊涛骇浪;又如清脆的鸟鸣,声声唤醒着我们的人性,唤醒着整个世界对生命的尊重。刽子手的铁锨会僵在半空吗?就在伊文思拍摄《四万万人民》的那一年,中国有一位叫田间的战斗诗人,在街头写了一首小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迅疾传遍全国。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这是奴隶

田间的诗歌质朴有力,掷地有声,警醒人心,字字写屈辱,句句立尊严,皆是法西斯滔天恶行的铁证。《四万万人民》揭露日军侵华暴行的影像更是如山铁证,公之于世之后,激起欧美国民的同仇敌忾。日寇空中大屠杀的拍摄者是罗伯特·卡帕,这位以照相机作为揭露战争武器的英雄记者,1954年5月,只身来到越南战场,拍摄《越南的悲剧》,不幸误踏地雷身亡,尸骨无存。时年,影像战士卡帕四十一岁。

匈牙利人卡帕左手生有六根手指。第六手指更像是一种固执的精神指向,指向战场,指向勇敢,指向民主,指向自由,指向时间的真相。作为《四万万人民》摄制组的成员,卡帕有句名言:“真相是最好的照片,最好的宣传。”是的,真相。伊文思和他的战友费尔诺、卡帕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为了将战争真相呈现给全世界。

法西斯原是古罗马的一种叫“笞棒”的刑具,先抽打犯人至皮开肉绽,再从笞棒中间抽出一把锋利的斧,切瓜削菜一般砍掉犯人的头颅。要写世界酷刑史,注定绕不过这带斧的笞棒,它残忍暴戾的施虐过程叫人毛骨悚然,如坠深渊。野蛮,独裁,恐怖,20世纪30年代,一场白色的极端法西斯瘟疫蔓延全球。1935年,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1936年,德意武力干涉西班牙内战。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后,控制捷克斯洛伐克全境。最为丑陋不堪的是侵略者的谎言,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的无耻谎言。日寇挑起七七事变的借口是一名士兵的“失踪”,险恶的侵华意图也粉饰为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

人们说伊文思是飞翔的荷兰人,他御风而行,绝非艺术的逍遥游,而是在飓风肆虐之时,伸出一双大手,挽住绿树白云,风吹树响。战争的爆发,促使一个电影人做出角色的转变,扮演一个历史上的角色,以纯粹独立的纪录片干预社会,战斗电影应时而生。《四万万人民》是伊文思继《西班牙土地》之后拍摄的第二部战争纪录片,谎言与真相、暴力与反暴力,就像影片的黑白色调一样鲜明,建构着观者对中日战争的直观而简单的视听感知经验。

影片“广播”一段采取声像对立的表述手法,无情揭穿了倭寇铁蹄犯我中华的弥天大谎。东京广播电台的女声柔美甜润,犹如清晨的樱花滴落着小巧圆润的露珠:“我们从美国收到了许多礼貌的来信,询问我们日本帝国为什么向中国派遣那么多军队。答案很简单,我们日本到中国是为了带来和平,中国的女人用鲜花欢迎日本的军队,许多美丽的鲜花。”此时,美利坚合众国的海军犹如慢腾腾挪动的甲鱼,在甲板上悠游谈笑,说着女人和威士忌,看着珍珠港的浪花翻滚出珍珠的泡沫;隔岸观战火,太平洋水汽氤氲迷蒙,中日大战看上去很有些好莱坞大片的味道。伊文思,这位美国电影公司的导演,别出心裁地在礼貌的女声中介入了很不礼貌的轰鸣声、爆炸声和炮火声,“悦耳”、刺耳的声音,撒谎、真实的声音,撞击着观者的听觉中枢,撞得脑袋嗡嗡直响,撞成脑震荡,脸瘀伤。这些真实的轰炸声是日寇带来的“和平”之声。浓烟滚滚,日寇的炮火在中国的民房上疯长着罪恶之花,许多的罪恶之花。电影画面则与女优之音构成了声画分立。伊文思打破电影的线性叙事,采取蒙太奇手法,把轰炸机空中屠杀、日军战舰打炮、地面放炮、被炸处浓烟密布等画面剪辑组接,如同“水+目=泪”、“门+耳=闻”的组合,所有的画面都指向法西斯的伪善和暴屠百姓的罪恶行径,是血与泪的控诉,更以不同画面的撞击和强烈快速的声像节奏打开观者的视听世界。二元叙事,让见者远;声画分立,让闻者彰:日本是柏林—罗马邪恶轴心的同盟,法西斯伪善而凶残,他们的伪善掩护着更大的凶残。

日本国流传着一句格言:“泥人经不起雨打,谎言经不起调查。”俄罗斯亦有高度的民族认同:“真理大步走近,谎言就得跑开。”而立之年,伊文思远行俄罗斯,亲密接触了维尔托夫导演的电影眼睛派,坚定了以电影捕捉生活、以真实改变世界的创作道路。伊文思大步走向东方主战场,以摄影镜头讲述他发现的真实,粉碎了日本军国主义用烂泥捏造的谎言。

《四万万人民》无疑是成功的,它让世界目睹了日寇侵华的事实,也树立了中国人在国际上的伟大形象。如同片名《四万万人民》,伊文思把镜头聚焦在中国人民身上,逃难的人、修路的人、演讲的人、游行的人、捐款的人、做鞋的人、参战的人。他拍摄了灾难,更拍摄了灾难中的觉醒、团结与大义凛然。

飞翔。影片的成功得益于伊文思的飞翔。伊文思在风的国度长大,喜欢以飞翔的形象隐喻自己的人生。他像飞翔的风一样,崇尚自由,不畏强权,坚持平民化、个性化的拍摄视角。飞翔。他在历史和现实之间高翔,在欧亚美的土地上低飞,广阔的视野让他的影像记录具备崇高伟岸超拔的气质,唤醒着欧美各国的正义之心,推动了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建立。

2015年5月7日,习近平同志在俄罗斯媒体发表题为《铭记历史,开创未来》的署名文章,明确指出俄罗斯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欧洲主战场,中国是亚洲主战场,习主席接连用了四个“世界之最”来表达他对中国抗战的理解:最早、最长、最艰苦、最惨重。1938年,中国抗战尤为艰苦卓绝。国民党政府正面战场一胜难求。“飞将军”韩复榘弃济南城而飞跑,日寇挥舞着邪恶的锋刃极长的菊花刀和肮脏的状如狗皮膏药的破布,像一群疯狂的饿狼,号叫着,沿津浦线一路屠戮;亲日派广散亡国论,中国陷于内忧外患、亡国灭种的巨大危机之中。影片《四万万人民》中有一个叫人精神振奋的细节:一位矮小结实的中年男人斜着身子,大手在桌子上的地图一划,他用这样的手势告诉伊文思,我们的军队在台儿庄附近包围了敌人。台儿庄北连津浦路,南接陇海线,西邻微山湖,为南下徐州之最后屏障。伊文思来得正是时候,4月4日晚,《四万万人民》摄制组赶到台儿庄。6日,那位矮个子男人亲临台儿庄附近指挥全线反攻,陷入反包围圈的日军丧魂落魄,遗尸遍野。他,就是战役总指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

《四万万人民》拍摄的主景地是台儿庄,一座勇敢的城市,在日寇炮火的轰炸下巍然屹立的城市。台儿庄战役,那是一场让四万万人民乃至整个世界看见中国必胜的战役。今年夏天,山东作家寻访抗战故地台儿庄古城。走到一面伤痕累累的弹孔墙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见那场激烈的影响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程的战役。“哒哒哒”,机枪扫射声,密如暴雨;“轰隆隆”,重炮声突作,犹如雷震。无数的坍塌、尖叫、跌倒、冲锋、最大义凛然的、最惊心动魄的,成为这里的场和空气。我目睹了台儿庄大捷的场景。三位外国记者站在我军缴获的坦克上笑容满面,一团阳光挤在他们中间,这使得台儿庄大战纪念馆的砖墙像开了一扇明亮的窗。请记住他们的名字:爱泼斯坦、费尔诺、伊文思。爱泼斯坦,美国合众社战地记者,摄制组义工,临时灯光师,后加入中国籍。拍摄者该是罗伯特·卡帕吧。这是一张意义深远的旧照片。国人乃至世界了解中国的抗日战争,尤其是当时的社会现状、民众心理,都是从这样的镜头里发现真相。伊文思拍摄的《四万万人民》对于抗战格局的巨大影响,足以和那场著名的战役相提并论。

在绵绵细雨中,走进台儿庄大战纪念馆,观看《四万万人民》中那段真实的枪战,尤能触摸台儿庄战役的残酷与激烈。我军从高处俯冲包抄,战马拖着步炮快速推进,机枪步枪齐鸣,火舌喷射,像打闪一样,大路上的日寇无可遁形,犹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战士们迅疾向前,卧倒,射击,冲锋,宛若一阕沉雄激越慷慨纵横之作,做足了起承转合。这不是在表演抗战神剧,是一种血勇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的民族气节成就着战士们的奋力一冲,冲天一跃,不问境遇如何,不作城下之盟,决不亡我中华于三岛倭寇之手。

这段在台儿庄附近小树林中拍摄的战斗视频反复播放着,仿佛纪念馆竖立了一面会说话的墙壁,让人驻足仰望,仰望不可复制的荣耀,经历永难忘却的感动。

那些英勇而果敢的身影撞击我,拉扯我;那些遥远而真实的枪声轰击我,警醒我。雨中,热血沸腾地去李宗仁史料馆。我们站在台儿庄老火车站的站牌下,拍照,拍照。当年李宗仁将军在站牌下的留影,已是台儿庄大捷的永恒记忆。我们这些作家,一群战后记者,想经由这样的仪式,抵达那个壮士断腕逐寇千里的烽火年代。

硝烟散尽。伊文思拍摄胜利的喜悦,无意中在一具日本兵的尸体上读到了这样一首诗,也是小诗:“我们来天津,只要四个钟头;我们来济南,只要六个钟头;台儿庄弹丸之地,我们竟不得逞。”这也是一个诗人,对比笔法可谓娴熟,战争却让他的身体成了一首悼亡诗。也许,从伊文思拍摄《四万万人民》的一些细节,最能窥见那个年代的蓬勃英姿。

伊文思拍过战斗电影《西班牙土地》,读过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他的足迹遍及一切反抗凄惨、邪恶及奴役的人们所在的地方。他以他开阔的视野把中国抗战纳入国际社会的关注之内。在香港,宋庆龄认真地提醒他,拍纪录片必须学会与国民党政府周旋。他秘密前往汉口八路军办事处,拍摄了周恩来召开重要军事会议的镜头,会场的墙上悬挂着国民党旗、共产党旗和孙中山头像。他要向世界呈现中国四万万同胞的同仇敌忾。他有意忽略国共矛盾,用他的影像建构中国在国际上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这是导演伊文思的大手笔。

伊文思更是一位坚定的反法西斯战士,他的镜头固执地指向他看见的真实。拍摄初期,宋美龄问伊文思有无电影剧本,伊文思坚持遵循战争事态的变化,在流动的现实中拍摄最生动的场景。拍摄如同写作,它是即时的、瞬间的,从一个狭窄的入口进入叙事,渐次打开一个宽广的宇宙,精神的花园,而非事先固定一个思路。伊文思不是作家,他的影像取舍组接却是许多作家难以抵达的高度。他想留住风,留住一个国家的风起云涌,他拍摄的影像都在努力彰显一种自由无畏的精神。战争孤儿吃着白米饭,没有可口的菜肴,伊文思拍下了他们迷人而可爱的笑容,炮火无法摧毁的笑容。三位骑自行车者向水田招招手,就有一群农民放下农具,拿起武器,伊文思拍摄了这样的一场革命风暴,始于田间地头,震荡四海五洲。在炮火枪声大作的战斗前线,伊文思和他的战友举起摄像机,固定,摇臂,犹如一门大炮对准了日寇法西斯。

《四万万人民》拍摄杀青,伊文思将回美国放映他的新片,回顾在中国的那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他深情地说:“1938年我在中国,和中国的英勇战士们一起,在火线上建立起揭破日本帝国主义的迷梦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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