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敏芬,万华敏
(江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无锡 124122)
形态学是普通语言学的一个分支。自索绪尔以来,形态学将词的内部结构(包括曲折变化和构词法)作为研究对象。之前对形态学中复杂词的分析大多采用基于语素的方法,即将复杂词看成是“语素的句法”。近年来,随着构式语法的兴起,基于词的方法逐渐受到人们的关注。基于词的方法是以词为单位的形态分析方法,它将动词(如buy,walk)与去动词序列-er(如buyer,walker)理解为具有形式差异的两个词,buyer是通过添加-er序列形成的,与buy为聚合关系,[[buy]Ver]N是对buyer的内部形态结构的描写。这种聚合关系反映了词的内部形态结构的投射过程。
Goldberg(2003)指出,在语言单位连续统中存在复杂程度不同的构式,形态语素是这个连续统最小的单位。这些最小的单位包括词缀、部分代填的复合词,如[N-s](规则复数)等曲折变化。Michaelis和 Lambrecht(1996:216)也认为:“语法是代表形式—意义—功能复合体的清单。由于词具有内部复杂性,复合体清单中词与语法构式存在明显差异。”基于词的形态分析方法主张形态结构存在特定规则,复杂词是经形态操作后储存在词库中的,这些都为形态学构式语法研究提供了可能性。鉴于此,国际《形态学》杂志资深编辑兼荷兰莱顿大学的语言学教授Booij于2010年以专著的形式,正式提出了构式形态学思想,以构式分析词内部结构。构式形态学是以“构式”为基础,以形态图式为核心,分析词汇层面的形义配对的方法。
构式形态学以基于用法的构式语法为理论依据,对词汇层面上语言结构的形式和意义进行分析的研究方法。所谓形态构式指一组词汇中的固定成分与相应的词干之间形式—意义匹配(Booij,2013:256)。英语中存在大量以-able结尾的形容词,例如accept-able/afford-able/believ-able等。这些形容词的意义可以描写为can be V-ed,其中V代表该形容词基动词。此类形容词中的基词都是及物动词,且它们的宾语论元与各自派生形容词的主语论元对应。这种系统的对应关系抽象出图式,存储在语言使用者的大脑中,从而使-able具备了整体提取的功能,这即是构式形态学形成的前提。
构式形态学中词汇被表征为一个由具体词汇和形态图式组成的网络结构。在网络节点上,没能继承主要节点特性的词,具有“不可继承性”(default inheritance);能继承主要节点特性、具有共同特征的词汇可以看作是一个“承继家谱”(inheritance tree)(Booij,2007a :16 ;2010:27)。承继家谱中的每个节点上的词汇具有相同的组合规则,这些组合规则可以抽象为具有一定能产性的形态图式;反映具体实例的低一层次图式负责对更高级别的抽象图式作出解释,而高一层次的图式则对低一层次的图式进行概括和抽象。形态图式本质上与基于词的规则相同,因为“词和规则之间不存在原则性的差别:一个词语如果描写充分,则被理解为词,反之词汇中如果某固定部位可有多个变量填充时,则被理解为规则”(Jackendoff, 2008:15)。因此,构式形态学也被认为是基于词的形态学。
构式形态学认为,语言形态结构由一定子语法组成,根据形态学衍生的新词是规范的,应得到认可(Booij,2010:3)。这一观点符合基于用法的理论,即语言实例是语言使用者抽象图式形成的基础。例如,[VTRi-able]Aj↔ [[CAN BE SEMi-ed ]PROPERTY]j是以-able结尾的形容词的抽象图式,它是由形态句法表征和音位表征这两个子表征合并形成的概括性形态表征形式(Booij,2013:256)。构式形态学将复杂词看成是由基词和形态图式合成的统一体;层级性图式可用来分析具有某一共同特征的词汇,能够对复杂词语的产出形式与语义关系作出解释,以减少复杂词形义配对的任意程度(Booij,2012:15)。其次构式形态学主张形意统一的抽象图式可以分析“无基”复杂词,例如派生词缀-er的构词过程可以被表征为[[x]Nier]N,其中N是与Ni先相关的实体。该图式表明,派生词缀-er所粘附的主干词x是一个可变项,-er仅是形态图式的一部分,但描写-er的抽象图式[[x]Nier]N仍能对x这一可变项组成的“无基”复杂词作出解释。除此之外,构式形态学认为英语中复杂词是通过具有聚合关系的图式形成的。例如,socialism和socialist这两个复杂词的形成,既可以通过-ism和-ist这两个序列与基词social的组合,也可以看作是-ism和-ist表示抽象意义 “主义、学说”和“行为身份”的两个属于聚合关系的图式合成。因此,理解含-ism的基词,即可合成具有聚合能力的-ist词汇,反之亦然。
构式形态学以产出为导向,基于形态图式能合成大量词汇,下面将对形态图式的特点进行简单概括,以便深入了解复杂词汇的构成模式。
能产性即基于某一构词规则产出新词的能力,是形态学研究的一个根本问题。但凡可以依据一定的规则进行描述的形态结构,都能抽象为能产性图式。形态图式的能产性基于两点,聚合关系和层级性图式。首先,不太复杂的词汇是通过基词与图式的聚合关系产出词汇。如上文提到的动词与去动词的-er序列的组合。其次,形态图式的能产性也可通过嵌入子图式实现,称为嵌入能产性(embedded productivity)(Booij,2007b:41)。例如 babysitter的图式 [[[N][V]]Ver]N,不仅含有与-er的聚合关系,还有[[N][V]]V子图式。一旦抽象图式形成,便可以根据层级性关系衍生出大量新词汇。形态图式的能产性反映了图式基于产出的观点,这对理解基词的输入过程及产出具有共同特征的构词过程有重要作用。
形态图式处在一个基于词汇的网状结构中,每个节点处的图式可以对大量具有相同构词规则的词进行概括和抽象。因此,节点位置越高,抽象程度越强,涵盖语义越广泛,更容易具有多义现象。形态图式的抽象程度不同,其多义性也存在差异,对形态图式多义性所采取的分析方法也有所不同。对于抽象程度较低的词汇和图式的多义性分析只需考虑该图式的意义多样性。例如,sender既可以表示施事,也可以表示工具。其构式义可以分别概括为表示施事图式和表示工具图式两种构式义:<[[send]Vier]Nj> ↔{<[AGENT involved in SEMi]j>、<[INSTRUMENT involved in SEMi]j>}。其中i和j分别代表音系和和句法(Booij,2012:18)。但分析抽象化较高的图式多义性时,还需考虑图式中未知部分的词性等问题。例如后缀-er表示施事者或工具,但荷兰语和英语中名词也可作为-er的基词,如Amsterdanmmer(在Amsterdanm的居民)和wetenschapper(科学家),其构式可以概括为:“[[x]Nier]N表示示与Ni相关的实体”(Booij,2007c:41)。综上所述,含-er序列的名词的整体层级图式可以概括如图1。
图1 -er名词多义性的整体层级图式
图1整体分析了含后缀-er的词汇,进一步说明了整体层级图式不仅能系统分析具有相同特征的词汇,还能够较深入的解释形态学范畴中的图式多义性这一常见现象。
构式形态学以复杂词(包括构词和词汇单位)为研究对象,主要从构式的角度探讨其内部结构及形成规律。Booij(2010)认为,形态构式可以分为结构独立型和结构依附性。
所谓结构独立型构式是指具有词汇结构和词类性质的复杂词构式,包括准名词合成词(quasi-noun incorporation)、短语名词、数词。“句法和词汇结构之间没有严格的界线,句法向词汇渗透,句法单位也可具有词汇的性质”(Booij,2010:191)。准名词合成词和短语名词即处于句法和词汇的模糊交界处。前者是一种紧缩型句法单位,其功能类似于表达概念的句法词汇单位(ibid.:94)。它不属于形态学范畴,却具有名词性质,很难单纯从形态学或句法学角度分析,但运用构式可以避免讨论其归属问题。例如,荷兰语中准名词抽象名词N+V序列可以抽象为:[[N0i][V0j]]V0,K↔ [规约动作Vj,其中包含Ni]k。其中,这个复合结构中的名词Ni是动词Vj的论元,如Ni是可数名词,此处应以单数独立出现,如stamp collecting。短语名词则具有命名和描写功能,如A+N形容词短语(如used batteries)可以作为词汇单位整体存储于词库中。这说明A+N短语名词,无论是形态合成(如德语)还是句法合成(如希腊语和荷兰语),都具有整体性,是特定概念的规约性表达。因此A+N结构属于构式,能够用于命名及新词合成。
由于seventy(即含后缀-ty)等是派生词,属于形态学范畴,hundred and three等大于100的数词属于句法上的并列,那么seventysix属于复合词还是短语?这些都尚未有定论。Booij(2010)将数词纳入构式形态学研究的对象。例如,13~19的数词可以概括为图式:[[X]iNum,[dig]tien]jNum↔[NUMi+10]j;20~90 的 数词可以概括为图式:[[X]iNum,[dig]tig]jNum↔ [NUMi×10]j。对数词的形意图式分析,避免了明细其归属问题。结构独立型构式采用基于图式的方法,依据具有特定形式和语义特征的短语图式对语言中词汇单位作出解释,解决了结构独立型构式中词汇单位属性模糊和语言范畴界线不明的难题。
结构依存型构式指因语境造成曲折语素变化现象,它反映曲折信息和音系信息,且总是依附于特定的词汇构式,因此被称为结构依存型构式(以区别结构独立型构式),相当于 Traugott和 Trousdale(2013:231)所谓的“微观构式”。Booij(2010)将与曲折信息有关的形态构式称为“构式依附型形态结构”,它是语言历时演变所形成的特定构式,形成了语法的核心部分。粘着语素构式就是此类构式的一个实例,如N’s N (proper N’s N),Frank’s jacket。它反映了构式的依存词和中心词(如Mary’s book中的Mary)关系。格标记具备语境曲折变化的性质,也逐渐衍生出新用法。Booij(2010)指出,形态标记的再利用反映了进化论的观点,也是语言再语法化的过程。例如荷兰语中原先的-s属格标记逐渐形成表示限定的-s、表示部分的-s和-s构式习语等多种功能,其中表示限定的-s构式可以概括为[[...[X-s]N]NPi...Nj]NPK↔[the ...Njof NPi]k,Nj是NPi的所属物,类似于英语中的名词所有格 NPi’s Nj结构,例如 the house’s color。表示部分和构式习语的-s图式亦可通过层级性形态图式表示,这利于对同一语言特征整体分析。这种语言发展衍生出新功能,形成语言“二次利用”,也决定了语言的一体性。
派生与合成是英语中能产性较高的构词方法,也是构式形态学的基本研究对象。合成词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语素组合而成,前一个语素通常用来限制或修饰后一个语素,如sunglasses/football等;派生词是通过添加前缀或后缀形成,如pro-China/worker等。合成词和派生词的重心一直受到语言研究者热议。构式形态学中,“重心”这一概念均被合成词和派生词图式的固定部分所取代。首先,以重心偏右合成词为例,其抽象图式为[[a]X[b]Yi]Y↔[Yiwith relation R to X](Booij,2009:201)。在此图式中,X和Y表示词性,a和b表示任意的发音顺序(arbitrary sound sequences),i表示词的发音,R代表基于百科知识的合成词组成部分X和Y之间的任意关系。该图式相应名词合成词子图式为[[a]N[b]Ni]N,表示所有NN形式的合成词。例如,[[X]N[seller]N]N表示“卖X的人”,该图式不仅能高度概括合成词组成部分的特征,还能准确表述出它们之间的关系。其次,词缀仅是派生词构式的固定成分,派生词构式的特点是词缀具有语义贡献,且基词无论确定与否均被具体化于形态构式中 (Arcodia,2012:382)。例如,英语中否定词的图式可以概括为[a[b]Vj]Vi↔[REVERSE[SEMj]]i。该图式中,a是不确定的,可以表示in-,im-,dis-等否定前缀,其子图式可以为[dis [b]Vj]Vi↔ [dis[SEMj]]i等。在此子图式中a具体化为-dis,b为开放式可填充部位,因此派生词构式可以被视为半固定构式习语。由此可见,构式语法能抽象出描述合成词和派生词重心的图式,子图式提供描述该问题的具体实例;抽象图式和具体词汇可共存于同一层级图式,层级图式的协同运用能解决形态学中复杂词重心问题。
语法化指“一个原词汇单位……体现了语法功能或一个原语法单位体现了更具语法性质的功能”(李健雪,2005)。目前很多惯用形态结构也是在语言历时发展中固化,存在语法化现象。语法模块中进行时表达的是整体结构的概念,属于构式习语,因此可以用图式分析。Booij (2010)将英语进行时构式概括为[be该图式的构式习语性在于此图式中的动词位置是由词汇填补,开放可变的。因此所有动词都可以嵌入此构式,并接受语义限制。进行时构式中的动词是由论元结构转移而来,因而能够整体呈现。在历时发展中,-ing等形态标记由表示具体意义的后缀,逐渐演化为语法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对句法分析产生一定的影响。
此外,很多自由语素随着历时发展演化为词缀,这种现象也是形态学研究的热点。例如,古英语中的had演化为-hood,doom演化为-dom等。这些后缀既可以独立使用,还能附带具体意义合成复杂词,处于词与词缀之间,被称为“类词缀”(affixoid)。英语中存在很多类词缀,如-ful, -some,-ship等。但含类词缀的合成词属于派生词还是合成词,仍未有定论。Booij(2005:114)指出,类词缀拥有词位,但构成复合词语素时具有特定意义或更具限制的意义,它仅是一个便于解释语言现象的术语,不存在属于合成或派生的问题。他对类词缀的界定,厘清了类词缀是自由语素向词缀演化的过渡体这一本质问题。对类词缀的构式分析,即仅关注类词缀的形式和意义,能够避免此类合成词的归属难题。形态构式的语法化过程也可以被理解为语法构式化,它是通过“增加能产性、增强图式性以及提高合成性”(Traugott & Trousdale,2013:112-122)的方式实现的。
构式形态学从构式的角度对词汇单位进行研究,开启了形态学的构式语法研究路向,提供了形态构式和句法构式互动的全景。第一,形态学研究与构式的结合开辟了形态分析新方法。构式以使用为基础,注重语言表层构式的特殊功能及构式的概括程度。构式图式将不同层次的抽象与单个复杂词语结合,形成层级性词库,使构式形态学不仅能够对复杂词及其次类做出概括,还可以对形态构式的整体特征做出详细说明。形态图式的运用解决了传统形态学研究中功能方法(将构词语素分为纯称名功能、结构功能、表现力功能、修辞功能等四种功能)重分类轻描写以及描写方法缺乏系统性的不足。构式语法理论在形态学的运用,即以形义匹配的“构词图式”替代生成语法中的“构词规则”,使基于词的形态分析方法有了实证证据的支持。第二,构式与形态学的结合完善了构式语法理论的应用范围,填补了构式本体研究的空白,完善了构式语法研究由语素到小句到语篇等更大单位的连续统。构式形态学是基于构式、基于产出的,这对小于句法的词汇和语素研究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也是构式语法通向小于句法的构式研究的开端。构式与形态学的结合不仅消除了“将不同性质的语言元素置于同一理论背景下是否适用”的质疑,也为构式语法理论的研究范围由句法学向形态学的跨越奠定了的基础。
当然,构式形态学研究应用还有诸多不完善的地方,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解决,如语料来源单一(主要是荷兰语)、研究方法单一(描写多于量化统计)、曲折语素分析不够等。但构式形态学的诞生不仅是对构式语法理论日趋成熟的验证,也为构式语法理论对词义和小于语素的语音系统的认知研究提供了可行性方案。今后的研究还可以从理论上加以深化,如形态构式化研究,分析考察语法化、词汇化和形态构式的关系;从方法上加以创新,如基于语料库的形态构式搭配分析,揭示构式中一个或多个槽位中共现词素的语义聚类,并通过比较构式槽位中的词素与该构式的关联强度,探求构式意义;从视角上加以改进,如从历时的角度分析形态构式的演变及其规律;从形式上加以拓宽,如形态构式的跨语言类型学研究,分析考察不同语言中形态构式的共性和差异性;从跨学科的角度加以融合,如形态构式的习得研究、神经心理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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