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摆渡的灵魂
◆ 昆 金
一
这个唐突的电话是在午饭后打进周凤岐办公室的。
那个年轻女子自称叫赵小梅,慌里慌张说有个穿黑色上衣、留着短发的女人要对她图谋不轨,请周凤岐无论如何出手相救。最后她只说自己正在永济渡口,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倒令周凤岐为难起来。
这会不会又是一个恶作剧?类似的玩笑,周凤岐不止一次遇见过。正常情况下受害人想要报案,只会拨打巡捕房的接警电话。
此时周凤岐很快想起了莫桑。这个神秘女子为了理清楚一桩旧案,曾经也采取过很特别的方式邀请自己介入。那么眼前这个慌慌张张的女子,会不会也有类似的诉求和苦衷?
想来想去,周凤岐还是愿意宁信其有。因为他考虑这即便是一出恶作剧,自己损失的也只是一点时间。但如果不去,万一这女子真的身陷危机,那自己耽误的就很可能是一条人命。权衡利弊,周凤岐还是出发了。
永济渡口历史悠久,以前一直是用小木船来摆渡。这次市政府给渡口新添两艘柴油机帆船作为摆渡船,并把永济渡改名叫董家渡。不过市民都叫习惯了,所以依旧会喊它永济渡。
今天上海地区雾气弥漫。至中午时,这雾气越发变得厚重。按照摆渡船运营的规定,这种天气是要停航的,然而这种规定极少有人严格执行。这一方面是出于船方的自信和盈利的目的,另一方面也是众多摆渡客的要求。毕竟如果渡口关了,会有诸多不便。至于安全,一般在出事之前,所有人都会心存侥幸。
有一条渡船刚刚驶出渡口,很快隐没在雾气当中。渡口候船处站着几个刚刚赶来的摆渡客。周凤岐一眼扫去,却没发现有年轻女子的身影。按照电话里那个声音,周凤岐判断对方也就二十出头。而眼前候船的都是些过江来贩卖农副产品的浦东老农。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他们卖完了所有蔬果禽蛋,背着空篮子,心满意足,准备回家。
赵小梅人呢?周凤岐环视四周。
十一月底的上海,已经很冷。周凤岐站在过风的候船处等了一会,心中不免烦躁起来。
“赵小梅,赵小梅——”他开始大喊。但没有人回应他。除了那几个老农投来的几道疑虑目光。
周凤岐跑出候船处,发现陆续有好些人朝这边汇集过来。但没有一个是他期望中的年轻女子。
或许今天真是遇到恶作剧的了。周凤岐有些气愤。
不久,对面驶来的渡船慢慢靠岸。闸门一开,下船的乘客一个个面露惊恐,急不可待地向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诉说着一个可怕的消息。
“刚刚往浦东的渡船上,有个姑娘从船上掉下江去,被江水冲走了。”
周凤岐马上就意识到,赵小梅恐怕真的没有说谎。这不是个恶作剧。
为此他马上打电话给助手小赵,让他带些人过来协助。
二
等周凤岐乘渡船赶到浦东时,那条出事的渡船还没有靠岸,也没有一个乘客下船。因为船长听说落水者很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所以他觉得肇事者应该就在船上,就采取了这个措施。这一点周凤岐非常感激船长。
“船刚过江心,我就听说有人落水。但江水流速很快,再加上雾气太重,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我掉转船头,沿江水流向慢速趟出去了一段,最终没有看到落水者浮出过水面。”船长向周凤岐解释。
“以前渡船上发生过有人落水的事吗?”周凤岐问。
船长摇摇头:“自从换了新船后,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你没看到吗?新摆渡船四周全都有铁栅栏围起,你就是存心想跳黄浦江,那还要花力气翻过栏杆才能做到。”
“落水位置在哪里?”
“在船艉。但一般乘客全都会站在船头,因为上岸时渡船会以船头靠岸。船艉那边堆了很多东西,很少有乘客过去。”船长纳闷。
周凤岐又问了一些事,就请船长把船驶往西岸。摆渡船上的乘客自然也全部被带回。
船长判断得很对,如果那个落水者是被害的,那么凶手应该就在这些乘客当中。因为渡船没有靠过岸,凶手不可能逃跑。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即便有这份勇气和能力,也没法避开大家的视线,偷偷跳江而逃。
刚才周凤岐也提到了那个被害者。船长说,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应该是个姑娘。
赵小梅,真的是你吗?周凤岐在内心喊着,并且油然滋生出一股歉疚。看来自己还是来晚了。
就在把所有乘客全部带上岸时,有个姑娘突然走近周凤岐,面色木讷,神志茫然。
“你真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周探长吗?”姑娘的声音颤栗。
“对,是我。你是……”周凤岐点点头。就在问出这句话时,他突然感觉这姑娘的声音像极了之前在电话里跟自己说话的那个赵小梅。
“你是不是姓赵?”
姑娘点点头。
周凤岐惊讶:“你就是赵小梅?”
姑娘摇头:“我叫赵小红。赵小梅是我妹妹。”
说到这里,赵小红突然有些支撑不住。幸好身边有人扶了她一把。
“你妹妹呢?”周凤岐预感不妙。
“那个掉进江里的人,很可能就是我妹妹。刚才我找遍船上每个角落,都找不到她……”赵小红大口喘息着说。
周凤岐惊讶,随即让人把她扶进渡口值班室。
不久,助理小赵带人赶到,协助调查。对所有乘客的询问也已经在渡口值班室里开始。
“渡船上发生了意外事件,大家可能要被耽搁一会。见谅。”周凤岐环视眼前的二十来名摆渡客说。
大家有些躁动,面色惊颤,不知所措。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
赵小红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瑟瑟发抖。周凤岐见状,便首先把她带进隔壁,单独询问。
“赵小红,你妹妹肯定跟你一起上船了对吗?”
“是的。今天我们刚做出夜班,准备一起回浦东老家。我们俩是永安纱厂的纺织女工,平时都是住在厂里宿舍。”赵小红终于开始哭泣。
人的确具有无比复杂、而又各不相同的性格。同样是遇到突发事件,每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反应也会各不相同。比如这位赵小红,她一开始看上去完全被这个突发事件砸懵了,直到现在才有所醒悟,开始流露出每个人所该有的那份悲伤和无助来。
“摆渡的时候,你妹妹没跟你呆在一起吗?”周凤岐提问。
赵小红摇摇头:“本来我们俩一起站在船头。但船驶到江心时,她为了要看路过的一艘大轮船,就独自跑到后面去了。我没跟着她一起过去,一直到有人喊叫,我才想起妹妹还没回来。”
“她当时穿着什么衣服?”
“她穿一件红色棉袄外套,黑色裤子,戴一顶跟我一样的帽子。”说着赵小红摘下自己头上的一顶咖啡色绒线帽,朝周凤岐比画着。就在摘下帽子的刹那,她盘在帽子里的两条长辫子随即垂落下来。
“你跟她穿一样的红色棉袄外套和黑裤子,还戴这种相同样式的绒线帽?”周凤岐打量着她说。
“是的。我们是双胞胎。”赵小红流泪说。
“哦。难怪声音会这么像。”周凤岐暗暗嘀咕,随后又问:“你们姐妹俩的外形也一定很像吧?”
“是挺像的。不过她比我高。另外我是长头发,而我妹妹是短头发。”
“你妹妹会不会自杀?”周凤岐继续问。
“好好的,她干嘛要自杀呀?不可能。”赵小红哭得像个泪人,“妹妹这样出事,我该怎么跟家里人说呀……”
周凤岐望着赵小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后就把她带进大屋子里去。
“刚才是谁向船长报告有人落水的?”面对着那二十来个摆渡客,周凤岐开始发问。
“是我。”有个中年妇女站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叫蔡秀琴,家住浦西,在浦东三林塘中学教国文。”
“说说你当时看到了什么?”周凤岐挥手让她坐下说话。
“嗯……船到江心时,我感觉有些冷,就走到渡船左侧避风。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两个人从我跟前不远处跑过去。当时雾气很重,但还是能够看清是两个人影。其中前面一个人像是在竭力摆脱后面一个人的追赶,边跑嘴里还在求饶着什么。而后面一个人则显得更加夸张。”
“怎么个夸张法?”
“就是有种拼命的气势,极度愤怒,甚至还有些歇斯底里。”国文老师判断说。
周凤岐点了点头:“你继续说下去。”
“我有些好奇,就多看了几眼,一直看到这两人跑进船艉的堆物里面。在这之前,我还看到后面那人捡起一个砖块狠狠朝前面那人扔过去。砖头没有砸中对方,落在船甲板上,发出很重的磕碰声。我当时有些吃惊,但想不到最后会闹出人命,也就没怎么在意。但随后我就听见一个落水的声音。是的,那是一种很像是一个什么大东西落水之后的扑通声。”
说到这里,国文老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恐。
“之后呢?”周凤岐再问。
“之后我有些担心,就走到船艉想去查看个究竟。但我走近船艉堆物里面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刚才那两个追逐的人也消失了。”国文老师就是不一样,说出这段情节时,语气抑扬顿挫,甚至还带着一股浓重的朗读韵味。
“这个时候你做了什么?”
“当时我意识到可能出事了。刚才那种落水声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就大喊有人落水,同时向船长报告了这件事。船长马上就跑出来察看。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个姑娘在喊,她的妹妹不见了……”国文老师说着,扭头朝赵小红望去,“喏,就是这个姑娘。”
“你只是看到有两个人一路追逐到船艉,然后又听到一声落水声。你并没有看到谁把谁推下水去,对不对?”周凤岐问国文老师。
“没错。”
“那你凭什么判断一定是有人落水了,而且还是被人推下水去的?”
“因为当时我看到,后面那个人的情绪很激动,追赶前面一个人的举止非常凌厉,就好像对前面一个人有深仇大恨似的。这是我的感觉。但我告诉你周探长,我的感觉一向是很敏锐的,更何况随后真的发现有人失踪。你想想,如果摆渡时有人从一条船上失踪,那也只有落水这一种可能了。还有就是,整条船的边缘都有一圈严密的铁栅栏,如果不是被人谋害,或者说是自杀,一般人是绝不可能会从船上掉入江中的。而在这件事中,因为我看见过这两人曾经相互追逐,因此谋害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国文老师喋喋不休的谈论,还是挺有理的。关键是事实证明,她的感觉真的没有错。
“蔡老师思维敏捷、严密,如果你不教书,肯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侦探。”周凤岐调侃了一声。
国文老师呵呵一乐。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你当时看清这两个人的外貌了吗?”涉及重要环节,周凤岐改换一种谨慎而缓慢的语气问。
国文老师想了想,点头:“基本看清了,这两人看上去都是年轻姑娘。前面一个姑娘穿着一件红色上衣,一条深色裤子。对了,她还戴着一顶绒线帽子。喏,就跟这个姑娘的穿着一模一样。”国文老师说到这里,指着角落里的赵小红说道,“哎,对了,那个失踪的姑娘真的是你妹妹吗?我在船上就听你这么说起过。”
赵小红缩在椅子里,点点头。
“她是失踪者的姐姐。她们是一对双胞胎。所以衣着是一样的。”周凤岐介绍。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纷纷打量着赵小红,私下议论。
“那么在后面追赶的那个人,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呢?”周凤岐再问。
“后面那个姑娘,穿着一件黑色上衣,裤子也是深色的……还有,她是个短发姑娘,没戴帽子。看上去要比前面那个姑娘高一些。”蔡老师边回忆边说。
“雾气很大,你果真全看清楚了?”周凤岐加了一句。赵小梅在给他的求救电话里也曾经提到,对方是个留着短发,穿黑上衣的女人。但像这种比较关键性的东西,必须要让目击者完全描述准确。只有目击者和当事人的叙述相一致,这样的线索才比较牢靠。
蔡老师想了想,点头:“没错。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可能会遗漏掉什么,但所有我说出来的东西,都不会有错。”
周凤岐点点头:“嗯。那你说后面那个姑娘没有戴帽子,而且是短发。这一点能够确定吗?或许是她把长发梳起来团在后面也有可能。”
“我能肯定她一定是短发。虽说当时有雾气,但一个女人把长发团起来的外形,跟短发根本就不一样。你要相信我们女人的敏锐,周探长。”
“那前面那个姑娘呢?她是短发还是长发?”
“前面那个姑娘戴着帽子,我没看到有长头发露出来。有可能是短发,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把长发藏在帽子里了。喏,就跟这个姑娘一样。”蔡老师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赵小红。
赵小红抬起头,无限悲伤:“你说的这个被人追着扔砖头的姑娘,百分之百是我妹妹。我妹妹确实是短发。她不像我那么喜欢梳辫子。呜呜呜……”
“嗯。那这就对得上了。”蔡老师点点头。
三
“蔡老师说起的那两个人,当时还有谁看到过?你们或者没有蔡老师看到的那么多,或者看到了蔡老师当时没有看到的景象,都可以说出来。我可以告诉大家,今天在这条摆渡船上,很可能真的有个姑娘遇害了。人命关天,我恳请大家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帮助我们抓到凶手,给这个姑娘一个交代。”周凤岐面向所有人说。
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私语起来。赵小红抬起头,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环视大家。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替我妹妹谢谢蔡老师,谢谢大家。”
蔡老师离赵小红最近,有些不忍,伸手把她扶起:“姑娘,别这样,这是大家应该做的。放心,凶手一定会抓到。周探长我们都听说过,他侦破过很多有难度的案件。”
有个男子站出来:“我这么听下来,好像凶手应该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是不是这样,周探长?”
周凤岐环视大家:“没错。不出意外,我们在座的某一个人,就是凶手。”
大家顿时面面相觑,紧张起来。
男子不惧:“但是刚才蔡老师说过,追赶那个姑娘的人,也是一个姑娘。那我们在场的男人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
周凤岐想了想,摇摇头:“你们刚才也都听到了,今天雾气那么大,蔡老师也只是看清了一个轮廓。那个人影看上去是个短发姑娘,但谁知道对方不是男扮女装的呢?所以在真相没有大白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那你要是几天不破案,我们就几天不能回家啦?”男子不满。
“当然不会。我们会留下所有人的身份信息。在完成必要的当场询问之后,大家就可以回家了。”周凤岐解释。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狭小的值班室里一时间开始嘈杂起来。
又有两个妇人站了出来:“周探长,我们当时也看到了一点情况。”
周凤岐关注:“哦,你们看到了什么?”
那个胖胖的妇人首先开口:“我也是想避风,所以站到船左侧。实际上当时我就站在蔡老师身后。那会我刚好一回头,就看到有个姑娘在船艉追另一个姑娘。然后我看到后面那个姑娘捡起一块什么东西,狠狠朝前面一个人扔过去。好像没砸到对方。”
“对对。我当时也看到了。”另一个妇人也附和。
“你们看清楚对方的脸了没有?”周凤岐问。
妇人摇头:“看不清楚。隐隐约约就是两个姑娘。今天的雾气实在太大了。”
“对对对。”另一个妇人一如既往地附和。
“你们看到的这一幕,对破案非常重要。所以你们一定要确认。”周凤岐着重强调。
“我们全看清楚了,对不对?”胖妇人朝同伴询问。同伴用力点头。
随后又有人站了起来。这次是个男人:“周探长,我是摆渡船上的船员,她们说的那件事,我也知道一些情况。”
“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但我听到了那一声扑通的声音。当时我刚好走到船艉,检查一些设备。”
“对于那个扑通声,你有什么感想?”
“如果说这是有人落水的声音,我完全相信。”船员很肯定的神态。
“你也这么肯定?”
“周探长,我在船上做了好多年,对各种水声都很熟悉。”
“我也听到了。”有个少年站出来,微笑着大喊。船员见状,把他拉过来,对着周凤岐说:“这是我的小徒弟,当时他也在场。”
“你小小年纪,对自己的耳朵就这么有信心?”周凤岐追问。
“那当然。夏天我们一直在江里游泳,从岸上往江水里跳,发出的声音就跟那会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少年的脸蛋红扑扑的,一脸兴奋而骄傲。
随后还不断有人站出来叙述了自己的耳闻目睹。周凤岐听下来后,发觉全都跟这件事有关。但他们谁也没有全程目睹整件事,只是偶然看到或者听到了其中的一个片段。周凤岐把这些片段整合起来后发现,所有目击者提供的线索,已经足以证实这件事的真实存在。当时确实发生过两个人追逐,然后其中一人落水失踪的事件。那个可怜的落水者无疑就是赵小梅。
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复杂。就是要在眼前这些人当中,把行凶者筛选甄别出来。案发当时的摆渡船可以认定是一个封闭空间,一个密室。凶手在船上作案,又没有机会离开摆渡船,那就自然混杂在这些人当中。而这种摆渡船又不大,空间结构也不复杂,凶手根本躲不了。找出这个凶手,看上去不会有多少困难。
周凤岐就是这么乐观地估计了形势。
四
根据询问的结果可以证实,那个追赶赵小梅的人留着短发。这一点应该不存在异议。其次是追赶者的个子应该比赵小梅高出半个脑袋。这一点,也有很多人证实。至于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现在并不急着下判断。
赵小红的身高是一米六。她说她妹妹赵小梅比她高一些,大致在一米六三。而追赶赵小梅的凶手看上去比跑在前面的赵小梅高出小半个脑袋左右,那么大致就在一米六五到一米六七之间。周凤岐想了一下,觉得这么判定也并无不妥。
那么好,接下来就可以在这些人群当中寻找一个身高在一米六五到六七之间,留着短发,穿着深色上衣,深色裤子的人。不论男女。
按照这个标准一查,一共找出五个人。三个是浦东赶到浦西去卖菜的中年农妇。还有一个就是那个船员目击者。另一个是个年轻男子,但他的身材特别瘦,而且还是个瘸子,跑起来一瘸一拐的,根本不可能是那个追击者。而且这几个人往大家跟前一站,所有的目击者同时摇头。
“不是这几个人。”蔡老师第一个喊了起来,“肯定是搞错了。当时虽然雾气很浓,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个追赶赵小梅的身影我绝对是看清楚了。肯定不是这几个人。”
其他目击者仔细打量后,也异口同声这么认为。
“我还是倾向于对象是个女人。”蔡老师走到周凤岐跟前说。
“我也这么认为。”又有一个目击者赞同附和。
其他目击者也纷纷同意蔡老师的观点。
“那个人不论是身材轮廓还是跑步时的姿态,绝对是个女人。你听我的没错,周探长。另外我还肯定一点,就是对方的身高,肯定要比跑在前面的赵小梅高出半个脑袋。这一点我也可以保证。”蔡老师拍着胸脯对周凤岐说。
的确,从经验上判断,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举手投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再怎么女扮男装或者男扮女装都掩盖不了这一点。那些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桥段只不过是电影戏剧里的噱头。除非是专业演员,一般人在现实中很少可以骗过大众的眼睛。更何况是在匆忙仓促的行凶之时。
周凤岐随即又选择了短发这个特征进行筛选。结果同样不甚满意。尝试过各种组合以后他惊讶地发现,凶手或许根本就不在这些人群当中。现场没有一个人同时具备目击者描绘的所有特征。
凶手应该就是一个留着短发,身高在一米六七左右,穿着深色衣裤的年轻女子。这一点基本可以确认。
而现场没有一个女人符合这个特征。
这个事实让周凤岐陷入尴尬和沮丧。看来案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好在摆渡船是个密室,凶手没有机会逃脱,这一点也让周探长多少有些欣慰,至少他们还掌握着某些优势。
除非,除非自己已经陷入一个阴谋的漩涡,一个有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此时小赵已经把所有人的身份确认登记,周凤岐又实在没有办法当场有所突破,便也只好把所有人给放了。
大家刚刚散去,摆渡口的值班员向周凤岐反映,就在案发前一刻钟左右,有个姑娘跑进值班室要求打个电话。起初他没有同意,后来禁不住对方纠缠,就允许了。这个姑娘在打电话时,值班员就站在身边,所以听清了她说的每一句话。而经过核实,周凤岐了解到这个电话,就是赵小梅打给自己的那个求救电话。
“那个女子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就跟她的双胞胎姐姐一模一样,而且我也听见她在通话中说自己叫赵小梅。”值班员刚才也被叫进值班室接受询问,所以见过赵小红。
“赵小梅当时也穿着跟她姐姐一样的红色上衣,黑色裤子,戴一顶绒线帽子。”值班员继续补充。
“是长发还是短发?”周凤岐关注。
“她戴着帽子呢,我没看到她有长发。”
这个线索让周凤岐更加确定,那个失踪的姑娘铁定就是赵小梅无疑。
但那个凶手到底隐藏在哪里呢?
五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些目击者都在说谎,尤其是那个蔡老师?
或者说蔡老师本人就是那个把赵小梅推下船去的凶手?为了掩盖真相,于是她就捏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身高一米六七左右的短发年轻女凶手?而自己一直在被她牵着鼻子走。
但她这样做,必须同时把其他几个目击者串通起来。而要做到这一点,那是非常之难的。而且她本人体态丰韵敦实,跟目击者所描绘的那个年轻女子根本不一样。
通过随后的走访和了解,周凤岐获知蔡老师和其他几位目击者之间根本不具备任何关联。他们互不认识,也没有共同的利益和仇恨,所以不可能组成利益联盟,联手作案。而且蔡老师本人也不具备作案动机。她跟被害者之间互不相识,也不存在任何利害纠葛仇恨。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
总之凶手在行凶后从摆渡船上无缘无故消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跳江逃跑,要么就是凭空蒸发。
而案发当时,摆渡船刚刚抵达江心,想要在这种地方跳江逃跑,恐怕没有几个愚蠢的凶手会这么想。就算你是游泳高手,在这么冷的天气,跳进这么冰冷而开阔的江水里,还要防止被来往的船只碰撞,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凶手再怎么想作案,也不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周凤岐也分析过了,这个案子临时起意行凶的可能性并不大。凶手应该是有备而来,且思维缜密,整件事才可以做到这样鬼神莫测,天衣无缝。
不对,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但自己却没有能力找出破绽,捏住证据。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必须重新去审视已经获得的那些线索,并对此保持警惕。因为顺着这些东西摸过去,前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胡同。所以这些很有可能就是对手给自己设下的烟雾和诱饵。
随后的几天里,赵小梅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周凤岐找了个时间,走访了赵小梅的家里。
几天后赵小红依旧去纱厂上班了。赵家的父母亲不甘心,委托一帮亲戚朋友,计算着黄浦江的潮水规律,沿着江面到处寻找女儿的尸首。只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亲戚守在赵家。打听后得知,对方是赵小梅的远房舅舅,名叫胡梦根。周凤岐跟他聊了很多。
“哎,小梅会出这样的事,我真是没想到。”胡梦根痛心。
“小梅平时有跟人结仇什么的情况吗?”周凤岐问。
胡梦根想了想,直摇头:“不会。小梅一向懂事,也会做人,跟别人的关系一直相处得很好。她比她姐姐强多了。”
“哦?她姐姐这方面不如小梅吗?”周凤岐关注。
胡梦根点点头:“这姐妹俩虽说是双胞胎,但性格脾气刚好相反。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一直以为出事的是小红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小红就那么不安生吗?”
“小梅天生伶俐,很懂人情世故。即便跟人有些过节矛盾什么的,她也懂得去缓和,去化解。别人亏欠了她,她也不太会去计较。所以她很少跟人生气,别人也没有机会去记恨她甚至这样害她。但小红就不同了,她爱较死劲,性格也很闷,为人处世基本上一塌糊涂,而且还特别爱记仇……”
舅舅的这些话,就像是匕首一样划过周凤岐的心头,也深深提醒了他。
在这个案件里,周凤岐对涉案的每一个人都做过假设,却唯独漏过了赵小红。而且赵小红对本案的任何说辞,周凤岐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在他的心目中,赵小红作为受害者的姐姐,同样也是个不幸的人。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姐妹俩的十岁生日宴。那天来了很多亲戚朋友,晚饭后让姐妹俩唱歌跳舞给我们看。结果小梅很大方地站在我们跟前又是唱又是跳,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小梅吸引,而小红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眼巴巴望着妹妹。这个时候小红的妈妈把她叫进厨房,叫她一起洗碗。后来你知道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据她妈妈说,当时小红突然拿起一大叠盘子,举过头顶,狠狠摔在地上。随后又把已经洗好的盘子也一起推倒。好几十个盘子,全被摔得粉碎。”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凤岐惊讶。
“后来我听她妈妈分析,说可能是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关注着小梅,无意间就冷落了小红。小红非但没有机会给大家唱歌跳舞,还要被叫去洗碗。她心里不平衡,当时就爆发了。但是,那个时候她才十岁呀。小红她就是这么个人,所以她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倒是有心理准备的。”
周凤岐听罢,忍不住有些惊颤。随后胡梦根又提供了一些线索。
在回来的路上,周凤岐苦思冥想,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六
“什么?你说凶手是我?”赵小红站在周凤岐跟前,反问。
“对。我已经看穿你的手段,你也别再掩饰。”周凤岐今天让小赵守在纱厂门口,小红一下班,就把她请进了巡捕房。
“那你倒是说说看,凶手为什么是我?”赵小红面不改色。
“没错,目击者说凶手是个没有戴帽子的短发女子,而你是长发。目击者又说凶手要比小梅高半个头,但你却要比小梅矮半个头。这些看似矛盾的现象,恰恰就是你的诡计。”
赵小红死死盯着周凤岐,冷冷一笑:“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论。”
“事实的真相很可能是这样的。目击者看到的那两个人,其实就是你们姐妹俩。因为最后遇害的是小梅,所以大家都觉得跑在前面的那个,肯定是受到攻击的小梅。但真相恰恰相反,当时跑在前面的是你赵小红,后面那个才是赵小梅。我说得对吗?”周凤岐冷冷说道。
赵小红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后又镇静:“在后面追赶的凶手穿着黑色上衣。但小梅当时穿的是红上衣。”
“不。实际上小梅当天就是穿着黑色上衣。你说她穿着红色上衣,那是在骗我们。当天气温很低,又是大雾天,大家只顾着低头避风,专注着脚底,急匆匆赶路,根本顾不上留意身边其他陌生人的穿着。”周凤岐拆穿她说。
“她曾经在值班室里打过电话,那个值班员见过她,完全可以作证。”小红反驳。
“错。在值班室打电话给我的不是小梅,而是穿着红色上衣的你。因为你们是双胞胎,所以很容易混淆大家的视线。”
赵小红呆呆注视着周凤岐,目光复杂。
周凤岐:“你打这个电话,目的就是告诉我们,那天小梅穿着一身红上衣,戴着绒线帽。而想害她的人是个短发黑上衣的女子。这样就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入歧途。而且你算准了时间,料定在我赶到现场之前,你们的摆渡船早就离岸,所以不会给你的行动带来任何阻碍。”
赵小红开始沉默。
“而你真正的高明之处,就是让小梅在甲板上追打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但这么一来,大家就都一致认定凶手是个短发女子,凶手的身高要比小梅高出半个脑袋。有了这两条,我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后来在有人听到落水声后,大家就很容易把追打那一幕跟这个后果结合起来看待。按照习惯思维,要是有人被推下船去,一定是跑在前面被追打、被攻击的那个人。而如果有凶手,那也一定就是后面那个凶恶的攻击者。但事实恰恰相反,你让小梅一路追打着跑进船艉高大的堆物中间借以避人耳目,然后发力把小梅推下船。随后你又借着浓雾跑开,这应该就是本案的真相。”周凤岐一口气说出。
赵小红听罢,暗叹一声,神态反而缓和了许多:“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来的?”
“是你舅舅的话让我开始关注你。而一旦注意到了你,很多事就变得豁然开朗。稍微动下脑筋,就不难看透你的诡计。”
赵小红黯然。看得出她此时心如止水,并不准备刻意狡辩。
“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凤岐问。
“这样杀小梅的确很费心思。但好处是可以彻底撇清自己的嫌疑。”赵小红开始坦白,“从小到大我都是个被忽视的人。我唱歌跳舞都不比小梅差,但就是没有人关注。长大后我的学历相貌能力见识都不比小梅差,但还是一直被小梅跑在前面。她比我先有了对象,先成了家,就连丈夫也比我的英俊高大。在纱厂她也先于我当上领班。其实我的岗位技能和管理能力比她要强很多,可惜就是得不到关注。我从记事到现在,就一直活在小梅的阴影下面。为此我有股深深的窒息感、失落感和挫败感。我努力过却始终找不到排解的途径。我因此整夜睡不着觉,白天也会魂不守舍,时间一长就开始胡思乱想。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赵小红说到这里,大哭起来,哭声呜咽哀号,久久回旋,听得周凤岐也有些不忍。
“平时我害怕被别人看出这种心思,就假装跟小梅亲密无间。但越是这样,对小梅的憎恨就越与日俱增,内心的憋屈就更加强烈。每次跟她摆渡过江时,我就会有股邪恶的冲动,幻想着要是可以把她推下江去,自己也就可以解脱了……”
“你是怎么做到让小梅在船上疯狂追打你的?”周凤岐问。
“我对她说我怀孕了。”
“就这么简单?”
“我还对她说,这孩子是我跟她丈夫两人的。”
周凤岐惊骇:“这不是真的吧?”
“不。这是事实。”小红平静地说。
周凤岐倒吸一口凉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红咬咬牙:“我要毁了她的婚姻,毁掉她最美好的东西。谁让她处处高我一等!”
周凤岐注视着她,无言以对。
“我自知生有一个邪恶阴暗的灵魂,也渴望能将它平稳摆渡到善良光明的彼岸。但上天不给我机会。而它就趁机逼迫,让我变成一头只能靠作恶来宣泄内心痛楚的怪兽。天哪!”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