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
李琳
(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13)
摘要:近年来,身体政治作为一种新的研究视角被引入到当代中国电影的研究领域中,取得了较为丰硕的学术成果。理论前沿性、学科综合性以及对电影身体直击性的充分尊重,使得身体政治研究成功拓展了当代中国电影研究的边界:首先,通过以银幕身体为窗口,捕捉藏身其后复杂多变的权力关系、文化景观,实现了对既有当代中国电影史的补白;其次,重建有“人的感性活动”的历史现场,从感官机制层面探索了美学化政治的奥秘;最后,开辟明星研究的新的理路与方向,实现了对明星现象的更为立体丰满的审视与研讨。不过,其具体实践中也存在着对电影语言的分析不足,对思想史、社会学结论的简单搬演、对观众接受主体的非历史想象等问题,尚需要进一步的提高与完善。
关键词:当代中国;身体政治;电影史
尼采曾在《权力意志》一书中断言“肉体乃统治的产物”[1],他的法国信徒福柯对此论题进行了深入而详尽的剖析,《疯癫与文明》《规训与惩罚》《性经验史》等看似不相干的著作却共有着一个探讨身体与权力之间关系的核心。在福柯看来,身体已经被卷入政治领域中:“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种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种信号。”[2]在福柯的直接推动下,身体政治学成为西方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视角,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消费文化的不断发展促使身体越来越成为现代人自我认同的核心,西方的身体政治研究愈加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随着福柯的相关著作被译介到中国,由汪民安主编的《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身体的文化政治学》,葛红兵、宋耕合著的《身体政治》,刘小枫著的《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等一系列书籍的出版,以及新世纪以来身体意象在现实社会文化语境中的不断凸显,身体政治成为中国人文社科研究界新的学术增长点,它不但在哲学、史学、社会学、文学的研究中得到了较为广泛的运用,也在电影学的研究中初露锋芒。
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现在60多年的时间里,中国经历了从追求“反现代的现代性”到追求“经典现代性”的转变,从过度政治化社会向过度经济化社会的转变,从高度关注价值理性到关注工具理性的转变,“传统中国”、“革命中国”与“现代中国”一直紧密缠绕又互相争斗,复杂流动的权力关系和社会文化深刻影响了当代中国电影的生产与想象。此间的种种铭写则在银幕身体上烙下了不同的印记:它有时呈现为政治动员所授意的“应然”身体,有时呈现为现实生活中的“实然”身体,有时呈现为消费市场所宣扬的“理想”身体,有时呈现为民俗建构中的“奇观”身体,更多的时候它还是不同权力话语进行博弈的场所……
纷繁多姿的历史与现实既为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提供了充足的实践依据,更为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更多地集中于当代,当代中国电影身体政治研究的学术成果也更为丰硕。本文将系统检视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试图总结其操作方式、梳理其实践意义,并对其目前存在的问题进行反思,以推动其进一步深入发展。
一、当代中国电影身体政治研究的操作方式
从2004年开始,张颐武、陈晓云等国内学者开始从身体政治这一视角切入对当代中国电影的研究,《色·戒》、《苹果》、《图雅的婚事》、《左右》等影片的热映则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电影学者运用身体政治的研究进路,中国电影产业化进程的深入,明星文化的蓬勃发展,更让银幕之外的身体政治也成为电影学界的研究热点之一。总的来看,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当代中国电影身体政治研究的学术成果均不容小觑,许多有独特创见的学术论文发表在《文艺研究》《电影艺术》《当代电影》《北京电影学院学报》《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等重要期刊上,部分入选《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中国电影明星研究》《中国电影明星研究续编》等论文集,并有陈晓云的《电影城市:中国电影与城市文化(1990-2007年)》、杨柳的《只缘身在此境中——中国电影身体文化研究(1979-2011)》、张彩虹的《身体政治:百年中国电影女明星研究》、丁宁的《新中国男演员研究》、史静的《主体的生成机制——“十七年电影”内外的身体话语》等多部专著出版。
从现有的研究实践来看,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主要包括两个层面的努力:一是细致的银幕身体精读,考察某部电影、某类电影、某时段电影中身体呈现/叙事的重要特征,或某位明星、某类明星、某时代明星身体建构的独特风格;二是广泛的外部语境重构,在银幕身体与其外部语境之间建立意义的联系,获得对研究命题的新的认知。
细致的银幕身体精读,有时是对身体呈现的关注,有时是对身体叙事的勘察,但在更多的研究实践中两者是交织在一起的。总的来说,它的重要读解对象有面容、发型、衣饰、腰身、胸部、腿部等身体表象(与之相关的明星的选用、角色的配置),美丽性感与否、裸露程度、与现实时尚的关联度、与主体性别的匹配度是常见的评价指标;凝望、亲吻、拥抱、抚摸、性爱等身体的欲望表达(与之相关的欲望主体的身份、欲望客体的身份、欲望产生的动力源),含蓄与否、优美与否、被升华与否是常见的评价指标;孕产、疾病、创伤、吸毒等身体的特殊状态(与之相关的发生原因、主体身份、复原/消亡过程),刺激感官与否、尊重身体的生理属性与否是常见的评价指标。当然,作为一种电影研究,对银幕身体的精读必然还包括对建构银幕身体的“化妆、灯光、色彩、场面调度、镜语编码”等电影技术手段的分析。
广泛的外部语境重构,主要是依循身体政治的视角,探测不同银幕身体话语中交织的多种权力关系、文化力量。如果说,细致的银幕身体精读负责回答的则是“谁的身体、怎样的身体、如何运用的身体”的问题,那么,广泛的外部语境重构负责回答的则是“为何如此运用身体、身体引发了哪些反应”的问题。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银幕身体主要是作为镜像、象征、表象与外部语境发生关联。其中,作为镜像的银幕身体往往是现实身体的互文式存在,一方面它是对现实身体的映像,折射出现实生活中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权力对现实身体进行的实然规训;另一方面它是询唤现实身体的示范图像,表达了现实生活中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权力意欲对现实身体进行开发的理想面向。作为象征的银幕身体往往是现实生活中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权力的直接表演,正如费斯克所深刻指出的“身体既是‘社会’层面被表述为‘个人’层面最可靠的场所,也是政治将自身伪装为人性的最佳场所”[3],位于自然与文化之粘连处的身体成为了宏大政治/文化表述的重要转义机制。作为表象的银幕身体客观具有视觉消费的功能,它往往是观众欲望与世俗性想象的对象,是达致感官刺激的最为重要的“内容要素”,因此它也受到了现实生活中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权力的密切操控。需要指出的是,镜像、象征、表象等只是银幕身体的三重“面向”,而非三种类型,三者在现实中是完全合一的。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主要通过这三重面向的权力溯源与接受考察来进行外部语境的重构。
就具体的执行操作而言,对银幕身体的精读需要带着观照身体的自觉意识对电影文本/明星身体进行反复、细致的观看,对外部语境的重构则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查找相关的文献资料,如:从影片生产时代的报纸、杂志、纪录片,记载影片生产时代的史书、志书中感知彼时现实身体的形貌与权力规训的意向;从影片生产时的采访报道,主创人员的传记、回忆录、口述史中查找与身体呈现、身体叙事相关的处理细节及因由;从影片的获奖/被批判/发行放映等经历、影片生产时公开发表的影评、当下人们对观看影片/追星的历史回忆中查找观众的接受实况。新的身体政治视角的采用,带来了对新资料的挖掘与旧资料的重新解读,由此也生产出了新的知识。
二、当代中国电影身体政治研究的实践意义
因为电影的出现,巴拉兹·贝拉宣称“文化正在从抽象的精神走向可见的人体”[4]。在他看来,电影的魅力正在于它的表达系统,即用银幕上的表情和手势取代了文字。虽然其论断是针对无声电影而发,但对于有声电影也同样适用。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也这样写道:“电影有其自身的方法和再现逻辑,这些方法和逻辑,远不是一句‘它们主要是视觉性的’就能涵盖得了的。电影给我们展示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直接体验面部和动作的语言来谈论感情的方法。”[5]的确,电影的重要特性之一就是对于身体的直击性。身体的直接出场并作用于观众的感官,它能告诉观众的东西显然比单纯的思想文化分析要多[6]。徐葆耕在《电影讲稿》一书中以安东尼奥尼的《云上的日子之四:远离身体》为例讲述了电影通过身体所表达的复杂意蕴:伊莲娜·雅各布饰演的女子严肃地讲述她的宗教情感,提醒追求她的男子“肉体和物质的欲望让人们错过了太多东西”,但是她本身美丽的身体却分明让观众感受到与她的规劝相反的纯然出乎身体的诱惑力;于是,这部影片带给观众的是两种不同感受的混杂,宗教劝善的说教背后浮游着一个更强有力的影子。在这个例子中,若是单以故事表述为研究焦点,则很可能会遗漏“身体”所参与传达的意义。因此,只有将“身体”置入研究疆界内才能更为贴近电影的本性,也更为贴近观众真实的接受体验,毕竟电影的意义不是从属于某个分立的领域,而是来自不同的异质性领域之间的差异性的“共振”。正是对电影的身体直击性的充分尊重以及视角自身的理论前沿性、学科综合性,使得身体政治研究成功拓展了当代中国电影研究的边界。
首先,许多先前被忽略的内容浮出地表。过去人们在进行电影研究时往往更多地关注电影的故事表述,即使会关注电影的身体表述,也常常遗漏具有视觉消费功能的身体表象,对银幕身体的建构手段与建构手段之间的缝隙/矛盾更是不甚在意,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恰恰选择了聚焦这种种的缺省。比如柳迪善的《性别的建构——“十七年”时期中苏影片中的女性形象比较》,对“十七年”时期中苏影片中女性身体的呈现方式进行了细致的比较,发现苏联影片对反面女性角色进行外貌男性化的处理,而中国影片是为正面女性角色赋予男性化特征,苏联影片如实呈现孕产妇的身形特点,而中国影片是忽略/遮蔽孕产妇的特殊身形,银幕女性身体美学的这些区别,彰显出了中国影片对自我立场的坚持,它向所谓“苏联影片对中国影片构成了深远影响的无缝隙论断”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与辩驳。再比如张颐武的《超越启蒙论与娱乐论——中国电影想象的再生》,通过对王秉林导演的《女模特的风波》中的身体叙事与身体呈现进行比较,洞察到了“以裸体作为自己的绝对的主要价值”的该片其实“并不存在裸体”的悖论,并从中读解出了“新时期”实际存在的两种身体——神圣的、超验的,担当解放的表征与代码的身体A和世俗的、具体的、充满感官欲望的身体B,进而指出是身体A的召唤打开了通向身体B的大门,并由此发现:“新时期”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消费主义时代看似断裂实则相连,中国电影的启蒙论与娱乐论之间同样存在着矛盾与共生关系。在身体的微观叙事中,既可能有权威政治/霸权文化的印记,也可能有难以被宏大叙事整合的反抗政治/边缘文化的印记,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正是通过以银幕身体为窗口,捕捉藏身其后复杂多变的权力关系、文化景观,挖掘出了线性历史书写所遮蔽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潜流,实现了对既有当代中国电影史/文化史的改写、补白与重构。
其次,重建有“人的感性活动”的历史现场。米莲姆·汉森在其代表文章《堕落女性,冉生明星,新的视野:试论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上海无声电影》中提出了一个在美国学界引起广泛重视的概念,即“感官反应场”。这一概念主要是指“身体”等视觉表象所引起的受众的各种感官意识活动,是由视听媒体或者书面媒体的传播所营造的一个公共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受众个人的体验得到表达,并为他人所认同,它牵涉到感官的即时性和情感的直接效应。汉森指出不管视觉表象包含什么样的信息,一旦其为视觉意识所接受,它将不只深藏在人们的感官体验与感动中,而且具有向生活层面转化的巨大能量,这恰是此前一直被忽视的表象传播的威力。张英进的《阅读早期电影理论:集体感官机制与白话现代主义》对汉森的理论探索进行了批评,他认为汉森虽成功地将电影文化与都市现代性在公共空间里紧密结合起来,但是其对集体感官机制的运用则缺乏历史、文化的具体性,甚至因为过分的灵活与多元而显得模棱两可,因此他提出要深入调查集体感官机制背后的复杂状况,进一步追问传播内容是何、传者为谁、受者为谁、传播动机为何、传播效果如何等等,实现感官机制批评与意识形态批评的对话。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正是在传统的意识形态批评中引入了感官机制批评,通过对银幕的身体呈现/观众的身体感受的立体解读,深入考察影片的意识形态实践效果。比如丁亚平、张斌宁的《华语电影三代女明星的文化表征及其转移轨迹》一文,细致地梳理了影片《庐山恋》的数个重要镜头中张瑜的身体呈现方式,并进一步指出了这些镜语编码如何将观众对银幕女性身体的情色凝视与意识形态的传递糅合起来。再比如史静的《革命历史电影中的身体与复仇》,分析了《暴风骤雨》、《白毛女》、《小二黑结婚》等影片对前现代的复仇母题进行的现代性改写,指出它们是通过建构“诉苦机制”和“公审仪式”使得前现代的生物性复仇身体成功升华为制度性复仇的身体,并由此中介询唤出了电影观众在新秩序和新国家中的主体意识。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成功从感官机制层面探索到了美学化政治的奥秘,感性体验的描画让历史不再是“似知识体系般充满概念的壁垒”,而是“一幅从细小纤维慢慢浸开的复杂图景”[7]。
最后,开辟明星研究的新的理路与方向。“身体是明星形象建构的物质基础,是明星通过电影表演与文化表演建构其明星形象的关键所在”[8],是故当代中国明星研究中从不缺少对明星身体的关注,但大多流于对电影表演中的身体语言的单纯分析。身体政治视角的引入,让明星在银幕内外的身体遭遇与处境,成为“解读电影明星的生物性与社会性构成的有力武器”[9]。比如陈晓云、缪贝的《红地毯上的中国影星:身体表演、服装修辞与视觉政治》,解读了近些年来中国明星在国际电影节红地毯上的身体表演,发现范冰冰、章子怡、李冰冰等明星们都试图利用服装上勾勒的民族性符号及其所携带的文化内涵为自己的身体赋魅,但作品及银幕内有力量的表演的缺位,使得她们的华丽外表只能是一种空洞的能指,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映衬出了当下中国电影的处境及其在世界电影格局中的位置。再比如丁宁的专著《新中国男演员研究》,通过爬梳孙道临、方化、李景波、崔嵬、冯喆、李纬等人的新中国银幕表演历程,研讨了不同的男性面孔和身体是如何为彼时的意识形态易容术所强塑,而现实生活中的他们又是如何被自己的银幕形象所反塑的。张彩虹的专著《身体政治:百年中国电影女明星研究》系统论述了当代中国女明星建构中的身体政治,该书对毛泽东时代政治话语对女明星身体的祛魅与改造,20世纪80年代、90年代与新世纪以来具有代表性的女明星的身体影像与政治/经济/文化处境之间的关联都进行了细致的阐释。正是通过将银幕内/外的明星身体视为“被结构的多义体”,梳理谋划、宰治它们的各种权力关系,探索明星形象的社会流通/接受情况,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实现了对明星现象更为立体丰满的审视与研讨。
三、当代中国电影身体政治研究的问题及反思
当一种新的研究视角初步运用于一个研究领域时,经常会遇到需要不断调整与校准的问题,如何让身体政治的研究模式更贴合、更恰切地运用于当代中国电影的研究领域,需要一个持续思考与实践的过程。下面笔者将简要盘点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中所存在的一些问题,并对之进行逐一的反思。
(一)对电影语言的分析不足
从现有实践来看,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在分析银幕身体时,往往更关注银幕身体的“完成态”视像(外貌、衣着、姿态、动作等),而相对遗忘了动态建构银幕身体的电影语言(场面调度、镜头切换、机位转移等)。这种不足让它在很多时候看起来像是文学研究者从文学艺术角度对银幕身体进行的研究。在文学身体的研究实践中,我们同样能看到对于人物外貌、衣着、姿态、动作等身体话语进行的读解,如果仅仅亦步亦趋地重复类似的身体读解,忽略电影文本与文学文本的异质性,那么相对后起的当代中国电影身体研究就很难寻绎拓展的广阔空间,也不易在建树方面实现对当代中国文学身体研究的补充与超越。具体就身体政治的研究视角而言,现实社会的各种权力关系对银幕身体的铭写往往也体现在电影语言上,如升格拍摄、虚焦处理、长短镜头、蒙太奇的使用等,不同的电影语言隐含着树立象征意义、营造情感氛围等不同的政治美学目的,离开了对相关电影语言的分析,就无法充分解读电影身体话语所携带的各种显性、隐性讯息,自然也就无法实现对电影身体政治的完整把握。
(二)对思想史、社会学结论的简单搬演
当代中国电影的身体政治研究存在这样一种倾向,即照搬现有思想史、社会学结论,对银幕身体进行权力话语分析,将银幕身体与现实身体之间的互文关系置换为同质关系,让银幕身体成为现实权力结构的直接例证,其结果是没有产生任何新的认知,只有对旧知识的再次温习。身体政治研究的优势本在于透视微观实践、开掘历史的异质性,但单纯依靠对思想史、社会学结论的简单搬演完成的身体政治研究显然无法完成对抗既有宏大叙事的任务。虽然从操作模式上看,这类研究一端连着微观的银幕身体,一端连着宏观的权力谋划,颇有“中间层面”研究的架势,但权力分析的严重类型学和静态分析的缺点使它失去了对实践活动中动态的、复杂的电影身体政治的探测。从根本上讲,现实权力对银幕身体的模塑不是直接进行的,而是通过一系列“中间环节”落实的,现实权力对电影生产的操控力度、不同权力之间的斗争博弈、电影文化的总体生态、具体影片的资本来源与目标定位、主创团队的艺术理念与人员构成等诸多因素都深深地影响着银幕身体的生产。跳过“中间”只取“两端”,让这类研究不仅难以将目标命题推向深化,甚至还有形成“拉郎配”式的误认权力谋划的危险。更为重要的是,在很多时候现实权力都不是一个“只会说不”的、向周围施加威力的中心点,它往往会有多重面向的诉求与谋划,这使其难以克服网络内部各种离心力的相互损耗,权力的理想“应然”并不等于现实的复杂“实然”。因此,关注银幕身体政治,必须要将视线投向权力之网的微观实存,考察其内部的复杂互动。
(三)对观众接受主体的非历史想象
对话语的历史分析,研究的不仅是话语的表述价值和形式转变,而且还有其存在的方式,即其传播、增值、归属和占用等方式的修改与变化。马军骧就曾经指出:“对于现代电影研究来说,任何电影研究应该止于对观看的研究而不应该止于它的制成状态。”[10]绝大多数的当代中国电影身体政治研究也将观众接受领域的解码运作纳入了自己的研究范围,但是它们大部分都将电影观众视为一个想象的同一体。其中,有些研究实践将观众主体定义为银幕身体话语的自然结果,忽略了观影实践中不同观众对银幕身体话语进行歧义解读的可能。事实上,即便是“文革”时期高度体制化、组织化、政治化的观众观看也存在着某种不稳定状态,比如刘嘉陵在《记忆鲜红:关于红色戏剧、红色电影和文艺宣传队的往事》一书中所记述的“世间的事情也怪得很,上面的大人物越是把英雄们神圣化,下面的普通百姓就越是愿意把他们世俗化,我插队的那个生产队的农民兄弟,就总要在锄地或者刨粪的时候为英雄们的情爱问题操心。他们常常说,《杜鹃山》里的柯湘死了男人,那她以后跟雷刚的面儿大呢,还是跟李石坚的面儿大?一部分农民说应该嫁给雷刚,雷刚是一把手么,那两个人挺般配的;另一部分农民却认为应给嫁给李石坚,那小石匠有文化,长得还帅气。《沙家浜》里阿庆嫂的情爱问题更是为农民兄弟所津津乐道。阿庆嫂的男人阿庆长年在外面跑单帮,也不照个面儿,她干脆嫁了郭建光算啦”[11]。有些研究实践则将研究主体一己的观影体验等同为与自己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心理的具体观众的观影反应,过度的自我注入让研究实践陷入一种“自以为是”的虚妄,从而与洞察历史真实的机会擦肩而〗过。比如我们以热吻、性爱等当下银幕情欲展演的标准衡量“十七年”、“文革”甚至“新时期”电影中的身体话语,就只能关注到政治对情欲进行压抑的一面,如果将凝望、害羞等身体话语纳入考察范围,则会发现政治对于情欲的收编与包含,事实上后者对于彼时的政治文化建设具有至关重要的效用。若要在研究实践中告别这种对观众接受主体的非历史想象,就必须对观众进行分类与界定,而后有针对性地开展田野调查和档案研究,将来自观众的经验性研究纳入总体的研究计划。
身体政治研究的兴起是当代文化反省与理论创新的重要组成部分[12],理论前沿性、学科综合性,以及对电影身体直击性的充分尊重,使得身体政治视角有力地丰富了我们对当代中国电影的认识。不过,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任何洞见都往往与盲点相互依存,对身体政治视角的运用,应注意其自身的力度与限度;同时也应努力学习从本土的历史资源中发现自己的问题,尝试从中提炼出自己的概念和理论框架,以增强身体政治视角在研讨分析当代中国电影时的真实有效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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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春英)
Body Politic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lms
LI Lin
(ZhejiangProvincialInstituteofCultureandArt,Hangzhou310013,China)
Abstract:In recent years, the body politics was brought into the researches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films as a new angle of view,and many fruitful academic works were written. In terms of advanced theory, multidisciplinary integration and the respect on the body, the researches on body politic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lms broaden the boundary of academic researches. In the first place, the research searches the intricate relation through the body on screen, trying to fill the blanks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film history. The research also rebuilds the historical site of "human perceptual activity", obtaining the secret of political aesthetics from the sensory mechanism. In addition, the research develops new means of star study and makes the discussion of star phenomenon more diverse. However, there are many problems such as the insufficient analysis of film languages, the simple copy of the thought history and sociology, and the identical imagination of movie-goers, which need more heightening in the next step.
Key words:contemporary China; body politics; film history
中图分类号:J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68(2015)03-0105-06
作者简介:李琳(1982-),女,山东莱芜人,副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戏剧及影视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4-10-10
DOI:10.3969/j.issn.1673-8268.2015.03.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