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唐国史补》的文学性及其文学艺术史料价值

2015-12-18 13:24魏耕原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魏耕原

(1.西安培华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一、微型小说的雏形

李肇曾作过翰林学士,著有《翰林志》,见于《新唐书·艺文志》。又说他在元和中作过中书舍人,可见他对开元以来的朝廷大政与典章制度必然熟悉,所记来自耳闻目睹,非抄撮转贩者可比。他在自序里说:“昔刘餗集小说,涉南北朝至开元,著为传记。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1]3可知是为续刘餗《隋唐嘉话》而作。李肇作此书态度颇为严肃,并不纯作“小说”看待,正如书名所示——以补国史之或阙。至于带有今日小说的“传奇”则有所不为,并于自序里开宗明义地说:“言报应、叙鬼神、徵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1]3载述观念之严谨,对以后笔记体影响甚大。欧阳修之《归田录》,即称以此书为标格,遵其体例而作。

李肇处于唐人传奇活跃的中唐,却以纯粹史家眼光,瞧不上“传奇”,并特意声明“续传记而有不为”。在此书中也可以看出对当时传奇的轻蔑态度,卷下“叙近代文妖”条说:“近代有造谤,而著书《鸡眼》 《苗登》二文。有传蚁穴,而称李公佐南柯太守。有乐妓而工篇什者,成都薛涛。有家僮而善章句者,郭氏奴,皆文之妖也。”[1]55他把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薛涛诗、无名家僮解释经书的“章句”,均看作“文之妖”,就未免囿于正统的观念。其实他的《唐国史补》里并不乏唐人小说之类的制作。其中卷中“杜羔有至行”条,堪称“传奇”之佳制:

杜羔有至行,父为河北一尉而卒。母氏非嫡,经乱不知所之,羔尝抱终身之戚。会堂兄兼为泽潞判官,尝鞫狱于私第,有老妇辩对,见羔出入,窃谓人曰:“此少年状类吾儿。”诘之,乃羔母也,自此迎侍而归。又往来河北求父厝所,邑中故老已尽,不知所询,馆于佛庙,日夜悲泣,忽睹屋柱烟煤之下,见字数行,拂而视之,乃其父遗迹,言:“后我子孙,若求吾墓,当于某村某家询之。”羔号泣而往,果有老父年八十岁馀,指其丘垅,因得归。羔至工部尚书致仕[1]41。

安史之乱起,战乱频仍,造成无数祸乱,这个故事当是万方多难之一端。两个情节,寻母之曲折,亡父遗迹之离奇,均带有小说性质,叙写简洁,不作增花添叶之刻画。唐人小说亦不乏此类简洁之作,如加渲染与心理刻画之类描写,则即唐人传奇作法。不过,在李肇看来,此类故事有“纪事实”、“示劝戒”的作用,属于真人真事,而不当作小说看。《新唐书》的《杜羔传》全部采入此节文字。卷中最后两条,一是“故囚报李勉”,一是“妾报父冤事”,都可视作“微型小说”。前者写道:

或说天下未有兵甲时,常多刺客。李汧公勉为开封尉,鞫狱,狱囚有意气者,感勉求生,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曰:“偿缣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故囚心动。其僮哀勉,密告之。勉衩衣乘马而逸。比夜半,行百馀里,至津店,店老父曰:“此多猛兽,何敢夜行?”勉因话言。言未毕,梁上有人瞥下曰:“我几误杀长者!”乃去。未明,携故囚夫妻二首以示勉[1]47。

两《唐书》均有《李勉传》,其人早年始作开封尉,判案以“摧奸决隐为有名”。大概因李肇所记事太离奇,故未入传中。从叙事看,如果说杜羔寻父母事以叙述为主,此则以对话为中心,并借对话刻画故囚夫妇之心理,推动情节发展,梁上立人的话语又和故囚夫妇形成对比,俨然小说家笔法。虽仅仅150字,情节颇为离奇,且故事中又引出故事。末尾的梁上刺客,又生出一大波澜,出人意料之外。而结局之突然,又圆满了读者之期待心理,堪称唐人小说中的佳作。或许文字过于小说化,作者特意在文首冠以“或说”二字,表示出于耳闻,或许并非全为实事,以示其自序中所说的“未有不因见闻而备故实者”。其实,这正说明小说故事吸引人的魅力。由此可见,作者除了记载史事的史才,也有作“传记”即传奇小说的才能。同时也反映了唐传奇黄金时代的中唐小说影响的广泛深刻。紧接此条的“妾报父冤事”写得极为简洁,仅有64字:

贞元中,长安客有买妾者,居之数年,忽而不知所之。一夜,提人首而至,告其夫曰:“我有父冤,故至于此,今报矣!”请归,泣涕而诀,出门如风。俄顷却至,断所生二子喉而去[1]48。

这好像是一篇小说的梗概或提纲,文字简净,似有惜墨如金的意味。不仅故事完整,有情节,有对话,而且人物感情复杂,“泣涕而诀”,复归,却又杀二子而去。描写异常生动,“出门如风”虽仅四字,却恍在目前,使一女侠式的人物顿时跃然纸上。读后不仅难以释怀,而且有过目难忘的魅力,这正是离奇的情节滋生的艺术效果。所显示的小说家的才能与笔法,则不言而喻。如果使之濡笔染翰去作传奇,则可列入小说名家之列。李肇的目的只在于“示劝戒”而已,并不着意追求文字的渲染。这样的女侠题材,在传奇家手里可以描写得更为生动,对人物心理会作更为详细的刻画。而李肇鄙夷专事虚构之传奇,以史家“纪事实”为己任,甚至鄙视小说为“文妖”。所以,如此简净的笔墨仅在“纪事”而已,不加恣意刻画。以上三条,虽在李肇看来均属于“纪事实”,但叙写之生动,已具备小说的因素。卷下“韩沈良史才”条:“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1]55这似乎与他指斥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为“文妖”的看法相左,其实在他看来,肯定的是史才,反对的却是小说,其互为表里。但却把同为传奇之作硬分为两类,就不免自相矛盾。

至于如此之类的小说故事,往往可见。如卷上“李泌任虚诞”条说:“李相泌以虚诞自任。尝对客曰:‘令家人速洒扫,今夜洪崖先生来宿。’有人遗美酒一榼,会有客至,乃曰:‘麻姑送酒来,与君同倾。’倾之未毕,阍者云:‘某侍郎取榼子。’泌命倒还之,略无怍色。”[1]29《旧唐书》本传中说他:“出入中禁,事四君,数为权幸所疾,常以智免。好纵横大言,时时谠议,能寤移人主。然常持黄老鬼神说,故为人所讥切。”李肇带有讽刺的笔墨,就反映了当时“讥切”的一面。然本传记载,当时亦有人言:“两京复,泌谋居多,其功大于鲁连、范蠡云”。李泌是出色的政治家,为唐肃宗的“白衣山人”,被敬为上宾,对平定安史之乱有许多重大建策。他处于多事之秋,以道士式的面孔出现,目的在于好在政治圈中进退自如。他的装神弄鬼,装扮成神仙的朋友,看来好笑,实际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不求仕途上进取,而是保护自己。所以,即使露出破绽,却是“略无怍色”。这个故事本身,由两事组成,前者煞有其事,后者不料露出马脚,一正一反,让人哑然失笑,人物在冷嘲热讽中性格也很明显,带有浓郁的小说色彩,故事本身也很幽默。卷中“崔昭行贿事”条则是标准的小说:

裴佶常话:少时姑夫为朝官,有雅望。佶至宅看其姑,会其朝退,深叹曰:“崔昭何人,众口称美,此必行贿者也。如此安得不乱?”言未竟,阍者报寿州崔使君候谒。姑夫怒呵阍者,将鞭之。良久,束带强出。须臾,命茶甚急,又命酒馔,又令秣马、饭仆。姑曰:“前何倨而后何恭也?”及入门,有得色,揖佶曰:“且憩学院中。”佶未下阶,出怀中一纸,乃昭赠官絁千匹[1]43。

故事并不复杂,然情节颇为曲折。虽如实记事,但如小说家一样埋下了许多关子。先言其人“为朝官,有雅望”,再言退朝后的“深叹”,闻其声而察其言,肯定是位清官,是那样的担心官员的行贿与贪污。当崔昭谒见,又“怒呵阍者”,且“将鞭之”,可见对行贿者憎恶至极,且怒及阍者。而且“良久,束带强出”,震怒还未消除,一肚子的不乐意。至此,突然山环水转,别是一番景观:不仅“命茶甚急”,且“又命酒馔”,准备盛宴待客,还想得至为周备——“又令秣马、饭仆”。这一番极度忙乎的款待,连他的夫人对如此前倨后恭的突变都感到非常诧异,而莫名其妙。他按捺兴奋而不作答。等到送走客人,转身入门,得意之色洋溢。但仍然不语,先把侄子打发走,尚未等到走下台阶,就急不可耐地从怀中取出“一纸”——原来是崔昭送他“官絁千匹”的票据。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其人心花怒放的兴奋之状可想见也。故事曲折却不离奇,精细地刻画了一个老于官场世故、精于贪财受贿的脏官嘴脸。嘴巴上最为反对行贿,而其实却是一个大受其贿的贪官。待客前后,犹如“变色龙”,而一切行为又不露声色,连夫人也不知道其中奥秘。作者采用人物语言、动作、细节描写,以及三个“命”字的反复修辞,其人的各种神态表情均能呼之欲出,跃然纸上。特别是末尾三句,经过千回万转,方才作“点睛”之笔,而庐山真面目则显露无遗。一连串的情节叙述全用白描,不动任何声色,即便是结末的揭密,也出之冷峻之笔,犹如老吏断狱,无多言语,却是非常分明。它像是辛辣的小品,不,俨然是一篇娓娓道来的讽刺小说。明代宗臣的《报刘一丈书》可能受到它的启迪,或者可视为双璧。

与此条相隔一条者为“王锷散财货”条,亦可让人哑然一笑:“王锷累任大镇,财货山积,有旧客诫锷以积而能散之义。后数日,客复见锷,锷曰:‘前所见教,诚如公言,已大散矣。’客曰:‘请问其目。’锷曰:‘诸男各与万贯,女婿各与千贯矣!”’[1]43王锷精于吏道,善于聚敛。《旧唐书》本传说其人为广州刺史,“能计居人之业而榷其利,所得与两税相埒。锷以两税钱上供时进及供奉外,馀皆自入。西南大海中诸国舶至,则尽没其利,由是锷家财富于公藏。日发十馀艇,重以犀象珠贝,称商货而出诸境。周以岁时,循环不绝,凡八年”。在任淮南节度使时,程作有法,物无所弃,“收利皆自归,故锷钱流衍天下”。甚至于去世时“约束后事甚明”。他的儿子王稷因钱财多被节度使李全略“利其货而图之”,“杀稷,其室女为全略所虏,以妓媵处之。”此当为王锷始料所未及,如能真的散财则不至于此,他的所谓“大散”是指散给儿子和女婿,其结果也害了儿子,故事幽默而具有讽刺意义。

把果有其人其事的写得生动感人,本属史家之传统,正史中艳称的“前四史”,就有许多的“故事”,尤以《史记》为著称。如《留侯世家》的圯上授书,《陈丞相世家》的陈平娶了张氏女,《酷吏列传》的张汤审鼠,都迹近“小说家言”。或许与此相关,李肇记载了这些“事实”,但这些故事本身带有小说的性质,则毋庸置疑。初唐官修的八史,不少带有故事性质,如《晋书·阮籍传》则全由《世说新语》中小故事拼接而成,所以“论晋书者,谓当时修史诸人,皆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2]93。《南史》中也存在这种情况,“李延寿修史,专以博采异闻,资人谈助为能事,故凡稍涉新奇者,必罗列不遗。即记载相同者,亦必稍易其词,以骇观听。”[2]140所谓“资人谈助”,亦是李肇记叙宗旨之一。如此说来,《唐国史补》所载故事,似乎还有前辙可循。唐人散文带有浓郁的抒情性,至于记事文的笔记好载奇闻趣事,开朗与诙谐也就在所难免了。

二、雅洁隽永的佳言趣语

《世说新语》以记载名士的清言隽语而著称,唐代的史家、诗人对此怀有深长的情结。李肇亦不例外,在他的《唐国史补》里同样记录了不少的趣语隽言。不过却不像《世说》那样冷隽,而带有唐人的幽默和风趣、开朗与诙谐,显示唐人开放的性格与阔张的胸襟,具有自己时代的鲜明风貌。

1.唐人的胸襟与幽默,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诙谐。卷上“张公戏浑瑊”条读来颇为有趣:“浑瑊太师,年十一岁,随父释之防秋。朔方节度使张齐邱戏问曰:‘将乳母来否?’其年立跳荡功。后二年,拔石堡城,收龙驹岛,皆有奇效。”[1]18十来岁的小孩,尚处于童蒙游戏阶段,其父就让他随军作战。前线长官的“把保姆带来了没有”的戏问滋生若许的幽默与风趣。两《唐书》为浑瑊立一大传,《新唐书》采录此条。《旧唐书》谓其父“少有武艺,从朔方军,积战功于边上,累迁至开府仪同三司”,“浑瑊年十馀岁即散骑射,随父战伐,……勇冠三军,累授折冲果毅”。由此可见唐人崇尚武功的精神。积极从边,也是唐代文士与诗人寻求出路的一条径途,唐人边塞诗得到长足发展的原因也在这里。从浑瑊童年善骑射而从边,也可以显出崇尚武功的气息。所谓“将乳母来否”嬉戏语,也昭示了与其他时代不同的地方。

唐人的机敏与诙谐,在嬉戏语中也显得异常风趣,让人忍俊不禁。幽默之言也往往见出机敏与诙谐。卷上“韩陆同使幕”条说:“陆长源以旧德为宣武军行军司马,韩愈为巡官,同在使幕,或讥其年辈相辽。愈闻而答曰:‘大虫老鼠,俱为十二相属,何怪之有?’旬日传布于长安。”[1]31韩愈散文庄重肃穆,正气凛然,然其诗却有“资谈笑,助诙谐”的一面,“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欧阳修)。其文执意要“文以载道”,故其重大;韩诗曾言:“馀事作诗人”,认为诗是发抒一己感情性情之具,故诗中有不少谈笑谐谑的地方。喜欢以诗揶揄朋友,也有兴致嘲笑自己。《赠侯笑》说和朋友钓鱼:“晡时坚坐到黄昏,手倦目劳方一起。暂时还休未可期,虾行蛭渡皆可疑。举竿引线忽有得,一寸才分鳞与鳍。”就叙写得诙谐风生,幽然可笑。陆长源为名臣陆馀庆之孙,肃宗乾元之中(758—760),曾为建、汝二州刺史。德宗贞元年(796)与韩愈为宣武节度使董晋下属,而陆年事功、资历、德均高于韩愈远甚,时年韩为29岁,初入仕,故喻陆为“大虫”,自己为小人物故方之于“老鼠”。所谓“大虫老鼠,俱为十二相属”,不仅有小人物与大人物并列之意,或许还蕴含“鼠打头”、“虎为三”之意,这正是幽默中带有狡黠的意味。

唐人在严谨与阔达中,也包含着幽默。卷中“球场草生对”条载一隽语:“宪宗问赵相宗儒曰:‘人言卿在荆州,球场草生,何也?’对曰:‘死罪!有之。虽然草生,不妨球子往来。’上为启齿。”马球运动是唐代宫廷与官方流行的体育运动,由此可知地方各州都有球场。赵宗儒在两《唐书》中都有传,曾于贞元十二年为相,元和初为荆南节度使。《新唐书》本传言其人:“以文学历将相,位任崇剧,然无仪矩,以治生琐碎失名。”他是文士,以进士出生,对马球运动大概不感兴趣,平时又“略于仪矩”(《新唐书》本传语),不太讲究仪礼规矩,宪宗又“人间细务,多自临决”(《旧唐书·宪宗下》),故询究“球场草生”的原因,赵以“不妨球子往来”回答,颇为得体,一来暗示政事繁忙,无暇于马球运动;二来表示对此并不忽视。所以宪宗不由自主的“启齿”一笑。

唐人日常生活中,也有幽默的一面。卷上“卢迈撤盐醋”条说:“卢相迈不食盐醋,同列问之:“足下不食盐醋,何堪?’迈笑而答曰:‘足下终日食盐醋,复又何堪矣?’”[1]27卢迈两《唐书》有传。他生理上可能有异常,饭菜不用盐、醋,同事觉得异于常人,故感到这怎么忍受得了?卢迈觉得如实解释,有失体面,所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整天吃盐、醋,那又怎么受得了?这是反唇相讥,虽然无理,但无取闹,是一种出于智商的保护,免去如实回答的尴尬。

2.有些嘉语慧言,也有像《世说新语》的冷隽风采,涉笔成趣,启人神智。不仅可“助谈笑”,从中亦可见唐人幽默戏谑之风采。诸如此类,所在不少。卷上第4条“兖公答参军”条,记语生动,颇值一观:“陆兖公为同州刺史,有家僮遇参军不下马,参军怒,欲贾其事,鞭背见血,入白兖公曰:‘卑吏犯某,请去官。’公从容谓曰:‘奴见官人不下马,打也得,不打也得;官人打了,去也得,不去也得。’参军不测而退。”[1]15陆象先为官不以滋事为能吏,《旧唐书》本传谓其人“清静寡欲,不以细务为介”,“在官务以宽仁为政”。曾为河东道按察使,“尝有小吏犯罪,但示语而遣之。录事白曰:‘此例当合与仗。’象先曰:‘人情相去不远,此岂不解吾言?若必欲行仗,即当自汝为始。’录事惭惧而退。”则与此处所记相类。他的家僮对主人的下属不为之下马,参军恼怒,借机生事,大打出手,并且以“去官”辞职威胁,陆象先不仅不动怒,反而冷静地说了这一番话,好像是对鞭打与辞职不置可否,没有明确表态,实际上对参军之言行蕴涵着一种批评:过于多事,对家僮可以不打,对上级可以不提辞官。但乍听好像模棱两可,摸不着边际,所以参军“不测而退”,一场纠纷便巧妙而不动声色地平息了。卷上“李丹与妹书”条云:“李丹为虔州刺史,与妹书曰:‘释迦生中国,设教如周孔。周孔生西方,设教如释迦。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生。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闻之以为知言。”[1]24四个论题全属假设推论,识见通达,就带有“辨疑惑,示劝戒”的作用。而且见于家书,而不言生资,就更让人钦佩了。卷中“求碑志救贫”条:“王仲舒为郎中,与马逢有善,每责逢曰:‘贫不可堪,何不求碑志见救?’逢笑曰:‘适有人走马呼医,立可待否?’”[1]42中唐之长安,碑志之撰作与书石价皆昂,世俗视为生财之道。此可与卷中“韦相拒碑志”条参看:“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贾然,大官薨卒,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构致,不由丧家。是时裴均之子,将图不朽,积缣帛万匹,请于韦相,贯之举手曰:‘宁饿死,不苟为此也。’”[1]41王仲舒为正直不阿之循吏,见两《唐书》本传。马逢与韦贯之不屑为谀墓之文,不随俗苟且的原则是一致的,韦之“宁饿死,不苟为此也”,是直而言之;马逢却不直接回答,而用以问为答的反问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似乎更为决绝。《旧唐书》本传说他“嗜学工文”,“凡与结交,必知名之士”,与散文家梁肃为忘形之契。“元和五年,自职方郎中知制诰。仲舒文思温雅,制诰所出,人皆传写”。《新唐书》本传说:“穆宗立,每言仲舒之文可思。最宜为诰,有古风,召为中书舍人。既至,视同列率新进少年,居不乐,曰:‘岂可复治笔研(疑为“砚”)于其间哉!吾久弃外,周知俗病利,得治之,不自愧。’”他连皇帝的秘书也不愿做,视清华要职为“治笔研”,而要在别人不愿去的地方任职,作一番事业。他劝好友马逢去求作碑志,是出于让他救贫的善意。而马逢和他一样也是胸有志向,认为这是瞧不起自己,故反唇相讥:“适有人走马呼医,立可待否?”郎中既是官名,又是对医生的俗称。这是说:如果有人驰马急呼求医,你立即可以去吗?话说得机敏而幽默,一来表示不愿从俗求作墓志以解贫,二来批评友人不了解自己的志趣。所以不直接作答,而借“郎中”双关官名与医生①于此可见,唐人称医生为郎中。然《辞海》“郎中”条,谓一是“官名”,二是“南方方言,称医生为郎中。始于宋代,如周密《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说药》有杨郎中、徐郎中。”《汉语大词典》承其旧说,亦言“称医或卖药兼治病的人”。首出书证为南宋洪迈《夷坚支甲志·杜郎中驴》:“杜泾郎中,河府萦河县上原村人。为医,赁业稍给。”由《唐国史补》此条看,此义已见于中唐,且不局限于南方。据此可以纠权威大型词书之误。,以说明自己不愿作谀墓文字。卷上“刘晏见钱流”条说:“刘忠州晏,通百货之利,自言如见地上钱流。每入朝乘马,则为鞭算。居取便安,不慕华屋;食取饱适,不务兼品;马取稳健,不择毛色。”刘晏是中唐著名的财政重臣与经济学家,李颀曾有诗作《送刘四》 《双笋歌送李四兼呈刘四》 《送刘四赴夏县》赠他,后者称为“九霄特立红鸾姿,万仞孤生玉树枝。”王昌龄的诗提到他。刘晏早慧出名,张说视为“国瑞”。《旧唐书》本传论赞说:“如刘晏通拥滞,任才能,富其国而不劳于民,俭其家而利于众。”《新唐书》论赞说:“刘晏因平准法,斡山海,排商贾,制万物低昂,常操天下赢赀,以佐军兴。虽挐兵数十年,敛不及民而用度足。唐中偾而振,晏有劳焉,可谓知取予矣。”本传并取录了李肇“如见地上钱流”的名言。以及“鞭算”的经济学家的风采。他的“三不”主义,即使在今天也不失光彩。

诸如此类,只言片语,既有一种智慧的闪光,也有一定的“劝戒”作用。卷上“出家大丈夫”条;“崔赵公尝问径山曰:‘弟子出家得否?’答曰:‘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将相所为也。”[1]21“弟子”为崔之自称,问能否出家,径山所回答“出家是大丈夫事”,是对所从事的佛教的炫耀;而“非将相所为也”,则劝其勿为此举。这两句话看起来矛盾,大丈夫与将相本属于同一范畴,硬分割为有所为与有所不为,对己与人都很得体,对己不失身份,对人则有“劝戒”。同卷“李唐讽肃宗”条:“肃宗五月五日抱小公主,对山人李唐于便殿。顾唐曰:‘念之勿怪。’唐曰:‘太上皇亦应思见陛下。’肃宗涕泣。是时张氏已盛,不由己矣。”[1]20肃宗李亨亲自抱着小公主,又怕有失皇帝体面,故对在场的李唐开释:我很想念女儿,不要诧异。因当时肃宗和父亲玄宗的关系紧张,李唐便趁机“借水放船”说:“太上皇亦应思见陛下。”说得肃宗流下泪来。这话平日在家庭或邻居间常常听得:你爱你的儿女,要知道你父母也很爱你呀!但在帝王之家特殊的政治关系中,可不是随便说的。李唐把老百姓的“家常话”用到皇宫,恰到关键火候,故使“肃宗涕泣”。肃宗惧内,事事取决于张氏,正如杜诗所说的“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唐国史补》还记载科举事不少,其中也有幽默语可观。卷下“宋五又坦率”条说:“宋济老于文场,举止可笑,尝试赋,误失官韵,乃抚膺曰:‘宋五又坦率矣!’由是大著名。后礼部上甲乙名,德宗先问曰:‘宋五免坦率否?’”[1]56宋济的赋在《全唐文》中未载,《全唐诗》卷472,收录了两首诗。其小传曰:“宋济,德宗时人。与杨衡、符载同栖青城。诗二首。”[4]5386此和李肇所言的时代相同,当为同一人②宋济的第一首诗《塞上闻笛》:“胡儿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题下注:“一作《和王七度玉门关上吹笛》”。佟培基《全唐诗重出误收考》于该卷中未加甄别。《河岳英灵集》题为《塞上闻笛》,前三句文字小异,《国秀集》题作《和王七度玉门关听吹笛》,《文苑类华》卷212亦同,前两选本都题作高适之诗。《才调集》卷一与《全唐诗》均作宋济诗。“王七”学界认为是王之涣,据靳能《王府君墓志铭并序》,王之涣卒于天宝元年(742),宋济则为德宗时人,德宗继位时为建中元年(780),二者时代相差近4年,悬隔较远。再则宋济亦无河西之行的记载,故当为高适诗。可能因明人承《才调集》之误,清人袭之,而今人亦未察。宋济另首诗为《东邻美人歌》,风格亦不类前首。。宋济“老于文场”,可谓中唐之范进。多年科场折磨,使之“举止可笑”。大概临场心里紧张,闹得“失韵”,懊恼地拍胸顿足说是“又坦率”了,不料此言不胫而走。由此居然得了大名,甚至名达天庭,连德宗都晓得其人,关注他是否不再“坦率”了。唐人重科名,尤其看重进士及第,由此也产生了不少悲剧性的小故事。此即其中一端。宋五的话成了“名言”,生动地传达出老书呆子的“可笑”,德宗的话也幽默,也显示出对不幸人的一点同情。在此条上有“宋济答客嘲”条,可与此看:“或有朝客讥宋济曰:‘近日白袍子何太纷纷?’济曰:‘盖由绯袍子、紫袍子纷纷化使然也。’”宋济年年应考,故朝官嘲笑他“何太纷纷”——年年来忙乎!宋济回答因为身着紫绯的朝廷大员年年请托,白袍子自然无份,故年年来考。这里以“绯袍子、紫袍子”回应“白袍子”,以“纷纷化使然也”回应“何太纷纷”,称得上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谓机敏得体,由此看来,这位宋五并非全是呆子。

三、丰富珍贵的文学史料

《唐国史补》除了记载政治家出将入相的史料,还有许多文学家、诗人、散文家的轶事。诸如盛唐之张说、张九龄、贺知章、祖咏、崔颢、李白、王维、杜甫、严武,均见于记载;而中唐尤多,如元结、顾况、包佶、陆羽、韩愈、元稹、韦应物、李益、钱起、韩翃、李翰,以及传奇家沈既济、李公佐,小赋作家张登、散文家李华、李翰,僧家诗人僧灵、皎然,都见于记叙。留下了丰富而珍贵的史料,使我们得见他们的趣闻轶事,风尚爱好。后来的《旧唐书·文苑传》、《新唐书·艺文志》与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即从中取材不少。其中特别是时代文风之趋向与时代风俗对文学之影响的价值最高,亦最为引人注目。

1.对于文学时代风格的宏观评价,颇具文学史家眼光。卷下“叙时文之所尚”说:

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1]57。

此条指出盛、中唐文学发展史中几个重大问题。一是元和以后的文风,对樊文的“苦涩”概括尚属确切,然“奇诡”只是韩文的一个方面,且不占主流。没有涉及到柳宗元文,可能因李肇对王叔文改革集团,不予肯许①李肇《国事补》卷中“郑郑珣瑜罢相”条说“郑相珣瑜方上堂食,王叔文至,韦执谊遽起,延入阁内。珣瑜叹曰:‘可以归矣!’遂命驾,不终食而出,自是罢相。”比邻的下条“王叔文扬言”条说“王叔文以度支使设食于翰林中,大会诸阉,袖金以赠。明日又至,扬言圣人适于苑中射兔,上马如飞,敢有异议者腰斩。其日乃丁母忧。”由此可见其臧否。,故避而不论。虽然对中唐散文把握不够全面,也欠确切,但已发现是盛唐高华典雅散文的一大变。二是对元和诗风革新变化的审视,远比对散文的评价深刻而又全面。李肇本人没有诗作,但他对诗歌风气的把握却具有理论家的敏锐与概括能力。中唐歌行一变盛唐的奔放激越而为“流荡”,张籍堪称代表,同时的王建、元、白大约亦复如此。对于元和诸家的诗风所论尤为确切,孟郊之“矫激”、白居易之“浅切”,元稹之“淫靡”,特别是对前两家的论定,可视为不刊之论。对元稹的新趋向的指出,亦属于一种发明,似对元、白的同中求异。需要特别指出的,论韩、樊两家是从“文笔”二者着眼,也就是把诗与文合论。所谓“有韵为文,无韵为笔”。若依此看来,以“奇诡”论韩诗似比其文更能抓住要领。樊宗师当时有诗769首,今存仅一首《蜀绵州越王楼诗》,其中的“昔人创为逝”,“今我滋之来”,行之以散文句法,“苦涩”亦略约可见。虽然把散文家的诗与诗人之诗分论,但从“奇诡”与“矫激”、“流荡”与“浅切”的接近,似乎也意识到元和诗坛的“主流话语”可分为两派,即韩孟与元白诗派所由分。三是把有明显区别的两种不同风格统称为“元和体”,这既是对白居易“诗到元和体变新”与元稹的“元和诗”②分别见白居易《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和元稹《白氏长庆集序》。说法的汲纳认同,也是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对中唐诗的整体把握。四是对天宝、大历、贞元、元和四个时代诗风的批评论定,极具卓识。所谓“尚党”、“尚浮”、“尚荡”、“尚怪”,属于对其流弊的批评。大历之风尚浮,得到了明清至今的诗论者普遍认同。元、白之平易浅切,张王乐府的流衍畅达,对于高华典雅的盛唐诗风来说,显得有些异样,即迹近于“怪”。至于韩孟诗派的奇绝矫激就更属于“怪”,故“元和之风尚怪”就抓住了中唐诗大变的最主要特佂,也得到今之学者的认同。然而“贞元之风尚荡”并未引起时下的足够注意,特别是对“天宝之风尚党”罕有论及,尤其值得深长思之。李肇虽非诗论家,他自己也无诗存世,然理论眼光的敏锐深刻,并不亚于殷璠对盛唐诗的评论,可惜现今流行的文学批评史尚无一席之地。

2.文学家的轶事丰富多彩。卷上第2条“崔颢见李邕”说:“崔颢有美名,李邕欲一见,开馆待之。及颢至,献文,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起曰:‘小子无礼!’乃不接之。”[1]15崔颢诗题为《古意》,内容并不见得很轻薄,李以严正出名,故此事容或有之。殷璠《河岳英灵集》说:“颢少年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则可以与此条合观,见出崔颢早期诗作好以女性题材为趋向。卷中“顾况多轻薄”条同样提供重要的史料:“吴人顾况,词句清绝,杂之以诙谐,尤多轻薄。为著作郎,傲毁朝列,贬死江南。”[1]34史学家与政治家往往对诗人有些苛论,如两《唐书》谓“四杰”之“轻燥”。李肇也不例外,但谓其诗“清绝”“诙谐”则颇中肯綮。卷下“韩愈引后进”条:“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时人谓之‘韩门弟子’。愈后官高,不复为也。”[1]57韩愈援引后进的原因,一方面为了发现人材,扩张古文作家队伍,也与他极力提倡“文以载道”的主张有关,改变文风,以求张大声势;另一方面,在诗歌上提携互进,诸如对孟郊的推崇,对贾岛的拔擢,对李贺的重视,卢仝、姚合、张籍、刘叉等又都围绕在他的周围。散文家李翱、皇甫湜、樊宗师、李汉都得到韩愈的栽培。张籍、王建曾与李肇为同窗,王建又婚娶于李氏,然于《唐国史补》中没有记载,可能有避嫌之意。

对于文人的创作构思、当时的评论,书中亦有记载。卷上“李华含元殿赋”条:“李华《含元殿赋》初成,萧颖士见之曰:‘《景福》之上,《灵光》之下。’华著论言龟卜可废,可谓深识之士矣。以失节贼庭,故其文殷勤于四皓、元鲁山,极笔于权著作,心所愧也。”[1]20《旧唐书·李华传》即收录萧之赞语。李华的《卜论》认为“卜筮阴阳之流皆妄作也,”又在《质文论》里说“谶纬之书,存而不用”,可谓卓识。虽有受伪署之瑕疵,但为官持正坦荡,李氏未免有些苛论。他的《吊古战场文》最为有名,《鹗执狐记》凛然发出唯恶是去、警告“在位者”之言,讽刺之意明显。与上条相邻的“李翰借音乐”条说:“李翰文虽宏畅,而思甚苦涩。晚居阳翟,常从邑令皇甫曾求音乐,思涸则奏乐,神全则缀文。”[1]20写作需要安静,李翰却相反,思致阻塞时需求音乐感发,干涸的思维便可“神全”而活跃起来。不知所奏之乐是“抒情曲”还是“进行曲”。反正跳荡的旋律能激涮“苦涩”,“通感”好像在他身上生发了强力的效果,此与张旭见担夫争路而草书大进有异曲同工之妙。卷上“张旭得笔法”条说:“张旭草书得笔法,后传崔邈、颜真卿。旭言:‘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1]17书家曾言“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相传。”(赵孟頫语)“担夫争路”是力的冲突与平衡,不仅对“笔法之意”有启发,更重要的是对字之上下与左右结构力之平衡的处理。公孙氏剑器舞是一种健舞,杜甫其后观其弟子舞此顿挫浏漓,感慨而发,而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名篇问世。此诗序又说:“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诗受到舞的引发,张旭大草是力与线条的“舞蹈”,受到健舞的启发更多,故能“得其神”。以后的怀素见夏云变幻,书家见两蛇相斗,甚或夜闻涧水激鸣,都会增加一种活力,而成为书法史上不绝如缕的佳话。

卷上“李白脱靴事”可以看到傲岸王侯的风采。“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1]16这个故事很著名,几乎家喻户晓。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互相参看。而李白醉后“一挥十数章”,这和《唐国史补》“张旭得笔法”条记述张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后辈言笔札者,欧、虞、褚、薛,或有异论,至张长史,无间言矣。”[1]17盛唐的浪漫精神,在李白与张旭的摆弃一切拘束,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与张旭草书以及杜诗,都得到一种共鸣,甚或合构成“盛唐气象”最亮丽的风采。

这种盛唐风采,影响深远广泛。卷上“元次山称呼”说:“元结,天宝之乱,自汝濆大率邻里,南投襄汉,保全者千馀家。乃举义师宛叶之间,有婴城扞寇之功。结,天宝中,始在商馀之山,称元子。逃难入猗玗山,或称‘浪士’。渔者呼为‘聱叟’。酒徒呼为‘漫叟’。及为官,呼为‘漫郎’。”[1]21“浪、聱、漫”显现出盛唐的流风余韵在渔民酒徒间的流播。

严羽《沧浪诗话》曾说唐人送别多好诗,这与唐人重友情、重别离有关。卷上“李端诗擅场”条说:“郭暧,升平公主驸马也。盛集文士,即席赋诗,公主帷而观之。李端中宴诗成,有‘荀令’、‘何郎’之句,众称妙绝,或谓宿构。端曰:‘愿赋一韵。’钱起曰:‘请以起姓为韵。’复有‘金埒’‘铜山’之句。暧大出名马金帛遗之。是会也,端擅场。送王相公之镇幽朔,韩翃擅场。送刘相之巡江淮,钱起擅场。”[1]21上层的宴会,成了即席赋诗的沙龙。此自初唐即流行于帝王公卿的的游宴间,贺知章致仕归乡,百官饯别,玄宗赠诗。张说巡边,唐玄宗率先赋诗,群臣纷纷应制,产生了大量的送别诗。至于大历,宴会和送别赋诗,还有了艺术品评,竟与“诗歌大赛”无异。卷下“曲名想夫怜”条:“于司空以乐曲有《想夫怜》,其名不雅,将改之,客有笑者曰:‘南朝相府会有瑞莲,故歌《相府莲》,自是后人语讹,相承不改耳。’”[1]59敦煌变文《佛说观弥勒菩萨……》:“方响罢敲长恨曲,琵琶休拨想夫怜。”顾况《李湖州孺人弹筝歌》,武元衡《中秋夜听歌联句》,晚唐李涉《听多美唱歌》,白居易《听歌六绝句·想夫怜》,都提到《想夫怜》的曲名,可见其名在中晚唐之流衍。

还有些记载,对于研究诗人的个性与审美趋向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卷中“韩愈登华山”条说:“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迈。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1]38指出韩愈好奇,此与卷下“叙时文所尚”谓其文笔“奇诡”可参看。韩愈这次登山虽然出了些洋相,但为他的大篇《南山》诗铺张扬厉的描写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卷下“韦应物高洁”条说:“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坐焚香扫地而坐。其为诗驰骤建安已还,各得其风韵。”[1]55古今诗论者多看到韦应物诗平淡静幽的一面,在宗法陶诗方面,往往王孟、韦柳并提,这只是“驰骤建安以还”的一面。他在天宝升平时本是京都豪荡少年,只是经过安史之乱后,秉性顿变。所以他的诗还有“驰骤建安”一面,这也是人们往往忽视的地方。有些史料对诗人的处事观念转变,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卷上“御史争驿厅”条:“元和中,元稹为监察御史,与中使争驿厅,为其所辱。始敕节度观察使,台官与中使先到驿者处上厅,因为定制。”[1]52元稹早年与白居易不失为敢于直言的斗士,后来依附宦官而登相位,这次争驿受辱可能提供了“教训”,转而妥协,甚至趋附而至发达。概因此,亦与他的战友白居易也有了一定的距离。有些史料虽不属于诗人行事,但对唐人诗作的理解有一定的帮助。卷中“高郢焚制草”条说:“高贞公郢,为中书舍人九年,家无制草。或问曰:‘前辈皆有《制集》,公独焚之,何也?’答曰:‘王言不可存于私室。’”[1]32杜甫《晚出左掖》的“避人焚谏草”,即属此类,这些谏草连他的奏疏也都没有保存下来。而他的好友岑参《寄左省杜拾遗》则说:“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劝他连谏草都不要写了,则是因有感于当时事不可为。

卷上第三条“张说西岳碑”说:“玄宗令张燕公撰华岳碑,首四句或云一行禅师所作。或云碑之文凿破,乱取之曰:‘巉巉太华,柱天直上。青崖白谷,仰见仙掌’。”[1]15当时的朝廷大制作,常出苏颋、张说,时称“燕许大手笔”。张说为人也有些瑕疵,故有微词流播于世。同卷“于公异露布”条说:“德宗览李令收城露布,至‘臣已肃清宫禁,祗谒寝园,钟簴不移,庙貌如故’,感涕失声,左右六军皆呜咽。露布,于公异之词也。议者以国朝捷书、露布无如此者。公异后为陆贽所忌,诬以家行不至,赐《孝经》一卷,坎壈而终,朝野惜之。”[1]26陆贽为一代名臣,所代作的制诰,酷冬中的战士看了“如挟绵纩”。苏轼对他的制诰就很钦羡。他为人端正恭谨,识见高卓。所以《四库全书总目》“国史补”条说:“所载如谓王维取李嘉祐‘水田’‘白鹭’之联,今李集无之。又记霓裳羽衣曲一条,沈括亦辩妄。又谓李德裕清直无党,谓陆贽诬于公异,皆为曲笔。”亦大致可信。卷中“应制排公在”条说:“德宗晚年绝嗜欲,尤工诗句,臣下莫可及。每御制奉和,退而笑曰:‘排公在。’俗有投石之两头置标,号曰‘排公’,以中不中为胜负也。”[1]36德宗好作诗,然赶不上玄宗、太宗,却又自负老子第一,此处亦属曲笔,有献谀之嫌。

四、艺术与民俗世情等方面的史料价值

除记载了大量的文学史料外,《唐国史补》还对艺术与民俗世情有可贵的记述。

1.关于书法的史料。除了上文提及的张旭外,还有李阳冰、怀素等。卷上“李阳冰小篆”条:“李阳冰善小篆,自言:‘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嘉、蔡邕不足言也。’开元中,张怀瓘撰《书断》,阳冰、张旭并不及载。”[1]17李阳冰的大言,容易使人想起杜审言临死的狂语①《旧唐书·文苑上》本传:“乾封中,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预选,试判讫,谓人曰:‘苏味道必死。’人问其故,审言曰:‘见吾判,即自当羞死矣!’又尝谓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羲之北面。’”《旧唐书·文艺上》本传:“初,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等省侯何如,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李阳冰是唐代唯一的篆书大家,书法史的评价也肯定了他的自评。比邻的下条“绛州碧落碑”,似乎说明李阳冰的自负是事出有因:“绛州有碑,篆字与古文不同,颇为怪异。李阳冰见而寝处其下,数日不能去。验其文是唐初,不载书者姓名,碑上有‘碧落’二字,人谓之‘碧落碑’。”初唐欧阳询也有同类的佳语②刘餗《隋唐佳话》卷中说:“阎立本家代善画。至荆州视张僧繇旧迹,曰:‘定虚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犹是近代佳手。’明日更往,曰:‘名下定无虚士。’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十日不能去。”其相邻下条又言:“率更令欧阳询,行见古碑,索靖所书,驻马观之,良久而去。数日步复还,下马伫立,疲则布毯坐观,因宿其旁,三日而后去。”这些佳话容或有些夸张,然他们的发奋用功则可想见。。李阳冰的自负正是建立在苦学的基础上,而与其侄李白映照相同的风彩,传说李白见老太婆磨石杵作绣花针的故事,以及“自从建安后,绮丽不足珍”的高蹈阔步,就与乃叔何其相似。卷中“得草圣三味”条:“长沙僧怀素好草书,自言得‘草圣三昧’。弃笔堆积,埋于山下,号曰‘笔冢’。”[1]38怀素还有书遍芭蕉叶的故事,可与此相互印证。在用笔线条上,与张旭的丰腴有别,所谓旭肥怀瘦,犹如盛唐的丰美浑厚与中唐的平淡与瘦硬,同时昭示着两种不同的审美风格。对颜真卿书法无记,然对其忠正刚烈的人格却有肃然起敬的记述。卷上“颜鲁公死事”条说:“颜鲁公之在蔡州,再从侄岘家僮银鹿始终随之。淮西贼将僭窃,问仪注于鲁公。公答曰:‘老夫所记,唯诸侯朝觐之礼耳!’临以白刃,视之晏然。尝草遗表,及自为墓志、祭文,以置座隅,竟遇害于龙兴寺。”[1]28颜书的雄伟博大,正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的体现。

2.关于绘画的记载,亦弥足珍贵。卷上“王摩诘辨画”条:“王维画品妙绝,于山水平远尤工。今昭国坊庾敬休屋壁有之。人有画《奏乐图》,维孰视而笑。或问其故,维曰:‘此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好事者集乐工验之,一无差谬。”[1]18王维早年凭借音乐才能出入诸王、公主府邸,并长鼓琴与琵琶。绘画是空间艺术,对于时间艺术的音乐,只能画出其中演奏的某个音符,而且任何曲子都是五音具备,故不能凭借某一音符而判断就是演奏的某曲。沈括的《梦溪笔谈》据此常识而辨其谬,但起码说明王维是音乐内行。特别是最早提出王维画以“山水平远尤工”,更为弥足珍贵。山水画的“三远”——高远、深远、平远,直到北宋郭熙《林泉高致》方才提出。换句话说,李肇率先提出“平远”,也就是距离高远、深远不远了。这是李肇在绘画理论上的贡献。美术史家只言郭氏三远,可谓数典忘祖了!

绘画家在初唐的社会地位并不高,阎立本的尴尬即为著例③《旧唐书》本传载,贞观中,唐太宗与侍臣泛舟于春苑,池中异鸟随波容与,诏座者作诗,命立本作画。“时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俛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得诫,勿习此末伎。’”可见画师的地位之低。。盛唐时却有改变,王维的绘画对提高他的声誉起了极重要的作用。而到了中唐,绘画家声誉日高。卷下“叙风俗所侈”条说:“长安风俗,自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弈,或移于卜祝,或侈于服食,各有所蔽也。”[1]60风气之所趋,颇能转移人心。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即应运而生。卷下“李益著诗名”条:“李益,诗名早著,有‘征人歌且行’一篇,好事者画为图障。又有云:‘同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天下亦唱为乐曲。”[1]55画、音乐与诗的交流,前者似为肇始,后者则承盛唐之馀绪。绘画不仅有“诗意图”,而且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卷上“裴延龄画雕”条:“裴延龄恃宠轻躁,班列惧之。唯顾少连不避延龄,尝画一雕,群鸟噪之,以献上。上知众怒如是,故益信之,而竟不大用。”[1]30此与前文提及“有造谤而著书”的性质不同而手法相近,这也看出绘画在当时的流行。

卷上:“德宗望云骓”条说:“德宗幸梁洋,惟御骓马号‘望云骓’者。驾还京,饲以一品料,暇日牵而视之,至必长鸣四顾,若感恩之状。后老死飞龙厩中,贵戚多图写之。”[1]28德宗蒙尘,逃亡陕南,仓促颠沛中,便对望云骓有了特殊感情。故“贵戚多图写之”,画马成为一时风气。此前的曹霸、韩干便以”鞍马画”而著名,杜甫一生写了不少的马诗,元稹、李贺亦有同类之作。在关于马的题材上,诗与画起了相互促进的作用。

3.一代之风俗与观念之转变,也有不少记载。卷中“京师尚牡丹”条说:“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馀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直数万者。元和末,韩令始至长安,居第有之,遽命斫去曰:‘吾岂效儿女子耶!’”[1]45由此可知白居易新乐府《买花》的:“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以及诗中所言时人趋之若鹜,不仅针砭时俗,也都可以作时代风俗史看。裴士淹《裴给事宅白牡丹》说:“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裴氏诗在《全唐诗》仅存一首,他生活在开元至中唐,据此可知此诗作于中唐无疑。中唐世风“侈于服食”可知中唐皇帝的好服丹药,据传韩愈亦不免于此,大概都与世风有关。卷上“汴州佛流汗”条:“汴州相国寺,言佛有流汗。节帅刘元佐遽命驾,自持金帛以施之。日中,其妻子亦至。明日,复起输斋梵。由是将吏商贾,奔走道路,唯恐输货不及。乃令官为簿书,籍其所入。十日乃闭寺门曰:‘佛汗止矣!’所入盖巨万计,悉以赡军。”[1]28自唐肃宗好在宫中作佛事法场,至唐宪宗从法门寺迎接佛骨,好佛成为了一时风尚。所以韩愈之辟佛,李德裕与唐武宗之折寺毁庙,正是源于僧佛过盛已侵害到国家的经济利益。刘元佐正是借着世人佞佛热风,趁着佛像“流汗”,巧妙地搞了一场沸腾的“募捐”,从而解决了军费开支不足的问题。

4.不少典故成语均出自其中。。如卷上“临淮代汾阳”条:“郭汾阳自河阳入,李太尉代领其兵,旧营垒也,旧士卒也,旧旗帜也。光弼一号令之,精彩皆变。”[1]19《新唐书》本传改作为:“其代子仪朔方也,营垒、士卒、麾帜无所更,而光弼一号令之,气色乃益精明云。”简则简矣,然删掉三“旧”与“也”字,末句意虽显明但句子拖长,语气健劲悍厉则远为逊之。它如“罗钤吉网”“燕许大手笔”[1]53等今典于今已成典故。卷下“叙专门之学”条:“大历已后,专学者有蔡广成《周易》,强象《论语》,啖助、赵匡、陆贽《春秋》,施士丐《毛诗》,刁彝、仲子陵、韦彤、裴茝讲《礼》,章廷珪、薛伯高、徐润并通经。其馀地理则贾仆射,兵赋则杜太保,故事则苏冕、蒋乂,历算则董和,天文则徐泽,氏族则林宝。”[1]54此似中唐学术简史,分门别类,历历在目。同卷“叙进士科举”条则全面指出科举过程的各种名称,如举场、秀才、乡贡、前进士、先辈、同年、座主、等第、拔解、合保、私试、关节、还往、题名、曲江会、春闱等,还有关于不捷而醉饱、匿名造谤、退而肄业、执业而出、挟藏入试等名称,并且于前则言:“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实集其中,由此出者,终身为闻人。故争名常切,而为俗亦弊。”五代王定宝《唐摭言》的《述进士下篇》即全录此文。卷上“左震斩巫事”条记肃宗崇尚鬼神,即为宋人王说《唐语林》卷三采录,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至于为两《唐书》和《资治通鉴》所采择,就更多了。卷下“讹谬坊中语”条言“关中人呼稻为讨”[1]59,至今关中方言亦犹。其书言简而事丰,记事生动,有讽刺,有幽默,有感慨,笔下带有感情,娓娓而谈,常有引人入胜之光彩,不失为早期笔记中的名篇。

总之,《唐国史补》资料丰富,所记涉及玄宗开元至德宗长庆百多年间的政治、经济、文化、文学、绘画、书法、音乐等方面,犹如一部中晚唐社会的百科全书,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