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红,盛婷婷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明代桐城马氏家族诗歌创作谫论
俞晓红,盛婷婷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摘要:桐城马氏家族为桐城五大望族之一,其成员多有擅长写诗者。明代桐城“怡园六子”中,马之瑛诗作成就尤为显著。马氏家族诗歌内容丰富、题材众多,在诗体、用典、风格上具有一定特色。
关键词:明代;桐城;马氏家族;诗歌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2.008
春秋有桐国,为楚附庸。隋置为同安县,唐至德初始改为桐城县。《桐城县志略·礼俗篇》:“桐城西北环山,民厚而朴,代有学者;东南滨水,民秀而文,历出闻人,风俗质素。”[1]明前,桐城文化并不发达。明以降,桐城文化蔚然兴起,桐城成为与徽州并立的皖地两大文化重镇。其兴起系于桐城地理环境、经济发展、时代背景等因素的合力,也与另一个重要因素密相关涉,即明代桐城出现诸多名门望族,其最显著的是方、姚、张、左、马五大家族。本文仅就明代桐城马氏家族诗歌创作情况作一简要探析。
一、主体:经诗并重,师宦各异
马氏家族为桐城五大望族之一。元时起,天下动乱,而桐城相对安稳平静,吸引了大量移民,带来了相对先进的文化资源。明永乐时,河南省固始县赵氏某入赘桐城马氏,遂名马骥,是为马氏一世祖。三世马宪,以侠义闻乡里。四世马騑(马宪长子),以好施倾其家。五世马信延(马騑中子),力行于学,不幸早卒。明万历年间,六世马孟祯(马信延中子)进士及第,官至太仆卿,其族乃大。自一世至此,历一个半世纪。清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亦曰:“吾族丁单,目无大官显秩,然县人皆推其族望,与方、姚、张、左并。盖自太仆起家为名臣,厥后遂以清白世守,文儒忠义之彦,往往而有也。”[2]当时有所谓“怡园六子”,即马懋勋、马懋学、马懋德、马懋赞、马之瑛、马之瑜六人,因常在马孟祯别业“怡园”吟咏唱和,以文采知名,故称。清徐璈《桐旧集》马之瑜小传引姚通意《赖古居诗话》,明确指出六子者谁,并称之:“竹林骚雅,盛极一时。”[3]6马氏十五世、清人马树华自嘉庆十四年(1809)到道光十六年(1836)近三十年中,编刻了《桐城马氏诗抄》,并序云:“吾家自四世祖肇兴文学,六世祖太仆府君为时名臣,一门群从,彬彬汇起,七世、八世间遂有怡园六子,而八世伯祖兵部府君《秫庄集》,尤为巨制。自是风雅代不乏人。顾万历以前,阅世久远,既缺有间,六子遗稿散佚过半,厥后儒素相承,著书满家,付梓者尠。”(《桐城马氏诗钞目录》)[4]这段话清晰地叙述了马氏家族文学的肇兴传承史,极具史料价值。
“太仆府君”即六世马孟祯,万历、天启、崇祯时人。字泰符,号六初。少孤贫,奉母训,力学,以善事母闻。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授江西分宜知县。礼士爱民,抚绥有术。以征赋不及四分,遭户部尚书赵世卿弹劾,官降两级。后改广西道监察御史,屡次上疏言事,力陈时弊,为党派所忌,出为广东副史。天启初,起为南京光禄寺少卿,召改太仆,以忧归。时魏忠贤得志,其党王业浩劾马孟祯,且因马与左光斗友善故,削夺为民。左光斗被逮,以家属托付于孟祯。孟祯后以曾孙女妻左氏冢孙。崇祯初年,复官,起太仆卿。年六十八卒。著有《奏略》四卷行世。《桐旧集》卷二四录其诗1首。
七世马懋功(?-1646),字长卿。马孟祯次子。天性磊落,淹通经史,尤精天文象数之学。万历十三年(1585)副榜贡生。福王时,授浙江杭州通判,后因功擢江西道监军佥事,进湖西道兵备参议。顺治三年(1646),清兵围赣州,懋功督师出战,遇截,焚船投水死。著有《天文占验》、《介石斋稿》各二卷。《桐旧集》卷二四录其诗15首,《桐城马氏诗钞》卷一为《介石斋稿》一卷,录其诗35首。
七世马懋勋,万历年间人。字四铭。马孟祯五子。天性纯笃,孝事父母,傲岸不羁。家世清贫,为童子师。“怡园六子”之首。晚居南郊,有茅屋数间,仅能蔽风雨,屋内惟架上图书数卷而已,而啸咏自如。著有《亦爱庐诗存》。《龙眠风雅》卷二四录其诗2首,《桐旧集》卷二四录其诗3首,《桐城马氏诗钞》卷二为《亦爱庐诗存》一卷,录其诗14首。
七世马懋德,万历诸生。字尔常。马孟祯幼子。幼颖敏,读书过目成诵。父爱之,每宾筵,必命坐侧,令其咏诗以侑酒。十五岁即补博士弟子。工文,敏书法,为文探源经术。中历坎坷,肆志诗酒,高谈阔论,往往四座皆惊。晚喜词赋,苍凉沉郁,病数年而卒。著有《铃山堂诗》,今多散佚。《龙眠风雅》卷四七录其诗3首,《桐旧集》卷二四(上)录其诗4首,《桐城马氏诗钞》卷末录其诗3首。
八世马之瑛(?一1669),字倩若,号正谊。马懋襄长子。因父早亡,依祖父马孟祯。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广东阳江知县。为官负才略,多惠政。以廉卓行取,值乱道梗,弃官归。清顺治九年(1652),因江南总督马国柱荐,出佐长芦鹾(今河北沧州市)。清顺治十八年以荐授山东定陶县令,除积弊,清廉多惠政,民赖以苏。康熙八年(1669),劳瘁卒于官。卒后三日,擢兵部主事文下。平生博学工诗,著有《秫庄集》,论者谓得少陵门径。《龙眠风雅》卷二九录其诗148首(原书作者名下注155首,误),《桐旧集》卷二四录其诗84首,《桐城马氏诗钞》卷五至卷十四为《秫庄诗集》十卷,录其诗951首。
八世马之琼,崇祯诸生。字孔璋,号恕庵。马懋襄次子。早孤,事兄恭谨。生性坦荡。自少擅长词赋,著多散佚。存《恕庵诗钞》一卷。《龙眠风雅》卷五九录其诗4首,《桐旧集》卷二四录其诗10首,《桐城马氏诗钞》卷十五为《恕庵诗钞》一卷,录其诗23首。
八世马之瑜,万历诸生。字君璧。马懋襄侄。幼聪慧,少负盛名,沉酣经籍,肆力诗文。晚年筑室湖上,课耕终老,不交人事。著有《湖上草堂诗钞》、《琴旨》、《耦耕漫笔》,罕为流传。《桐旧集》卷二四录其诗10首,《桐城马氏诗钞》卷三为《湖上草堂诗钞》一卷,录其诗38首。
八世马之璋,崇祯年间人。字孚若。马懋襄侄。少时以勤学知名,个性沉毅,有济世才干。崇祯八年(1635)举贤良方正,官桐乡县丞。夙负经济,遭遇时艰。尝撰《崇祯事略》,考见得失,别白邪正。吴伟业跋之,称之殊为详实。间为诗歌,雅健足传。著有《半亩园诗钞》。《桐旧集》卷二四录其诗5首,《桐城马氏诗钞》卷四为《半亩园诗钞》一卷,录其诗23首。
桐城区域诗集《龙眠风雅》与《桐旧集》,共收入明代马氏家族三代8位诗人288首诗作,其中33首重合,不重合者255首。两集收马之瑛诗作200首(《龙眠风雅》147首,《桐旧集》84首,其中31首重合),诗作数量最多,约占总量的78%;其他成员诗作共计55首(其中马孟祯1首、马懋功15首、马懋勋4首、马懋德6首、马之瑜10首、马之琼14首、马之璋5首,重合2首),约占总量的22%。《桐城马氏诗钞》收录除马孟祯之外其他7人的诗作共1 087首,三集共计1 171首。他们的诗作代表了明时马氏家族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怡园六子”中的马懋学、马懋赞两人,三部诗集中未见其诗,诚为一憾。姚通意曾说明其中缘由:“尔升笃学躬行,子翼清修徇节,诗皆散佚。惟草堂遗诗感慨时事,多可诵者。”[3]6姚通意娶马之瑛子马教思之女为妻,称马氏为“外家”,对马氏家族文学流传情况的记载当真实可信。
二、题材:孝悌传承,情志笃厚
从三部诗集收录看,明代桐城马氏家族的诗作,内容丰富,题材众多,反映的社会生活面较为广泛。其中诉亲情、述友情、抒性情的题材居多,反映出这一诗人群体有其共同的价值取向,即对孝悌道义的遵循、对交游往来的重视和对自我情志的抒发。
马氏诗作第一个方面的重要内容,是在追恩怀远、敦睦兄弟、教导子侄的行为习惯中,表达孝悌传承的情志。
马之瑛《双柏》诗云:“双柏初种时,余发犹未蓄。”诗前小注曰:“先太仆公所手植者。”[3]13太仆公即其祖马孟祯。马之瑛马之琼兄弟少失父母,依祖父而活;因痛感不及事父,故尽力孝事祖父。《安庆府志》载:“瑛稍长,祖且老,侍养惟谨。”[5]62马孟祯去世时,马之瑛“居丧如礼,哀毁几不自存”[5]62。祖父当年亲手种植的“双柏”,“封殖三十年,虬干高逾屋”,而今“其下可徜徉,展书且读书”[3]13,表现了庇荫于祖父、深切缅怀祖父的心情。马之琼旅居南京,回故乡时,叔父马懋德赋诗《喜孔璋归》:“故山春草正芳菲,独尔淹留燕子矶。无恙布帆从客借,多情寒汐送人归。”[3]6表达了对这个幼失怙恃的侄儿的深挚关切之情。
马之瑛孤时年方九岁,之琼更幼,之瑛抚之成长,兄弟情分更比寻常不同。马之琼有数首诗作,均表现兄弟深情。马之琼曾赋《送伯兄正谊之官阳江》曰:“万里行此始,百里民所依。愿言继清白,弹琴生光辉。”[3]27之瑛宦外时长,之琼有《寄伯兄》诗曰:“客去黄河水急流,中年兄弟尚离忧。”[3]29又有《九月怀伯兄正谊》:“连朝风雨到重阳,千里怀人逐雁行。鲁记此时同哭妇,定知佳节倍思乡。”诗后注曰:“予与家兄俱以重阳前二日失偶。”[6]99-141兄弟两人同日丧妻,相怜之情跃然纸上。顺治九年,之瑛出佐长芦鹾,长子敬思、次子孝思前往省观,之琼作诗《送敬孝两侄省观沧州并寄伯兄》。他待兄子如己出,会在春夜召集侄儿们饮酒聚谈:“堂开聚顾然高烛,柏酒辛盤六七人。共话先朝思祖烈,独怜薄宦为兄贫。拔柴自分篱边老,琢玉还期席上珍。户外春风将剪韭,竹林唱和倍情亲。”(《春夜集从子宅》)[6]99-142举杯怀念先祖,感叹兄长薄宦之贫;春风吹起,竹林唱和,顿觉亲情可贵。马之琼卒时已有孙辈,惟留一女尚未字人,马之瑛以弟向来身健年强,自己岁略长、身倍衰,没想到弟先陨坠,因此顿感门户凋零,悲恸不已:“永诀那堪无一言,相待鸰原在梦寐。”(《哭孔璋弟》)[6]98-361
马之瑛大半生在外为官,多有思亲、示妻、示儿之作。如《示室人桂氏》:“关塞逾千里,未敢定归期。”[3]14《示儿》:“因贫常得聚,无母更何依。”[6]98-364《示日思方思》:“持杯毋再泣,翻触暮年哀。”[6]98-364日思、方思乃之瑛五子、六子。《示诸儿》:“岂无玉璞频题石,莫把金根妄改银。”[6]98-369又《示儿》:“数卷图书容膝外,蒲团须足奉空王。”[6]98-370《喜弱息至》:“缝衣慈母线,埋玉茂陵阡……分离兵甲里,骨肉幸都全。”[6]98-362明末动荡,战乱连年,马之瑛与骨肉相见,喜中含悲,因为妻已亡故,故此云尔。而当长子敬思也已有了孙子,作为父亲,他仍然赋诗示儿,教导子孙以读书为务,不必为宦:“楚楚清扬差足喜,人生宁必衣金紫。但能分授十三经,莫问饭牛与牧豕。”(《曾孙晬日作示敬儿》)[6]98-361
可以想见,正是这种兄弟敦睦、孝悌传承的家风,读书治经、诗礼传家的家训,才使得弱弟善存,子孙绵延,家族光大。清时著名学者马教思、马宗琏,均为马之瑛的后代;《桐城马氏诗钞》的编者马树华,《桐城耆旧传》的作者、著名学者马其昶,均为马之琼的后代。
马氏诗作的第二个方面的重要内容,是在交游往来、寄赠酬答、送别悼亡的生命过程中,表达友善处世的情义。
马之瑛与桐城望族诸多诗人有密切交往,其寄怀诗多有写给方文之作。方文,字尔止,号明农,天启末诸生,明亡后号嵞山。方文少负才名,与其侄方以智俱有文名。入清不仕,靠医卜或塾师为生,与复社、几社中人交游,以气节自励。马之瑛与方文交情甚深,方文以长女妻马之瑛次子马孝思。两人既是朋友,又是姻亲。马之瑛《寄方尔止》诗有“君爱杜诗凭取读”[6]98-366之句,写出他对方文文学嗜好的了解;又《寄尔止》诗有“游踪经岁滞他乡,翻令宜男姬抱怨”[6]98-362之句,对方文因家族矛盾而远走他乡表示了同情;又《旅中送尔止返京口》:“孤舟从此别,哀笛未堪闻。”[3]20又其《读尔止诗却赠》曰:“嘉遁惟君志独坚,峹山自校十三编。帙分便可成年谱,梓授还须待俸钱。”[6]98-367叙方文《嵞山集》面世之艰难:校编十三次,付梓经费“还须待俸钱”。又《答潘蜀藻戏柬之作》曰:“晴向青山催著屐,健逢黄菊始开花。”[6]99-141潘江,字蜀藻。幼承母教,博览群书,尤专于诗文,是诗集《龙眠风雅》的编作者。另《集方尔止潘蜀藻谈诗,尔止将有远游》、《与左三山侍御》、《寄姚若侯给谏》、《赠姚休那》、《喜密之至匡山》、《赠孔方训》等,涉及人物左光先(号三山,桐城人,左光斗弟,天启四年举人,官至浙江巡按)、姚文然(字若侯,桐城人,崇祯十六年进士,文学家,官至刑部尚书)、姚康(字休那,桐城人,万历诸生,史学家,曾进史可法幕)、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崇祯十三年进士,哲学家、科学家)、孔尚则(号方训,孔尚任族兄,崇祯十三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等等,均为名人大家。所谓谈笑皆鸿儒,马氏家族的社交圈,多为出自桐城望族、卓有文名、著述传世者。一代风流,尽出桐城,诚为桐城文化的有机构成元素。
送别之作在马氏诗作中也时能见到。马懋功《送吴孝廉入蜀》诗曰:“万里长江水,扁舟独客行。东风人易别,西蜀道难平。”[3]3诗作深切抒发了对友人的不舍与关切,读来真挚感人。马之瑛《送钱亦友之曹州》:“耦耕济北逢予友,何限嘤鸣万里情。”[6]98-367“嘤鸣”比喻朋友同气相求。马之瑛极为看重与同乡钱克恭(字亦友)的友谊,诗句写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之情。人生最悲痛的别离是生死相别,悼亡诗是阴阳二界的送别诗。马之璋悼亡诗《追悼同岁阮实甫夏元夫》:“不谓成今日,相看似古贤。谁成忠义传,毅魄定能传。”[3]9对阮、夏两人的忠义殉节,给予深切悼念。
马氏诗作的第三个方面的内容,是在读史读诗、写景写物、感时怀古的生活常态中,表达忧国忧民的情怀。
马之瑛读前人诗作时,亦赋诗点赞。其《读高达夫诗》曰:“箧中人日篇,倾倒杜陵老。一出即名家,学诗何在早。佳句至今传,遗迹无从考。英爽郁名山,风流委蔓草。”[3]14《人日寄杜二拾遗》将怀友思乡和时代命运融为一体,是高适晚年诗作中最为动人的篇章,杜甫接读之际,泪洒行间,十余年后再读,为赋《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此后不久,杜甫即逝于湘江。马之瑛此诗,以平常语道出这段世代传诵的人日酬和佳话。另其五古《读郑所南铁函心史》:“笔削古所难,况在胜国史……耿耿不可磨,臣心如此水。书成身可捐,铁烂书方毁。”[6]98-358《铁函心史》是宋末诗人、画家郑思肖的诗集名称,马之瑛对此书评价甚高。一些历史人物也进入桐城马氏的吟咏范围。如马之瑛《武帝》:“远求西王母,近舍东方朔。尚不知神仙,神仙安可学?”[3]26又其《李陵》:“深入浚稽山,军散鼓不起。纵使脱身归,亦就刀笔死。”[3]26前作是对汉武帝迷信神仙巫蛊的讽刺,后作表达对汉代名将李陵命运的同情,谓李陵纵然不战死沙场,也会屈死朝廷。这里是不是对抗金名将袁崇焕被崇祯从前线调回、死于离间计的哀叹?
桐城东去二百余里的古都金陵,是历代诗人抒发怀古情思的经典处所,诗人到此,极易触发感时怀古之情。马之瑛《追感》、《感作》、《金陵杂感》、《金陵感怀》等诗,表现了对明亡的凭吊之情。明末辽东战事屡败,崇祯未纳周皇后迁都之谏,丧失了一线生机。《追感》末句叹道:“不知国计谁相阻,空对云山恸落晖。”[3]21《桐旧集》评曰:“诗声情激烈,读者欲碎唾壶。”[3]21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史称“甲申之变”。《感作》记录了如下悲剧:面对失去“守阍”人而“势已危”的江山,崇祯皇帝自缢而亡,妃子纷纷随他而去。马之瑜来到钱塘江,面对滔滔江水,伤时之情油然而生。《次韵钱塘怀古》有曰:“伤心历数红羊劫,满目山河白雁来。”[3]8借用历史谶纬之说“红羊劫”来解释明亡的不幸,发出“隔江风雨杜鹃催”[3]7的悲叹。马之璋《过燕子矶》,记录下霜色中燕子矶的“海潮”与“江雁”。“新亭遥洒泪,风景旧京畿”[3]9一句,借用“新亭对泣”典故,道出“风景如旧,江山换主”的悲痛。
马氏反映民瘼的诗作引人注目。如马懋功《经国》:“水旱继兵戈,闾阎病若何。桑麻非旧业,赋税有新科。窃恐流亡甚,还令盗贼多。枢臣经国计,犹望凯旋歌。”[3]3明末百姓相继经历了水旱战乱,还要承担重税、防范盗贼。马懋功洞悉时弊,对百姓极为同情,希望当权者有“经国计”,为百姓减压。马之瑛亦有多首关心民生之作,其《长夫叹》曰:“调发越百里,流离实载途。军校少矜恕,责办在须臾。我本良家子,蹦践如人奴。日落冀得息,马鸣更刈刍。”[6]98-357《征马行》曰:“频催征马不留行,邻邑今宵愁更急。”[6]98-362这些诗歌记录了当时社会的兵役现状,真实详尽,极具史料价值。
三、特征:喜律多典,语淡情深
对明代桐城马氏家族诗作作一圆览,可以发现它们有一些共同的艺术特征。
特征之一:诗多律体,绝句为少,间有古体。明代桐城马氏七人1171首诗作中,五七律共733首,占62.6%;绝句20首,仅占1.7%。一般而言,绝句易显才气,律诗更见学力;且律诗篇幅略长,更多一些叙事功能,便于更充分表达思想情志。就作者言,马氏诗人群体重学问修养更甚于诗才张扬;从诗作看,马氏重叙事、守格律、重法度,与律诗的功能特征更相和谐。
特征之二:诗重用典,内涵丰厚,甚或密实。马之瑛《金陵怀古》:“建章宫树晚凄凄,木末亭前积甲齐。狎客诗成新绮阁,相公吏散旧沙堤。晋人遗事多江左,李氏家声坠陇西。冷落狭斜诸女伴,采莲不敢到青溪。”[3]23诗作言及“建章宫”、“木末亭”等历史景点,涉及“晋人遗事”、“李氏家声”等历史典故,末句又提及王昌龄七绝《采莲曲》和王维五古《青溪》。周振甫《诗词例话》云:“像盐融化在水里,看不出盐而有盐味”[7]。“采莲不敢到青溪”,即是将典故融在诗中,化用无痕,读之有味。读者即使不知道“采莲”、“青溪”的出典,也丝毫不影响对诗句的理解。
马之琼诗作少,亦喜好用典。徐璈《桐旧集》评其诗曰:“诗不多作,而兴会清发,迥拔时流。”[3]27如其《送敬孝两侄省观沧州并寄伯兄》诗:“趋庭喜及艳阳天,彩鹢归鸿影似联。五载监官犹豹影,三春花县待莺迁。父兄同览怀思切,子弟偏教去住悬。到日篝灯浮绿蚁,殷勤和我鹡鸰篇。”[6]99-142“趋庭”典出《论语》:“尝独立,鲤趋而过庭。”[8]后以“趋庭”为承受父教的代称。“彩鹢”典出司马相如《子虚赋》:“浮文鹢,扬旌栧。”[9]“彩鹢”即“文鹢”,船头画着鹢鸟的船。“豹隐”典出《列女传》卷二,一种黑色的豹,为长花纹以避天敌,可在连续七日雾雨天气里禁食。后以“豹隐”喻隐居山林。“莺迁”典出陈樵《送乌经历归二十韵》:“几时嗟蠖屈,后日看莺迁。”《诗·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10]10嘤嘤为鸟鸣声。自唐以来,常以“莺迁”指登第,或为升擢、迁居的颂词。“篝灯”谓置灯于笼中,喻勤奋。《宋史·陈彭年传》:“彭年幼好学,母惟一子,爱之,禁其夜读书,彭年篝灯密室,不令母知。”[11]“绿蚁”指的是新酿的酒未滤清时酒面浮起的酒渣,因色微绿,细如蚁,称为“绿蚁”;后世指代新出的酒。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12]“鹡鸰”典出《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10]8“脊令”即“鹡鸰”,后以喻兄弟。马之琼的这首七律,首联、颔联、尾联至少用了七个典故,可见其用典密集的特点。
这一特征与桐城的文化传承与积淀密不可分。宋元之际,我国经济文化中心南移,桐城成为移民输入地之一。元时桐城长期尊师重教。至明,教育效应的积累,使得桐城文教风气盛行。桐城马氏作为桐城五大望族之一,更是重视文化教育,马之瑛即以能“分授十三经”示教子孙。马氏诗人熟读经史子集,文史典故烂熟于心,是自然的事。
特征之三:诗风宗唐,尤法老杜,兼融陶陆。桐城人胡宏业(清乾隆三十三年举人)评价马懋功诗作曰:“神采音律上规杜老,下法剑南。”[3]2清诗人姚椿评之曰:“所为诗五七律,尤沉雄有杜气。”[3]2《桐旧集》谓马懋勋“诗宗少陵”[3]12。清中期著名文学家及思想家、桐城人方东树评价马之瑛:“五七言佳处出入陶杜,淡语愈浓,浅言弥深。七古多陈时事,气体豪俊,极似高达夫。七律导源辋川、东川;而黍离之音,多与梅村、翁山、定庵相近。同时诸公,未之或逮。”[3]22在方东树看来,马之瑛诗作学习继承了晋唐诗人陶渊明、杜甫、高适、王维、李颀的法规法度,而其诗风格则与清代诗人吴伟业、屈大均、龚自珍等相近。
这是因为此时的马氏诗作因多作于明代衰落之际,客观上与杜诗产生于唐代安史之乱的时代背景有诸多相似之处,主观上则有意宗杜,于神采、音律等学其法度,故而马氏以诗纪史,沉郁雄浑,语淡情深,也就成为自然而然之事。
结语:区域英华,文望传世
桐城方、姚、张、左、马“五大世家”中,张氏家族以“官宦世家”著称,文学成就并不突出。左氏家族因左光斗的原因,明末达到鼎盛,其后难再辉煌。相较而言,以方以智、方苞为代表的方氏,以姚鼐为代表的姚氏,以马之瑛、马其昶为代表的马氏,文学成就更为突出。这三大家族极其重视家族文化的保存与传承,分别镌刻刊印《桐城方氏诗辑》、《桐城姚氏诗钞》、《桐城马氏诗钞》,为后世读者留下珍贵的资料。
方氏是桐城第一大家族,“桂林方”家族大多以诗见长,方文、方世举、方贞观成就最高,被称作“方氏三诗人”或“桐城三诗家”。马氏和方氏、姚氏彼此均有姻亲关系。马之瑛次子马孝思娶方文之女,四子马教思娶方以智之女,马教思之女又嫁给姚氏。三大家族互结姻亲,家族之间的文学交往也十分频繁。马之瑛与方文之间的互动,除了朋友之情、姻亲之谊外,还深深影响了彼此的价值取向和审美风格。方文与陶渊明、杜甫、白居易三人同属壬子生辰,故请画师作《四壬子图》,陶居中高坐,杜白分坐两旁,方文则呈诗于前,俯首求教。钱湘灵题《嵞山续集》,指出方文诗风深受陶杜白影响,并且成就斐然:“壬子同年作者同,陶公杜公与白公。”[13]马之瑛的吊明情结与方文的哀明情绪亦彼此关联。每年三月十九日崇祯自缢之日,方文必哭祭以诗,直到去世。其《戊子三月十九日作》曰:“纵使海枯还石烂,不教此恨化寒烟。”[14]亡国之痛不仅改变了方文的心态,而且改变了他的诗风,使之形成了“嵞山体”。借助家族之间精神的和文学的多元联系,马氏家族在桐城乃至更大区域,产生的文化影响力越来越强。
特定的地域人群创造了特定的地域文化,特定的地域文化孕育着特定的精神特性。明代桐城马氏家族具有“人尚实学”、“不竞浮名”的精神特性。“尚实学则含英咀华,先求根柢,风骚乐府,户习家传,虽闺阁童孺之言,必无贫俚寒俭之态。不竞浮名,则适性缘情,各摅才致,外诱莫夺,世趋莫移。”[6]98-4从明末“怡园六子”到清初“四马”(马之瑛四子),再到清末学者马其昶,充分奠定了桐城马氏在区域文学史上的望族地位。这样的“望族”,并非人丁兴旺、家产丰饶意义上的“望族”,而是在文章华国、诗礼传家的层面形成的“望族”。它是本省优秀历史文化的基本元素和区域表现。在“建设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我们应加强区域文化望族价值的挖掘和阐发,使之成为构建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有机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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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汪长林
A Brief Discussion of Poetry Creation of the Ma Family
in Tongcheng of the Ming Dynasty
YU Xiao-hong,SHENG Ting-t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auge and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Anhui, China)
Abstract:The Ma family is one of the five distinguished families in Tongcheng. Most of the family members are good at creating poems. Among the six talents of Yiyuan, MA Zhiying achieved great success in poetry creation. Poems created by the Ma family are rich in content, varied in subject matter and unique in style as well as allusion.
Key words:the Ming Dynasty; Tongcheng; the Ma family; poetry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2-0036-06
作者简介:俞晓红,女,安徽歙县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盛婷婷,女,安徽芜湖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重大课题“明代作家分省人物志”(13&ZD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