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记忆

2015-12-16 12:14凌鼎年
雨花 2015年7期
关键词:冬青剃头法师

■凌鼎年

血经

一九三七年的初冬,冷得格外早。风,把古庙镇刮得昏天黑地。时而如野狼嚎叫,时而如老妇饮泣。

从昨晚起,庙里就收容了不少从江边乡下逃来的难民。

难民们悲愤地哭诉着日军登陆后的暴行,即便侥幸逃出的,还一个个惊魂未定。

弘善法师开始还喃喃自语着“罪过罪过”,听着听着,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悲愤得血都要吐出来。

弘善法师每晚诵经念佛,超度亡灵,但依然难以排遣心中的悲愤。他知道,抗日游击队几乎遍布各地,他们正用青春与热血在与日寇作着殊死的斗争,但佛家弟子不能杀生,弘善法师很是苦恼。弘善法师每每想起顾炎武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时,胸中就产生一种冲动,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想,抗日志士在为国为民流血,佛家子弟岂能一味怜惜自己的生命呢?

终于,弘善法师决定:写血经!

他觉得只有也流点血,才对得起佛祖,对得起供他养他的善男信女。

说干就干,他每天清晨用针刺破手指,挤出一盆血来,用以抄写《妙法莲华经》,前后花了近一年时间,弘善法师抄完了鸩摩罗什的七卷译本。

血经虽然抄写完毕,然而日寇的暴行有增无减。譬如县城有位道士经城门时未向站岗的日军兵士鞠躬,竟被活活打死;更令人怵目惊心的是有个日军军曹独自溜到毛家村,强行奸污了一名年仅15岁的农家女孩,女孩的大哥发现后,邀集了村民痛打了这位军曹一顿,不料第二天,日军血洗了毛家村,其中有11位年轻人被绑在树上,被日军练刺刀活活捅死,血流满地,腥臭多日……

血、血、血,弘善法师每日里听到的是日寇的暴行,是百姓的流血,弘善法师仿佛心尖在淌血。

《妙法莲华经》的血色越来越淡,据说是采血写经期间未绝盐的缘故。弘善法师考虑再三,决定再写一部血经。为表心迹,这回弘善法师决定破舌沥血,为保证血经不褪色,他决定采血写经期间绝盐淡食。

庙里上上下下都震动了。要知道,《大方广佛华严经》共80卷,60多万字。而舌尖之血,每天能采多少?即便是钢铁之躯也要垮的呀。但弘善法师主意已决,他向佛祖发誓:不抄写成《大方广佛华严经》这部血经,死不瞑目。

养真法师担心弘善法师一个人难以完成此宏愿,主动表示愿与弘善法师两人轮流采血,以供弘善法师抄写血经。

每天清晨,弘善法师与养真法师两人刷牙洗脸后,用刀片割破舌尖,让舌尖之血一滴一滴地沥在一只洁白的瓷盆里,待沥满一小盆后,再加少许银硃,然后用羚羊角碾磨,直至把血丝全部磨掉磨匀,方开笔抄写。弘善法师每天坚持抄写一千字左右。每个字都一笔一画,恭恭正正。

舌尖采血后,一般要三四个时辰以上才能进食。逢到养真法师采血还罢,逢到弘善法师自己采血,他就得饿着肚子抄写。

两人舌尖上的老伤口还未长好,新伤口又添,以致后来,味蕾简直快失去功能了。这倒算了,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绝盐淡食。十天八天也许忍一忍就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也许咬咬牙也能挺过来。但这是一场持久战呵。春去春来,秋去秋来,弘善法师日见憔悴,脸白白的,瘦瘦的,毫无血色,他舌尖上的血已越滴越少,他抄写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对养真法师说,只要能完成血经,我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他每天求佛祖保佑他挺住,保佑他完成血经的抄写。历经666天,弘善法师在养真法师的配合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完成了这部以全部心血完成的血经。

当弘善法师抄完最后一个字时,他一下子瘫了下去,连握笔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形似枯槁,但一丝欣慰的笑浮上他的嘴角。

扫晴娘

剪纸阿婆花甲年纪了,依然寡居。

剪纸阿婆一个人过,寂寞与单调是可以想象的。剪纸阿婆打发时日的办法是剪纸。随你什么纸,到她手里,这么一折一叠,再“嚓嚓”几剪刀下去,一抖开,嗬,或人或兽,似像非像,极有趣味。

剪纸阿婆剪得最多是扫晴娘。那纸形人大眼小嘴,长辫短刘海,赤足,中式短袄裤,左手右手各持一帚,一朝上,一朝下,谓之扫天扫地。逢上阴雨连绵天,乡人盼晴心切,就有人来剪纸婆婆处讨一扫晴娘,拿回去将剪纸人形头朝下贴在屋内墙上,或者悬挂于门左,意为扫去雨点,以起祈晴作用。

贴扫晴娘在古庙镇一带是旧俗,只是乡民并不很看重。乡民向剪纸阿婆讨扫晴娘,一则是意思意思,有挂没挂,挂一挂,有贴没贴,贴一贴,二则是借个名头,接济几个钱给剪纸阿婆,给多给少,剪纸阿婆从不计较,即便不给钱她也一样肯剪,随你拿,拿得人愈多她愈快活。

日本人占了娄城后,时有日寇施暴的传说传到古庙镇,人人又恨又怕,又无法可想。偏巧那一阵阴雨连连,不见晴日。照往年,正是乡人去讨扫晴娘的旺期。可能是来了日本人的缘故,一家家都没了这个心思。

剪纸阿婆似乎愈发忙了,每日里剪纸不停,连晚上也摸黑剪。真有她的,黑灯瞎火的,她剪出的扫晴娘与大白天剪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有人发现,剪纸阿婆给每个扫晴娘额上都点了红,那点红又艳又大,看上去很滑稽,不知哪个冒出了这样一句;这些扫晴娘怎么像日本人。剪纸阿婆阴了许久的脸绽出了一丝笑意。人们心照不宣,讨回了扫晴娘,就用线穿之,挂于檐下,看着纸人头朝地,腚朝天,在风中飘呀摇的,一丝快意泛上心头。

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古庙镇上几乎家家都挂了剪纸阿婆的扫晴娘。有人回来后还故意把那额上的点红再点大些,像膏药旗似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终于传到了汉奸翻译的耳朵里,为邀功求赏,他把吉田太君领到了古庙镇,领到了剪纸阿婆住处。

剪纸阿婆见汉奸翻译带了日本人进来,放下剪刀,拿起一串连纸的扫晴娘,像作法似地念念有词起来,只听她念道:“倒悬苦,苦你个七七四十九日夜;看你扫不扫地,看你扫不扫天;扫去雨淋淋,扫去阴惨惨;扫出个满天星,扫出个大晴天。”并做着扫地出门状。

“太君,这老太婆用意恶毒,在赶我们出门……”

吉田止住了翻译,他饶有兴趣地一一观看了剪纸阿婆的剪纸,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他拿起一扫晴娘剪纸说:“日本的也有,叫照照坊主。”突然,吉田像孩子般唱了起来:“照照坊主,照照坊主,天晴吧,天晴吧,让明天天晴吧。”吉田的嗓音很深厚,他唱得很动感情,像是陷入了童年的回忆。

吉田是中国通,一口汉语相当流利,他对剪纸婆婆说:“日本的照照坊主,人偶上要写满‘照’字,灵验了才画眼睛,大大的有趣。”他见剪纸阿婆无动于衷,一转话题说:“支那有扫晴娘,大日本的有照照坊主,此风俗一脉的相承,可见中日的一家人,历来亲善,好,好。”

汉奸翻译见吉田不发火,不动杀机,一味好好好好,他弄不懂了,好在哪里呢?他指指扫晴娘额头上那红红的一点说:“太君,老太婆咒太君呢。”

“不,不,不,你的不懂,日本民俗,刺手指血,涂纸人,以活人之血令纸人有灵。你们支那人怕血,改以红涂料染之,法出一源。”

剪纸阿婆听吉田说中国人怕血,气得脸都红了,她下意识地抓过剪刀。

汉奸翻译本能地拔出了手枪。

“冲动的不要,冲动的不好,放下剪刀,放下。有你剪的时候,我的看法,你的剪纸,艺术,大大的艺术。多剪些,各式各样的,我的,统统买下,价线的好说,不让你吃亏。”

“不卖,我剪纸几十年了,从来不卖,钱字免谈!”剪纸阿婆毫不畏惧。

“可以可以,我尊重艺人的清高与尊严。这样吧,给你三个月时间,多多地剪,到时,皇军为你办剪纸展览,娄城的先办,再送大日本办,怎么样?”吉田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

剪纸阿婆有点不认识似的看着吉田,只是不吭声。

“快谢过太君,你好运来了,我都没去过日本呢。”汉奸翻译酸溜溜地说。

“好,我剪,我剪给你们看。”

剪纸阿婆左手拿起剪刀,轧住右手大拇指,用劲往桌上死命一敲,那一截大拇指竟被连骨带皮剪了下来,顿时鲜血直冒。剪纸阿婆把右手伸到吉田面前说:“看看清楚,这就中国人的血。”剪纸阿婆持着利剪一步步逼向吉田太君。

吉田太君狼狈地逃出剪纸阿婆的家。

吉田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中国人的可怕,连一个老太婆都软硬不吃……”

剃头阿六

常言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不,剃头阿六依然挑着剃头担走街串乡。是年民国三十一年。

那天,田爷突然想起明儿是自己六十大寿的日子,虽说年景不好,兵荒马乱的,但人生满一花甲毕竟是大事。祝寿是谈不上了,拾掇拾掇头发,光光表表,也算自己对得起自己。于是,田爷决定剃头修面。

正在这时,剃头阿六走进了这篇故事。

田爷对这位剃头匠的手艺打着问号。他试探性地问:“师傅会哪几种发式?”

剃头阿六一指剃头担,但见一方泛黄的白布上书有“童叟无欺,保君满意”。并自言自语云:“虽云毫末技术,却是顶上功夫。”

嗬,口气倒不少。田爷插上了一句:“倘若不满意呢?”

“砸我担!”剃头阿六干脆得一刮两响。

这年月,剃头的能混个肚子圆就上上大吉了。一个乡下剃头佬,如此大言不惭,莫非真有本事,能使人耳目一新?

剃头阿六很快进入角色,真正是一丝不苟。正理着,突然“嘡、嘡、嘡”的大锣声急骤响起。不好,小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不一会儿,哭爷的喊娘的,鸡飞狗跳,猪嚎驴叫,逃的逃躲的躲,整个村庄乱了套。

田爷急煞,顾不得半截子阴阳头,起身欲走。剃头阿六不由分说,一把按住,说:“慌啥,还没完。这模样,算出你自己丑还算我丑?”

天哪!炸弹跟屁股就来了,性命保不保都天知道,还剃什么头,真是的。田爷死活不肯再剃,再三表示剃头钱决不少一个子。

剃头阿六仿佛受了极大侮辱似的,拿起一把磨得锃光锃亮的剃须刀在田爷面前晃了晃说:“莫动,莫嚷。割了喉咙莫怨我手艺不精!”

由于那把明晃晃的剃须刀,令田爷不敢再动弹,只是浑身上下筛糠般抖个不停。“轰!轰……”日本人的炸弹在村头炸响了。

田爷吓出一身冷汗,头皮也湿得有水淌下。剃头阿六顾自剃头,一点不在乎可能出现的危险,仿佛压根儿没听见炸弹的爆炸声,没看见村庄里乱糟糟一片逃难景象。

终于,剃头阿六收起了剃须刀,取出一面破旧的镜子给田爷照看,嘴里说:“满意不满意在你,手艺绝不马虎在我。”

田爷哪有心思照看镜子,急欲付钱开溜。就在这当儿,飞机的呼啸声近了,炸弹从天而降。弹片击中剃头佬后背,血染红了他整个背脊。田爷抱着血人般的剃头佬不知所措。

剃头阿六死死盯着田爷,断断续续地说:“如、如不满、满意,可以不、不给钱。”

田爷连连说道:“满意,真的很满意……”

可惜剃头佬永远听不见了。

永远的内疚

娄城的抗日锄奸队神出鬼没,先后击毙了日本杉田少佐,暗杀了汉奸汪之韵,炸伤了维持会长佟老大……

锄奸队名声大振,鬼子派出大量暗探,终于得到情报:锄奸队的队长是浦阿牛,他原本是娄城镇远镖行的大师兄,有一身好武艺,打枪更是百发百中,有“神枪阿牛”的雅号。

锄奸队的中坚力量是曾经跟浦阿牛学武、练武的年轻后生,一个个功夫了得。冬青是锄奸队中唯一的女性,她是主动要求参加锄奸队的,第一,她父亲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她要报仇;第二,作为镇远镖行老当家唯一的后人,她的武功不弱于男儿;第三,她爱上了大师兄浦阿牛,说啥也不肯离开他。

老当家咽气前,唯一不放心的是女儿冬青,他托付给了浦阿牛。

浦阿牛也深爱着冬青,他深知锄奸队带着个女的,诸多不便,还危险,但他知道冬青也是驴脾气,她想做的,十条牛也拉不回。

冬青是个极要强的姑娘,她再三说: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万一真有一天我受伤被抓了,你一枪结果了我,千万千万不能让我落在鬼子手里受侮辱受折磨,如果你还爱我的话。

从迷信的角度讲,有些话还真不能随便说。

那是一个冬夜,锄奸队奉命去活捉娄城的日本军需官,这日本军需官是个胖子,死重死重,他不肯走,只好由身高力大的浦阿牛扛着走,冬青断后,本来顺顺当当的,不料有只日本狼狗突然狂叫了起来,霎时,探照灯亮了,枪声大作,日本鬼子与皇协军追了出来。浦阿牛扛着活口,他的神枪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冬青一个劲催他快走,说完成任务要紧。她与其他队员阻击着,边打边退。鬼子开着双人摩托车,车上架着机枪,子弹飞蝗一样扫来,不幸的是冬青身中数枪,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昏死了过去,最后被日本鬼子抓住了。剧烈的疼痛使她醒了过来,当她意识到已落在小鬼子手里时,冬青用吃奶的力气喊出了:“阿牛,快开枪!开枪!开枪啊!”

这喊声让浦阿牛听到了,他瞬间如触电。冬青被抓走,就不仅仅意味着毒刑拷打,生不如死,作为一个女性,还意味着受侮辱……

他想起了与冬青的约定,把扛着的日本军需官交给了手下,命令他们快撤,自己则单枪匹马去救冬青,浦阿牛的枪法再准,也敌不过疯狂的机枪,他明白救下冬青已不可能,他咬咬牙,向血糊糊的冬青开了枪,只一枪。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当口,一颗子弹也打中了浦阿牛。浦阿牛仗着牛一样的身体,与一身的功夫,跌跌撞撞追上了队伍。

任务是完成了,但冬青牺牲了,最最让他痛心、内疚的是,冬青是死于他的枪下,如果自己不开那一枪,也许冬青不会死,也许还有救的机会,也许……

当然,如果他浦阿牛不说,就是永远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冬青牺牲的真相,但浦阿牛内疚啊,他无法再想下去,他主动向组织做了详尽的汇报,好几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好好睡觉。他要求组织上处分自己。开始,组织上只开会批评了他,没有正式的处分。浦阿牛觉得太对不起冬青,一定要组织上给他一个处分,否则自己良心不安。

浦阿牛没有多少文化,解放后当了副县长,一直也没有升迁。他也没有意见,他说想想冬青她们,自己该知足了。浦阿牛解放后也没有结婚。有人给他介绍,他就一句话:“我要对得起她!”

文革时,有人翻浦阿牛的档案,发现了那个处分决定,纸早泛黄,但字迹还清清楚楚。乖乖,这所谓的“老革命”,原来曾经开枪打死过抗日女英雄,那冬青可是真正的老革命啊,这在娄城烈士纪念馆里有照片有文字介绍的。浦阿牛这种行为不是汉奸又是什么?揪出来,把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浦阿牛被批斗,被挂牌也就无法避免。但浦阿牛并不解释,并不辩解,心甘情愿挨批挨斗,还说:“应该斗!应该斗!”

有次批斗,造反派给浦阿牛挂牌,牌上写了“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汉奸浦阿牛”,浦阿牛三个字还打上了红色的叉叉。浦阿牛一看牛脾气上来了,大声说:“哪个混蛋说我是汉奸,老子是锄奸队的队长。”

嗨,挺嚣张的,竟敢骂我们造反派为混蛋,揍,揍这汉奸反革命,在一阵拳打脚踢中,浦阿牛倒了下去,后查实,光勒骨断了三根。

不久,浦阿牛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有人说他投河自尽了。直到第二年清明,才有扫墓人发现他死在了冬青的墓前。造反派说他是自绝于人民,也有市民说他是来墓前来赎罪的。但据处理浦阿牛尸体的殡葬工人透露,在浦阿牛口袋里有一张纸条,写着:请把我与爱妻冬青合葬。

怎一个“情”字了得

林人豪早年就读于日本东京政法大学,因他一手赵孟頫体写得秀丽飘逸,一手散文写得情真辞美,被称之为“才子”。不少日本姑娘折服于其才情,主动向他射出了丘比特之箭。

后来,林人豪娶了奈良的智美代子为妻,小日子倒也过得开开心心。

不料,日本突然出兵中国。中国国内爆发了抗日战争。那日本当地的报纸上,天天是关于战争的报道。面对着报纸上的血腥味、硝烟味,林人豪仿佛看到家乡的父老乡亲在铁蹄下呻吟,在枪口下流血,仿佛看到昔日的同窗好友一个个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而自己,却在日本,留恋于东洋女子的温柔。就算家乡父老、同窗好友不说自己醉生梦死,自己良心也不安呀。他一天也住不下去,心,早已飞到了自己的国土,飞到了家乡。他要拿起枪,拿起笔,为苦难的祖国尽一份责任。只是,智美代子会放自己走吗?如果智美代子不放自己走,又怎么办呢?他心里明白,如果告诉了智美代子,就很难走得成。权衡再三,他咬咬牙,瞒过了智美代子,只身回到了中国。

临走前,他给智美代子留了一封信,意思是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弃大家不顾而恋小家,于心不安,于心不忍。两国交恶,国难当头,炎黄子孙岂能坐视不理?忍痛割爱,不辞而别,还望谅解……

林人豪回到国内后,投到了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手下,协助编《救亡日报》。

武汉沦陷后,林人豪上了战场。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负伤而被日本并抓获。

岗下纪夫司令知道林人豪毕业于日本东京政法大学,视其为人材,关照手下以礼相待。岗下纪夫熟读中国书籍,他知道中国历代帝王都采用“以夷制夷”的国策,他觉得功城为下,攻心为上,城战为下,心战为上。要心战,就得以汉制汉。若推行此策略,林人豪不就是难得的人才吗?

一定要劝降林人豪!为我大日本帝国效命!岗下纪夫下了死命令。

林人豪已看出了日本人意图,他只当不知不觉,给吃就吃,给睡就睡,只是任你说破嘴皮子,他一百个不理不睬。

有次,正当林人豪在吃饭时,来了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子,为林人豪斟酒。林人豪视而不见,只管闷吃闷喝。正这时,突然闪出个记者模样的人,举起相机就拍照。

“卑鄙!”林人豪气愤地推翻了桌子,开始了绝食,他决心以死抗争。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到第四天,林人豪已快支撑不住了。躺在床上,回想起与智美代子在一起的日子,恍如梦中。不知智美代子改嫁了没有?唯一牵挂的就是她了,好在未有孩子,可赤条条来去……

“人豪、人豪,你醒醒!”迷迷糊糊中,他见智美代子来到了身边。

“不,人豪,你还活着,是我,我是智美代子呀。”

也不知智美代子给林人豪喝了什么,林人豪渐渐苏醒过来。

原来智美代子终究放心不下林人豪,她辞国离家,不远万里前来中国寻夫,智美代子的父亲与岗下纪夫有同学之谊,他拜托岗下纪夫照顾智美代子。岗下纪夫得知智美代子要找的人竟是林人豪,他几乎笑出声来,连说:“天助我也天助我!”

知夫莫若妻,智美代子了解林人豪的脾性,知道劝降不会有结果。她悄悄对林人豪说:“看在我们儿子的份上,你要停止绝食,先活下来再说。”

“什么,我们有儿子了?”林人豪十分吃惊。

原来林人豪走时,智美代子已有了身孕。

智美代子劝林人豪跟她回日本,远离这打打杀杀的地方,平平安安过日子去。

林人豪说:“国家在受难,百姓在受难,我能跟你回去吗?若回去,当初我又何必不辞而别呢?”

第二天,智美代子把一份报纸带给林人豪看。报纸上有篇文章说林人豪已答应为岗下纪夫司令长官效力,文章边上还配发了那位穿和服的日本女子为林人豪斟酒的照片。

“无耻,无耻透顶!”林人豪三下两下撕碎了报纸。

“算了,人豪,国人都知道你已投到了岗下纪夫麾下,你却在这里硬挺,有谁知道,有谁理解?……”

“不,第一要紧的是要对得起国家国人,第二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国而死,死而无憾。别人知道不知道理解不理解是别人的事……”

这后,林人豪再不肯进食。

智美代子知再劝无用。她说我们夫妻能团圆能死在一起也是种缘分。她开始陪林人豪绝食……

葬礼虽然草草,但岗下纪夫亲自到场,为这一对殉国殉情的异国男女遗体深深鞠了一躬……

抉择

天,将亮未亮。

雾,浓浓的,像一张张重重叠叠的网,网住了快开春的田野,也网住了微山湖畔的柳庄。

柳庄在沉睡中,静得连老牛的反刍声也依稀可辨。

“哒哒哒,哒哒哒……”突然,清脆而杂乱的机枪声猛地撕破了这儿黎明前的寂静。

首先听到枪声的是游击队的鲁队长,枪声一撞响他的耳膜,他就意识到小鬼子摸村来了。他三下两下推醒了县委的郝秘书。郝秘书在前天的战斗中胸口受了伤,鲁队长的左腿也挂了彩。他们是来这庄上暂时养伤的。

两个伤号,动作慢了点。等他们搀着扶着往微山湖边的芦苇荡撤去的时候,鬼子已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了柳庄。

庄里一下子骚乱了起来,狗吠人喊,猪嚎驴叫,一种死亡的恐怖倏然间笼罩了这庄子。

一堆堆火燃烧了起来,一挺挺机枪张着血口,阴森而可怕。

浓雾中,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响了起来:“土八路们听着,皇军有令,限你们十分钟内投降,若不投降,每隔两分钟就枪毙一个通匪村民。若是胆敢开枪,你们每开一枪,皇军就毙十个村民……”

“奶奶的,我操你祖宗的汉奸,我让你到阎王爷跟前去喊!”鲁队长朝着喊声抬手就是一枪,喊话的汉奸应身倒地。

“哒哒哒……”一阵机枪声随之响起。一阵村民的惨叫声接踵而来,撕裂着浓雾,撕裂着鲁队长的心。

“你—”郝秘书扑上去攥住了鲁队长的枪。

死一般的寂静,静得空气仿佛要崩裂爆炸。

“一分钟!”……

“两分钟!”

“砰!”—沉重的倒地声,像面粉袋摔在地上。

“三分钟!”……

怎么办?怎么办?

要冲,趁天还未亮透,雾还未散尽,或许能冲出去。可乡亲们咋办?

“鲁队长,快撤!不能再婆婆妈妈犹豫了。”郝秘书的声音有些颤抖。

鲁队长是有名的孤胆英雄,但像今夜这样严峻的局面还是头一次碰见。

“六分钟!”

“砰!”—又一声惨叫声。

“七分钟!”

另一个汉奸催命般的喊声一次比一次楸得人心发紧发颤。来不及了,就算成功地突围出去,难道能自己一走了之,让乡亲们惨死在鬼子的机枪下?

“那我们就投降吧?我们俩落个骂名,救了柳庄一庄百姓的性命,也值。拼死抵抗,拼死突围,玉石俱焚,于心何忍?”郝秘书的声音抖得厉害。

“投降?叫老子投降小日本鬼子?放你娘的狗屁!”鲁队长的眼里充着血,满脸杀气。

郝秘书本能地退了两步,捂着伤口,哼呀哼地呻吟着。

“九分钟!”

“鲁队长,你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千古流芳,当烈士当英雄,而置柳庄的乡亲们不顾呀!自古杀身成仁易,受屈受怨受辱受侮难啊!你再想想,再想想!!”

郝秘书的牙齿咯咯地打着架。

鲁队长像头笼中的困兽,一把攥下了数十根头发,那暴怒而无处发泄的模样,谁见了谁怕。

“十分钟!”

“时间到,预备—”

枪栓拉响了,鬼子的机枪也张开了……

“我们投降!不,乡亲们,我们出来!”郝秘书发疯般地大叫着,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向火堆走去。

“砰!”枪响了。

郝秘书倒在了鲁队长的枪下。

鲁队长血红着眼,脖子上青筋根根爆出。他提着枪,凭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借着浓雾的掩护,射出了一梭子一梭子仇恨的子弹。

顿时,枪声大作。枪声响了好长好长时间。枪声过后,柳庄一片死寂……

雾,迟迟不肯散去。

补记:

县志载:……日寇血洗柳庄,仅十余人死里逃生……县委郝秘书投敌未遂……鲁队长英勇抗击,壮烈牺牲……

1943年的烤地瓜

三连钟连长带领全连战士们已坚守了两天两夜了,阻击住了鬼子整整一个团的进攻,以保证野战医院那些伤病员的转移。因为伤病员行动不便,上级要求三连能坚守三天三夜。

晨光熹微中,钟连长望了望阵地,壕沟已被日本鬼子的炮火炸得面目全非,战士们死的死,伤的伤,真正好胳膊好腿的不到三分之一,但依然情绪高涨,一个个向钟连长表示:坚决与阵地共存亡!

只是战士们已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体力上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可这个无名小山坡几乎被炸得草木全无了,哪有吃的?连长沉思片刻后,把全连年龄最小的司号员二娃子叫来,对他说:“你立即追上部队,报告上级,我们三连没有一个孬种,保证完成阻击任务!”

二娃子看了看阵地,看了看战友,说:“不!我要和大伙儿一起战斗!”

“这是命令!立即就走!”二娃子很少见连长如此严肃的,只好极不情愿地追部队去了。突然,连长又叫住了二娃子,把身上唯一的一块银元放到他手里,深情地说道:“路上买点吃的。”二娃子强忍着泪水而去。

望着二娃子的背影,钟连长喃喃地说道:“给我们三连留个根吧。”

二娃子一路小跑,冲下了小山坡,当他又翻过一个山坡,因饥肠辘辘,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真所谓瞌睡送来枕头,二娃子望见山坡脚下,有一块没来得及收的地瓜地,兵荒马乱的,看样子,主人早逃难去了。二娃子感觉到肚子在咕噜噜地叫,忍不住就用手刨起了地瓜,他擦擦泥,就生吃了起来。吃了两个地瓜,身上似乎有了点气力,当他准备上路时,他想起了阵地上的战友,他们可都是饿着肚子在与小日本鬼子干啊。想到此,二娃子不再犹豫,折了根树枝刨起了地瓜,然后捡了些枯树枝烤起了地瓜,没有炉子,地瓜烤得半生不熟,二娃子顾不得这些,脱下军衣,把地瓜包了起来,扛在肩上折回阵地,刚走几步,又停下来,把钟连长给他的那一块银元放到了地瓜地的一块土疙瘩上。

走着走着,二娃子听到了隐隐的枪炮声,看来鬼子发起了新一轮进攻,他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赶向阵地。

炮弹的爆炸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显然鬼子是发疯了、拼命了。

“连长,地瓜来啦!同志们,二娃子给你们送地瓜来啦!”二娃子激动地叫着。正这时,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二娃子连忙卧倒,并本能地把那一包地瓜抱在了胸前,不幸地是他还是被弹片击中,昏死了过去……

二娃子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的一个早晨,他躺在了当地一家农户的床上。二娃子只感到阳光很刺眼,望着那简陋的农舍、陌生而亲切的面孔,他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用现代医学术语就是失忆,那时老百姓不懂,只知他脑子被炮弹震坏了。但乡亲们却众口一致说:你是抗日英雄!

二娃子从乡亲们的口里知道:那无名小山坡上阻击鬼子的三连战士全部壮烈牺牲,他是唯一被救活的。乡亲们对他说:你自己血流满面,地瓜却一个没丢,幸好那包地瓜的军衣在,乡亲们根据军衣上的名字,知道了他的部队番号,知道了他大名叫宋大枣。然而,这些对二娃子来说,像听故事似的。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进入古稀年纪的宋大枣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常常陷入往事的回想之中,可一切的回忆都在1943年那一包地瓜前嘎然而断,宋大枣总觉得那一包地瓜应该有什么故事,然而就是想不起来。

宋大枣70岁那年,外出时,遇到了车祸,竟被撞得满头是血,都以为老人这次命要休矣,谁知抢救了过来,醒过来的老人,嘴里不断地叨念着:“钟连长、钟连长”;叨念着:“地瓜、地瓜……”

也许应了歪打正着这话,宋大枣因车祸这一撞,竟把他尘封了五十多年的记忆闸门给撞开了,他慢慢记起了无名小山坡的那场阻击战,记起了三连,记起了钟连长,记起了那一块银元,记起了那一包地瓜……

出院时,医生再三关照:必须静养,切忌外出,好好调理,慢慢恢复。然而,宋大枣变得焦躁不安,他固执地说:我已耽误了五十多年了,一天也不能等了,我要立马去祭奠我的战友。

家人拿他没办法,只好陪他前往当年的无名小山坡。

宋大枣临行前,专程跑菜场挑选了一大包上好的地瓜,他不许家人插手,亲手烤好了那些地瓜,一个个烤得香香的、软软的,装了箱。一路上,他始终捧着那纸板箱,就像捧着宝贝似的。一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着:钟连长,我二娃子来晚了!钟连长,你们捐躯前没能吃上我二娃子给你们烤的地瓜,我有愧啊!钟连长,以后我每年会给你们送烤地瓜来,一定……

极少极少流泪的宋大枣,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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