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凝 冰
一
多年来我一直想找一尊鲁迅的雕塑头像,但不容易找,后来终于在省城一家美术学院的店铺里购得,令我喜出望外。这尊鲁迅头像为石膏质材,高约60多厘米,乳白色调,形似先生,干而瘦,硬而棱,瘠薄的面肌,突起的颧骨,凸凹的咬筋,还有人们所熟悉的两道横眉和一丛胡子,都非常的浓重。
这是一家主要出售工艺品的店铺。鲁迅头像置于一堆洋人头像的偏角,并不起眼。或许是摆放已久,先生头像已落了一些灰尘,多少给人一种尘封的感觉。我与友人各买了一尊。店主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一边拍打头像上的灰尘,一边介绍这种硬模铸像的特征,那就是头像上明显凸现的几条模痕,作为区别于软模铸像的标志而被保留了下来。
或许是硬模铸像的质感更适合为先生塑像。我在仔细端详先生头像后发现,正是因为这种硬质感,包括这几条有棱角的模痕,恰好表现了先生那种刚毅、倔强的凝重和力度,甚至连那两道横眉也有了铮铮之硬度,使先生头像在形似之外,有了几分的神似,先生作为民族脊梁的那种硬骨头形象呼之欲出。
“这是最后一尊鲁迅头像。”店主把包装好的头像递到我手上的时候,似有感慨地对我说。闻此言,我心头微微一震。当然这不可能是中国或世界上最后的一尊鲁迅头像,或许是这家店铺现货中的最后一尊先生头像。恐怕这才是店主说话的意愿。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为自己拥有了先生的头像而欣慰,仿佛在这里与先生重逢,感觉到了先生的呼吸和亲切的目光。
我把先生头像立于办公室的最显著处,经常久久地凝视先生。或许是出自一种纯粹个人的心灵体验和感知方式,我觉得只有自己独对先生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点什么。正是在这独对之时、凝视之际,我感受到了先生为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愤世嫉俗的激烈与沉郁,那种洞穿迷障的清醒与犀利,那种横眉冷对的凛然与威严,以及那种踽踽独行的孤寂与悲壮。当然,还有那种大爱无边的真挚与亲切。从此有一种与先生在一起的感觉。先生既在眼前,更在心中。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在反思“大树特树”的“造神”之后,尊鲁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在他们眼中,随着“造神”时代的终结,那个“失去本来模样连鲁迅自己也未必能够辨认的鲁迅”,那个“如同道具一般在纷乱舞台上搬来挪去的鲁迅”,那个“被抽去灵魂被阉割生命仅仅是木偶一般的鲁迅”像阳光下的雪堆一样彻底消解了,连同本来的鲁迅作为一种伟大的存在也不复存在,已经无鲁可尊。
毋庸否认,我们这一代人与鲁迅相遇,是在那个不正常的时代,先生被抬到了“吓人的高度”。但那不是先生的错。先生曾引用过契诃夫的一句话:“被混蛋所赞美,不如战死在他手里。”先生被架上神坛,那是他的不幸或者宿命。而我们这一代人,起初或许并未真正读懂多少鲁迅,但先生的精神风骨与伟大人格却深深地感染了我们,那些慨当以慷、壮怀激烈、洞穿而犀利的文字也为我们所喜爱,先生那种“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的战士形象,从此便矗立于我们的心头。
这恐怕是当年那些别有用心的“造神”者所未曾预料到的。“造神”者以“造神”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之后,隐匿于厚重而尘封的历史帷幕之后,以欣喜之情期待祭神的结局。然而,历史逻辑往往喜欢与玩弄历史的人开玩笑。“造神”运动意外地造就了景仰与热爱先生的一代人。他们并未把先生作为神灵来膜拜,也没有把先生作为完人来礼赞,而是作为伟大的战士和青年的挚友来对待。这当然不是“造神”者的本意,但已经不可改变。
这绝非虚构,更不是矫情。历经风雨沧桑之后,许多罩着灵光圈的人物与事物或者被淡忘,或者被解构,或者蒸发了,人们在退去了迷狂的同时多了一份清醒,也多了一份执着。虽然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身份,或许不宜妄读鲁迅,然而作为始终敬仰和热爱先生的人,我仍将默默地坚守自己的信念:无论时势如何变幻,不管是“大树特树”,还是大毁大谤,鲁迅,作为一种不朽生命,作为一种丰富恢宏的巨大存在,将永在自己的心中。
二
是的,我们这一代人在年轻时与鲁迅相遇,而鲁迅与青年人也有一种天然的缘分。在生命的青春期和思想的青涩期,先生的叛逆性格、批判精神以及斗士风骨已经渐露端倪,而这一切都最容易在青年人心弦产生共鸣与回响。
先生曾经说过,他的写作主要是为了两类人:一是那些为中国社会的改革与创新而“奔驰的猛士”,要为他们的奋战而呐喊;二是那些“如我年轻时候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希望在作品中对他们“处处给予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先生的作品曾深深地吸引着当年多少的进步青年,先生也从青年们对作品的共鸣和热爱中得到慰藉和鼓舞。先生晚年还曾带着欣慰的语气写道:“从1918年5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地出现了,算是显示了‘革命文学’的实绩,又因为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先生把青年引为知己,寄希望于青年,但从来拒绝做所谓的“导师”。
记得有这么一祯照片:先生坐在旧藤椅上,身子稍倾,倾听着,微笑着,在一种平等而又融洽的氛围里与青年朋友促膝谈心,其温蔼情怀让人如沐春风。这祯堪称经典的照片早已永远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先生在《写在(坟)后面》中满溢着对青年们的爱,更让人刻骨难忘:“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心……”我仿佛看见,先生的那道横眉之下,为这位青年的体温而湿润,并深情地目送这位青年的离去。
可惜,在今天,先生似乎再也不可能遇到当年学生掏钱买他的书的那种热情与诚挚,那曾经烙印了先生的心的那枚钱币带着的体温,早已随风消逝。更令人震惊的是,中学校园里的少男少女们,不但不再是先生的知己,反而视先生为人憎人厌的“公敌”。这恐怕是先生生前所不曾料到的:对青年一代的满腔热情和厚爱居然换来的是厌恶与敌视?
曾有一家著名的晚报作过《鲁迅缘何成“公敌”》的报道。我清楚地记得,那篇报道标题字粗大而刺目,内容更是闻所未闻:“‘你们最讨厌的人是谁?’老师问。‘鲁迅。’学生们异口同声的回答令老师大吃一惊。这是发生在一所重点中学里的真事。”报道披露了记者在部分中学生中进行的调查结果,“发现鲁迅在中学生中的‘人缘’的确不佳。高中生喜欢鲁迅作品的不到15%,初中生只有一成,男生比女生更‘讨厌’鲁迅”。报道继而发问:“被尊为现代文学泰斗的鲁迅,为什么成了如今中学生们的‘公敌’呢?”
中学生如此,大学生们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我在1999年出版的一本书里,看到了作者为该书代序的一篇对著名鲁迅研究学者钱理群教授的访问记录,这位曾经因大学生们“所表现出对鲁迅的由衷热爱”,“对鲁迅内在矛盾及其独特价值的深刻理解”而“多次感动得不能自已”的老教授,不得不非常遗憾而痛苦地承认:如今“在大学里许多学生也很厌烦鲁迅,最好的是敬而远之,更多的是有一种逆反心理。中学生自然更会感到受不了。”
呜呼,中学生与大学生构成知识青年的主体,他们对先生的态度竟都如此的冷漠而厌恶,厌恶而敌视,岂非大悲大哀?先生曾经说过:“新主义之使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琴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在今日之中国,面对着鲁迅这位“思想界战士”高举的熊熊火炬,难道青少年们真的丧失了“精神的燃料”么?先生以忧愤、痛楚和殉道者的勇气而弹奏的大音和发出的呐喊,难道真的消弭在苍凉的历史和无情的时光中,已无法在青少年的心弦中激起哪怕是最微弱的精神震颤么?
三
凝望鲁迅头像,在与先生默默相对的那一瞬,我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们这一代人,是读着鲁迅的文章而成长起来的,正如胡风所言:“读鲁迅,是为了从他体验置于茫茫旷野、四顾无人的大寂寞,压在万钧闸下面的全身震裂的大痛苦,在烈火中让皮肤烧焦、心肺煮沸、决死对敌奋战的大沉醉……”先生的许多名篇,至今仍然是我心目中的经典,仍然令我产生一种心灵震撼和人格感染。读先生文,如踏冬日之雪原,凛然而气爽;如见黑暗之光束,炽烈而透彻;如闻大野之响矢,尖锐而决绝;如登齐云之峰巅,诡异而壮丽。总之,先生之文作为中国现代思想与文化史上苍劲、孤高、昂扬的独特文本,其超俗品味与深刻意义,我以为至今仍是无可比拟的。
然而,我们毕竟不再年轻,尽管我们依旧会继续努力去解读鲁迅,但是我们更希望把这一不朽的独特文本传递到年轻的新一代手上,我甚至曾经乐观地相信,只要我们的中学、大学课本还有先生之文,后辈们也会像我们一样充满自豪地说:“我们也是读着鲁迅的文章而成长起来的。”当今的大、中学生们授读的先生之文不比我们少,为何会在精神的感应与感情的认知上出现同途殊归呢?
那篇报道只是从教学的业务层面上作一番分析。文中说,鲁迅之所以成为中学生们的“公敌”,主要原因有二:“难懂”是学生“反鲁”的最重要原因。学生们反映,鲁迅的作品普遍深奥,有的经老师讲解,还能理解;有些“高难度”的,课外如《狂人日记》,课内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几乎读不懂。“难学”则是学生们“反鲁”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几乎每篇鲁迅的作品都有要求背诵的章节,少则一两段,多则上千字,而且鲁迅作品向来是考试重点,要强记的知识很多,所以学生一听到学鲁迅的作品,马上头痛,甚至产生排斥心理。
学习鲁迅作品的试题也出现刁钻古怪现象。前些日子,网上流传《天才学生的天才回答》这么一个帖子,里面讲到这样一道语文考题:“请写出鲁迅先生的作品《藤野先生》中藤野先生的全名。”学生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藤野菜菜子,藤野英二狼,藤野武大朗,藤野五十六,藤野花道,藤野隆史等等,最绝的答案是:藤野大色狼等……结果气得老师大骂学生们“无知”。然而这种对鸡零狗碎的“有知”,除了扼杀学生学鲁的兴趣之外,又还有什么益处呢?
事实上,中学语文课文选不得当、授课教不得法、学生学不得益的问题几乎到了积重难返的程度,以致社会发出了“拯救语文”的强烈呼声。长期以来,鲁迅文章的教学,同样只满足于让学生背诵“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特点”和“标准答案”上,对于有助于学生增进理解而不可乏缺的历史背景的分析介绍从来就被严重忽视,更遑论各抒己见、生动活泼的讨论了。学生们虽呕心沥血、日背夜诵仍不得要领,苦不堪言。而且,鲁迅文章的选编从比例到篇目也缺乏认真的考究。在这种情形下,“悲惨的中学生朋友”又岂能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对鲁迅“视而目肃,读而声庄,书而神端,谈而切切复切切”呢?
最令人生畏的是那些“标准答案”。“标准答案”并非不正确,恰恰相反,问题就出在它太正确了,实际上变成了不容置疑的“绝对真理”,变成了不可侵犯的威严的“法定标准”,严重地扼杀了学生精神自由与想象力。谁的答案与“标准答案”有异,谁就将在得分上遭到“完全、彻底、干净”的无情“砍杀”。在“标准答案”的旗帜下,讲台上充斥着简单、机械、生硬甚至蛮横。那篇报道反映,有学生举例:“鲁迅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老师评点‘佳句’。我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也是男人。’老师评点:‘废话’。老师没有讲清楚鲁迅强调“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用意,没有讲清楚这句话在突出特定环境和反映作者心绪方面所能起到的作用,更没有讲清楚“另一个也是男人”与“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在立意等方面的不同,只是一味武断地下结论,其结果,只能引起学生对教师、对课文、对作者的反感。于是中学生们产生望鲁生畏、学鲁生厌的情绪,便成为逻辑之内难以避免之事了。
作家梁晓声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论教育的诗性》。读完,心头为之一震:教育的本质就是它的诗性内涵,这种诗性是崇高、美好、“温馨得有点儿妙曼”和极富吸引力的,而语文课对中学生们本是一种培养良好文学素养,提高高尚阅读趣味,熏陶人格品位的教育,是最能体现教育的诗性的教育,为何会失败得如此惨重呢?梁文的结论是“教育背后凸现的人口众多、就业危机问题”彻底抵消了教育的诗性,然而我认为教育诗性其实在校园之内早就消解完了。这些年来,应试教育愈演愈烈,“花季的凋零”、“生源大战”、“解放‘学奴’”、“救救孩子”之类的报道频见报端,反映的就是教育诗性的消解,而这种消解又是何其彻底,何其惨烈啊?
教育的诗性的消解严重损害了教育的根基,无情地剥夺了孩子们对教育的诗性的体验,导致孩子们想象力的弱化,感知力的钝化,思辨力的僵化,乃至心性的愚化,不可避免地沦为“考试机器”。缺乏对教育诗性的体验是一种多么遗憾的人生啊。正如“没有学生时代的人生是严重缺失的人生”一样,没有对教育诗性的体验的人生也是一种严重缺失的人生。教育的诗性的消解也毁掉了鲁迅,使先生从青年挚友沦为学生之“公敌”,岂不哀哉?
当然,我们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学校和教科书、教学大纲的最后审定者,因为这有失公平。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当今的中学和大学生们是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下遭遇鲁迅呢?这是一个失去崇拜之后又产生另类崇拜的时代。十年文革,把对领袖、对权威的崇拜潮推上云端,又因终究是一场浩劫的结局,而使崇拜潮从天上掉到地下,并迅即蒸发得无影无踪。从此,崇拜与愚昧、迷信、保守、落后及反动等贬义概念被视为同类。而现在的中学生和大学生们,还有刚刚走出中学、大学校门的孩子们,恰恰是文革时期正值青春年华的我们这一代的后裔,我们在经历了崇拜的狂热与破产之后,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拥有他们的崇拜者,居然都是些歌星、影星、足球明星、NBA球星什么的,你可以说他们是盲迷、是“发烧”、是拥趸,不是真正的崇拜。但你无法阻挡这种狂热的崇拜潮,你无法把自己的后代从这种崇拜潮里拉拽出来,就像你自己当年为那种崇拜潮所推拥、所裹挟、所迷惑一样。
对于已进入社会的成年人而言,当今无疑是个商业社会,随着物质的日益发展与丰富,世人都汲汲于尘俗利益的追逐而导致精神生活的萎缩,崇拜金钱事实上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精神底色。当然不能否定商品化的必然性和进步价值,但当商品大潮冲刷人们的精神家园的时候,面对着一片狼藉,我们这些成年人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对于在学的青少年而言,当今则是一个娱乐时代。“过把瘾就死”的说法虽然出自“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王朔之笔,却成了许多年轻人的心态的真实写照。不排除其中有他们不堪忍受“学奴”之苦的激愤的发泄,也不排除其中有他们对青春快乐的本能追求,但是,如果我们忽视了社会的精神家园的那片狼藉,如果我们以为社会成年人精神萎顿的蔫样子能够躲过孩子们那双狡黠的眼睛,我们测量孩子们与鲁迅的心灵距离将会变得很困难。
我们终于意识到,孩子们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遭遇鲁迅的。他们在娘胎里凭着一层肚皮隔开了文革那场暴风雨和那波灼热滚烫、红光冲天的崇拜潮,然后蹦蹦跳跳地从那片狼藉走过来;他们眼前最浓烈的世俗风景就是流行文化,他们像易患流行感冒一样轻易地为流行文化所征服;他们在家庭中从来就是接受关怀和爱护的角色,只是在痴迷照料“电子鸡”中才启蒙了某种微弱的关怀意识;他们毫不掩饰青春期所特有的叛逆性,然而却选择搞笑式的还珠格格作为自己的偶像。或许,他们从未想过会遭遇鲁迅,遭遇这么一个毛发楞楞、横眉怒目、爱穿中式衣衫的“古董”老先生。他们遭遇鲁迅,就像白天遭遇黑夜那样。他们感到太突然、太陌生,甚至还有些害怕。那是属于另外一个时代的,那是另外一番景象:老先生身后几乎都是些尸骨的磷光,孤坟的衰草,死后的怪影,还有一大串可悲可怜又可笑的人物,而在这个特异而无法认知的世界里,老先生从别国窃得火来煮自己的肉,痛楚地煎熬着自己的灵魂的那种声音,更令他们大惊失色。他们简直以为是在恶梦中遭遇老先生,有人告诉他们面对的是一把深埋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一经掘出依然寒光穿壁、吹毛即断的思想宝剑,然而他们却为这剑影而战栗。告别“六一”儿童节而获得过“五四”青年节的资格时,这表明他们已是新青年了。尽管他们都大概知道“五四”的来历,或许他们还记得当年赵家楼的那团火光,但火光在他们眼里已成为远在天边的微弱而模糊的淡影了,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已蜕变成一个躯壳般的“节”的仪式,那场运动所激发的启蒙精神和批判意识,最后凝冻在他们开派对的那杯冰镇饮料里,化为几团带草莓、朱古力什么味的泡沫。作为不同时代的人,当代“新青年”们要真正进入“五四”运动那批以“新青年”自命的人的灵魂和情怀,已经显得有些困难,或许学校的团组织为他们组织过火炬接递之类带有象征意义的活动,但他们不知道火炬燃烧的是什么,更无法了解鲁迅为助燃火炬倾注了多少的热情与执着。尽管几乎每个学期他们都要学习鲁迅之文,可他们依然远离鲁迅。他们无法穿越历史的茫茫烟波,握住先生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更无法贴近先生那颗伟大的心。他们无法真正理解先生对于现代中国和当代青年的伟大意义。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代沟”。“代沟”就是隔膜,就是上一个时代与现在时代的隔膜,就是上一个时代的文化状态与现在时代文化状态的隔膜,如果在上一个时代是孑然前行的思想先知式的人物,则与现在时代的多数人的生存状态的隔膜无疑就会更深更厚。鲁迅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先生是“五四”运动走出来的一个文化巨人和“精神界战士”,“从最初起,到最后止,他都是个战士,勇者,独立于天地之间,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出入于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然而,当先生一路杀将过去,摧枯拉朽而痛快淋漓时,猛然回头,却发现身后的天地一片死寂,死寂之中只刻下他的一只孤影,一只在黑夜里“荷戟独彷徨”的孤影。人们不但不再理解和支持先生的不懈战斗,反而纷纷指责他“不但反对中国的传统,也反对西方的东西”,先生对这可悲的隔膜当时就感慨不已,他说自己像一个在荒漠上大声呼喊得不到回应的人。
先生并不害怕孤独,正如一往无前的“过客”,但先生也渴望沟通,消除隔膜。先生说过:“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路的人又少得很。”将先生之文载于中学、大学的教科书,让阳光下的千千万万青少年与先生交流、沟通,这无疑是一种最庄重、最高规格也最具广泛性的方式,可惜隔膜依然。对孩子们来说,先生所处的那个启蒙时代、战斗时代毕竟太遥远了,而他们又从未经历过历史与人生的艰难与苦涩,缺乏思想与精神上的共鸣,因而,作为“五四”运动最伟大的思想遗产——鲁迅精神,对他们终究是一个陌生的存在。
五
然而,这又仅仅岂是中学生、大学生一代青年人的悲哀。
这些年来,我曾经数次到过上海,也不止一次地想到上海虹口公园的鲁迅墓和山阴路鲁迅故居去拜谒,可是因故都未去成,所以深感遗憾。然而,当我看到有人把在上海的鲁迅墓和鲁迅故居所看到的情形付诸文字时,我怔住了:冷落的先生之墓,墓墙后面居然是不绝如缕、重重叠叠的尿迹。先生故居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解说员说:“很少有中国人来参观,偶尔有几个日本人来看看……”我的心因难过而酸楚,笔也因沉重而震颤。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先生病逝后曾经出现过“身后万民同雪涕”悲壮情景的上海?这就是曾经响彻过“他是我们民族灵魂,他是新时代的号声……”这首沉痛挽歌的上海?我更不明白:我们那么多的同胞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更没想到的是,鲁迅居然成了歌舞厅里被嘲笑、取乐的对象。一次我与朋友在某特区城市一家宾馆的歌舞厅看表演。一进去就觉得怪异,原来是当年文革的“革命歌曲”旋律飞扬。在朦朦胧胧的灯影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厅中央居然是一个黄发碧瞳高鼻子的“老外”在表演。他一身红卫兵装束:头戴旧式军帽,身穿旧式军装,腰扎宽而粗糙的武装带,胸前佩有一枚特大的毛主席像章。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旋律中,洋红卫兵居然把当年的忠字舞表演得惟妙惟肖,他挥舞着一本“红宝书”,声嘶力竭地用汉语大呼大叫“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一阵更高亢更激越的“革命歌曲”旋律过去后,突然他又模仿鲁迅姿势,并振臂连呼鲁迅之名言:“痛打落水狗!”“痛打落水狗!”“痛打落水狗!”并作奋力打狗状。其呼号之烈,表情之恨,动作之夸张,居然引得四座掌声不断。有人告诉我们,那位洋红卫兵是美国人,而鼓掌叫好的我看全部都是中国人,且男女老少皆有。十年文革乃我党耻国殇也,让一个异邦人为了取乐观众去表演这段历史,为什么国人一点也不感到刺痛、苦涩和难过,反而显得如此之欣喜与轻松呢?这是一种何等可耻与可怕的麻木和堕落啊!于惶惑、激愤之中,我突然想起了先生在本世纪初那番痛切而动情之发问:“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强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如果不拘于此语所包含的特定历史内涵,观歌舞厅洋红卫兵表演之一幕,我以为,先生所云,仍足以震撼人心和警醒灵魂。
鲁迅是中华民族不可多得的伟大人物,而且是“亚洲人民的共同财富”!对于先生,无论是以仰望还是平视的角度去看待,他都是一座横亘在思想与文化地平线上的伟大存在。我反对贬损他,反对阉割、歪曲他,也反对神化他,但始终对这位在风雨如磐的旧中国曾经发出勇敢正直而睿智的声音的伟大战士保持应有的敬重与景仰。这种敬重与景仰乃发自内心的认知与热爱,与煽情和媚权媚俗无关,与盲目和“大树特树”无关。而且我坚信,当我们这个民族正面临着巨大希望也面临着巨大困惑,需要有人表现出对社会与民众深切的关怀与体察的时候,鲁迅精神仍有其不可否认的价值。我们应当珍惜这种伟大存在。正如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所呼吁的:“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