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宗信
秋是由禾与火组成的。当禾已经变成火的颜色的时候,秋已经快要老了,如何庆祝即将过去的秋天呢?有一个乡村里源远流长的乡俗,要在中秋这一天的夜里摸秋。
摸,是偷偷摸摸的摸,有些摸摸索索的意思, 历来为乡村所不齿,可是这一次的摸秋是公认的、许可的、约定俗成的、欣喜的,还可以关系到人在乡村里的威望和人脉。摸秋的大致是闲不住手脚的青年男女,这一夜,人们吃罢了八月十五的月饼,隐着月色,三三两两都钻进了广袤的青纱帐里,东游西荡,从这条田埂到那条田埂,从这块田到那块田,从田垄里,菜地里,瓜庵下,果树下,随意穿越。这一夜,整个村庄不会设防,连看家护院的狗也不叫,家家户户的院门都虚掩着,等待着摸秋晚归的人儿,归家時任凭月儿西下,爹妈也不责怪。这一晚,乡村里到处流淌着自由的空气,青年男女们可以在自由的空气中自由游弋。但是,摸秋的节日只此一夜,过了这一夜,在乡村的字典里,摸又回归了偷的本意。
秋的田野,玉米宽大的叶子已经发白变脆,项上的红樱也发黑粘成了一坨,包裹玉米棒子的青衣也褴褛了,芝麻嘬着嘴站立着,它不敢松口,一松口,芝麻就会漏出来;绿豆的角已经被捋了许多遍,地里又生出了瘦小的青角,也注定长不饱满,要像遗腹子一样随母亲被收割了;谷子的穗狼尾巴一样垂着,小鸟一琢,谷粒就会洒落一地。
菜地里的蔬菜也都老了,老倭瓜黄澄澄躺在地上,有的像牛腿,有的像草墩,人们就以它们的样子称呼,老婆子正在喂猪,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对牵了牛扛了犁杖往外走的老头说话;“哎,你晌午把菜园子那个牛腿瓜摘回来,中午咱做豆角倭瓜干饭。”菜园子里的许多菜都是吃嫩的,老了就只能做种了,留下做种的老豆角,颜色姜黄,粗壮而皱,老苋菜像是倒伏在地的胡杨,很多的菜嫩時还好看,老了也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很古怪,葱、萝卜、芫荽,长到老的时候,完全不像是吃它们时的样子,都像是前朝遗下的遗老。
摸秋的时候,合家围坐已经吃过了月饼,爹看了他的驴,咳一声,意思是,都去疯去吧。月儿毛毛的,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潜入了漫漫月色中,瓜果、蔬菜、粮食,都在田地里睡着,你愿意摸啥就随你的意吧。家家户户都是不锁门不上闩的,院子里的果蔬也随你摸,摸走了花生是花生,摸走了梨枣是梨枣,大家都心照不宣,并且暗暗地都有些期待,自家的瓜果被人摸走的多,说明自家在村里人缘广,摸秋的人们摸谁不摸谁,心里也有掂量,三大爷家的豆角长得一尺半长,今晚摸他一根;五婶子家五爷年前走了,去她家摸一下,让五婶知道她在村里并不孤单;云生这个摳琐货今夜不知闩门没有,要是没闩门今晚摸他一个梨,要是闩了门,非摸他三个不可。
也有随手摸的,心里也不思谋啥,在田埂间随意走动时,摸几个老花生尝尝,摸一个玉米棒夹在胳肢窝里,在月光下走来走去,心满意足地回家。
如果第二天,某某人的地里连一个玉米棒也没丢,他在村里就没了人缘,会暗暗伤心的,也会反思自己。谁家被摸的多,谁家心里就有些欢喜,欢喜终于忍不住,大爷就作骄傲的笑谈,耕了半晌地,几个牛把式同时歇了脚聚到一起闲谈时,就有了谈笑的资本:“呵呵,好个机灵鬼娃子,摸走了我院子梨树上半筐梨,我睡东窗下,一点动静也没听见。”那个说:“留着你的香酥梨,专门招待摸秋的吧?我家花生也被拔了十来棵。”说着话,心里都喜滋滋地。
女子们摸秋的路数和男娃子们不同,女子们长到十四五岁就有了隐秘的心事,她们喜欢和一些快嘴快舌的大嫂子们厮混,看似无意而且羞臊,其实是在注意听这些口无遮拦的女人们谈她们的私密,听到不太露骨的,她们会抿嘴一笑,听到过于赤裸的话,她们会骂起大嫂子们:不要脸!脸比城墙还厚哩,一锥子扎不透。对于摸秋,当然也有属于女人们自己的暗喻,摸什么怎样摸,她们的心思可以说是很慎密的,摸一个张小虎家的牛腿瓜,摸苏家地里一个红薯,摸这些东西的用意她们自己最清楚,别人不知道也无人说破,晚上睡在被窝里自己想一想,羞得自己捂了发烫的脸。
结了婚还没有生育的小媳妇摸秋却是另一种风格,她们真是闭了眼在菜地里的篱笆架上摸,摸到了扁豆,预示着要生个女娃子,摸着了白扁豆,要生男孩子,如果摸着了一个瓜,她们心里一阵暗喜,瓜预示着什么,她们只用隐语对闺蜜说。
在青纱帐里游荡了半夜,也许有人在瓜庵下模了一个小瓜,有人摸了一个豆角,还是在田埂上东游西荡不舍得回家,毛毛月光下,有许多人在田里游,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知道别人的动静,可是都知道,这一个乡村夜,一切都是醒着的,人人游荡在田垄间,谁和谁在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
过了中秋节,地里收割干净了,人们心闲了,打发闺女说婆家,给儿子找对象,自己中意的,别人介绍的,一对一对渐渐明朗起来,这其中,有几对是在摸秋的夜里自己摸上的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秋风起,白露生,起房盖屋鞭炮响,家家扶得新人归,果然,摸出了一个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