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德林
封刀那年,张一刀五十九岁
出师三十年。他算不清
多少牲畜做了他的刀粮
呆坐。絮叨。磨刀
患了老年痴呆的张一刀
晚年只干这三件事
那把刀子无比精确地
洞穿他心脏的时候
窗外正悬着一钩下弦月
六十大寿前夜,那把刀子
贴着他耳朵低低地说
——兄弟,我太渴了
跪在庙门口的女乞丐
将脸埋进深深的阴影里
香客们左躲右闪,怕一不小心
撞到这个女人含糊不清的命运
几枚怜悯,带着惺松的睡意
砸下的百元大钞。伟人目光深邃
她尚未塌陷的臀部后
站着一位年过半百的男乞丐
一阵风撩起她的衣襟
哦,她穿着一条红色的内裤
当年,栓子爹从阳城
挖出了一座二层小楼
打光棍的大哥从运城
挖回了一个漂亮媳妇
栓子高考落榜后去了晋城
他想挖出自己的未来
随后,爹和娘也去了
从煤堆中挖出了一个骨灰盒
一份私了协议,一笔赔偿金
栓子娘从此落下病根
每晚都要彻夜开灯
娘和人私奔那年,孙大毛十三岁爹给他找了个一脸麻子的后娘
都说后娘心毒
孙大毛却不这么认为
爹外出打工的那些年
后娘常对着他笑
孙大毛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
他说爹岁数大了,家里没个劳力不行
后娘死于一场意外
那年孙大毛三十三岁,还没成家
张村公路边有片墓地,叫八路坟
埋着十几个为抗日牺牲的烈士
那是1940年的阻击战。弹尽粮绝的
红八连,最后与鬼子同归于尽
全是无名英雄。兵慌马乱的年代
他们遗失了履历和籍贯
当年草席下葬的时候,祥爷穿开裆裤
祥爷今年七十八岁了
提到当年的惨烈,还会老泪纵横
都是爹娘的心头肉啊
祥爷护着这些坟,像护着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祥爷在那本日志上记着
联系各个部队,寻找烈士资料,亲属
修葺。立碑。刻传。植柏
反对工厂圈地,拒绝开发商征地
每年清明扫墓,献花,烧纸钱
每月清除杂草,每周擦洗墓碑
每天,准时迎接日出
他最后写道
我和他们一样,热爱光明
他手里的那柄铁钩长着眼睛
垃圾堆里有他存在的理由
丢弃的衣服温暖过他四九年的身体过期的食品填饱过他五八年的肠胃
饮料瓶子里藏着他的馒头和药片
旧报纸上他见过构建和谐社会的标语
玻璃碎片扎进过他的伤残证
苍蝇环绕着他失鸣的耳朵飞行
至于房价暴涨,小三横行,官员双规
这些新闻碎片已不可能刺伤他的眼睛了
他那两只患白内障的眼睛
因无钱医治,几近失明
还有什么能让他停下来微笑呢
是每当他听到国歌的时候
他会敬上一个标准的军礼。那枚老山英雄勋章
还在他胸口上跳动,像一团不熄的火焰
刘奶奶眼一闭,用力将那个
先天残疾的女婴摁进便溺桶
红包很鼓。刘奶奶的双手
哆嗦得像秋风中的树叶
那是她最后一次接生
从此,刘奶奶陷入莫名的悸动
那天她去接孙子的路上
拼命顶开了一个即将被车撞上的小女孩
天空苍白。救护车还没到
有那么一刹,她的心安静下来
四朵班花很美。我承认
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害过单相思
崇拜李铁梅的梅
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副镇长
喜欢纳兰容若的兰,和有外遇的司机
分道扬镳,独自带女儿
偶像是潘美辰的竹,开了家洗脚店
至今单身的她,换男友如换衣服
梦想当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菊,领着三个女儿
一个儿子,正为还外债起早贪黑地摆地摊
今年春天,我回到老家时
依然记得她们年少时的样子
只是她们四个,没有一个人
能将二十年后的我认出来
老宋爬上房顶
同挖掘机对峙
也不是挖掘机
而是开挖掘机的司机
也不是司机
而是安排司机来的城建领导
也不是城建领导
而是看中这块地,准备开发的黄老板
也不是黄老板,而是深夜潜入
书记家里的那张银行卡
也不是那张银行卡
而是书记手机拨出的一个号码
也不是那个号码
而是书记对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
老宋当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如果他儿子要给他写墓志铭
那上面应该有这样的描述:
父宋志明,因拒拆祖房
泼油自焚,享年五十三岁
得慰问金两万五千元整
哑巴是天生的
据说生他时天空正打着闷雷
哑巴农活干得有板有眼
不忍心踩死一只蚂蚁
哑巴不惑之年才犯桃花
头一个是个智障的偏瘫
见人傻笑,随处大小便
没办手续。一年后送回娘家
第二个是个哑巴
结婚证上俩人的合影挨得很近
他们生育了一双儿女
据说能口吐莲花
五八年闹饥荒。孙相公半路出家
用一袋红薯面拜逃荒人为师,学得真传
一把刀子呼呼生风。靠顶上功夫成家立业
生了仨儿子,一个姑娘
大儿子理到了县城,娶了带两个孩子的寡妇
其女远嫁东北
其子为争家产用剃刀挑了他的脚筋
寡妇香港回归那年死于突发心脏病
没给他留一子半女
二儿子独撑门户,鸡零狗碎的成了忙人
孙相公夫妇倾其积蓄,翻新了他的房子
老两口病倒后躺在大门外的窝棚里
三天两头吃不到一顿热饭
来理发的男人多了,三女儿成了花痴
屡屡失身打胎后,嫁给街面上一个泼皮
至今不能生育,前些年领养了一个弃婴
刚上初中,就和男同学谈起了恋爱
四儿子也理发。老婆多次被本村无赖强暴
生性懦弱的他忍气吞声
北京奥运会那年死于肺癌
15岁的儿子沉迷网络,前年因盗窃罪被判入狱
孙相公老两口走的时候,子女们嫌有异味
雇了几个壮劳力来抬,下葬的时候
他们买了香车别墅,成堆的冥币
还请戏班子唱了几天,待了几十桌客
现在,孙相公家的墓地挨挨挤挤
上面的野草,拔了又长,像剪不完的青丝
张木匠喜欢喝酒
就像李白斗酒诗百篇一样
他醉后做工,反倒生彩
那年九月九他喝高了
躺进自己提前打好的寿棺里
盖上棺板,睡了一天一夜
家里人找遍了村里村外
差点要将他活埋
张木匠过世的时候
正赶上农村殡葬改革
他成为我们村头一个见火的人
老朱围着磨面机
让机器替自己说话
给两个儿子盖房成家后
他头上就顶上了雪花
2009年我们前院老奶过世
老朱帮着挖墓坑
当晚出现了梦呓
他说
婶子让我去了。我要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喝了半瓶农药
面粉机空转了一个下午
最后停的时候,他咽气
他家的机器再磨出的面粉
总有一种淡淡的农药味
吴姑娘没有名字
是通过和跛脚哥哥换亲来的
她出嫁前就疯了,据说十几岁时
曾被一个江湖游医诱奸
她每天光着身子在家门口画圆
老光棍们都喜欢远远地剜她
低垂的乳房养育了一子一女
臀部仍然饱满。女人的美都还在
有人试图接近她时
她会眼露凶光,像头发怒的母狮
她很少生病,如今尚健在
先后当上奶奶和外婆
和她同年嫁来的几个姐妹
一个心梗,一个守寡,一个偏瘫
一个儿女不孝,还有一个成了军烈属
那年我十岁
挎着篮子去打谷场拽柴草
邻居的一个男孩和女孩
当时他们七八岁的样子
女孩斜靠着麦秸垛
慢慢褪下自己的裤子
男孩半跪着,尚未发育成熟的
身体,贴了上去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们的身体比正午的阳光更白
二十几年了,我记忆中那片白
从不曾被篡改
两枚药片躺在他手心
像两个听话的孩子
他把白片命名为刀子
黑片呢,不妨叫做幽默
看完最后一个负面新闻
他突然将手机砸向电视
叫我爸爸
他对两枚药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