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散记(组诗)

2015-12-16 09:46李永普
躬耕 2015年1期
关键词:雨水

◆ 李永普

似水流年

一场大雪下过之后 行人们

把脚窝踩下去十公分 就等于

它把大地抬高十公分 这样的厚度

原本不可多得 如此一气呵成

让停留在暖冬没缓过神的孩子们

终于从茫然中退出来 找到

撒野的出口 他们在房前屋后

打雪仗堆雪人 用早晨八九点钟

太阳的朝气 用红红的脸颊

和眉心的热汗 营造属于他们自己的

超越十公分纯真喜悦的厚度

同样覆盖村外原野的雪

对于2013年漫漫长冬

及刚刚确立的马年春天

肯定姗姗来迟了 迟到并非

早退 久旱几近枯槁的麦子

看似面对白皑皑压身的重力

实则获得枯中泛青的甘霖

这时候 踩着咯吱声行走田野的人

看见麻雀白头翁半空飞翔的态势

和小村炊烟上升的高度一线持平

在它们下方 积雪和它可能

延伸的部分 不是寒意也不是水

而是比十公分厚多少倍的似水流年

无能为力的人

雨后 脚底的新泥 同时

又是用旧的三十年前的田埂

三十年后的胶底鞋 领着

不再闪电不再轻狂的中年

步入荒废已久的野地深处

一朵蒲公英 在我必经的间隙

报出灿然的黄 向怀旧的目光怀旧的慢

打开最早的春天 最早的野香

伴随春天野上来的心情

立场是在野的 方向是转角的

这时候 会有迎风奔跑的敞怀少年

在时间另一端 在近得比什么都远的

距离里 找到和野谷草一并逗留的动机

在那里 大肚子蝈蝈的鸣叫

是旧得不能再旧的 一支发亮的口哨

还有口哨里混杂的乌鸦葱辛辣味

也是旧得不能再旧的 四野空寂

一条中年正在使用的田埂

田埂拉拉扯扯的野地 把我的身体

走成零部件想拆换却又无能为力的人

花香

一棵杏树一朵接一朵开花了

它的主干挺立在东院墙外

出墙之嫌不沾边 倒是几丛细枝

不管我家是否有人去接它

凭着邪乎斜斜横进院里来

压得很低的花影伸手可及

让我看清红杏的红或红颜的红

只是衬底的花托与萼片那一部分

这样的红与花瓣花丝的白合成的尤物

谁都可以说是美或者美色

但是我说 杏花与美人有没可比性

好像不再是区分天才蠢材的问题

时下不少称得上美的 不是二奶

就是小三 不是蜜秘就是

与虎谋皮的反腐英雄 我只愿

与杏花和美产生联想的

是刚刚在手机上读到的 你的

一首诗 我不知道你是谁

不知道你在千山之中的哪一座山

万水之中的哪一道水湄 写下的

这首诗 反正诗在屏里 花在树上

一树杏花吐露的芬芳 足以

成全一首诗散发的香气

由落红想开去

几日恍惚之后 我家门前的桃花

说开败就开败了 它有没有开出

春天的愿望 有没有给汉语

打叉子的念头 我不知道

我站在树下 并不证明能改变什么

听说 有落红是被林妹妹埋葬过的

一处香冢一部书 如同桃花扇

桃园三结义 还有桃色绯闻

无论桃红落与不落 总被人世

闹腾得沸沸扬扬 而桃树是沉寂的

葬与不葬 回归泥土的红泥都是沉寂的

走向成熟的桃子及最后剩下的果核

也是沉寂的 我知道沉寂大宇宙小

在看不见的地下 在桃根可能伸展的地方

总有一些曾经的花梗花托花瓣花房们

总有一些我们称为黑的东西

沿着时间的临界点重新出发

像我们中学时代的早操 先是

立正稍息 接着齐步走一二一

五月

困顿是我们的 说来就来的五月

在春与夏的选择中五去五进一

泡桐花洋槐花 桐果槐荚

消失于烟雨里 苦楝花正粉

青杏青桃距成熟尚早 它们的

心情 由不花钱的水土阳光滋养

在枝头上赶路 尤显得从容不迫

野地的坟草 站得比麦子还高

证明野性有所抬头 卑微身世

就显得优越一些 成群的蝴蝶

因为地上的路是行人走的

就在空中开出属于自己的路

便于奔赴一场野萝卜花的盛宴

它们的身形很渺小 但很轻灵

以致于我们常把庄周晓梦梁祝幻影

系住系不住就想系在它们翅膀上

但是它们可能永远不知道 就在当天

遥远的阿富汗 雨中山体大面积滑坡

乌克兰动乱的枪声 仍在持续

它们甚至不知道 人世的闹剧

有多少善美 就有多少对应的丑恶

这个六月我不知该说什么

玉米花生芝麻种是种上了

重中之重在等雨 等待一场

足墒的甘霖普降下来 好将

大田稀稀落落的青苗补齐

小河干了三年 惟一没干的一滴

如果是水 该是谁在河床流下的眼泪

能飞的乡亲东南飞 能走的走西口

飞不走的或者捐钱重建土神的白龙庙

或者出资新修老外的洋教堂 便于

木雕泥像前 叩首是风调 跪拜是雨顺

但是雨没来 即使来了 湿不湿地皮

一溜烟溜掉 看来心诚与神灵无关

站在田头向南看 运河堤岸和高高的拱桥

尽收眼底 听说七月它就要试水

试与不试一川清流 注定要远去了

燕山脚下的皇城根 这个六月

我不知该说什么 秋天还远

路边杨树提前落叶很多 但是生命

仍因乡土之下含蓄的深根 主干挺立

枝叶婆娑着 和我走在同一时光里

七夕是谁的

七夕是谁的 停了一天的水仍在停

而电 从昨天晚上又开始断了

老人坐在户外的黑暗里 摇着蒲扇

孩子在地上凉席上哭闹不止

长年累月居住的家 在这个夏天

难再成家 而是烤箱蒸笼

要把活生生的祖孙二人 当成排骨

烤馒头蒸 老人忘记了这个夜晚叫七夕

喊渴哭热的孩子 更不知它是什么怪物

村外大田 处在更深处的黑暗里

白天看到的玉米由蔫到枯 大片大片

在风中倒伏 它们原由泥土搀扶而起

很快又把小命还给泥土 作为尘世

极其卑微的组成部分 它们

在抗旱抗暑中死于非命 绝没有谁

为其邀功请赏 只有老人在这个夜晚为此神伤 为此付出了痛苦的泪水

老人不知道 泪水和热汗混合的土腥味

在灯红酒绿的远方早已被斥为不屑

那儿黑夜不夜 天空高远得没有天河

没有鹊桥 地上人群 谁叫牛郎

就是傻帽 谁是织女 甚至被娼女耻笑

所有的爱恨情仇 不仅仅由王母一人主导

孔方兄作用越来越大 以致于孩子

被哄睡后 还在梦中叫嚷 奶奶给点钱

我要买娃哈哈 老人为孩子扇着风

一张夜色浸久了的脸 比黑还黑 无人照看

雨中看雨

雨中看雨 你由雨丝的微乎其微

转向它遍布乡间的稠密 以致于

织出的原野 烟锁雾障

把繁华和荒凉遮盖起来

把来路和去路隐藏下去

让扑朔迷离塞满你身体

满溢是另一种空吗 你不得而知

你只知道雨水从天上来 通过

别样的方式终将回到天上去

你从土中来 肉身要返还泥土中去

恍惚中 身后的春烟有你的前世

前方的春烟有你的来生

前世之前来生之后 何去何从

该找到什么样的你 你的什么样

该走在什么样的风里雨里

雨还在下 你在没有方向的

方向里 看见雨丝的方向被风

吹斜 但是它的身子一直努力地

向下再向下 那种细心的样子

是要把去年树上丢失的叶子

地上丢失的小草 重新找回

雨还在下

在秋天的雨水中道别 你从

门口躺着的门板上坐起 拉了

我的手 张张口什么也没说

只让眼眶 落下与天有别的雨水

我说别担心 父亲 儿子是你的

本钱 年轻是儿子的本钱

我要挣更多钱 治好

你多年的咳嗽与哮喘

一场暴雪以雨水的另类方式

狂泻在我跋涉两个多月的山中

土家山寨的下山路因齐腰深的积雪

由平常两小时摸爬整整一上午

山下板桥旅店 迎接我的是故乡

飞来的一纸电文 这纸电文

在我的手上 抖索成一片

鄂西南最大最心悸的雪片

汽车票换成船票 船票换成火车票

我赶回看你 父亲 死亡来得

比我乘坐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快

它提前透支了电文上的病危

一下子又用完了你一生的名字与雨水

跪倒在新坟前 空气在我之上

我在黑土之上 黑土在你之上

你在亲情笼罩的伤情之上

故乡的天空 横陈在没有雪的背景里

只有雨水被时光举起 那是我的泪水

做的 被晶莹包裹 被儿子的愧疚包裹

一颗又一颗 从我的二十三岁开始

自面颊滚落 二十六年了 这雨水

断断续续还在下 下在人世混浊的空气里

下在我们最初的黑土 最初的来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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