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英
[摘要]行吟诗人荷马广征博引,把当时在民间流传的短歌材料加工整理,结合希腊神话,写成《荷马史诗》,歌颂了古希腊民族的光荣史迹。他擅长使用以海洋文化为底蕴的隐喻,把战争和英雄放置在海洋这一古希腊人普遍熟悉的喻体里,使海洋现象和人类的战争行为组合起来,丰富了史诗的文学性。本文分析了史诗中相伴古希腊人生活的海浪、海船、燕鸥、海鱼以及捕鱼经历等海洋比喻,展现了生生不息的大海赋予史诗的宽宏的气势和不朽的艺术感染力。
[关键词]诗性隐喻;荷马史诗;希腊;海洋文化
中图分类号:1106
莱考夫和约翰逊认为隐喻性是我们日常概念体系的本质,隐喻是人们的认知、思维、经历、语言甚至行为的基础,是人类主要的、基本的生存方式。一个事物或概念与另一个事物或概念本来毫不相干,但通过隐喻思维可以在它们之间建立丰富的联系。这样,由隐喻性思维组成的概念系统就决定了我们眼中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并决定我们如何在世界上生活,如何与他人联系。据统计,日常语言中有70%来自于隐喻或隐喻概念。一方面,隐喻深深植根于我们的身体和文化经验,另一方面,它又反作用于我们的生活和文化。莱考夫和特纳在1989年出版的《超过冷静理性:诗性隐喻分析指南》中首次提出“诗性隐喻”的概念。“诗性隐喻”与常规隐喻的区别在于其创新性,作者从独特的视角发现两个事物间新颖的相似性。本文分析了“诗性隐喻”在《荷马史诗》中体现的想象力、发挥的审美功能和创造意境的功能。
古希腊人爱诗,诗乐文化发达。《荷马史诗》被誉为希腊文化的精华。行吟诗人荷马广征博引,把当时在民间流传的短歌材料加工整理,结合希腊神话,歌颂了古希腊民族的光荣史迹;并运用丰富的想象和隐喻手法,刻画了一个个形象鲜明、勇敢顽强的英雄形象。虽然《荷马史诗》著于遥远的公元前9世纪,诗人细腻瑰丽、朗朗上口的语言至今仍然生动地述说着大海般博大的希腊文化。荷马被后人尊为“欧洲诗歌之父”,被但丁称为“诗王”。
爱琴海湛蓝的洋面神秘深沉,海天一色的浩瀚广大,绵延曲折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海岛赋予了古希腊人大胆开放的想象和奇谲的诗意。一种语言的文化结构往往会带上作者所处地理环境特点的色彩。莱考夫和约翰逊用经验主义解释人类的认知与客观世界之间的关系,认为人类对自身和世界的理解来源于人类与环境和他人的不断的交流,隐喻思维可以在不同事物之间建立丰富的联系。荷马擅长使用以海洋文化为底蕴的隐喻,把战争和英雄放置在海洋这一古希腊人普遍熟悉的喻体里,使海洋现象和人类的战争行为组合起来,丰富了史诗的文学性。
因此,《荷马史诗》恢宏的气势和多彩的艺术魅力也部分归功于浪漫的爱琴海文化,它是哺育古希腊文明的母亲。海洋文化普遍具有开放性,冒险性与探索性,充满奇幻色彩,带来无尽的想象空间;而且与大海的搏击使海洋文化还具有勇敢征服的特色。
古代希腊被海洋所环抱,具有优越的航海条件。希腊东部有世界上最发达的海岸线、许多天然良港和岛屿,成为希腊世界海上航线的枢纽,为水手们提供航行途中的歇息地。地中海地区气候温和,多数时间风平浪静,宜于航海。另外,古希腊多山少平原,土地多有石块和沙砾,使耕地缺乏又贫瘠,限制了农业的发展,古希腊人难以获取足够的食物,所以他们必须向海洋争取。《奥德赛》第八卷96行荷马形容法伊阿基亚人是:“欢爱船桨的”。海船是大多数古希腊人生活中非常亲密的一部分。因此,古希腊从旧石器时代晚期起便开始发展航海业,进行大量贸易、殖民和文化交流的活动。航海业的发展大大拓展了古希腊人的生存空间,他们借助舟船之利发展商贸和殖民事业,开阔了眼界,创造了繁荣的经济和文明,也激发了古希腊人们勇于开拓、征服海洋的冒险精神和民族性格。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曾经这样描述他的民族:“我们环绕着大海而居,如同青蛙环绕着水塘。”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人进行了大规模的海外殖民运动,向西、北、南三个方向发展,共建立了139座以上的殖民城邦,使希腊同地中海周边的西亚北非及中欧和西欧地区连接起来。
航海业发达是希腊文明得以延续的关键因素,甚至是否善于造船和航海是古希腊不同城邦之间经济与文明差异的直接原因。《奥德赛》第九卷记载了库克洛佩斯人虽然具备很好的航海条件,但因有肥沃的良田不思發展航海业,如125-130行记载:“库克洛佩斯没有船首涂抹紫红的海船,亦无造船的工匠,在他们中间,为他们制作凳板坚固的航船,使他们得以驶访凡人栖居的每一个城邦局点,像别地的人们那样,互访,驾船穿走大海,使这座岛屿成为繁荣昌盛的地界”。可见库克洛佩斯人不会造船发展航海业注定了他们见识闭塞,所以没有创造出诗歌、舞蹈和体育竞技的文明。
大海强大、多变而凶猛,有时还给人类带来灾难,人在大海面前感到自身的渺小脆弱,为了生存,古希腊人必须熟悉海事,学会与大海勇敢搏击。希腊传说中的英雄人物都有远游的经历,或因战争,或因访问,或因杀人闯祸不得不外出求生,使他们在磨砺中更加成熟老练。从公元前492年开始、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希波战争中,擅长海战的希腊最终幸存下来,开始在爱琴海上称霸。如影片《300勇士:帝国崛起))再一次呈现了黑浪滔天中希腊的海上军队为了捍卫自由与波斯海军对抗的场景,最终雅典海军以少胜多获得全胜。
因此,航海业的发展奠定了古希腊文化的基石,海洋在古希腊人的思想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长诗所歌咏的是特洛伊战争和横行大海的故事,荷马创作了不少以海浪、海船、燕鸥以及鱼和捕鱼为主题的隐喻诗句,从诗行中依稀可见海洋文化的生动印记。
大海富于变化,徐徐吹送的清新海风使古希腊人看待这个世界时容易产生奇幻的想象。比如在《奥德赛》中诗人多处把海浪比作山脊,“跨越大海的脊背宽阔”(第三卷142行),“海浪涌起,高耸、浩大,宛如一面面峰脊”(第三卷290行),“在大海的宽阔的脊背上开航”(第四卷362行),“跨越大海宽阔的背肩”(第四卷560行)等。在其它地方还可以读到把“山峰”作为量词来形容海浪,如第五卷313行“一峰巨浪从高处砸落”,366行“裂地之神波塞冬,掀起一峰巨浪扑击”,402行“一峰巨浪,从大海里攀升,可怕,喷砸干实的陆基”,405行“一峰巨浪将他(奥德修斯)卷向粗皱的礁石,对他冲扑——其时,他的身骨会被砸碎,皮肤遭受裂破”。这些意象的表达简洁而摄人心魄,它们创作的背景无不与希腊的地理特点紧密相关。古希腊三面临海,古希腊半岛80%是山地,是全欧洲山岭最多的国家。在山地主宰的世界里,古希腊人自然会把海浪和山脊联系在一起,两者都是自然界里壮观的景象,具有开拓精神的古希腊人把穿越大海的驾船经验联想到翻山越岭的气概。
而当海上掀起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加上风吼雷鸣,这样的场面很容易和战争中的冲锋厮杀联系在一起。诗人荷马在《伊利亚特》第十一卷294-298行里这样描写特洛伊战争的场面:“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耳激战阿开亚兵众,催赶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像杀人的战神,自己则雄心勃勃,迈步在前列之中,投入拼搏,宛如一场突起的疾雨暴风,从高处扑袭,在黑蓝色的洋面掀起浪波翻腾”。特洛伊大王子亦为主将的赫克托耳是一位伟大的悲剧英雄,他知道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特洛伊终会失守,自己也将一去不复返,但他誓死卫国、义无反顾,带领特洛伊人冲锋陷阵。他对国家和人民的热爱,以及身为主将忠于职守的斗志使这场激战如海上风暴席卷有排山倒海之势。赫克托耳一连击杀了几位希腊联军的首领后,继续深入敌军腹地,在接下来的诗行304-309里写道:“此君杀了他们,达奈人的首领,随后扑向人马麇集之地,像西风卷起飞旋的狂飙,碎荡南风吹来白亮的云翳,掀起汹涌的波浪,借助强劲的风力,高耸的涛峰扑下,撞泼飞溅的水滴;就像这样,赫克托耳砍落片片人头,纷纷落地”。赫克托耳英勇冲锋陷阵、孤注一掷,使希腊军一时招架不住,用海浪翻腾的画面渲染了赫克托耳的一往无前的勇气。
诗人还以陆地驾驭马车比喻海上行船,在《奥德赛》第四卷707-709行写到:“他无须登上捷驶的海船,那是凡人踏海的马车,跨越苍茫的水滩”,就是基于当时古希腊人普遍有的驾车经验(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中包括比赛骑马和赛马车的运动项目)。相关的比喻还有《奥德赛》第十一卷125行:“造型美观的桨片,那是海船的翅膀”,也许诗人感到船员奋力划桨使大船乘风破浪,恰似海鸟展翅翱翔、掠过海面的情景。
《荷马史诗》中常提到燕鸥这种海鸟,它是优秀的飞行家,动物中的“飞远冠军”,可以不费力地从南极洲飞到遥远的北极洲地区,行程17600多公里。大部份燕鸥都会潜水捕鱼,并会先悬停一时。《奥德赛》第五卷50-54行:“他踏临皮厄里亚山脉,从晴亮的高空扑向大海,贴着浪尖疾行,像燕鸥搏击惊涛,穿飞荒漠大洋的骇浪,捕食游鱼,在咸水溅起的泡沫里振摇翅膀。赫耳墨斯跨越伏连的浪水,就象这样”,描写的是信使赫耳墨斯为执行宙斯的命令一路飞跑,如燕鸥极速飞翔。
在大海的语境中自然少不了鱼。生活在迈锡尼时代的古希腊人食鱼的消费量很大。诗人喜好用以鱼和捕鱼為内容的比喻。如《伊利亚特》第十六卷404-408行叙述帕特洛克洛斯击杀因害怕蜷缩在战车里的塞斯托耳的场景:“帕特洛克洛斯逼近出枪,捅入下颚的右边,在齿行之间穿过,然后将他挑勾起来,提过马车的杆道,像个渔人,在突兀的岩壁上稳坐,用渔线和闪亮的铜钩出水钓起神圣的海鲜一条”。《奥德赛》第十卷124-125行:“他们挑起船员,就像挑鱼一样,扛着带走,充作昏晦的餐享”,这里描写的是吃人的莱斯特鲁戈奈斯人攻击奥德修斯的船只和船员,被杀的船员被掳掠当作食物。这个鱼的隐喻也衬托出奥德修斯几番身置绝境,以机智和勇力与死亡较力而逃生的英雄形象,是一位饱经风霜、浴血奋战的尊贵战士。接着在126-132行叙述到奥德修斯面对食人的强敌,奋力拔出利剑,斩断绳缆,带出一些船员,在仅存之舟中冲出灾亡。《奥德赛))第十二卷251-254行记载当奥德修斯一行被斯库拉强袭,六名最豪强有力的船员被硬抢了去并手脚高悬、向奥德修斯哭喊不已,发出阵阵死亡前最后的呼唤,这个情景:“犹如一个渔人垂着修长的钓竿,置身突兀的岩壁,丢下诱饵,钓捕小鱼,沉下硬角,取自漫步草场的牛畜,入水,拎提起来,将鱼儿扔上岸基,蹦跳,挣扎巅挺”。以鱼喻战争中的弱方颇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使战斗的场景显得更加惨烈,生动地刻画了一场场毫不留情的杀戮。《奥德赛》第二十二卷是全书的高潮——奥德修斯在家中复仇,杀尽所有无耻地纠缠他妻子、挥霍他家财的求婚者。诗人在383-385行写到:“奥德修斯扫视家居,察看是否还有人活着,逃过乌黑的毁灭,之间他们全都躺着,倒在血泊和尘埃堆里,宛如渔人抓捕的海鲜,拢在多孔的网底”,在一场血淋淋的厮杀后奥德修斯扫视家中是否还有任何如漏网之鱼的求婚者,字里行间充满着他义愤填膺的复仇气焰。
奥德修斯也曾被比作章鱼。《奥德赛》第五卷430-435行:“如此,他躲过峰口,但激浪的回弹又将他逮获,扯开他的抓袍,将他远远地抛入水中。像一条章鱼,被强行拖出壁窝,吸盘上糊满厚厚的泥污,同此,他那粗壮的手掌与岩面粘触,被扯去表皮,巨浪将他淹没”。奥德修斯本来久经海上漂流而大难不死、见到眼前的陆地大喜不已,因海神波塞冬兴风作浪、阻拦他的归途,主人公突然又身陷狂浪不得不与死亡搏击。他像章鱼的吸盘竭尽其力抓住山岩,但还是被浪涛无情地抛去,在九死一生的险恶中任由海浪摆布摧残。
隐喻是荷马描写和创作的有效工具。《荷马史诗》中比喻的创意性运用是诗人语言艺术成功、作品垂青千古的重要原因。荷马一生足迹遍布在希腊的土地上,吟唱着质朴又情感澎湃的诗歌。甚至在成名后,他不改漂泊的生活方式。直到有一天,他感到死亡已近在咫尺,就要求水手们把他送到最近的海岸,他静坐在海滩上,面向初升的朝阳,直至生命结束。荷马一生热爱大海,大海焕发了他才思诤隋,相伴古希腊人生活的海浪、海船、燕鸥、海鱼以及捕鱼经历等丰富的海洋比喻随着诗人的笔端载入巨著。生生不息的大海赋予了史诗宽宏的气势和不朽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