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虹口(下)

2015-12-15 05:01孙建伟
东方剑 2015年10期
关键词:伯纳德石原次郎

◆ 孙建伟

生死虹口(下)

◆ 孙建伟

十二

知了在树上喊着热死了,热死了……无休无止。这种大面积的炎夏告白给人类制造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如果烦恼,它就是一种鼓噪,如果高兴,则是一种歌唱。所谓境由心生。据说雄性知了鸣叫的时候,硬管一样的嘴插入树干吮吸汁液,腹部的发音膜以每秒伸缩约一万次的频率产生声波,所以声音特别响亮。这种进食和发音器官两不耽误的运作模式,可以使这种昆虫长久持续地保持高亢的姿态。

这天,绿荫覆盖之下的汇山难民之家正举行着犹太安息日的重要典礼。

屋内的空气十分闷热,难民们一如既往地围着祈祷围巾,戴上无边便帽,心情复杂地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索罗维奇克拉比出现了,难民们顷刻安静下来。拉比神情安泰,穿得一丝不苟。他说道:

“我亲爱的同胞们,安息日今天开幕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上海所有的犹太组织代表都来到这里相聚一堂,隆重庆贺这个序幕的开始。安息日是犹太民族与上帝的立约,必须世代遵守。我们要感谢神的创造,感谢神在过去的六天里赐予我们的怜悯和恩典。神设立安息日,使我们转向天国,也使我们得以反思人生在世的源头和意义。回想遥远的年代,我们的先祖被劫掳到巴比伦,耶路撒冷成了一片废墟,圣殿和皇宫、城墙都被付之一炬。我们国破家亡,任人宰割。如今,历史又重现了这可怕的一幕,但我们从来就没有屈服过。隔离区设立以来,同胞们依然保持着足够的勇气面对困境。这就是安息日赐予我们的力量。安息日使我们永记故乡和上帝,使我们的灵魂复苏,保持道德和智慧的纯洁,不致堕落,使我们保持真正的犹太精神。当我们在安息日专注于神的时候,我们便会明白生活的秩序,让劳作和生活符合神的旨意。我们的难民同胞正在忍饥挨饿,遭受疾病的折磨。不幸的是,这种状态也许还将存在下去。所以,今天上海犹太难民组织联手为隔离区难民提供的免费会餐将是一个开始,以后还将继续下去。这是神的创造和拯救。让我们再次感谢安息日,感谢上帝。”

难民们面呈悦色,互相轻声道贺。伯纳德一家人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知了仍不知疲倦地叫着,在难民们听来,它们的声音摒弃了婉转和悠扬,变得直接而爽利。但他们并不知道,这种拥有两对坚硬翅脉的古老昆虫从幼体到蛹到最终飞翔,经历了如何艰难的生命蜕变。他们也不知道,在古代中国的葬礼中,人们把一个玉蝉放入死者口中以求庇护,其实寄托了复活和永生的愿望。也许,知了正在为他们歌唱。

出入隔离区越来越困难,石原次郎成了难民心中的变态狂。

连石原次郎自己都觉得他的变态正朝着不可遏制的方向发展。那个叫石原纯的老头对他们的关系讳莫如深,闪烁其词。高桥长官依然对他冷嘲热讽,没什么好脸色。他只能把这种越来越恶劣的情绪投掷到难民身上。但他最近发现的情况更让他发狂。好几次,有难民朝岗亭走过来,远远看到他站在那里,就掉头回转,连发泄的机会都不给他。于是他在镜子里照自己的脸,发现笑竟是如此艰难,如此难以忍受。他开始拧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咧开嘴,但是……这难道是笑吗?混蛋。混蛋。他连连抽自己的耳光。结果这张脸变得更加狰狞,一点都不想跟他妥协。

城市上空飞机引擎制造的轰鸣声越来越频繁,石原次郎发现高桥大佐也越来越烦躁。报纸上三天两头出现粗黑的大字标题——紧急重要通知,如何分辨空袭警报,如何理解旗语和灯语,飞机轰炸时的注意事项。诸如此类,反复刊登。某次空袭结束后,所有报纸都会发出千篇一律的公告:日前空袭警报拉响,系因美军飞机侦察,被日本空军侦知,美机仓皇逃遁。

有一天,高桥拿着一张报纸问石原次郎:“石原中尉,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还能呆多久?”

“报告大佐,我不知道。我毫不怀疑帝国军队的实力,山本大将连美军太平洋舰队都敢炸,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我也不怀疑,但是现在,山本大将已经殉国了。美军B-29轰炸机航速极快,而且在五万英尺的高空飞行,我们的雷电战机至今都没上天。我很担心啊。”

“大佐,我觉得用不着担心。美国人是虚张声势,制造紧张空气,我们在上海的空中防线固若金汤,不是都把他们赶跑了吗?”

“石原中尉,难得你还有如此信心,看来让你到这里来真是对极了。嗨,我听说,你在犹太难民那里都有了封号,他们叫你什么?”

“叫我犹太王。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哼,在隔离区,无论是谁,见了我就变得老实了。”

高桥突然笑了起来,“也有人叫你变态狂吧,当然,是私下里的。”

石原次郎狠狠地切着牙齿,“我知道这帮犹太佬恨我,因为我从来不给他们好脸色。大佐,你当时不是跟我说,要让他们都服我才是本事吗?我做到了。我就是要在犹太佬心里扎上一道铁丝网。”

“好,非常好。石原中尉,继续当你的犹太王吧。接下来,我们看看美国佬还能怎么干。”

美国人很快就干了。就在七月中旬一个潮湿闷热阴云密布的下午,连续七次空袭警报过后,炸弹开始在隔离区倾泻下来,然后爆炸。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涂在飞机上的“B-29”,不是一架,而是一个机群,呼啸而过。隔离区属战区内区域,B-29的目标是隐藏在隔离区内的一个日本海军电台,这个电台遥控着太平洋上的日本战舰。所以,当高桥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B-29”时,心就宕了一下,又宕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冲出了办公室。石原次郎的反应是神经质地对着机群破口大骂,似乎“B-29”都要听他的摆布。就在这时,“B-29”俯冲下来,把他逼到了一个角落里。他本能地抱住了头,虽然嘴里并没有停止。

一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立刻成了一片火海,那些简陋的住宅纷纷倒塌。弗兰克尔感到屋子剧烈地晃动,窗帘向一边倾斜,一块窗玻璃被震碎。他正准备即将赴伦敦的考试,心里装的全是考试的事,连爆炸声都不能使他分心。埃兹拉站在他身旁,大声喊道:“弗兰克尔快躲到床底下去。”弗兰克尔只是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以示拒绝。躺在床上的伯纳德这时缓缓说道:“顺其自然。老邵说过,我们命大。”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又一颗炸弹把房屋震裂了一道巨大的缝,然后整个一堵墙松松垮垮地震落下来,正是伯纳德那张床的位置。伯纳德想爬起来,但他的身体被那些震碎的瓦砾埋了起来,他大叫的同时,埃兹拉扑了上去,弗兰克尔也转身跨到那里,两个人拽着伯纳德往外面拉,伯纳德痛苦地扭着脸,他的腿被压断了。不远处又是一颗炸弹剧烈的爆炸声,伯纳德邻居的房屋像被无形的砍刀削去了半边,然后传出几声惨叫。一团正遭遇阻挡的火欢呼着掠过刚刚形成的残垣,携着炸弹的气浪蔓延到伯纳德家,火球在被震落的歪斜墙体上端一截木头上找到了驻足的地方,兴奋地跳着舞。埃兹拉的后背烧了起来,但她仍紧拽着伯纳德,弗兰克尔想去找水,很快发现这是徒劳。邵伯骞满头大汗闯进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幕,他捡起一把扇子去拍,火好像找到了一个玩伴,变得越来越调皮。邵伯骞脱下身上的汗衫对着火奋力抽打,火势渐渐萎缩,埃兹拉的衣服后背已经烧出了一个洞,裸露出被火舔舐过并夹杂着被抽打的青红色,皮肤已有灼伤。那团被压服下去的火在邵伯骞脸上涂上了烟熏的灰黑。邵伯骞打着赤膊推开埃兹拉,然后使劲把伯纳德从瓦砾里拽了出来。伯纳德被剧痛和虚弱压得几乎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力量,他喘着气,脑门和身体大量分泌着汗液,身体开始变冷。伯纳德,爸爸,老白……三个人用不同的称呼连续喊着伯纳德,伯纳德似乎想睁开眼睛,但没成功。他一直嗫嚅着。埃兹拉用手拨开伯纳德耷拉的眼皮,一放便无力地垂下了。她又开始拍打伯纳德的脸,仍是死灰一般。邵伯骞猛掐他的人中,伯纳德从鼻腔里微微呼出气来,邵伯骞感到这气明显是凉的。伯纳德的嘴又动了一下。弗兰克尔赶忙凑了上去,他听见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明……年……给我……生个……

一切归于静谧。埃兹拉再次拨开伯纳德的眼皮,反复喊着他的名字……即使她明白他再也不会回应她了。屋子另一边的墙体也开始有了坠落的迹象,邵伯骞说,快,赶快离开这里,房子要塌了。说着他拉着埃兹拉冲了出去,弗兰克尔刚跨出门,那边顷刻塌了下来。邵伯骞对两人说,快跟我走。望着塌陷的房屋,埃兹拉瘫倒在地。她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伯纳德还在里面,还在里面,他还在里面啊。邵伯骞和弗兰克尔都蹲下来,三人默默流着泪。邵伯骞说:“埃兹拉,人死不能复生,侬要想开点。此地十分危险,阿拉快离开吧。”弗兰克尔也说:“妈妈,听邵爸爸(结婚后,弗兰克尔把原来的邵伯伯改成了邵爸爸,邵伯骞也觉得很受用)的,我们快走吧。”埃兹拉被两人搀扶起来,艰难地迈着步子,好像不是自己的脚了。因为她的心丢在这间坍塌的房子里了。

十三

轰炸过去大约一个小时后,被撕扯得一片狼藉的隔离区开始出现五花八门的人员,他们试图救护伤者或者寻找死者。他们兴奋地发现原来彼此都似曾相识,有犹太难民,更多的是他们的上海邻居。难民的表现更为专业,他们中的不少人先前职业不乏医生和护士,所以上海邻居们就自愿为他们打下手。找到死者并不难,难的是发现还剩一口气的人。人们把布匹撕成碎条包扎那些仍在流着血的伤口,或者为死者洗去脸上的尘埃和血迹。当清点死伤人员超过了一千之后,渐渐不敢再数下去。

忽然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穿白大褂的人,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医药箱,非常惹眼。人们自觉为他让开一条路,然后找到一间没被炸塌的房间充当临时手术室。他的手法很熟练,但医药箱里的东西明显不足应付。他皱起了眉头,轻声用英语对周围人说:“等一下,我再回医院去取。”他把药箱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人们才发现这辆车上写的是日文。十几分钟后,白大褂带着一个更大的药箱回来,继续埋头他的施救。一会儿,白大褂就粘上了斑斑点点的灰尘、泥浆、血迹和污渍。因为他的口罩一直都没摘下,所以人们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的视觉仅仅局限于那些汩着鲜血或乌黑结痂的肉体和器官。房间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和手术器械的声音,这样的味道和声音分泌着生命的希望。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然后,一个日军军官走进了屋子。所有人都认识他,自称犹太王的变态狂石原次郎。“B-29”逼着他在角落里躲了半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隔离区已是一张被撕裂的巨大的黑色碎片。石原次郎嘴里骂着美国佬,抖落军服上的尘垢。他惊讶地发现,轰炸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职业情绪,即使是这张巨大的碎片,依然是他的领地。前面这一堆人围着干什么?让我过去看看。少迪斯奈,原来是个医生,做手术的医生。给谁做手术?他径直走到白大褂面前,问,who are you?白大褂头也不抬,继续他的操作。石原次郎又问了一次,对方全然不睬。石原次郎觉得自己成了白大褂眼睛里的空气,他在临时手术台边转着,忽然伸手一把扯下白大褂的口罩,啊,这不是在石原纯那里见到的那个人吗?他脑筋一下子别住了,他是个医生?

白大褂也是一惊,看了看来人,他很快反应过来,用日语说:“军官先生,请不要妨碍我给伤员手术。拜托了。”

“伤员,是谁?犹太佬吗?”

“医生从来不问伤者是谁,只要还有救,都要救。”白大褂是石原健一。他说着,重新戴上口罩,并向身边一位犹太护士伸出手,示意递给他手术剪刀。

石原次郎感到鼻孔里气息粗重,在这里,竟然有人对他如此轻蔑。他又转了起来,忽然停下来,指着石原健一:“我命令你停下来。立刻。”

石原健一理也不理,继续埋着头。

“八格!”石原次郎被激怒了。他一把从健一手中夺过手术刀,那把刀把刚刚缝合的伤口重又挑开,鲜血飙了出来,伤员揪心地喊出声来。健一也不示弱,他大声喊道:“混蛋,你这个混蛋,你这是在屠杀。”

“哼,犹太佬。不用我屠杀,他就得死。是美国人扔的炸弹,让他们来救吧。”

“混蛋。我再说一遍,你给我出去,别再妨碍我。否则,我会把此事报告皇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

这句话并未震慑石原次郎,却对他形成了一种反刺激。他冷笑着走到健一面前,说:“在我的地盘,你竟敢威胁我,不要说犹太佬,就是你,也得听我的。这里所有人都叫我石原次郎犹太王。你去宪兵司令部,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健一不想再跟次郎争执,向护士示意继续手术。但石原次郎把医药箱端了起来,然后狠狠摔在地上,一双脚使劲踩踏着。健一面呈紫色,脖子上青筋暴绽。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但终究没有成功,因为对面这个家伙正以挑逗加讽刺的神情看着他。健一突然捡起一把刀,冲向了次郎,次郎躲过,然后就扭住了健一的头。健一挣扎着,一只手肘顶着次郎,另一只手仍抓着刀,次郎一拧健一的手腕,刀就掉了。次郎狂放大笑:“你这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强壮的手臂把健一的脑袋勾成一个死角,“我告诉你,在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敢跟我说不,你竟敢跟我动刀。在这么多人面前坏了我的规矩,我可得好好教教你。”健一不能动弹,脑子却一点都没停下来,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家伙的对手,硬拼不行,只能默默地积蓄力量。少顷,健一悄悄抬脚反踹,猛蹬对方的膝盖半月板,他知道,这是一个软肋。次郎立刻松手蹲了下去。健一再捡起那把刀指着次郎的脸说:“你我是同胞,我不会杀你,我还要继续工作。否则就别怪我了。”就在这一瞬间,次郎突然迅疾夺过刀刺向健一的腹部,健一慢慢地仰天倒了下去。很快,他的白大褂上洇出了鲜红。石原次郎近在咫尺地看着,神情变得十分讶异。这时一个犹太难民突然喊了一句什么,石原次郎感到自己的身体立即被拳脚覆盖了。不一会儿,屋外响起一阵整齐的皮靴声。然后,高桥冲了进来,众人散开。高桥见趴在地上的石原次郎,踢了他一脚,让他起来,次郎扭着脸努力了一下,却未能如愿。高桥又踢了次郎一脚,然后清晰地看到了他头上沁出的豆大的汗珠。高桥就蹲下,把次郎的下巴抬起来,这是一张青红相间的脸,眼皮耷拉着,嘴角淌着血,高桥以一种鉴定某种器具的神态把这张脸向左右两边摆弄着,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令他满意的角度,次郎的头颈和下巴都被拉长到极限,这样更便于脸部的抽打。次郎咬着牙,从嘴里新冒出来的血又把原来的覆盖了一层,显得更加悦目。高桥打累了,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哨子猛吹了起来,屋外的士兵封锁了这间临时手术室。

因为失血过多,石原健一不治身亡。大日本皇军上海方面驻军司令按军法宣布对石原次郎执行死刑。石原次郎提出申诉,被驳回。执行前的一天,他要求去一趟乍浦路上的西本愿寺上海别院。他早就知道此地,也早就想来,但一直未能成行。现在,他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步一挪,他似乎听见了那个死在他刀下的人发出的笑声,那是一种嗤笑,使他惶惑而惊恐。高桥和一名宪兵紧跟在他的身后。石原次郎目光呆滞,眼睛里完全是空的。他曾经憧憬过自己战死沙场或者切腹之后成为寺里供奉的牌位之一,但是现在,他将以一种耻辱的方式结束生命,他还有资格到这里来吗?他不会受到那些阵亡官兵的唾骂吗?然而他终究不甘心。

高桥对他说过,他无需去祭拜战死的亡灵,那些牌位是天皇陛下的英灵忠魂,他是戴罪之身,杀的还是同胞,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医生。他去祭拜,会玷污了牌位。所以他只能站在寺门口,远距离地感受。越过缭绕的香火,他看到了一个老头。似曾相识的老头。真的是他吗?次郎仰着脖子,专注地往那个方向看,他担心那是幻觉,更担心老头会突然脱离他的视线。老头结束了他的仪式,回过头来了。两人的目光打了个照面。老头过来了。果真是他,石原纯。老头突然加快脚步到了他跟前,然后极其认真地看他的脸。老头似乎有点泄气,因为这张脸的青紫还未褪去,眼皮肿胀,这给老头带来了极大困惑。就在老头神情沮丧地要离开时,次郎突然说:“请问是石原纯先生吗?”

老头停下了,然后反问:“你是石原次郎?”

“是的,就是我。您是石原纯先生吗?”次郎的眼睛终于闪出一丝光来。

老头答非所问:“啊,真是你。”随后不由分说就在他脸上狂抽了一个巴掌,又是一个。次郎躲闪着。老头的手臂第三次抬起来的时候,高桥终于响亮地喊了一声,阻止了他。

“你是谁?”高桥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石原次郎。”他盯着高桥问,“他不是被处死刑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是石原纯先生吗,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可以告诉我你跟他的关系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你刚才打了他,对他使用了暴力,因此我可以拘捕你。我希望你对此作出解释。”

石原纯低下了头,痛苦万分。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老泪纵横:“我,我是他的父亲。”石原次郎这时大叫了一声,复又死寂一般。石原纯又指着次郎的脸:“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是谁吗?……”

石原纯又垂下了头,然后他听到了次郎的哭喊:“爸爸,爸爸,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承认?……他是谁?石原健一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你的,你的……哥哥……”石原纯艰难地挤出了这几个字。

次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浑身抽搐。

高桥看着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了。容不得他多思考,他的袖子被石原纯拽住了,老头睁着一双被泪水渍红的眼睛说:“长官,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恳求您向司令官阁下求情,留下他一条命吧。”

高桥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可怜的老头,想了想,他说:“石原先生,这是军法,恐怕司令官阁下也无能为力啊。”

次郎突然怪笑起来,声音十分瘆人,高桥厉声喝道:“石原中尉,这里是寺院。请冷静点。”

次郎置若罔闻,他慢慢站了起来,宕着一条膝盖肿胀的腿,唱起了九州老家的歌谣。他一边唱一边怪笑着,显得非常专注,好像这里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他的膝盖忽然又崴了一下,发出惊恐的大叫,像一扇突然折断的门板一样仰天倒了下去。

他继续唱着,眼睛朝天,目空一切……

石原纯和高桥蹲下去,看着这张青紫肿胀的脸,看着他呆滞的,连转都懒得转的眼球。石原纯摇着他,把他的脑袋抱起来,失声地喊,次郎,我的次郎……

石原次郎没有回应,依然哼着歌谣,依然眼珠朝天,死鱼一般。

他疯了。

十四

弗兰克尔至今还记得当时那个情形,在中国军队的监督下,日军士兵沮丧地拆除了隔离区的铁丝网。九月初的上海依然热浪袭人,士兵们的汗衫湿透了,散发着浓烈的酸味,还夹杂着来不及从战场上挥发的雄性荷尔蒙。之前在美军轰炸后的第三周,日军士兵荷枪实弹监督上海居民夜以继日地抢挖防空洞,以至于人行道变得千疮百孔,许多商店门口都被挖出硕大的深坑。天知道这些防空洞在空袭时能发挥什么作用。人们暗地里传播着来自英国广播公司的消息,美军潜艇和盟军飞机已在日本海岸附近投下了水雷,以切断日军战争物资补给。几天后,几乎所有的上海英文报纸都以醒目的字体头条转载了东京《每日新闻》报道:日本当地时间八月六日八时十五分,敌机侵入广岛市上空,投掷多枚炸弹,致使该市相当数量房屋被毁,多处起火。从这天开始,电台里几乎全是关于“小男孩”的消息。“小男孩”是那颗原子弹的代号,也是人类首次使用的核武器。它的任务是命中广岛,并使它从地图上彻底消失。“小男孩”的任务完成得堪称完美。仅仅三天之后,日本全国惊恐未消,另一座城市长崎也遭受冠名“胖子”的原子弹的毁灭性打击。承担这两次轰炸任务的就是曾经出现在虹口隔离区上空的“B29”,只不过机型更大。不日,日本昭和天皇裕仁黯然神伤地宣读了《终战诏书》。他要尽力维持一个帝国元首的尊严,但语调中的干涩和无奈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仓皇。成千上万的日本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聆听天皇陛下的“玉音放送”,却是这样一份冗长的投降书,不禁失声痛哭。隔着日本海的另一端,上海虹口区内的日本军人和日本居民开始撤离。石原次郎因为精神错乱被延缓执行死刑,但这并不能抵消他战俘的身份,就和他的上司高桥昌一起关押于战俘拘留所。石原纯花了整整几天时间才清理完他的所有财产家当,他离开的时候一步一回头,十分地不忍。他明白,这个在上海开拓了几十年的家族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他在这里获得了很多,但失去得更多。两个儿子一个成了战争和刑事双料犯人,只是因为疯癫才得以苟延。另一个成了一坨令人痛心的骨灰。

隔离区撤销了,却留下了一千七百余名犹太难民的遗骸。上海最大的难民组织中欧犹太协会圣葬社这些年来一直在为死难同胞操办葬礼。犹太葬礼尊重一切从简,但这一次为在美军轰炸中丧身的难民举行的葬礼却十分隆重。每个棺柩上都覆盖着鲜花,所有家属和送葬者唱着悲哀的圣歌。他们被安葬在倍开尔路(今惠民路)犹太人公墓。上海犹太人社团中的很多重要人物都参加了葬礼。这次集体葬礼结束后不久,又举行了纪念仪式。仪式就在伯纳德设计的新会堂举行,很多人想起了这位优秀设计者。人们唱完晚祷圣歌后全体起立,索罗维奇克拉比诵读经文和为逝者的特别祈祷。随后开始他激动人心的布道。他说到了隔离区,说到了上海虹口,还说到了丰德里,说到了这条弄堂的上海居民对难民的种种帮助。他说,比起我们那些没从纳粹德国逃出来的同胞,上海的犹太难民已足够幸运。埃兹拉抽泣起来,弗兰克尔和邵杏珍在她的两边搀扶着她。作为伯纳德的亲家和挚友,邵伯骞心里的痛苦无以复加。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人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眼泪水却越来越不值铜钿。所以他告诫自己不能在这里出洋相,要流也到家里去流。老白啊,老兄弟啊,我真想侬啊。站在他旁边的女儿明显感觉到爹爹在发抖。

接下来的一个月,邵伯骞在家里再次亲自缝制婚礼西装。这是一个事先的约定,隔离区解除之后,再为弗兰克尔和邵杏珍按照犹太习俗办一次教堂婚礼。

虽然伯纳德不在了,但邵伯骞还是决定为他做一套西服。但是他的手老是发抖,邵杏珍看着心疼,说:“爹爹,要么你歇几天再做吧。”

邵伯骞说:“歇几天辰光会来不及的。”他执着地拿起剪刀,但是双手还是发抖,他剪不下去了。他颓丧地把裁缝剪刀狠狠拍在裁衣板上,忽然他的右手五指摊开,左手握着剪刀举了起来。邵杏珍失声叫了起来:“爹爹,侬要做啥?”

邵伯骞把剪刀重重地戳在了裁衣板上,他心里很乱,厌恨自己不争气的手。见邵杏珍难过的样子,又有些不忍:“杏珍啊,侬讲爹爹是怎么啦,手这么抖下去,手艺会不会废掉?”

“爹爹,不是,侬心里还是放不下白先生。”邵杏珍随邵伯骞叫,既然爹爹叫他老白,她就叫他白先生,当面也这么叫。她接着说,“爹爹,侬要想开点。”

邵杏珍别过头去,十分难过。

一个秋风送凉的傍晚,弗兰克尔和邵杏珍的婚礼在新会堂举行。

主持仪式的犹太教教士手里举着一杯酒,宣布婚礼开始。

弗兰克尔头戴一顶蓝色小帽,黑色西服,白衬衫,纽扣一直扣到颈部,不系领带。埃兹拉戴着棕色绒线帽,这是邵杏珍的手艺,和那条披肩水平相当。埃兹拉爱不释手。邵杏珍穿着爹爹亲手缝制的白色婚纱,幸福满溢。虽然弗兰克尔和邵杏珍已经生活在一起,但在这个场合,他依然表现出一种特有的期待。邵伯骞带着邵杏珍走进会堂,然后把她交到他手中。教士朗诵祝福词后,一对新人喝下了第一杯祝福酒。弗兰克尔给邵杏珍戴上了结婚戒指,接着朗诵爱慕新娘的颂词。两人互相祈福。教士以七段婚礼经文祝福新人,夫妻两人再喝第二杯祝福酒。最后,弗兰克尔将一个玻璃酒杯打破的声音让邵伯骞眉头皱了一下,但看看身旁的埃兹拉和来宾们一点都没有紧张的意思。他后来才知道,此举是犹太教婚礼仪式一个赋予了特殊意义的结束桥段,提醒人们在欢乐的气氛中不忘当年祖先的圣殿被毁,犹太人被赶出家园流浪世界的苦难。

简短的婚礼仪式结束后,来宾们被邀请到汇山路(今霍山路)百老汇戏院楼顶的麦司考特屋顶花园参加结婚派对。对于众多居住在虹口的犹太人来说,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交际圈。在艰难中不放弃生活质量的追求,犹太人才得以在世界各地漂移和生存。每天晚上七点之后的屋顶花园就成了虹口犹太人的市面。人们换上自己最满意的服装来到这里,音乐演奏,咖啡蛋糕,跳舞,聊天。

现在,宾客们踏上屋顶花园,竟有恍若隔世之感。隔离区隔离了人身自由,也使屋顶花园变得无声无息的死寂。人们只能在夜空中把孤独的眼神投向那个曾经带来快乐的地方。

大提琴奏出了一段沉郁厚重的旋律。来过屋顶花园的犹太人都知道,这是一支小型乐队,领衔的是约阿希姆兄弟。这对兄弟来自莱茵河畔的科隆,一位是作曲家,一位是科隆室内乐团首席大提琴手,因为他们的犹太身份辗转逃到上海避难。他们联袂演出的室内音乐会曾是那座城市的艺术盛事。为了谋生,两个人白天打工,晚上回到他们的主业,在咖啡馆或者舞厅拉琴,凌晨三四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窄小的住所,一间亭子间。亭子间主人是一个上海本地人,坚持不要他们的租金。他说他喜欢音乐,与他们兄弟结识就是他与音乐的缘分。所以兄弟俩一直认为,这个窄小的栖身空间一定是上帝赐予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安全港,这个上海人就是他们的恩人。

琴声变得欢快,弗兰克尔和邵杏珍切开蛋糕,分送众人。人们再次为他们祝福,然后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一九四六年的这个深秋之夜,皓月当空,云淡风轻。街上再也不见日本人再也不闻枪炮之声,一切重归安宁。犹太人还在虹口。

人群散去,弗兰克尔和邵杏珍静默地站在深夜凛冽的秋风中,向倍开尔路公墓遥祭。那里躺着他们的亲人,伯纳德先生,一位来自奥地利的犹太建筑师。他把作品留在了故土,也留在了上海,他也将在这片土地上长眠。

战争结束了,苦苦等待着亲人们的犹太难民获得的消息令他们震骇,超过六百万犹太人在纳粹集中营死于大屠杀。中欧犹太协会天天挤满了前来寻找亲人的难民们。

埃兹拉不敢去问。这个毛骨悚然的数字一直缠着她,六百万,六百万……血淋淋白森森的梦魇。她的亲人都在哪里,她不敢想象他们还幸存着,但她却不想知道,伯纳德刚刚离去,她承受得了吗?

弗兰克尔已经从中欧犹太协会获知了真相。早在1942年,当年失踪的祖父母和舅舅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惨遭毒杀。他不敢告诉母亲。不久以前,他拿到了圣约翰大学的毕业文凭,即将离开上海赴伦敦参加高级剑桥考试。

1948年初,邵杏珍在公济医院产下一个女婴,取名莎拉。这是弗兰克尔和邵杏珍离别时的约定。如果是男孩,就叫以色列,女孩就叫莎拉。当年,纳粹德国为了清除犹太人,强令犹太男性名字中间必须加上以色列,女性则加上莎拉。许多犹太人为了逃避灾难隐姓埋名,然而犹太难民在他们的逃亡目的地上海,重新找到了尊严。为了铭记耻辱,他们可以自豪地宣告,我是犹太人。邵伯骞为外孙女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邵岚馨。岚就是弗兰克尔,馨就是杏珍。他说这样两家都照顾到了,大家不吃亏。这样好不好?邵杏珍说,好,爹爹,我晓得侬做生意一向一碗水端平。有道理。邵伯骞眼睛一抬,这是当然。不过侬勿要搞错,这桩事体不是生意,是情意。两代人的情意。等我外孙女大了,侬拿这段故事告诉伊,伊就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这桩事体了。

十五

弗兰克尔从神学院毕业,然后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园——建国不久的以色列,成为一名拉比,还兼着一所大学的哲学教授。

一直以来,弗兰克尔和邵杏珍保持着两周一次的通信频率,但到了1950年代,通信突然被阻断了。

邵伯骞被宣布为小业主后不久,他原先的房子住进了三个家庭,他只能同女儿和外孙女住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

埃兹拉至今没有去问过亲人们的下落,她情愿这样,留着仅存的一丝希望,哪怕是自欺欺人。现在更让她揪心的是弗兰克尔。快两年了,没见着他一封信,而他的妻子她的儿媳,尽管很忙,仍然坚持着两周一次的执着书写,尽管只是在纸上与他交流。邵杏珍早已成为一名律师,对女性来说这是一个凤毛麟角的职业。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埃兹拉突然问莎拉:“莎拉,你愿不愿意和奶奶一起到你爸爸那儿去?”

莎拉看着奶奶,一双大眼睛瞪了半天,竟然没反应过来。

莎拉刚上小学,她见过爸爸的照片,也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小朋友都说她长得像外国人,妈妈不是外国人,那爸爸是外国人吗?奶奶说爸爸是犹太人,可妈妈坚持说爸爸是跟你一样的上海人。爸爸在以色列,他会来找我们的。莎拉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就去找外公做裁判。外公听到她的问题老是打哈哈,不说奶奶对还是妈妈对,反而让她自己猜。莎拉就更糊涂了。外公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最疼她。奶奶不常来,来了总是说小孩子就是自己长大的,邵先生你别老是护着她。为这个问题他们有时会发生一点争执,外公发急了就说,我就是护着她。我至今都在后悔当初没护着老白……奶奶听了这话转身就走,外公就狠抽自己,连说自己是臭嘴巴臭嘴巴。莎拉问过外公老白是谁,外公一声不响,沉默着,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头。

外公这时就说:“莎拉,跟奶奶去看看你爸爸吧。”

莎拉又把眼睛转向妈妈。她觉得应该听妈妈的。

邵杏珍只顾自己吃饭。事情突然就来了,她从没想过,所以有点不知所措。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努力咽下一口饭,觉得噎着了。然后她问莎拉:“你想去吗?”

莎拉不响。莎拉自己也不知道想不想去,所以她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嗨!”埃兹拉叹了一声。她有点伤感。但又一想,是不是对莎拉太突然了,慢慢来吧。她抚了抚莎拉的肩胛,说,“莎拉,什么时候想去了,就跟奶奶说。好吗?”

莎拉点了点头。

这以后,莎拉变得有点沉默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一直没跟奶奶说这句话,因为她怕见不到妈妈和外公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开不了这个口。她想,等到她长大了,就可以和外公、奶奶和妈妈一起去找爸爸,那样就谁都不缺了。

可惜,没等到莎拉长大,就到了“三年困难”时期。

这天晚上,埃兹拉非常奢侈地吃了邵杏珍给她做的六十六岁生日饭。邵杏珍告诉她,按照本地习俗,父母过六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由女儿把一块肉切成大小均等的六十六块,红焖烂熟后覆盖于蒸熟的糯米饭上,请父母享用,并要一次吃完。邵杏珍用的是政府专为犹太居民提供的牛肉。埃兹拉很激动,她没想到在这个生日还有儿媳妇这份厚礼,况且眼下的生活如此困难。记忆中的上一次吃肉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她拿起筷子搛起第一块肉时,莎拉正好放学回家,埃兹拉看着发育不良的莎拉,放下了筷子。莎拉闻到肉香,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但她什么都没说,马上就到靠窗的桌上伏案读书去了。埃兹拉用眼神佐以手势告诉邵杏珍,她要把这碗饭分一半给莎拉,但是邵杏珍用更坚硬的眼神把她的想法顶了回去,那意思很明白,这是给父母的,绝对不可。埃兹拉无话可说,开始慢慢咽下这顿平生第一次的生日佳肴。

当晚,是否带莎拉去以色列的问题再次提到她的三个长辈的议事日程中。使他们游移不定的是,因为封闭,弗兰克尔的情况完全不知,以色列的情况也是完全不知。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老人带着一个还不具备劳动能力的孩子如何生活。后来邵伯骞说:“埃兹拉先去,如果找到弗兰克尔而且他还有养活两个人的基本条件,再来接莎拉也不迟。”三人达成了共识。

1960年初冬,埃兹拉终于离开了她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上海。之前几天,一家四口特地到南京东路的王开照相馆去拍了照。她没有多少行李,那顶绒线帽戴在头上,那张全家照放在贴身的衣服内袋里。那天一早,埃兹拉拥抱了莎拉很久很久,然后摘下自己的一双耳环给她留作纪念,目送她背着书包的纤细背影走到弄口,直到看不见为止。惆怅无限。

邵伯骞和邵杏珍一直把她送到十六铺码头,三人十分不舍。埃兹拉拥着邵杏珍说:“杏珍,妈妈一定会找到弗兰克尔把他交还给你。”邵杏珍只是默默点头,不说话。邵伯骞对埃兹拉说:“埃兹拉,不管侬到哪里,如果蹲不下去,侬就回来。侬只要记牢,上海虹口丰德里的大门永远向侬敞开。”

埃兹拉用手帕擦拭着咸涩的泪水,说:“邵先生,我记得的,我也是上海犹太人。要不是去找弗兰克尔,我是不会走的。当初我认为我们只是这里的过客,但是现在,我真正明白了伯纳德说的话。他一直想做个真正的上海人,终归没有做成功。”

“在我心里,他早就是上海人了。侬放心,我会照顾好老白的。”

他们谁都不会想到,埃兹拉这一去,音讯中断竟又是三十余年。

十六

埃兹拉回国后才知道她是最晚离开中国的犹太人之一。现在,弗兰克尔生活稳定,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拉比,还在一所大学讲授哲学。但是他们再也无法获知有关中国的消息。埃兹拉一直在后悔对邵杏珍把弗兰克尔交还给她的许诺。弗兰克尔不高兴,但也毫无办法。他去过外交部,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还在上海,还带去了她们的照片,他说他要去找他们,但官员无奈地表示无法向他提供任何帮助。

1992年,弗兰克尔在中以建交后的第一个春天以学者身份访问上海。尽管年逾七十,他依然精神矍铄。早在行前两个月,他就连续写过两封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埃兹拉颤抖着青筋凸起的双手把那顶绒线帽交到他手里,反复念叨那几句话,邵先生和杏珍见了这个就会想起我的。我当时答应过杏珍,把你交还给她,可是你们一直不能见面,我闭不上眼睛啊。弗兰克尔叫母亲放心,他一定会找到他们。

出了虹桥机场,弗兰克尔就叫了一辆出租,说了句“虹口丰德里”。司机一愣,怎么说话的这个老外上海话这么标准。司机不知道丰德里,就说虹口大得很,丰德里是啥地方?弗兰克尔看着司机,一拍脑袋,啊呀,怪我,没讲清楚。丰德里在舟山路。我年轻辰光就住了伊面了。司机惊讶地说,原来老先生是老上海啊。弗兰克尔爽朗地笑了,那是当然。

一路上,弗兰克尔看着飞驰而过的建筑,连连感叹,不认得了,不认得了。一直到司机说,老先生,舟山路到了。他才醒过来似的,格愣了一下。然后又听司机说,我哪能寻不到丰德里。老先生你记错了吧。弗兰克尔没应答,他在专注地睃巡。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他对司机说,先生,我下来自己慢慢找吧,总会找到的。交关麻烦侬。司机连说不麻烦不麻烦,老先生侬走好。弗兰克尔拿出在机场买的上海市区地图仔细看起来,然后就在这里慢慢寻觅记忆中的痕迹,直到那一片红灰相间砖砌的房子进入他的视野,他不动了。他思索着应该从哪一条弄堂里进去,那些石刻的字迹模糊的“××里”还能告诉他多少信息,或者根本已经不复存在。他走过了好几条弄堂,还是没有找到当年凿刻在石头门檐上的“丰德里”三个字。现在他站在一条弄堂的尽头,那里有几间杂乱无章的房子,顶部盖着沾满尘垢肮脏不堪的塑料毡子,下面是他那时候就见识过的煤球炉,还有马桶,还有墙角繁衍着霉潮的气息。此情此景把他当年的嗅觉完全勾连起来了。弗兰克尔确认这就是他岳父邵爸爸的房子。这条弄堂一定就是丰德里。

杏珍啊,侬在哪里,在哪里呢?弄堂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啊,哪能寻侬呢?

弗兰克尔只能寻求以色列驻华使馆的帮助。

将近七十的邵杏珍才刚刚歇下来。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她的经历近乎怪异。在一个红彤彤的充满火药味的世界,律师这个职业简直逆天。然后在一片高亢嘹亮的批判声中消失了,好像从未留下过痕迹。邵杏珍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很快教育也濒临消失。邵杏珍茫然若失地打量着周围的时候,又被差遣到其他行业。由于小业主家庭出身和本人海外婚姻关系的双料黑色背景,她不敢有半点违拗,但终于还是被揪出来,清理出革命队伍。这样她就有了另一个称谓,叫作阶级异己分子。从那时起,她一波接着一波迎接着各种形式的思想和行为的监督改造。父亲在病入膏肓之中再次经历了抄家后撒手而去。她真想步父亲后尘离开这个世界,但想起远在安徽农村插队的莎拉,最终没有横下这颗心。待到荒唐终结,秩序恢复,她最初的职业由逆天毁灭到逆袭成功,她已经接近退休了。她心无旁骛,倾注全力弥补失去的岁月,成了这座城市享有盛誉的几位职业律师之一。她没想到,人生暮年却绽出了青春一般的华丽。父亲平反了,虽然已在九泉之下,但毕竟可以告慰老人家了。莎拉也回来了。她从十几平方米的小屋搬进了尚属稀少的公寓。尽管父亲当年的老房子至今还被别人占着,无法归还,她也不想再埋怨什么了。将近而立之年的莎拉经过连续两年努力考上了大学生物系。

一对被时光阻隔了四十余年的夫妻在他们的古稀之年重新团圆。邵杏珍把那些没寄出的信一封封拿出来,竟有厚厚一叠。弗兰克尔急切地把它们一封封打开,像一个考古学家发现珍藏多年的宝藏那样充满了欣喜。后来他久久抱着那些信,好像抱着一团滚烫撩人的青春火焰。邵杏珍说从丰德里搬出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因为怕想起往事。公公的生命终结于弄堂,他们俩就在弄堂口分的手,婆婆从弄堂离开了,邵伯骞永远地走了,莎拉走出弄堂去了安徽。那些事像一串纷乱黯淡的碎片,撕扯着她的人生,她没有能力去改变,只能选择逃避。但弗兰克尔说,这条弄堂曾经给了他们一家生命,给了他未来的起点,还给了他一辈子的爱情。两颗花白的头颅紧紧靠在一起,就像当年伯纳德与埃兹拉在摩西会堂的重逢。

莎拉有过一段仅仅五年的短暂婚姻,正上高一的儿子罗青由她一手带大。也许是基因赋予了她承受艰辛的能力,她并不抱怨生活。现在,在她年逾四十的时候终于相见生父,心里的喜悦是无法抑制的。虽然他已经满头银丝,须髯全白,但这张面孔里藏着自己朝思暮想寻找的身世,找到了真相的莎拉有理由高兴。

恰逢清明时节,一家人祖孙三代先去了青浦的墓地。倍开尔路公墓早已改建为公园。按照邵伯骞生前的意愿,他和伯纳德继续作伴。在弗兰克尔的坚持下,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一次来到丰德里。正拎着篮头买菜回家的老邻居谢阿姨认出了邵杏珍。谢阿姨是跟邵杏珍一起长大的小姊妹。她热络地挽着邵杏珍的胳膊,说:“杏珍啊,侬有多少日脚没有回来啦,大家想侬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弗兰克尔,“是侬老头子吧,我记得他叫弗兰……”

邵杏珍接过话去:“弗兰克尔。侬还记得啊?”

谢阿姨夸张地拍了一下她:“哪能不记得?伊额辰光侬在弄堂里办酒水,多少闹猛啊,阿拉一道来闹洞房的。啥人不记得?哎,这个是莎拉对吧?旁边男小人是侬外孙?啧啧,挺括,卖相真好。杏珍侬真好福气啊。来,到阿拉屋里厢坐一歇。”

“大清老早的,太麻烦侬啦。阿拉随便转转蛮好。”

谢阿姨又拍她一下:“啊呀,啥麻烦,十多年,不对,几十年不碰头了,一定要去坐坐的。哎,杏珍,阿拉屋里门面房现在也开店了,卖点心。儿子当老板,我帮伊收账。生意好得很。”

“那太好了。一定要去看看。”

一行人从后门进入谢阿姨家,迎面是一段很陡的楼梯。莎拉和罗青想要搀着弗兰克尔,但他说,不要紧,我老早三日两头走的,晓得的,晓得的。他走得很稳当,邵杏珍和谢阿姨都跷起大拇指,身板还是这么挺括。到了楼上,弗兰克尔才发现房间逼仄,光线昏暗,家具拥挤着。一台显像管电视机和一台冰箱非常引人注目,但它们摆放得毫无章法。不过,在这样一个空间,也只能这样了。

十七

特拉维夫。接到弗兰克尔的电话后,埃兹拉就坐在阳台上等着了。她已经九十五岁高龄,除了生理意义上的衰老之外,并无特别的疾病困扰。昨天保姆把房间打理了两次,但她还是皱眉头,忍不住自言自语,要是我现在还能做,一定要再来一遍。一定的。保姆咂咂嘴,也不敢反驳。在埃兹拉看来,就要见到阔别三十几年的儿媳,孙女,哦,还有重外孙呢。即使再隆重也不为过。

但是,弗兰克尔说他们中午就应该到了,现在已经是下午二点了,怎么还没到啊。她重复地问保姆这个问题,保姆告诉她,询问过机场,飞机误点了。她又自言自语,误点,误点。真麻烦。

她抱怨时,门铃响了。保姆打开可视门铃,埃兹拉叫道,让我看看。视屏里的弗兰克尔说,妈妈,我们回来啦。埃兹拉笑了。她按下了打开键。

一进门,邵杏珍和莎拉都愣了一下,然后她们一起把埃兹拉抱住了。一边,弗兰克尔抱住了他的外孙。

邵杏珍发现,房间的布置没有她想象中的异国情调,却像回到了当年。中国瓷器,八仙桌,大衣橱镜子玻璃上贴着剪纸,活脱脱一个中式房间。弗兰克尔说,妈妈回来后,经常去家具市场上淘货,看到喜欢的就买回来。她说,这些都是爸爸喜欢的东西。那个梳妆台,是请木匠定做的。邵杏珍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三个小镜框,镜框里的照片邵杏珍都见过,泛着淡淡的黄色。一张是伯纳德一家在上海团聚时的留影,另一张是她和弗兰克尔在新会堂的结婚照,还有一张就是埃兹拉回以色列之前的四人合影。

弗兰克尔邵杏珍一起拿着照片,久久凝视,然后又给了莎拉和罗青。他们看得有些贪婪,泛黄的色泽穿越了半个世纪,人祸天灾,家族艰辛。

埃兹拉颤巍巍地戴上绒线帽,说:“杏珍啊,侬看,我外出的时候还戴着这顶帽子。”邵杏珍有点哽咽:“妈妈,侬给我织的绒线披肩我一直藏着,可是,前些年是不敢披出去的,只好在家里偷偷地披一披,过过瘾头。”埃兹拉叹了口气:“可惜邵先生给我做的那件旗袍我穿不下了。这条旗袍真是,真是弹,弹……哎呀,我想不起来了。”弗兰克尔说:“妈妈,叫弹眼落睛。”埃兹拉立即眼睛发亮:“是呀,弹眼落睛。我当时穿上这件旗袍,人家都讲赞啊,赞啊。”

埃兹拉和邵杏珍对视了一下,然后说:“好,好。不过,一定要藏好,要传代的。”

罗青对莎拉说:“妈妈,传给我。”

“对,传给侬,传给侬。”众人异口同声。

吃饭的时候,埃兹拉拿出了一套清一色的筷子,筷子上部镶着精美的京剧脸谱,连弗兰克尔都惊奇地端详着。埃兹拉说:“这是当年大富翁麦齐逊先生送给伯纳德的礼物,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但是这里找不到中国碗,否则就成双成对啦。”

莎拉在以色列注册了一家公司,以自己的专业能力结合传统中医研制营养素开发生产。罗青高中毕业后去了以色列,几年后以这家颇具规模的食品生物科技跨国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身份回到上海。

特拉维夫“前中国居民协会”会长弗兰克尔在他八十岁生日那天出版了一本书,该书真实记录了侥幸逃离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的惨痛经历和犹太难民在上海的生活。他在扉页中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母亲,我的中国岳父,还有我的中国妻子、我的女儿和外孙。他的叙述并不止于描述苦难,而意在探讨如何走出阴影,寻找生活的意义。而后,他又担任了由十五个国家二百多名成员组成的上海犹太社团中心拉比,往返于特拉维夫和上海。每次到上海,弗兰克尔的第一站雷打不动,丰德里,那是他心目中的圣地。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夏天,八十多岁的弗兰克尔在摩西会堂陈列室看到了自己六十年前的中国签证和身份证复制品,他久久凝视着,长长的胡须都抖动起来。要不是泪腺干涩,他一定会控制不住的。第二天,他赶往北京西路上的上海犹太社团中心,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上海犹太人”汇聚。那天下午,一场盛夏时节的倾盆大雨在沉闷和厚重的云团孕育之下如约而至,一位来自美国的幸存者后人伴着酣畅的暴雨朗读了她父亲在集中营里写下的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人群中渐渐有了零星的啜泣。

弗兰克尔拉比把他的书分发众人,说起昨天不期而遇的惊喜,他仍然难抑激动。静默了一会儿,他开始布道,略显苍老的嗓音中含着遒劲:“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窗外,雨后的天空湛蓝如洗。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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