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书

2015-12-15 05:01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5年10期
关键词:花蕊梨花油菜花

◆ 鲍尔吉·原野

鲜花书

◆ 鲍尔吉·原野

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

四月,春草如在显影剂里刚刚露出一点轮廓,还没形成势力,梨花已经开放。

梨花以花瓣试探天气,摊开瓷器似的白花瓣。而红花在六月之后才露头,红在炎热里不容易凋谢。

梨花瓣单薄后仰,像小女孩用手黏在褐色的枝上,四五瓣围成一朵花。只有豆芽十分之一粗细的花蕊戴着小黄帽,像杂技演员躺地上用脚蹬坛子。

春草埋伏在旧年的枯叶里,弄不清是转世还是新生。春草在边边角角偷着绿,枯叶掩护它们朝山坡潜行。草芽走在树下抬头看梨花,盼花瓣落下来,闻闻香味。

梨花为山川安神,它的白晰似乎只为曲水流觞调琴。梨花的情操不归于西洋乐,也不是维瓦尔第的《春天》,它性近古琴,一音复余音,抚弄流水幽咽。春云那么淡,像贴上去的云母片,与梨花般配。

北方的四月还在萧索,旷野见不到闹意。最闹的虫子还没来,明晃晃的野花也没开始闹,更见不到青蛙。梨花在静寂时分出场,如演员提前十年站到台上。梨花由此意态淡然,不像演出,像给自己排练。水袖略略挥一下,唱词只在心里默默念过。山上的梨花,比所有的草木更像远望,等消息。它引来了春天,却还在等春。鸟儿斜飞过来不落,仿佛不相信梨花的真实。没有飞蝶翩翩,怎么能叫真花?

梨花、杏花是土地的第一张信笺,字迹还模糊。土地手里还没有青草的墨水、红花的墨水。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跟人画国画正相反。古人称“墨分五色”,这是对松烟的黑而言。天地最推重的墨色是白,不是留白是留黑。白墨的淡远比台静农的白梅更悠长,不枯、不涩、不焦,笔笔都是润。天地的浓墨是大地的青草,一皴一川,闭着眼睛用笔扫就可以,不必太工。而梨花由天工仔细点染而来,连工带写。画杏花的时候,稍带一点胭脂,一点点就够了,让它留一些雨水浇过的淡粉。

我来树下,伸手想摸一下却不知摸什么。花瓣嫩不可摸,而树干比我还老。站在树下,略微可与梨花相比的是两鬓的白发。发白不及梨花美,但我们俩都白在了上边。我发觉第一根白发时,认为珍贵,拔下夹在一本书里。如今头上的白发太好找了,用手摸,都感到白发抚我。

头发白不算什么怪事,比脱发好得多。我不染发,听凭上帝的意思。哪个人的白发不与他的面容眼神相配?全配。人之衰老,从混浊的虹膜、松驰的背肌、手的皮肤、耳朵形状、嗓音、指甲、吃完饭剔牙的动作、颈皱纹、腹部脂肪、走路的姿态和眼神里流露无遗,染什么头?染发师只管染黑这些头发,上帝掌管其他的一切。我与梨花共白头。

花的启蒙

我家住南箭亭子那会儿,园子里种花。从小对颜色的认识来自花。

我们南箭亭子家家有菜园,栅栏是红松劈柴板子,鱼鳞的一面向外,中间铁丝勒着,透过缝隙,看见各家的花。

东边有木材厂,电锯“呜呜”地把红松原木的外皮锯下来,带一些木质。这是劈柴,做栅栏,也烧火。

初夏,塞外的小城一点点开花,柳絮先飘过了。井台的积冰全化掉,比冬天矮了两尺。南箭亭子家属院的街道鱼刺形,主干横伸十几个胡同。夏天,面朝哪个胡同都见小孩玩耍,觊觎和蠢蠢欲动,直至连砖缝里都挤入夜色。

上午八点钟,花还不上班。九点半,它们在阳光三十五度角的照射下亮相。太阳不到场,花根本稀得开。花开,挂着清凉的露水。和它们的叶子比,花瓣太不一般了,比任何材料都娇嫩。

南箭亭子家家都栽牵牛花。牵牛花属旋花科,花冠由紫过渡到蓝,其色阶是检验色盲的好工具。虞美人为罂粟科,红花挂白边儿。三四瓣花开着,背后十几瓣拥簇。石竹花,如同化了妆的罂粟花,五个瓣,红有白边儿。康乃馨也是石竹科,和罂粟很相像,但花蕊被包着,色调朴素。罂粟,艺高人胆大。其他植物没它那么大的毒,也没那么艳、那么浪。罂粟使我后来觉得它像跳弗拉明戈的西班牙娘们儿,裙边层层叠叠。这朵花边上应该有吉他,响板,有人手握两只高跟鞋,蹲着用鞋跟在石板上敲。朋友听我说花的科属,问:“有保卫科吗?我爸属于保卫科。”箭亭子大院还有紫茉莉,它是草花,有点像牵牛。其艳丽蓝乎紫乎,让人说不清,晕了。指出花的色彩是冒险的一件事,所谓紫,只是人类发明的粗糙的说法而已。如果天下有“紫色”的话,有无数种紫,在花中能看出却说不出。植物世界的红、黄、蓝、白之间从来都是水乳交融,它们有亲戚,或者说,植物——是些不纯洁的守夜人。一朵白色的花,仔细看,有微弱的红色已进入。几乎所有的红色中都进驻了蓝,明白了吧?

每个夏季,花朵训练了我对色彩的认知,特别是色彩的明度,或称锐度。花代表着整个自然界的明度。

我对颜色的第二度认知来自草原。草原展现天空的无穷色彩,包含了所有的色阶。城里居住的人,听了这个估计会糊涂——天空有红色、橙色、绿(是的,绿)色吗?有。

我写过,草原雨前的天空有“海带色的浓云”,这是天空的绿色。雨来了,云从铅灰中脱出靛青,空气夹杂腥味,连云彩都会绿,像草坑里的水。早晨,早于太阳出山的轻云,如果晴天,它们浅橙色,薄薄的。如果有雾,日出前的东天红如炼钢炉,像火焰一样彤红正大。而草原的蓝天应了一句话:晴空如洗。洗得什么东西都没了,云彩和其他的杂色都被甩干,只剩下蓝。天上大片的蓝覆盖在地下大片的绿上,清楚准确。上帝造物的时候不拖泥带水,也没时间雕琢。这种背景下,人的活动十分微末。如果从山顶看一个人在草原上骑马走,和蚂蚁的速度差不多,只是一个骑在另一个上面。人盖的小小的房子,房子冒着断断续续的炊烟,人走出房子无端地转一圈儿又回到房子里。人太微末了,所以草原上的人们脸上带着谦恭。在草原看天看地,说人要“改天换地”,真是愚不可及。

我童蒙时代的色彩观第三次受到启示是见到钱。第一次见到钱在几岁、什么情境?属实应该牢记,然而忘了。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呵呵(学网络上的话),自从见了它——也可以写成“自从见了伊”,一辈子都在和伊打交道,躲都躲不开,爱之恨之都无损伊的光焰。我不知有没有从生到死没见过钱的人,他一定纯洁或古怪。我第一次见到钱,就觉得好看,而且没学坏。

最早见到的壹分钱纸币,牙黄质地,褐色油墨印刷。贰分钱纸币为蓝调子。我沉醉于伍分钱的色调,像鱼缸烂水草那种绮靡之绿,苔色。“伍”字为隶书。隶书可写出人间各式各样的情感,张黑女碑、张猛龙碑俱如此。这个“伍”的字体像南汉宸所书,南是人行第一任行长。字没有于右任的“伍”写得茁壮,但比于右任富贵。壹、贰、伍分钱为我童年私有资金,每日观之。“观之”时,发现纸币最好看是底纹。其他的大钱,如壹、贰、伍、拾圆,见虽见过,惊鸿一瞥而已。

刚刚拥有分值纸钞的时候,我姐教我用《人民画报》的铜版纸叠钱夹。一共叠了六个钱夹,两侧衣袋鼓鼓囊囊,只有四个钱包有钱。我获得一张伍分纸币之后装入最美的钱夹——画面为蓝色的大海和细如拐杖的灰色的舰艇高射炮管。我上街,走几步打开钱夹看一看伍分币,浓绿,财富之绿荫。再走几步,拿出来在阳光下晃一晃。那次,我心里只想着钱,头撞到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为木制,刷沥青。撞就撞了,没什么事儿。最离奇的,是我走着走着撞到了墙上。我走路和墙平行,头怎么能撞墙呢?钱可通神,果真不假。

伸长脖子的喇叭

站在图里古山顶往下看,除了那块像钓鱼翁似的孤石,全是绿草。油绿的草叶昨晚被雨水冲刷过,草叶向下倒伏,像一个滑梯。下了山,一片白桦林挡住了去路,好像讨要买路钱。

桦树单株、两三株长在一起,树干清洁纤秀,站在一起有如羞怯。大自然多么神奇,松树幼小也透出苍老,榆树让人想到风雨,而白桦树如纤纤少女。在这样的树边应该拉手风琴,或把手绢掏出来系在树上。我还想跟树一起跑——白桦像是会跑的树。

穿过白桦树——我用手掌在树身一一滑过——来到少郎河边。河水轻松流过,仿佛是克孜勒城边的安吉拉河。安吉拉河从贝加尔湖流出,流向堆满灰色云朵的北西伯利亚。我在河的南岸做过一个小敖包,是用捡来的白石头堆起的。在蒙古大地,人们会捡石头添加它,增加福气。

河水里传出来泥土味,这是头两天下雨带来的气味。河水显出比白云游得还快,超过了天上的云影。大块的水如切不开的青玉,透出青黑的肌理。河水转弯处,倒映着图里古山的侧影,像是石崖饮水。

河边开满野百合花。这片滩地从山坡缓冲下来,现在开满了花。野百合、老鸹眼、矢车菊都开在这里,好像地毯刚从河里洗完摊在这儿晾晒。花里面最妖娆的是野百合花,开放最盛时,它们的花瓣卷曲到后面,像杂技演员练习弯腰叼手绢。野百合有红花、黄花和白花。我觉得白色的野百合花还没开完,等待变成红色或黄色,花蕊已先期变红。一些白花的花心透出黄晕,有的透出绿晕,探出金色花蕊的红百合花最耀眼。

野百合花半开之际像伸长脖子的唱机喇叭,百代唱片的标识即如此。那么,这儿奏响音乐才对。花蕊里传出转速很慢的老唱片的声音——《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这是苏格兰古老的民歌,也是情歌。从野百合花的喇叭里传出来的都应该是情歌,还有《都塔儿和玛丽亚》和《燕子》。《燕子》是一首多好的哈萨克民歌啊,哈萨克斯坦为什么不把它当作国歌呢?它旋律的结构如巴赫的音乐那么精致,像水晶魔方,有三成的忧伤,但被辽阔冲淡了。

野百合啊,野百合。这是我在心里对野百合说的话,第二句和第一句重合,因此算一句。看到这么活泼的、跳跃的、鲜艳的花,不说点啥不好,说也不知说啥。见到一位真正漂亮的姑娘时,你能说啥呢?说不出来啥,只能说漂亮啊漂亮,跟没说一样。据说,人见到美或置身爱情中,大脑额叶的判断功能被屏蔽,要等到六个月后才恢复。我蹲下,用手捧着花朵,像捧着泉水。松开手,野百合花得意洋洋地晃头。我轻轻地走出这片野百合花的领地——一个人站在花里面显得太高,衣服跟花比显得不自然,而人的五官显得奇怪,不如花朵之没五官,人的手脚也不妖娆。我慢慢退出去,脚别踩到这些天使。

一群鸟飞了过来,飞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也许它们刚才就在那里,被我吓跑了。它们落在野百合开花的地方,蝴蝶拍着不中用的翅膀跟着飞过去。那里是野花、小鸟和蝴蝶谈恋爱的地方,生灵在此会合。花朵和鸟羽的鲜艳都是因为爱,“天地之大德谓之生”。它们没有房子和婚介,天地为庐,风中野合。

花草比人更合天道

金银花是忍冬科植物开的花。花刚开白色,过几天转成金黄,得名金银花。花入药,治肿痛瘰疬。此花比治病更好的是它的名——金银花,两样好东西都在它身上。

金银花开起来,花瓣别在背后,像收拢翅膀的鸟儿在气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纷纷扬扬探出来,像一帮小瘦人跳转圈舞。金银花是藤本植物,花开一片,上下成堆。花开三五日,有花皎白、有花晕黄,金银全来了。并不是黄花在白花里穿插,是它们在“变”。起初都是银花,而后全成了金花,又有新的白花开放。一朵花扮两种角色。在中药里,它又叫双花。

我在上饶看到此花,留连难舍。我喜欢它开花时的“闹”,金银花的花瓣弯到身后,像一帮人光膀子练武,衣服下摆掖在裤子里,衣袖拖到了地上。当然,金银花更像少女。少女不练武。假如每支花蕊是一位女孩子,花树就是一处少女的集市。花蕊白嫩的细长身子戴一个小小的黄帽,所有的花蕊都戴着小黄帽。她们在花座上探身、后仰,像隔着一条河往对方身上洒水。的确,金银花活泼的花蕊吸引了我,它们比别的花蕊更天真。花蕊上没有眼睛和嘴,但分明在乐,乐得前仰后合。一丛忍冬,开出上百朵金银花,千只花蕊出来嬉戏,让人赞叹。

金银花善变,由银花变成金花,尽管金银只是人对它的比喻。人把自己认识的好东西送给了忍冬的花朵。银变金不是枯萎,是蜕变,由皎洁而灿然。万物无时不变,天道可以谓之道,即在变。昼明夜暗,阴晴互转。大地从青翠到覆雪,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在变。人也在变,在变中获生。不变的人犹如不流的河,慢慢臭了。血液、肌肉、骨骼拼着命争氧气、争蛋白质,然后争着把废料踢出去。但人对此没感觉,若有感觉,显然太过打扰了。人觉着自己没变,一如旧日,其实你早已不是你——当然也不是别人——是另一个你,顶着原来的名字,兜揣原来的身份证。但你真跟过去告别了,时时都在告别。人们身上没长花,如有花开,花会告诉人——荣枯不过在眼前。植物和动物有着很大的不同。人和花一样,问题不在变没变,而在怎么变。如果花去美容,割双眼皮、去皱纹眉,花园就成了假货集中营。不知谁是花,谁不是花。但花草比人更合天道,去留无意,一派自然。

银花在枝头挺立。天边的群山苍翠,山谷里装满白云。银花如一个盼望上学的孩子,眺望远处的山路。金花有一点疲倦了,侧卧在叶子上休息。它从银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过的时光。中医称黄为正色,主阳,用流行的话叫正能量。金花没见过黄金,因而只主阳不主贵,但清热。银花像雪花一片片堆在枝上。雪落在五月,太早了。再过两天,雪片似的银花也会变成金花。大自然性格果绝,办什么事情都不拖泥带水。

颜色从花上流淌

除了月亮,找不到比油菜花更黄的颜色。油菜花像一壶发酵过分的酒倒在方形的池里,让蝴蝶醉得飞不稳。油菜花盛开的地上没有向日葵,它融化了所有的黄。

大自然知道绘画补色的道理,油菜花让天空更蓝,蓝得像漆,像没有一丝波纹的海。蓝天在油菜花的映衬下十分平静,让白云走路发不出一丝声音。

油菜花的色调让游客兴奋,除了照相,他们不知还应该做些什么。如果没发明照相机,人在油菜花地手脚都没地方放。他们不会像蝴蝶那样挑剔地翻飞,又不会像蜜蜂那样歌唱。人在油菜花地抚不平驿动的心,他们在油菜花前站着、蹲着、商量,除了照相还能做什么呢?人被油菜花感动了,说不出这种感动,只好照相。

人被色彩感动,验证了莫奈的信念:仅仅是色彩就可以感动人,线条并不重要。大脑神经学至今没有发现人被色彩感动的机理。粉色的杏花是冰雪消融之后的娇嫩,是大地回春的婴儿。这一种粉让人眩晕,如超现实主义的云。人在粉色面前反应迟钝,被这么密的花瓣搅乱心思,为落在脏土上的花瓣珍惜,粉色让人不知所措。青草的绿令人安稳,草和庄稼如果不绿,大地仿佛成不了家园。绿色让泥土的褐色显出一点亮调子,露出泥土的生机。

色彩是大自然对人的恩泽之一。春天给人送来的希望首先从色彩开始。花所包含的活力不在它的质地,更在它鲜艳的色彩。人除了用粮食和水喂饱自己之外,还离不开色彩的哺育。白云的白、蓝天的蓝、青草的青,是人的眼睛乃至心灵的粮食,色彩对人生的意义无法代替。

油菜花的金黄相当于色彩的舞蹈。它在旋转、在燃烧,只是眼睛说不出这些感受,甘心做它的俘虏。人的目光当过大海的俘虏,当过白雪的俘虏,当过桃花的俘虏。一个饥饿者饱餐色彩,而后心安。

油菜典雅的黄花比红色还热烈,颜色从花上流淌遍地,它像大地的新娘。油菜花的金黄让人感到人类印染业、印刷业与画家手中的颜料虽鲜艳但没有生命力。

油菜花是大地的音乐,包括合唱与铜管乐齐奏。它喂饱了无数眼睛之后再用菜籽榨油。到油菜花地里徜徉,最羡慕那些昆虫。蜜蜂最值得做的事就是一头栽进油菜花里,半个月都不要出来,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油菜花更好的宫殿了。

欲开又拢婴儿手

早上,山麓的凉意近秋。石头砌的池子里温泉的汤水蒸发白雾;蝉声织出一片比雾气更密的网,尾音拉得很长,似有倦意。

我在池子边上跑步,迎着空气中温泉的硫磺味,绕过桥,面临一大片荷花。

荷花长于绿琉璃似的瓷花盆里,沉在一尺多深的水里。这样,它们就不必被人们说成是出污泥而不染了,这一片水塘没污泥。花盆小,荷花开得也小,一朵朵只有拳头大;比洗脸盆大的荷花更玲珑可心。

我坐在鹅卵石上看清晨的荷花,目光几与花瓣齐。未经意间,觉得荷花像欲开又拢的婴儿的手。花比婴儿的手大些,但其红肥圆拢都像婴儿的手掌。怪不得佛菩萨喜欢安坐在荷花里,花瓣如一个个手印。手指拈出不同的手印,代表修道人不同的心意。荷花的手印无外喻示美,或开示美。其美红白相间,美而圆满。这么大一朵荷花竟被细茎孤零零地举着,高出水面很多,显出卓然不群。这枝细茎举得也好,不偏不倚刚好举在荷花的中间。因此,说荷花如一个灯盏也算贴切。花心是一截莲蓬,可作灯盏里的蜡烛,只是没火苗而已。现在是早上,不必有火苗。

我起身接着跑,沉迷花草消磨意志。顺一条汽车路往山上跑,过玉米地,见松鼠上树、鸭子下河,绕过一片苹果树林下山。从高处再看这片荷花,如见一队迎亲的队伍:荷花骑马坐轿,在一片绿叶的拥簇下,涉江而来。我觉得红花、圆叶、绿叶都是民间故事的题材,仿佛荷花比别的花更有故事,要不然,荷花怎么会骑马坐轿?它高高在上,左顾右盼都是涟漪。老百姓发明了荷花仙子之说,月季比它更艳丽,也未配仙名。

陆地上的花长在泥土里,花边上还有青草、树木,还有爬来爬去的蚂蚁。而荷花的背景干净,只有水。水如一面镜子,映衬荷花娴静。风把水面吹起皱纹,荷花因而多情。它在风中微微俯仰,似颌首、似含笑,最似欲言又止,姑且如此罢。

其实荷花颜色很艳,算是桃红。我猜这种颜色并非出自荷花本意,是上帝指定的颜色。其他的花配上这种颜色会显出俗,人穿荷花色的衣服会极俗,而荷花却不俗。一来它的艳红有白色在下面托衬,二来水面实为暗调子,显出它新鲜,甚至童稚。它如婴儿般的手掌即有童稚意趣。画荷花是文人画的主要题材,源头是八大山人朱耷。数不清的画家仰慕八大,心摹手追,但画出来就俗。荷这种东西容易画出败意,不鲜灵。从技法说,中国画的看家本领——皴法在画荷中基本用不上。传递荷花精神,关键看画者能不能掌握骨法用法。好笔法笔笔是中锋,苍润鲜明,这是功夫,也是境界。用晕染一类手段画荷只算刚入门。

发稿编辑/姬鸿霞

猜你喜欢
花蕊梨花油菜花
梨花美
一只白蝴蝶
梨花艳清明
从油菜花田里穿过的雨
藏在花蕊里的童年
油菜花开
梨花之歌
采 蜜
放大40倍的花蕊
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