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漏洞
◆ 清 寒
1
“再张大点。”女医生居高临下,语气不容反驳。
甘勇哪是听别人呵斥的主儿,眼下却要由着个丫头片子呼来喝去。女人在甘勇眼中只分两种,丫头片子和老娘们儿。她们之间的分水岭跟年龄无关,完全以甘勇觉着顺不顺眼界定。丫头片子听上去带有小轻蔑,但比起老娘们儿表意中的大厌恶,简直算得上昵称了。当然无论小轻蔑还是大厌恶,突出的是甘勇的强势。然而此刻,强势与甘勇绝缘了。
灯光照下来,甘勇很卖力地张着嘴,女医生却并不满意。这令惯于张着大嘴叫嚷的甘勇蓦然生出力不从心的感觉。可他不能翻脸,那颗该死的牙,十几天前疼得钻心,带得半个脑袋连同眼珠子像要炸裂。一颗牙齿而已,闹起病来居然如此撕心裂肺、比刀伤尤甚,是甘勇始料不及的。
女医生手到病除,经过治疗,那颗牙就消停了。情况看起来OK,女医生却声音平板,好像面对一截木头似的说,只是开髓引流了,彻底治愈得牙髓失活后做根管治疗。
甘勇问什么叫根管治疗,女医生连眼皮也不抬,唰唰唰写完门诊病历本,推到甘勇面前,对女实习生说叫下一位吧。甘勇哪受过这样的冷遇,何况院务处处长就陪在身边。女医生完全不吃这一套,倒是院务处长谦卑之至,招呼男实习生向甘勇做了详细解释。
院务处长曾讨好地说下次换个医生,甘勇说不用。司机也曾小心翼翼地问甘勇要不要换家医院,甘勇也说不用。司机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时候甘勇的目光落到了车窗外,神情复杂难辨。司机赶忙闭紧嘴巴。也许,老板的征服欲又上来了?对于一个将整座城市踏在脚下的人来说,绝不容忍谁的眼神或态度凌驾于他之上。可是以甘勇的身份,跟这么个连小人物都算不上的牙科医生斤斤计较实在犯不上。倘若她确实惹恼了他,只消拨一个电话,保管让女医生从医院卷铺盖滚蛋,甚至人间蒸发。司机猜不透甘勇的心思。
这是根管治疗第三次。
女医生对甘勇的态度犀利,但对工作非常认真。除了牙齿,女医生的眼中别无他物。那可真是双漂亮的眼睛,让人不禁联想到晨星,亮得干净、明澈,还有那么点清凉、孤远。倘使这样一双眼睛关注的不是牙齿会怎样?倘使这样一双眼睛的所有者不是冷冰冰的医生会怎样?倘使这样一双眼睛脉脉含情起来会怎样?倘使这样一双眼睛恰好有着与之匹配的鼻子和嘴巴会怎样?它们……司机突然热切地希望女医生摘掉口罩,呈现出完整的五官。司机一厢情愿地希望着,女医生完全专注于甘勇的牙齿。
真是可惜啊,这么漂亮的眼睛浪费在一颗坏掉的牙齿上。司机想着,掉转开目光,发现甘勇正愣愣地盯着女医生的眼睛。有那么一瞬,甘勇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具张着大嘴的木雕。
“您看这样行吗?”女实习生将根充材料递到女医生面前问。
“太稠了。”女医生瞥了一眼,不满地说,继而扬起下巴,看了看女实习生,又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诊室问,“常德还没来?”
“来了,又出去了。”
女医生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严厉地说:“重新调。掌握准比例。”
“要不……还是等常德吧?”女实习生显现出几许畏惧。
“你们是同期的,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女医生克制了下情绪,说,“用点心,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就要独立面对患者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灵巧的手,麻利的操作,根充材料调好,女医生坐回到治疗椅上。一个男实习生急匆匆走进诊室,对站在门边的司机说:“想抽烟去吸烟区。”
司机愣了一下,乐不得地溜出了门。
男实习生凑到女医生身边,小声说:“龙老师,有您电话。”
女医生没动地方。
“好像是幼儿园打来的。”
听男实习生这么说,女医生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
“我来。您去接电话。”
甘勇的神情说明,作为当事人,他对男实习生的建议并不赞同。碍于嘴张着,甘勇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他的做法非但没有博得女医生的同情,反而促使女医生干脆地将治疗盘交到男实习生手上。
“嘴张好。”男实习生坐到治疗椅上,朝甘勇礼貌地笑笑,戴上口罩说,“放心。我能弄得跟老师一样好。”
甘勇忍耐了这个结果。男实习生模样清俊,但甘勇对男人不感兴趣。他半闭上眼,鼻孔喷出的气息粗壮有力。
女实习生说:“常德,你干嘛去了?刚才龙老师乱发脾气呢。”
男实习生说:“是你又闯祸了吧?”
“不就是根充糊剂没调好吗?至于那么凶神恶煞?”女实习生阴阳怪气地说,“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姓龙了,龙颜大怒,气囊转世投胎。”
“程越越,你的嘴也太刻薄了。”
“怎么叫我刻薄,她就是气性大吗?除了你,她瞧谁都不顺眼,知道大家怎么说她?心理变态的老……”
“行了!赶紧去领些一次性治疗盘吧。”
2
庄海一直盯着甘勇。
剧方舟坠楼身亡一案,表面看不出可疑。上亿投资失败,如此惨痛的现实足以令投资者万念俱灰,用自杀的方式来个一了百了。但剧方舟的投资跟甘勇有关,从警方掌握的现有资料看,剧方舟是被甘勇拖下水的无疑。澳新商业圈是市政府参与的重点经济开发项目,但立项之初便漏洞百出,占地与市政规划冲突,招标存在暗箱操作,承建手续不全,建材质量不合标等等。主抓经济工作的副市长廖从江因涉嫌贪腐被查,项目建设随之叫停。主投资人甘勇在廖从江被查前金蝉脱壳,将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剧方舟。经侦支队的调查结果是法律文书方面找不出任何漏洞,但有一个疑点,就是前财务总监岑全失踪,后法医物证鉴定中心通过DNA数据库比对,证实了云南边陲小镇的一具无名男尸为岑全。云南警方提供的死者尸解报告显示,岑全死于利器伤,且尸体经过掩埋处理。如果不是连日暴雨,尸体很可能长埋土下。
岑全跟甘勇的关系非同一般。三十多年前,岑全的父亲岑一彪和甘勇号称北郊双雄,带着一帮社会闲散人员成立了所谓兄弟会,名义上靠替人讨债谋取报酬,实际上带有黑社会性质。只要有人付钱,干的事远不止讨债那么简单。据传当年几起杀人案皆与岑一彪和甘勇有染,却因证据不足,成为悬案。后来兄弟会解散,岑一彪和甘勇改做正行,卖起了建材。有过刀尖上讨生活的经历,岑一彪和甘勇冲劲儿十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远达集团声名鹊起,业务面越铺越宽。据传五年前因为一个女人,岑一彪、甘勇两人反目并分道扬镳。事后不久岑一彪出车祸,成了植物人。甘勇尽弃前嫌,这么多年,是他支付高额医疗费用维持着岑一彪的生命。甘勇未婚,亦无子女,对岑一彪的儿子岑全视如己出。岑全在公司俨然就是少东家,主掌财务大权。集团重大项目的资金调配均由岑全全权负责。澳新商业圈项目叫停,岑全随即失踪。岑全失踪后,甘勇并未主动报案。同期,岑一彪因呼吸衰竭宣告死亡。如果不是庄海及时赶到殡仪馆提取检材,岑一彪的尸体一旦火化,岑全的尸体便无法进行确切的DNA亲缘认定。
这些迹象似乎说明了些问题,但甘勇做事滴水不漏,警方发现的疑点还不能形成指控甘勇的直接证据。对于岑全的失踪和被害,甘勇言之凿凿。首先岑全是成年人,来去无需向任何人通报,包括他这个义父。其次岑全去云南并非受集团委派,说明此行是岑全的个人计划,与集团无关。同时,甘勇表现出了应有的悲伤,恳请公安部门全力破案。
物证鉴定中心对剧方舟坠楼的现场进行过全面勘查,没有发现谋杀的直接证据,当然这并不表示剧方舟接手澳新商业圈项目不是出于被骗或被迫。法律文书内容虽无漏洞,可签署时间距离廖从江出事并不算长。剧方舟怎么说也算商界里数一数二的名流,事前难道就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
两条人命!刑侦理所当然介入了案件,围绕甘勇的侦查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内里却是紧锣密鼓。经侦支队那边对廖从江一案的侦办也在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人和事被牵带出来。庄海相信,就算甘勇神通广大,这次也难以从这张浮出水面的、庞杂的权钱交易的大网中全身而退。只要甘勇露出马脚,围捕狐狸的时机就到了。当然,如果被甘勇先一步嗅出危险,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潜逃。所以庄海一直盯着这只狐狸。
3
糟糕情绪似乎跟电话有关。女医生自从接了电话回到诊室,就坐在诊疗桌前默不作声。那双漂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云,致使整个诊室处于低气压状态。
实习生常德说:“龙老师,治疗完毕,您要不要检查一下?”
女医生摆了摆手,眼中的阴云固执地罩在桌面上,及至甘勇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女医生依旧无动于衷。
甘勇很不爽地咳了咳。程越越偷偷朝女医生翻着眼皮,不是口罩挡着,她高撇的弯如镰刀的嘴角会闪烁出更锋利的敌意。
常德将门诊病历本推到女医生面前说:“给您。”这是一种委婉的提示。
女医生回过神儿来,抬眼看了看常德说:“你写吧。我签字。”
常德说:“好的。”
甘勇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女医生佯装没听见,整理起了桌子上的东西,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针锋相对。医务处长所言非虚,这个丫头片子还真是各色,越是关系越生冷。甘勇见过不畏权贵的,没见过女医生这么视权贵如仇敌的。
还是常德及时缓和了尴尬局面,态度友好地说:“看您自己的意思,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不用来了。想做冠,两周后再来。”他将写好的病历本再次推到女医生面前,并细心地递上签字笔。女医生唰唰签好名字,继续歪头整理东西。
还是常德将门诊病历本交给甘勇说:“注意事项都写在上面,请收好。有问题随诊。”
甘勇对医嘱内容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病历本上的签名——龙音。
丫头片子有个好听的名字,还有那双眼睛……甘勇想着,试图捕捉那双漂亮的眼睛,它们却躲藏在垂着的眼睑和浓密的睫毛下不肯出来了。
甘勇的身影出现在诊室门口,走廊东头,站在阳台上抽烟的司机赶紧掐灭手上的烟,屁颠屁颠跑过来,哈腰叫声“甘总”。甘勇一言未发,面沉似水,整理整理袖口,大步向外走。司机人跟在甘勇屁股后面,胳膊却伸到前面拨挡着走廊里的人,嘴上叫着“让让!让让!”
两人走至拐角,甘勇忽然收住脚步,转回头。庄海没有改变步速,神态自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甘勇说“在皇马订个位子,明晚的”。
司机说:“明晚?您不是要参加慈善拍卖会吗?”
“哦……”甘勇略一犹豫说,“那就回头吧。”
从电梯出来,庄海知道不能再跟了。甘勇的确是来看病的,但他神情里有种不安。那种不安找不到对应的具体事由,来自人的潜意识,像海底两万里的神奇声波,飘忽、恍然,会令当事人无端陷入断片状态。
“断片状态”,有一次闲聊欧阳楠就是这样形容的。庄海觉得这个形容既生动又准确,比干巴巴的学术用语精彩百倍。甘勇就正处在那种来自潜意识的不安中,并因此出现了“断片状态”。
4
聪葱幼儿园名义上叫幼儿园,实为一所特殊机构,向弱智儿童提供有偿照顾。
叫彬彬的四岁男孩头缠纱布,歪在床上玩弄一只黄色皮球,简单枯燥的玩具对于男孩彬彬来说犹如神秘的潘多拉盒子。他用拳头笨拙地拍打皮球,神情紧张而又兴奋。简单至极的动作,对于彬彬来说成了超难的技巧。他每拍打到一次,嘴里便发出怪异的叫声,同时从嘴里出来的还有源源不断的口水。彬彬的前胸被大片暗红色血迹和口水涂染得肮脏不堪。
保育员说彬彬的外衣是早晨刚换的。对此,龙音有所怀疑,刚换的衣服怎么可能脏到后背上?可龙音无力反驳。保育员会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因为彬彬滚到了地上。四五个保育员要照顾三十几个孩子,肯定无法面面俱到。“而这些小鬼,”保育员总是特意选用一种亲昵的称谓让提出质疑的家长自惭形秽,“跟一般孩子不一样!”她会着重强调一般两字,并用更为有力的口吻说出不一样三个字,接着,还会抛出“难道不是吗?”的反问。无论多生气的家长都会被反问弄得理屈词穷。这是家长们的软肋,跟“一般”孩子“不一样”的“小鬼们”,做出多么不一般的事都在所难免,包括新换的衣服脏到后背上去。家长们不敢表现得太过激,除非不打算让孩子在幼儿园呆了,否则,过激的言辞只会让离开后的他们忐忑、惊恐、后怕。
龙音放弃了对衣服是否为新换的的追究。比起彬彬头上的伤,衣服的脏净根本不算事。龙音被彬彬胸前的血迹吓坏了。她当然想到了保育员在电话里的述说是经过削弱处理的。听到的是头有点热,事实很可能是高烧;听到的是磕了一下,事实很可能是磕了三四下;听到的是稍微红肿,事实很可能是流了血;听到的是拉肚子,事实很可能是出现了脱水。诸如此类的状况出得不在少数,然而看到彬彬胸前的大片血迹龙音的心还是翻了个个,伤口一定不小。身为医生,什么重伤没见过?但是不一样,面对至亲至近的人,所谓职业素质,所谓从容、镇定通通失效,龙音只觉得胸口被狠狠戳到了。
“彬彬。”龙音轻声呼唤,笑容未及绽放,眼泪先淌了下来。
彬彬对泪流满面的龙音视若无睹,他倾心于皮球。这越发增添了龙音的伤感。她甚至开始生皮球的气,进而拿起它丢开去。这个无意之举引发了意想不到的状况,彬彬的喉咙蹿出可怖的啸叫。与啸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彬彬笨拙的肢体无法做出准确反应。它们毫无秩序地笨拙而又沉重地挥摆,致使彬彬乱七八糟地摔到了床下。
龙音冲过去抱起彬彬,彬彬完全不领情,持续啸叫。鲜血像红蚯蚓,钻出白纱布,爬过眉毛,爬过眼角,在眼泪的作用下弄得脸上一塌糊涂。
“皮球。给他皮球。”龙音喊。
保育员按照龙音的说法做了,捡起皮球放在彬彬手上,然而彬彬拿不住皮球。它在彬彬的胸口上打了个转,便淘气地滚落到地上去了。皮球的滚落导致彬彬的再次啸叫。彬彬有着惊人的超常体力。
这是一个混乱而又疲惫的下午。重新处理彬彬头上的伤、换衣服、安抚、喂水、喂饭、上厕所、跟彬彬一起玩皮球……龙音感觉耗尽了一辈子的力气。每次来聪葱幼儿园,都像经历一场生死轮回。
离开时天色已晚。走出幼儿园的大门,龙音下意识仰起头,夜空中的星斗遥不可及,星光如此微弱,怎么能照耀地面上的生灵呢?强烈的孤独感包绕住了龙音,她远没有日常表现的那么干练强势。
眩晕猝不及防,龙音再想抓门栏为时已晚。栽倒前,一只手臂将她扶住了。
“龙老师,您没事吧?”
龙音在那只手臂的帮衬下,勉强站稳身体,稍事休息,慢慢睁开眼睛:“常德,怎么会是你?”
“先别说话。我扶您坐一会儿。”
常德扶龙音到路边坐下,快步跑进一家超市,买来了水和巧克力。
“先吃点东西。”常德说着,将巧克力递给龙音。
龙音说:“我不饿。”
“午饭、晚饭都没吃,刚刚差点晕倒,还说不饿?”常德负气似的把巧克力塞到龙音手里,又拧开矿泉水瓶,递上前。
龙音疑惑地看着常德问:“你怎么知道?”
“我……”常德欲言又止,一屁股坐到龙音旁边。
“你该不是……在跟踪我吧?”
“是。我是跟踪你了。”常德突然不再用您,而是改用你称呼龙音。
“为什么?”
常德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龙音:“因为我关心你。因为我……”
“别说了!”龙音慌乱地站起来,因为起得过快,身体不禁打晃。
常德急忙起身扶住了她。龙音甩开了常德的手。她从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大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炽烈的情感。
“龙音……”
“别说了,常德。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别把我当学生、当孩子好吗?我二十三岁了,是成年人,说什么做什么不会凭一时意气。”
“我累了。”龙音将语气降至冰点。
“没错,你今天确实太累了,需要休息。我们改天再谈。”常德说完,到路边为龙音拦了辆出租。
龙音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敢说,她甚至不敢接触常德的目光,匆忙上车,飞快地关上了车门。龙音的担忧有些多余,常德并没有跟她上车的打算。他目送出租车开离,招手叫了另一辆出租。龙音只能假装不知道另一辆出租在跟行。让司机绕道摆脱后面的车是多此一举,龙音相信,常德对她的住址了如指掌。此刻的龙音,思绪纷乱如麻。这个大男孩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产生了如此荒诞的感情呢?龙音完全想不起来。她从没留过心。她的心三年前就完全彻底地留给了残酷的命运。
巧克力化了一手。甜美是攥不住的,只能用来品味。
5
聚宝慈善拍卖会的会场灯光璀璨。这样的活动,既有利于打造自身形象,又是展现实力的好机会,规模上不亚于一年一度的全省商贸沙龙,有头有脸的商界人物悉数到场。拍卖正式开始前,主办方设置了派对,拍卖正式开始后,大鳄们呼风唤雨,小鳄们初试锋芒,现场气氛十分热烈。
此刻的拍品是一只青花玉壶春瓶。几个买家交相竞价,眼看尘埃落定,忽然有人举手示意出价一百万,现场顿时一片唏嘘。慈善拍卖意在慈善捐款,很少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出现,一百万远远高出青花玉壶春瓶的自身价值,说明竞拍者是个大大的慈善家。
“一百万一次。一百万两次。一百万三次。”锤音落定,主持人宣布,“恭喜远达集团甘勇先生。同时也感谢甘勇先生对此次慈善拍卖的大力支持。”
掌声四起,甘勇抿了口红酒,将酒杯交给随从,站起来,躬身向来宾们致敬。笑容充分展开的一瞬,甘勇脸色突变,身体一歪,栽倒在地。现场一片大乱,女人们尖叫着四散开,男人们好奇地围拢上前。倒在地上的甘勇像只通电玩偶,簌簌簌地痉挛。
随从推着甘勇大喊:“甘总!甘总!您怎么样?打电话。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电话拨出前,甘勇的身体骤然平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数眼睛聚焦在甘勇身上,大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甘总。”随从小声叫,像是怕打扰了甘勇的梦境。地上的人毫无反应,随从伸手到甘勇的鼻孔处,停了一会儿,抬头环顾在场的人,颤声说,“死……死了。”话音未了,酒杯脱手,摔碎在地。
不用再打电话给120了,有人拨了110。
6
现场尸检结束,左鼎给出尸表特征符合氰化物中毒的初步结论。
庄海说:“那就对了。现场目击证人证实甘勇从发作到死亡不过两三分钟。”
左鼎说:“氰化物中毒素有‘闪电式’死亡之称。我仔细看过了,死者身上没发现针眼或破溃口,初步判断毒物是通过食道进入体内的。”
“甘勇死前喝过酒。”庄海指着地上一处暗红色的水渍说。
欧阳楠说:“理化已经对地上的红酒及碎酒杯内侧壁进行了检材提取。”
左鼎问:“酒是谁交给甘勇的?”
庄海摇头说:“这种场合,一般都是侍应生端着酒转场,也有去吧台自取的。甘勇的酒怎么来的尚未核实清楚。如果是凶手递的,肯定核实不出什么结果。如果是假借他人之手,就要看经手人的记忆力了。人多记不住可能,现在这种状况,记住了不说也可能。”
欧阳楠说:“酒杯碎片交痕检了,他们先做指纹提取,如有必要,我们会进一步做DNA检验。”
左鼎问:“监控呢?”
“粗过了一遍。现场人太多,根本看不清。”庄海说着向大厅一侧的长排桌看去。
欧阳楠心领神会,说:“不用担心,蛋糕、水果、饮料,以及餐具一样都不会漏检。但是现场除了死者,并未发现其他人中毒,我估计问题出在这些东西上的可能性不大。”
庄海说:“就当是以防万一吧。”
左鼎说:“有怀疑目标吗?”
“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不过甘勇是当场死亡,”庄海向大厅外抬了抬下巴说,“嫌疑人跑不出今天的与会者。”
大厅外的走廊里挤满了人,议论声此起彼伏,警方正在逐一对来宾做询问笔录。
欧阳楠说:“看样子这次是瓮中捉鳖?”
庄海说:“至少不用大海捞针。我们尽快落实作案动机,你们全力拿到客观物证,双管齐下,三下五除二,咱这案子就结了。”
7
“你不觉得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吗?”常德的胳膊挡在了龙音的面前。
他一整天都在寻找和龙音谈话的时机,龙音则在极力躲着他。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单位食堂吃午饭,下班便跑去商场逛街。她哪有逛街的心思?脑子已经够乱了,哪承想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想到那大男孩的眼神,龙音的心不禁抽搐了一下。她对自己摇头。晾晾吧,也许晾着晾着,那大男孩的冲动和热情就凉了。除此之外,龙音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下午下班,她故伎重施,再次将自己抛入纷乱的商城。龙音知道直接回家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常德逮个正着。她没办法面对突如其来的感情,只能避免跟常德面对面。
挨到商城关门,龙音又去了酒吧。她喝了酒,喝醉了的龙音,眼睛里全是彬彬。不会说话、拿不住皮球的彬彬。可怜的孩子!龙音心如刀绞。
龙音醉醺醺地回到家,准备开门时,被常德堵住了。显然,他一直在门口等着她。这个大男孩眼睛里跳动着疯狂的火焰,龙音的昏沉感被吓退一大半。
“我……喝醉了,不能谈话。”
“不能谈也得谈。因为你永远不会主动给我机会。”
龙音无力地垂下头,常德扳起她的脸,说:“别再逃了。接受我,接受你内心真实的想法。让我来保护你。”
龙音苦笑说:“保护我?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没走出大学校门。你对社会生活一无所知。怎么保护我?”
常德的脸涨得通红,攥紧龙音的肩膀说:“别再说我是孩子。我爱你。我有能力保护你。我……”
龙音摇着头说:“你看,你犹豫了。你并不十分确定自己有没有保护我的能力。你现在不过是一时冲动。你爱上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感觉。一旦我们在一起,一旦我们之间没有了距离,你会发现我远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会发现我们之间的巨大差距,你会后悔今天的表白和决定……”
“不对。我不是犹豫,我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那就给自己一段时间,再好好想想。”
“不需要!我想得很清楚。”
“那么就当是给我一段时间。”
“不。给你多长时间都没用,你不会跟从自己的真实心意。”
大男孩固执得像石头,龙音不想再谈下去,她担心自己最终会屈服,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恨,事实上她的内心已然开始松动了。逃跑,马上。龙音甩开常德的手臂,拿钥匙开门。
常德抓住了她的手,说:“答应我。”
“不可能。”
“答应我。否则我绝不放你走。”
心即将软化的那一刻,龙音爆发了,这是她最后的抵抗:“不要来烦我!请你不要来烦我,好不好?我……我的生活……一团糟!糟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我根本没办法谈感情。你完全不了解我的状况。我……我……”
“我了解。”
“你不了解!”龙音吼。
“我了解!”
“你什么都不了解!”龙音更大声地吼。
常德急了,说:“因为彬彬……”
龙音一下子呆住了。她早已泪流满面,身体一晃,向地上滑去。
常德抱住了她,安慰说:“嘘,好了,好了,我了解,了解你所有的痛苦和无助,不说了,事情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我!”
“不……”龙音痛苦的呻吟低微到无声。
清晨醒来,龙音没有马上睁眼。回想昨晚的情景,她的脸孔微微发烫。那条来自背后的赤裸着的手臂温情地环绕着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龙音小心翼翼地翻转身体,大男孩还沉浸在睡梦里。年轻的眉头锁得那样紧,他在做梦吗?龙音抚摸那眉宇间深深的纹路,内心忽然沉重起来。
8
貌似手到擒来的案件,实际情况却比庄海的估计复杂得多。案发当日,拍卖会上跟甘勇素有嫌隙的共五人。经过调查,五个人的作案嫌疑被一一排除。
据甘勇的随从说,拍卖正式开始前甘勇一直在场内跟其他人闲聊,闲聊对象更换频繁,而他站在外周,多数情况看不到甘勇。拍卖正式开始,来宾纷纷入座。甘勇入座时手上端着酒杯,却没喝,直到拍下那只青花玉壶春瓶,才喝了一口。之后甘勇将酒杯交给了他,再之后就发生了可怕的一幕。
随从的口供从监控录像上得到证实,甘勇入座后位置固定,虽然面容不清,动作还是可以分辨的,他确实只喝过一次酒。而拍卖正式开始前,人员流动性太大,无法找出那个将酒递给甘勇的人。庄海只好从确定甘勇拿着酒的镜头一点点向前推,推至确定他手上没酒的镜头,并将这一时间段内出现在甘勇附近的人全部纳入排查范围。这样的范围划定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庆幸的是,查到场内一个侍应生时,那个侍应生抵挡不住内心的压力,主动承认了酒的事。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那杯酒可不是专门拿给甘总的。当时我端的盘子里剩着不是两杯就是三杯红酒。走到甘总身边时,他自己拿了一杯。酒都是吧台准备好的,我们领取到各自的盘子上,端着转场。”侍应生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后来看到甘总死了,你们又追问酒的来源,我吓坏了,不敢承认。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有。”
庄海问:“你确定,酒是甘勇自己拿的?”
“确定。”
“当时他跟谁在一起?”
“那种场合,根本分辨不出他们谁在跟谁说话。如果不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甘总从我盘子上拿酒的事我肯定忘得一干二净。”
庄海排除了侍应生作案的可能。其他人选择这样的方式杀人,偶然性未免太大了。除非嫌疑人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加害目标。难道只是想制造混乱?可制造这样的混乱目的何在呢?
如果说这一情况令人感觉意外,鉴定中心的检验结果则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现场提取的所有检材,并未发现毒物。包括洒在地上的红酒样本和酒杯内侧壁。
听到这样的结果,庄海深感意外,他立刻赶到鉴定中心。
左鼎和欧阳楠正在办公室对各专业科室的检验结果进行整理分析。庄海一进门就问:“究竟怎么回事?酒里没有氰化物?难道不是食道中毒?”
左鼎说:“尸检的确没发现针眼。”
庄海说:“针眼那么小,万一漏检了呢?其他人没有中毒症状,空气中毒的可能性否了。现在酒和食物中毒的可能性也否了。难道死因不是氰化物中毒?”
左鼎说:“死因明确。”
庄海说:“慢性中毒?”
左鼎说:“不是。”
庄海急了:“那就解释不通了。”
左鼎陷入思考,一言不发。
欧阳楠看了看左鼎,对庄海说:“目前犯罪手法不明。我觉得不妨追查一下甘勇之前有没有出现过中毒症状。”
左鼎说:“不是慢性中毒。”
庄海说:“老左,不是我不相信你的专业水平,但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欧阳比你客观。查一查没坏处。”
左鼎再度沉默。
欧阳楠忙说:“还有,尸检和物证方面暂时没有突破,最好别放过犯罪动机这一环。”
庄海说:“我也这么想。调查范围不该只局限于拍卖会的与会者,从排查的情况看,不排除雇凶杀人的可能。”
9
欧阳楠的话提醒了庄海。然而经过调查,甘勇的随从、秘书、司机及家佣众口一词,证实除了近期的牙病,甘勇未曾出现过其他不适。
医生对病理性症状和体征比常人更具警觉性,庄海决定去医院了解情况。
“中毒症状?肯定没有。他患的是急性牙髓炎。”龙音的回答简单、直接,专业之外的话一句不多说。直觉却让庄海从龙音的神情中捕捉到了某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庄海问:“你不想知道甘勇出了什么事吗?”
“他出了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他。”龙音冷冰冰地顶回了庄海的问题。
办公室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常德站在门外。
龙音的神情变得温和起来,问:“有事?”
常德说:“有病人。”
龙音马上站了起来,说:“没别的事,我得去工作了。”
庄海也站起身,说:“好。”
龙音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常德朝庄海礼貌地点点头,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这人是谁?”常德问。
龙音说:“不是谁。别管他了。”
“音音……”
龙音立刻用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常德禁声。她不希望他们的关系曝光进而弄得满城风雨。
常德说:“好。我不问。不过你得答应,有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龙音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美。
庄海没有马上离开医院,他有了新想法。第二个取证对象是程越越。八卦的人不招人喜欢,却不失为取证的好目标。因为他们总是像油井一样,喷涌出海量信息,当然,这样得来的信息不能全部采信,需要进行仔细的甄别。程越越听说庄海是警察显得异常兴奋。
“真的,我特喜欢看警匪片。特崇拜警察。尤其是便衣警察……”
“看来我找对人了。”庄海及时打断程越越,“我看口腔科有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了,东头的小诊室是怎么回事?”
程越越说:“这个啊,老传统。所有来口腔科实习的学生们必上的一课,便于全体学生继承优良的专业精神和专业作风。”
庄海说:“远了。”
“什么远了?哦,你是说话题扯远了?”程越越嘿嘿笑说,“言归正传。前院长夫人袁主任是口腔科出身,技术一流。她转做行政工作后,有很多老患者点名挂她的号,袁主任本人也对从事多年的专业念念不忘,就向院办提了个建议,每周坐诊半天,专门接待那些老患者。院办采纳了袁主任的建议,就设置了这个特殊门诊。几年前袁主任退休,医院将小诊室保留了下来,改为天天开放,由科内医生轮流坐诊。其实针对的就诊对象早跟之前的不同了,基本上都是内部关系。”
“有个叫甘勇的患者你知道吗?”
“知道啊。一个大人物,医务处长的关系,不对,不对,”程越越表情变得神秘起来,压低声音说,“实际上是院长的关系,医务处长也就是个跑腿的伙计。这个大人物可够倒霉的,头次来就碰上龙老师坐诊。”说到龙老师程越越撇了撇嘴。
这次庄海没有干扰程越越的述说。
程越越撇完嘴继续说:“龙老师那个人,说好听叫威武不能屈,说不好听叫六亲不认,谁的面子都不买。医务处长来了照撅不误,弄得医务处长尴尬极了。那个大人物甘勇也真够奇怪的,我明明听见医务处长为了讨好他说换个医生的,他却拒绝了,还告诉医务处长不用回回陪着。医务处长巴不得不来呢,后来还就真没再陪着来过。”
“甘勇和龙医生认识?”
“不可能。认识还用医务处长陪着来啊?”
“那甘勇为什么不肯换个态度好些的医生呢?”
“龙老师那个人脾气臭,医疗水平还是顶呱呱的。大概是慕其名吧。要不就是甘勇对龙老师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
“对呀。你没见过龙老师吧?”不等庄海回答,程越越继续说,“大美女!名副其实的大美女。不了解的人多半会一见倾心,可惜啊,了解后多半要避之唯恐不及。脾气太臭。听说是因为几年前受过刺激。”
“什么刺激?”
“感情刺激。据说结婚请柬都发出去了,却被男朋友甩了。之后性情大变,到现在都嫁不出去,资深剩女一枚。女人到了这个级别,堪称虐杀高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接的,除非有受虐癖。那个甘勇,没准有受虐倾向,要不就是征服欲大爆发。男人这种动物,尤其是事业有成的男人,都自我感觉良好,受不了冷眼。甘勇那人一看就是大男子主义型,有点像黑道老大。现在想想,他看龙老师的眼神绝对不一般。”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进展吗?”
“没有。非但没进展,还越来越糟糕。我觉得龙老师特别不待见甘勇。让我想想……”程越越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说,“没错,龙老师几乎就没跟甘勇说过话。”
“龙医生对所有患者都是这种态度?”
“那倒不是。她平时对待患者还是挺好的。工作特认真,爱钻研业务,好多病人专门非她的号不挂。对领导介绍的关系比较冷淡,也不至于像对甘勇那样。现在想想,龙老师的表现够过激的。她人在诊室,你可以直接问问。总之,资深剩女都不是凡人,她们的想法只有鬼知道。”
10
程越越的说辞在甘勇的司机那里得到部分印证。甘勇对龙音有想法,证据不仅是程越越说的“眼神绝对不一般”,甘勇确曾打算让司机预订位子请龙音吃饭。庄海想起盯梢甘勇时听到过他和司机的对话。在皇马那样的五星级酒店请吃饭,甘勇的确对龙音上了心。
“你确信他们之前不认识?”
“应该不认识。可是……”司机支吾起来。
庄海问:“可是什么?”
“我们去医院,加起来有四五次,那个医生一直戴着口罩。甘总好像总是盯着那个医生的眼睛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她让甘总想起什么人。而且那个医生每次给甘总看病,胸牌都是扣着的。”
情况真如司机所说,确实够悬的。连容貌都没见过就打算请去皇马未免太过夸张了。想到这,庄海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手机接到同事传来的龙音的身份照。
“看看这个。”
司机探过脑袋:“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是那个医生照片?”
“之前见过吗?”
“这么看,还真有点面熟。在哪儿见过呢?”司机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摇起了头,“真想不起来了。”
“你给甘勇当司机有多久了?”
“总有五年了吧。哎?”司机猛地想起什么,说,“再让我看下照片。”
庄海精神为之一振,马上将手机递给司机。
“想起来了!对,是她。就是她。”
司机的话使案件出现转机,尽管庄海一时间难以厘清司机说的和甘勇被杀之间的关系,却分明感受到了接近真相的那种紧张和兴奋。这种紧张和兴奋,像欧阳说的来自潜意识的那种不安一样,具有先兆性。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庄海接到了左鼎电话。
左鼎问庄海:“甘勇是不是最近看过牙病?”
庄海说:“是。你怎么知道的?之前我觉得这件事跟案子无关就没告诉你,现在却有了新的发现。我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左鼎说:“我和欧阳马上赶过去。”
11
龙音计划跟常德出去吃晚饭,之后去看夜场电影。既然幸福已经敲开了门,就请她进屋吧。哪怕她只是过客,哪怕她坐坐就走,拥有片刻温馨时光未尝不是好事。龙音顾不了那么多了,孤独了这么久,压抑了这么久,她累了,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休息休息,喘口气。说不定能像常德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呢?
龙音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撞上的却是庄海。
“龙医生,我想再跟你谈谈甘勇。”
“我说过了他除了是我的病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龙音想走,被庄海伸手挡住了。
龙音挺直脊背,傲然地说:“龙警官,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随便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吧?”
“公民除了享有的人身自由,还应当履行公民的义务,包括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
“知道的我都说了。”
“我想了解一下龙乐的情况。”
龙音柳眉倒竖:“无可奉告。”
“龙医生……”庄海话音未落,耳后传来风声。庄海微微一闪,躲过了背后袭来的拳头。
“快住手,常德。他是警察。”龙音喊。
“警察?警察找你干吗?”
龙音说:“没什么。我们走。”
没有证据,庄海不能采取任何强制手段,只能让开路。
“龙医生吧?恐怕你还不能离开。”说话的是左鼎。他的身边跟着的是欧阳楠。
常德挡在龙音身前,质问:“为什么?”
左鼎说:“因为她涉嫌谋杀甘勇。”
常德一愣。除了常德,庄海也为之一愣。
“谋杀?”龙音抢步到常德前面,看看左鼎,转向庄海说,“之前你问过我甘勇有没有中毒症状……难道……他死了?真的死了?”
庄海说:“对,死于氰化物中毒。”
龙音忽然笑了,“好,死得好,早该死。”
庄海说:“看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龙音高傲地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凶手?”
左鼎说:“证据就在你治疗的那颗牙里。”
龙音身体一晃,脸色煞白:“好……”
常德一把抓住龙音说:“不。你们搞错了。杀死甘勇的不是音音,是我。”
“常德……”
常德对龙音笑了笑说:“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左鼎说:“小伙子,这种事不是你想保护就能保护的了的。”
常德说:“甘勇最后一次治疗是我做的。你们可以看看甘勇的门诊病历本,是我写的。音音作为我的带教老师,只是签了个名而已。当然,你们还能找到人证,不只一个,程越越,还有护理站的护士。音音当时在接电话。”
庄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就坐在普通诊室外的椅子上,亲眼看到眼前这个小伙子进去。司机和龙音先后从诊室出来,一个去阳台抽烟,一个去了护理站。之后程越越也出来了。庄海说:“甘勇的司机说,你进诊室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抽烟去外面,而他当时并没抽烟。”
“是。当时诊室里除了甘勇,他的司机也在。抽烟的人嘴里有烟味,很容易判断。那个司机一副奴才嘴脸,不难看出,他害怕甘勇,讨厌甘勇,又不得不对甘勇俯首帖耳。他当时站在诊室里等着,无聊至极。我猜他正苦于找不到出去的借口,便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提示。他就像得了特赦,溜得比泥鳅还快。其实就算支不开他,问题也不大,只要他不懂医,就不会明白之后我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关键是得支开程越越。所以我让她去取东西。这样一来,诊室里就剩下我和甘勇两个人了。”
左鼎说:“是你,将氰化物取代了根充糊剂。”
“对,当着甘勇的面,将毒药放进他的牙髓腔,再盖一层光固化树脂。包着糖衣的毒药,不会即时死亡。而一旦糖衣融化,毒药通过根管渗入血液,生命就走到了终点。死亡无法逃避,时间和地点却不可预知。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会在哪儿?新闻发布会?晚宴?高尔夫球场?床上?车上?餐桌上?大庭广众之下?形只影单之时?咆哮的时候?愤怒的时候?得意的时候?笑着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常德耸耸肩,冷笑着说,“很刺激,不是吗?可以改改那首诗。见,或者不见,死神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念,或者不念,死神就在那里,不来不去。跟,或者不跟,死神的手就在那里,不远不近。人是不能有漏洞的,无论是灵魂还是牙齿。”
庄海说:“为什么?你跟甘勇有仇?”
“我根本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有时我会问自己,我们救的人是诚实的吗?是善良的吗?是正直的吗?如果不是,我们将他或她从死神或病魔手中抢回来的意义何在?难道是为了成全他们继续害人?”
庄海说:“无论他或她是否诚实、善良、正直,享有同等的生存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常德打断庄海,“罪恶应当由法律裁定,个人充当判官,依照个人意志裁夺他人生死,将令社会陷入无序状态。我懂。我明白。如果这件事不牵扯音音,如果我是个纯粹的局外人,我也能说得一套一套的。问题是,这件事牵扯到了音音,牵扯到了……”常德握住满脸惊愕的龙音的肩膀,旁若无人地说,“我爱的人。我不可能坐视不理。他让音音每分每秒都在饱受痛苦的煎熬。我看出来了,从音音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看出来音音恨那个家伙。我还发现,音音每次接诊甘勇,从不摘口罩,而且会把胸牌扣过来。”
龙音流着泪说:“可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了把噩梦从你脑海中彻底清除。为了让你开始新的生活。我知道那个混蛋伤害过你。音音,当我第一次踏进口腔科的大门,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爱上你了。我早就偷偷跟过你,早就知道彬彬的存在。其实你每次去看彬彬,我都在后面跟着。甘勇一出现,我就猜到他跟你的过去有关。所以我留下了甘勇的口腔棉签,取了你的口杯,又去幼儿园取了彬彬的口腔拭子,找医科大的同学做了DNA。彬彬是你和甘勇的孩子。我知道,那个混蛋曾经强暴了你。从我了解真相的那刻起,我就决定要杀了甘勇那个混蛋。其实,就算幼儿园不打电话,我也准备通过其他方式支开你的。我有能力保护你,音音。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不是犹豫,而是不能告诉你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怕吓到你。”
“不!”龙音痛苦地大叫。
常德搂住龙音说:“嘘。没事了。那个混蛋死了,噩梦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龙音疯狂地摇着头说:“不,不,不,彬彬不是我的孩子。”
常德安慰说:“音音,你不用瞒我。我并不介意彬彬的存在。”
庄海说:“龙音没有瞒你。彬彬是龙乐,也就是龙音妹妹的孩子。”
龙音哽咽着说:“我的妹妹龙乐多年前曾委身于一个叫岑一彪的大款。那个大款有家室,我劝过龙乐,可她就是不听。甘勇是岑一彪的把兄弟,他垂涎于龙乐的美貌,就……就强暴了她。岑一彪知道后跟甘勇大打出手,事后出了车祸。龙乐说车祸是甘勇制造的,可是没有任何指认甘勇的证据。龙乐的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经常找刊有甘勇照片的报纸烧。十个月后,龙乐生下彬彬,不久便因产后抑郁症跳楼身亡。龙乐死了,我的生活也因为彬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时彬彬刚出生,我必须把他带在身边,雇人照看。我的男朋友不肯接受彬彬,跟我分手了。等彬彬大了一些,我才把他送进聪葱幼儿园。常德……”龙音再也说不出话来。
常德惊愕地说:“不可能。DNA……”
欧阳楠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龙音和她妹妹龙乐是同卵双胞胎,她们的基因型是相同的。”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