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残酷的雨帘尽头

2015-12-15 05:12小林久三
东方剑 2015年10期
关键词:黑道二郎儿子

◆[日]小林久三 著

李重民 译

在残酷的雨帘尽头

◆[日]小林久三 著

李重民 译

1

“绑架?!……是谁?”搜查课长尾坂对着听筒怒吼道,“谁被绑架了?”

“洋一呀!……是洋一!”妻子美知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也许是惊恐吧,嗓音比平时高亢,听不太清楚。

“洋一?”尾坂反问道,重又握紧了听筒。儿子洋一的面容掠过他的脑海。

简直难以置信。

有那么混蛋!尾坂歪斜着嘴唇,用冷静的语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洋一被绑架了?”

“有电话啊!”

“电话说什么?”

“说……保管着你们的儿子。关于条件,以后会来联络的,希望你把这事转告给你丈夫。”

“告诉我?”尾坂顿感紧张,反问道。

“呃。”

“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就刚才。”

“刚才?”尾坂尖声问道,瞥了一眼手表。下午二点三十二分。打给妻子的电话,估计是在二点半左右。

“那么,洋一呢?”

“幼稚园还没有回家啊!”

“平时这时候总是回家了啊。”

“应该是二点十五分用校车送回来的。”

“你向幼稚园确认过吗?”

“还没有啊。我先和你联系……”

“我知道了。”尾坂打断了美知子的话,瞬间将目光在空中游移了一下,随即说道,“先给幼稚园打电话,问清楚洋一有没有离开幼稚园。如果是坐校车回家,就去找坐同一辆汽车的小朋友打听情况。同时在附近问问有没有人见到过洋一。这电话也有可能是骚扰电话。”

“明白了。”

“一个小时后,我打电话给你。你在这之前要回到家里。”

“好啊!”

“那我挂了。”尾坂正要挂断电话,“打电话来的男子,说过要转告我?”

“是啊。说,转告给你那个在警察署里的丈夫。”

“‘在警察署里’,对方说的?”

“没错,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了。一个小时后,我给你打电话。”尾坂这么说着,挂断电话,注视着眼前的黑色电话机。

幼儿年龄比较小,因此,其在教学的过程中会表现出明显的多动性,这样教师就常常会花费很多时间去对课堂教学的纪律进行维护,这样过于拘谨的教学模式也会影响学生积极和主动性的表达。

微微的不安涌上胸膛。

对方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洋一真的遭到了绑架,绑匪是为了什么呢?我不过是一名刑事课长。虽说是专职搞侦查的,但仅仅只是一个工薪族,也不会有土地和财产,又没有灰色收入的门道。与普通工薪族一样,是一个在高物价中喘息的中年男子而已。

这绑架不像是为了敲诈赎金。如果知道我是津川警署的搜查课长而绑架儿子洋一的话,绑匪应该另有目的。

在猜测绑匪的意图时,尾坂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他直感地觉察到绑匪的目的会不会是阻拦他的侦查。

当地黑道“岩崎组”和盘踞在横浜的“白龙会”之间的对抗越来越激烈。终于在两天前的七月三日,大白天,在津川银座背后的弹子房“万玉会馆”的洗手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该男子是白龙会所属的小喽啰山下三郎。

死因是扼杀。山下三郎也许是因为去了岩崎组势力下的弹子房才被杀了吧。本来这个时候,尸体已经从万玉会馆里运出,在郊外丘陵地带的山林深处埋了。

但是,店里有目击者。有一名客人亲眼看见山下走进店里来,被人拖进男厕所里,于是向津川警署报警。这名客人是从东京来的化妆品推销员。

巡逻车立即驶向万玉会馆,发现了山下三郎的尸体。然而凶手已经从店内消失。也许是从后门逃走的。

据目击者推销员说,凶手是一名三十岁左右、高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眼神非常凶狠,手上好像还拿着一件灰色的旧西服。这名男子的身后还跟随着两名小喽啰模样的年轻男子。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很快就查出了凶手的身份。是岩崎组干部元木博。除元木之外,没有人符合这样的容貌了。元木博的准确年龄是二十八岁,正因为年轻所以冷酷而粗野,被看作是无赖。也有臂力,在玩手枪的灵巧这一点上,没有人能出其右。

他起着阻止白龙会入侵的尖刀兵作用。就连白龙会的那些人也都很怕他,称他为“蝎子”。正因为如此,组内的人都把他当作了靠山。看来组长田坂也十分信任他。

设在警署内的搜查本部立即传唤元木博,然而元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是害怕被捕而立即潜逃了。掌握侦查指挥权的尾坂决心通缉元木。以此为契机,将手术刀插进岩崎组内部,给与白龙会的抗争打上休止符号。

除了逮捕元木之外,以赌博嫌疑和非法持有刀枪的嫌疑开始严厉地抓捕岩崎组骨干,同时开始对白龙会在市内转悠的小喽啰们进行全方位的监控。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发生了儿子洋一被绑架的事件。

打给妻子的电话不会是骚扰电话!这样的确信开始在尾坂的胸膛里暗暗地扩散开来。然而,他总觉得还是难以置信。

“怎么办?”尾坂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如果洋一真的被绑架,这不就是向警察进行挑战吗?说是针对警察的,若是夸张地说,可以说就是岩崎组对我个人的挑战或挑衅?

洋一被绑架了!——只能推测是从幼稚园回家的途中被强制性地带走了。

“洋一……”尾坂隔着窗户望着街景,口中低声地呼唤着。洋一的绑架如果得到证实,是不是应该马上报告署长熊井并立即进行侦查?查找是理所当然的,应该会在极秘密的状态下进行。在这种情况下,掌握指挥权的,到底会是谁呢?

我就会被排除在侦查之外吧。因为在侦查中是不允许带有私情的。

肯定是熊井署长亲自掌握指挥权,我只好在边上默默地看着侦查的进展。

不能把指挥权让出去!尾坂在头脑里喃语道。他决定要单独进行侦查,尽管他很清楚这样的手段很不正当。

父亲泰造的身影滑入他的眼睑。原津川警署刑警。不仅在津川警署,还有在邻町的相模原警署和厚木警署等以神奈川县北部为中心一带,他已经当了三十五年刑警。其间,一直负责黑道这条线。

提起“尾坂泰造”,是个令黑道上那些老人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已经过了六十二岁,虽然患痛风退职不当刑警,但瘦弱的身体上至今还散发着令小喽啰们胆寒的敏锐和威严。妻子即尾坂的母亲病逝以后,他独自住在津川市郊外的市营住宅里。尾坂想让父亲无论如何要住到家里来,但每次都遭到他的拒绝,说趁着身体好的时候不想给儿子添麻烦。老爷子有退职金和养老金,生活费不会缺少,在围棋会所下一天棋,或驾着半新不旧的汽车出去兜风,过着很随意的生活。每周一次来尾坂家探望。很喜欢唯一的孙子,每次来都带着塑料模型和糕点等礼物。洋一对他也很亲近,“爷爷”“爷爷”地缠着泰造。

让父亲帮忙?尾坂这么思索着。父亲对黑道内情的了解理应远远超过自己,应该比手下任何一个刑警都更靠得住。

这么一想,尾坂感到轻松了。他离开窗边回到办公桌边,正想将烧短了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就在这时,眼前的电话再一次沉闷地响起。

2

尾坂本能地拿起听筒,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搜查课长尾坂吧?”

“是啊。”尾坂点点头,挑战似的说道,“是我。你是……”

“元木啊!”

“元木?”

“元木博。你当作杀人嫌疑人想要抓捕的……”男子轻浮地答道,语尾含着微微的笑意。

“好胆魄,敢给警察打电话。”尾坂用冷静的语气说道。打电话的男子果真是元木?虽然从来没有听到过元木的声音,但敢把电话如此胆大地打给我这个刑事课长,这决不是小喽啰做得出来的。尾坂心想,判断是元木博,看来不会有错。

“把案件撤了!”元木在电话的那一头说道。

“什么意思?”尾坂拒绝道。

元木继续说道:“不要再查我!”

“为什么?”

“如果你再来查我,我就杀了你的儿子。”

“洋一?”

“嘿嘿,我把你的儿子绑架了。”元木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尽管年轻,声音里却没有表情,听起来令人生惧。

没想到儿子被这小子绑架了!——尾坂顿时讲不出话来。他仿佛觉得心脏炸裂了。绑架洋一的,是元木?不会是元木一个人。不难推测,背后有岩崎组的力量在活动。他心想,不祥的预感果然被猜中了。

“我让杀害小喽啰的凶手自首。我希望你按自首人作的案,把案子结了。”

“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之前,我让他来自首。这是我的要求。”

“是你的替身?”

“即使向你要赎金也是徒劳吧?支付能力接近零。这个绑架不太合算,反正我现在的要求,希望你听着。”

“是无理的要求啊……小看我这也……”尾坂将后面的话在喉咙口咽下了。声带变得粗涩,后面的话发不出来。

“明白了吧。”元木在听筒里说道,“你这个人在三十岁之前就当上了搜查课长,头脑很好使。再过一两年能回到警视厅就更了不起了。要把万玉会馆凶杀案的侦查引向不是我作案的方向,是分分秒秒的事吧。”

“然后呢?”

“如果你能确定不是我作案,你儿子明天我就能让他回家。只是……”

“只是……什么?”

“你即使给我耍花招也是白费力气。你是不是耍花招,警署内部的动向,都会一丝不差地传递给我的。”

“怎么传递?”

“随便你怎么想。”嘲笑声通过听筒传递到尾坂的耳中。

尾坂将听筒拿到另一只手上,不由向四周扫视了一眼。

警署内部有他的内线?——这样的疑惑掠过尾坂的脑海。混蛋!尾坂立即追溯着这个疑点。他不相信手下会有人向黑道泄密。也许是黑道团伙的虚张声势吧。

“现在你夫人正在拼命寻找儿子吧,但这是没有用的。孩子在我的手里,作为证据,我把佩着尾坂洋一姓名牌的幼稚园园服放在你家的门外。”

“……”尾坂咬着嘴唇看了看时间,是两点四十五分。接到妻子美知子的电话以后,还不到十五分钟。说好三点半他会打电话到家里,向妻子证实真伪,现在这已经不需要了。

在电话的另一头,元木像炫耀自己的胜利似的说道:“反正,你儿子的性命就在我的一念之间。你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今天晚上十点我打电话给你。我再重申一遍,你如果向警署里的人泄露这件事,你儿子的尸体就会在河边或山林里找到。”

“我明白了……”尾坂踌躇了一下之后,对着听筒果断地说道。

“那就晚上十点再说。”元木说道,把电话挂了。是一个懂得进退的人。

“畜生!”尾坂将听筒放回原处,不由轻声咒骂了一句。

“怎么了?”拿着文件走近尾坂办公桌的年轻女警员惊讶地问道。

“呃?”尾坂大吃一惊。为了不让对方觉察出自己那副尴尬的表情,他勉强堆出了笑脸。

难道向威胁屈服?尾坂思索着,衔起一支烟。他点燃打火机将火凑近香烟的前端时,发现前端部分在微微颤抖。是嘴唇在颤抖,还是握着打火机的手在颤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天晚上,尾坂七点半走出津川警署,像平时那样在警署前的公交车站坐上市内循环的公交车。他要在津川第三小学的门前下车。他住在小学后面的警察机关宿舍里,离警署有八站路,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

尾坂坐在公交车最末尾的座位上,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车内的乘客和车外。是警惕有没有人跟踪。公交车内的座位坐了有八成。大多数乘客像是上班族。这条乘坐私铁高峰快车离新宿不到四十分钟的街道,发挥着卫星城的作用。估计上班族几乎全都在东京工作,这不会有错。

乘客中没有发现可疑的身影。尾坂不时地从后车窗警惕地望着跟在交公车后面的车列。想要辨认有没有汽车跟踪。好像没有跟踪的汽车。

元木把洋一当作了人质。尾坂望着夜晚的街道,暗暗想道。尽管如此,元木是逼我进行舍身一搏。绑架现役搜查课长的儿子,企图强行将杀人事件的侦查引入岐路。要阻止白龙会的入侵,元木博是无论如何都少不掉的吧。岩崎组为了保住元木,做出了将我儿子扣作人质的疯狂行动。光这一点,就说明岩崎组也许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被逼到绝境的他们像疯狗一样露出了獠牙乱咬人。

尾坂的耳膜里回响着妻子美知子的声音,无法摆脱。按照约定是三点半打电话到家里,但她接电话后说:“洋一好像是下了幼稚园的校车独自往家里走着时被绑架的,没有人看见啊!被人绑架是肯定的。怎么办才好……”她最后的话语已经几乎是哀号了。

“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尾坂安慰美知子后挂断了电话,实际上对岩崎组的卑劣手段,他愤怒得快要发疯了。

然而,他不可能在警署里漫不经心地说出这样的愤懑。他不是相信有内线,而是自己如若因愤怒而做出冲动的举动,洋一就会被逼入更危险的境地,这是显而易见的。要企盼疯狗冷静下来,这比梦想骑自行车去月球旅行更不靠谱。

他不打算接受元木的要求。他丝毫也没有接受的打算,但要故意做出答应他要求的样子,观察对方的招数。只有积攒时间,趁这期间考虑对应的计策。

公交车在闹市区穿行,开始向东驶去。

洋一下了校车后朝家里走去时,半路上被绑架了。尾坂警惕地观察着汽车内外,一边在脑海里描绘着被绑架时的状况。洋一上的白鸠幼稚园是用小型公交车接送孩子的。是为了在大范围内将孩子们集中起来的一种服务。洋一与住在附近的五个孩子一起,在第三小学边上上下车。按孩子们的走路速度,离自己家是五分钟的路程,半路上在小学背后水泥围墙中断的小街十字路口处,下车一起走的五个孩子就要各自分手。在十字路口拐向右侧沿水泥围墙走回来的,就是洋一一个人。

独自行走,最多三分钟。道路的宽度只能容得下一辆汽车行驶,围墙的对面建有住宅。是比较宏伟的住宅区,平时也很少有行人通过。

洋一是在这单独行走的三分钟里被绑架的。也许是被强行拉进汽车里的。肯定连惊叫一声都来不及——谜团沉淀在尾坂的胸膛里。

胆子比别人更小的洋一也许轻易地就被拉进了汽车里。他不是一个会听从陌生人引诱的孩子。只能认为是被强行拉进汽车里的,连叫喊一声的时间也没有。

应该说,犯罪手段相当粗鲁。尽管是在人迹罕至的区域,却是在很容易被人发现的大白天,而且还是在靠近警察机关宿舍的地方。

小看我了!——尾坂重又感到愤怒。汽车里的广播报告“下一站是雷神社前,雷神社前”。是一个离他到家下车的第三小学前还有三站的车站。

尾坂敏捷地站起身,站在下车的车门边,留意着乘客们的动静。下车的只有他一个人。

公交车停下。尾坂下车,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朝着公交车前行的方向开始缓缓地走去。

一辆汽车悄悄地靠近过来,是国产的黑色半新旧汽车。汽车紧挨着人行道行驶着,在尾坂的边上停下。

后座的车门打开。尾坂动作利索地滑进车座里。汽车驶走了。

尾坂将警惕的目光向前后左右打量着时,驾驶座上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没有人跟着,你尽管放心。”

“是吗?”尾坂松了口气,微微笑着望着后视镜。后视镜里模模糊糊地映出驾驶座上男子的脸。是一位目光犀利的初老男子——尾坂父亲泰造的脸。

“看来元木潜伏在市内是没错的。首先要确定这小子的住处。”泰造注视着前方对尾坂说道。

“元木还会潜伏在市内吗?”尾坂气愤地反问道。

“看来是的。但洋一被监禁在哪里,估计不出来。”泰造沉痛地说道。

事件的大致情况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尾坂打电话给妻子美知子证实了洋一被绑架的事实后,就偷偷溜出警署,用手机向泰造家里打电话,传述了事情之后,求父亲帮忙。

孙子被绑架,儿子被逼进了绝境,泰造当即答应帮忙。

岩崎组自不用说了,即使元木博,理应知道尾坂的父亲曾经作为负责黑道的刑警而大显身手。他们肯定预计到这位退职刑警为了孙子会悄悄地开始行动。

当然,不难推测监视的目光也对着泰造的动向。见面时必须避开监视的目光。

父子两人在电话里经过商量,最后决定尾坂装作坐公交车离开的样子,在前面第三个车站下车,泰造驾车接他。碰头全都在汽车里进行。

这样的安排确定以后,尾坂按计划坐上了泰造的汽车里。

3

尾坂注视着后视镜里映出的父亲的脸。孙子被黑道当作了人质,作为爷爷也许是受到了很强烈的刺激,脸上似乎蒙着一层灰暗而绝望的神色。

全都交给父亲?尾坂在心里反复喃说着这句话。作为原刑警,父亲的手段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尾坂从懂事的时候起,父亲就是刑警。记得刑警的工作极其忙碌,在家里决算不上是个好父亲,没有笑脸。他和四个妹妹一淘气,就常常挨打。说父亲很可爱,还不如说很可怕。根本没有以父亲为中心全家团聚的气氛。

总觉得母亲一直是窥探着父亲的心情过日子。可是,父亲还是按父亲的方式爱着孩子们。尾坂读高中二年级时,母亲患急性肾炎病逝以后,他没有再婚,悉心照料着他们五个孩子。

高中毕业时,他打算马上就职。因为他知道下面还要负担四个妹妹,光靠父亲的收入,生活很艰难。父亲本来晚饭时喜欢喝点酒,但随着妹妹们长大,需要教育费用,父亲便戒酒了。

尾坂想去工作,父亲对他只说了一句话:“去读大学。学费和教材费,我无论如何想办法。”他非常理解父亲在这句话背后的气恼和忧伤。父亲是水户一个普通农民家的三儿子,小学一毕业就去了横浜工作,好像在电镀工厂劳动期间,接受了刑警的考试。

关于当刑警的动机,父亲喝醉了酒后突然漏出的话,至今还在尾坂的耳边回响,让他永远无法忘记。“因为凭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终生都只能像蛴螬(译注:金龟子科甲虫中食叶类幼虫的俗称。乳白色,圆筒形,栖于地下、堆肥或朽木中)似的生活。如果能当上刑警,对有钱的家伙或上过大学的人多少也能够有些威慑力。”

因为父亲的强烈劝说,尾坂考进了东京的私立大学法学部。为了尽量减轻父亲的负担,他想考国立大学,但没有考进。可是父亲还是高兴地为他筹措了学费。与父亲的工资相比,是决不能算是便宜的数额。据说是父亲求当时的署长借的钱。

大学毕业后考国家公务员晋级及格,志向当警察,父亲高兴得流泪了。只有小学毕业学历的父亲直到退休都只是一名刑警。身份到最后还是巡查。在同僚和后辈都不断地晋升到巡查部长、警部补甚至警部期间,父亲顽固地不愿意接受晋级考试。

“如果靠头衔能够抓住罪犯的话,我就能干到警视。”他总是这样强词夺理,但在这背后,见自己被同僚和后辈一个接一个地追上,毫无疑问,他经常会感到万念俱灰。对始终奔波在现场第一线的父亲来说,学习晋级考试必需要的法律书,是勉为其难的。

尾坂三十岁之前作为津川警署搜查课长赴任时,父亲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一起喝着酒时,他轻声地呢喃着说:“我因此而能够在同事中抬起头来了。”他高兴地对尾坂嘀咕道,“最后就是县警本部长或警察厅长官。”

父亲虽然作为巡查一直干到退休,但百炼成钢的刑警手段远远地在我之上。尾坂一直这样认为。

父亲若是出马,也许还没有让黑道上的人察觉,能就把洋一救出来。尾坂在脑海里这么喃说道。他不打算屈服于元木的无理要求。现在就一个,把事情交给父亲,让他把洋一救回来。如果连洋一都能回来,就查明元木的去向,连同这个岩崎组都把它灭了。

尾坂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好。”尾坂低声说道,用力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揉着,将自己的决心传递给了泰造。

“是吗?你决定了?”泰造嘴角衔着香烟望着尾坂。尾坂望着父亲,发现泰造的眼睛里晃动着红色的像火苗似的东西。

4

元木的电话不仅仅是让人厌恶。正如他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家门前放着幼稚园的园服。园服上佩着洋一的姓名牌。肯定是洋一的衣服。估计是趁美知子出去寻找洋一的时候扔在那里的。

回到家里,美知子把这当作“证据”给尾坂看时,尾坂顿感眼前的一切都发生了倾斜。洋一遭到绑架的实感涌上他的胸膛。在实感的底部,有着莫名的愤怒和冲动。

身处刑事课长这个职位上,对儿子被绑架的事件却不能有任何作为,这是令人很窝心的。

父亲“急躁是不允许的”这句话,在尾坂的耳膜深处响起。

反正,再看看对方的招数——今晚十点,元木要打电话过来。听了元木的态度和父亲的“侦查”结果后,再考虑下一步做法。闷闷不乐地发愁,是最不好的。在美知子面前,重要的是尽量装出开朗的举止。否则她也许会被逼疯的。

“洋一放暑假的话,我们全家去宫崎或什么地方旅行吧?”尾坂急中生智,想让妻子振作起来。宫崎是两人新婚旅行时去过的地方。

“去宫崎?”

“是啊。上次是坐飞机,这次坐船去吧。川崎好像新开了一条宫崎航线。船内是与一流宾馆同等的设施,就是十九个小时的坐船旅行。”尾坂将在报纸也不知周刊杂志上看到的报道现学现卖,“洋一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是啊。不过……”美知子大概察觉到尾坂的意图,在紧绷着的脸上勉强地露出笑意,附和着他的话。

“不过……什么?”

“把爷爷留在家里,行吗?”

“父亲?”

“那样的话……”

“哦,父亲那里再想办法吧?”

“也要让爷爷高兴高兴啊。即使让他来,一个人生活肯定会感到寂寞的。”

“是啊。在宫崎回来时,也可以去一趟明子她们那里。”

“是啊。”

“那就说定了。钱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可以用夏季奖金吗?”尾坂这么说着,想起还从来没有与父亲一起出去旅游过。长女明子以及次女、三女结婚后都各自在博多和尼崎、还有静冈生活。一个鳏夫不辞辛劳将四个孩子养育长大,但孩子们一独立,便全都离父亲而去。父亲虽然嘴上逞强,说在身体不听使唤之前用不着孩子们照顾,但内心里一定会很寂寞。父亲在性格上有顽固守旧狷介孤高的地方,但他的一生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家庭方面,都不能说是很如意。

如果事件顺利解决的话……尾坂心想。充满着对父亲的感激,全家四个人一起出去旅游吧。尾坂按临时想起的主意向美知子说了自己的旅游计划。然而,对话总是提不起精神来。美知子只是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对话不时地中断了。

这时,放在玄关处的电话铃声响了。尾坂本能地看了看时间。正好十点。

元木很准时。看此情形,说明元木也许将所有的宝全都押在洋一的绑架上了。

“是我。”尾坂暗暗感到一股凶狠的冲动,挑战似的拿起听筒。

“我是元木。”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男子的声音。是与白天打电话来的男子同样的声音。

“洋一怎么样了?”

“这孩子很重要啊,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我不会亏待他的。”元木嘲笑着说道,“现在正睡得很熟。你放心吧。”

“……”尾坂竖起耳朵倾听着。微微传来唱片的声音,是快节奏的爵士音乐,音乐中还掺杂着喧闹声。电话也许是从酒吧或夜总会打来的。

“答应我的要求吧,”元木冷不防说道,“别再查我。”

“……”尾坂瞬间退缩了。感觉到背后有人,是美知子。她直感到电话是绑匪打来的,想要听到电话的内容。

尾坂不会让妻子听到试图给侦查施加压力的电话。

到那边去!——尾坂一副凶险的目光暗示着美知子。然而,美知子一步也不愿意离开,用一副乞求的目光注视着尾坂。

“你想得怎么样了?”元木在电话的那一头逼着尾坂回答。

“嗯……”尾坂将听筒按在耳边,像要逃避妻子的视线似的将身子转了半圈,脱口说道,“能见一面吗?”

“见面?和谁?”

“和你。”

“为什么要见面?”元木对尾坂节外生枝的要求感到踌躇。也许是很难揣测尾坂的真正意图。

“和你见面,有事想当面谈。”

“用不着谈吧。我只想在电话里听刑事课长的回答啊。”

“那不行。”

“为什么?”听筒里传来元木颇感疑惑的声音,明显地带有戒意。

尾坂为自己下面的话孤注一掷了。

“我基本上打算接受你的要求,但是不可能光凭我一个人的意见改变侦查方向的。有必要和你商量,统一口径。我的处境也希望你考虑一下。”

“说起来也真是这样。”

“我丑话说在前面,案件的事,对警署里任何人都不能说。儿子成为人质,我也很清楚。你要发誓,即使和你见面,你决不会干出无聊的事来。”

“到底是搜查课长,对自己的处境知道得很清楚啊。”元木嘲笑道。

“能见面吗?”尾坂劝诱似的说道。

“什么时候?……地方是哪里?”

“由你来指定。”

“你的姿态很低啊。我有点儿发怵啊。”元木用傲慢的语气说道,接着陷入了沉默。

对话瞬间中断了。尾坂等着对方的回答,轻轻敲着听筒的一端。眼角映出美知子的脸。她用一副责备的眼神望着尾坂。

答应绑匪的要求!?美知子的目光在这样询问丈夫。然而,这目光里不仅仅流露着指责的神色。无论遇上什么事,她都希望洋一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为了让洋一回来,不得不接受绑匪的无理要求。她是完全理解丈夫被逼进两难困境里的苦衷吧。作为搜查课长的妻子,她相信丈夫应该拒绝绑匪的要求。作为母亲的处境,又希望答应绑匪的要求。她那复杂的眼神里流露出被这两者不能同时兼得的愿望撕裂的苦楚。

我不会接受绑匪的要求的——尾坂用眼神示意美知子。见到元木,不可能有十足的峰回路转的把握。就算立即抓住元木,勒紧他的脖子,想要让他说出监禁洋一的地点,尾坂很清楚这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控制住元木,岩崎组会采取报复措施。他们好像是把岩崎组的存亡押在这次绑架上。不能小看他们的意图。

说想见元木,是因为他想当面确认他们的意图。而且,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争取时间推迟回答。今天夜里父亲泰造正在四处奔走,也许能凭以前的面子在极密的状态中查明元木的去向,找出监禁洋一的地点。根据父亲所获信息的程度,这边的对应方式也要有所变化。因此,需要争取哪怕些微的时间。

“我明白了。”听筒里传来元木的声音,“不就是见一次面嘛。”

“在哪里?”尾坂克制着兴奋问道。

“明晨一点钟怎么样?”

“可以。”

“除了你以外,被别的警察看见的话就很危险啊。”

“地点?”

“河边。过圣桥,把汽车停在右侧堤坝下面。在车里等着。是你一个人吧?”

“当然。”

“你知道的吧,我想听到的,只是你是不是答应我们的要求。”

“你即使不说,我也很清楚。”

“你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元木含着笑意,“那就明晨一点……”他正要挂断电话。

“等等。”尾坂阻止元木,叮嘱道,“你也是一个人啊。”

“是啊。”元木的语气陡然变了,“你要怎么样?”

“有谁会来?……”尾坂蹙起了眉头。若能做到的话,他考虑还是见元木一个人来得方便。如果对方人一多,就会相互牵制,要刺探对方的意图也会很费功夫。

“当然一个人去啊。”元木这么说道,咔嚓挂断了电话。尾坂也把听筒放回原处,但“当然一个人去啊”这句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可怕地回响着。元木也许是打算和什么人一起来和我见面吧?

“你要去见绑匪吧。”美知子问道,她的下眼睑浮肿,显得很憔悴。

“嗯,总要设法解决。”尾坂用指甲刮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答道,“我不在家时,如果父亲那里来联络,问清他在哪里,然后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洋一没关系吧?”美知子点点头后,又不安地问道。

“不要再说了。”尾坂制止着美知子,说道,“父亲这个老刑警和我这个搜查课长,要追查绑匪,你不要总是念念叨叨的。”

美知子默默地注视着尾坂。尾坂也缄然地望着美知子,又用指甲刮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这是一个梅雨季节特有的闷热的夜晚。

5

事件的进展开始出现了意外。元木博变成尸体被人发现了,尾坂是元木尸体的第一发现人。发现尸体的经过是这样的。

半夜零点半,尾坂走出了家门。在第三小学正门附近拦了一辆出租车。

“到圣桥。”尾坂告诉司机去向,将后脑部靠在座背上闭上了眼睛。约好与元木见面以后,他去了估计儿子洋一被绑架的小学背后的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洋一与一起回家走到那里的伙伴们分手,独自一人朝家里走去。离家有三分钟路程,但在这三分钟时间里,洋一被人强行带走了。

他仿佛觉得这三分钟时间要带走一个幼儿是极其短暂的,又觉得这时间完全足够了。说时间足够,尾坂认为必须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洋一没有反抗。如果吵闹着要逃走,时间就极其短暂。另一个条件是附近没有人看见。绑匪在绑架时应该忌讳被什么人看见。如果附近有行人,肯定要等行人走过去。在这期间,有可能洋一就回到家了。

绑匪庆幸没有人看见,不等洋一抵抗或发出惊叫,便在瞬间将洋一拉进了汽车里。

为了仔细,尾坂还拜访了从校车下车后与洋一起走到十字路口的五名幼儿的家,向他们的父母说明原委,向孩子了解情况。说是说明原委,甚至告诉他们洋一失踪了。他谨慎地隐瞒了洋一被绑架的事实,失踪一事也要求他们保密。

回答尾坂提问的,都是四五岁的幼儿。提问看来是徒劳而终,但面对最后一个幼儿的回答,他顿时感到紧张起来。是一个名叫佐治达男的五岁孩子,发育良好,乍见显得像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言辞稳定,对尾坂的提问回答得很爽快。

据这孩子的记忆,在十字路口停靠着一辆黑色的国产乘用车,男子从车窗里探出脸来,把洋一喊住。洋一好像与车里的男子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话,便很老实地上了车。一上车,那辆汽车便倒退到大街上。

面对这意外的回答,尾坂感到很吃惊。

“洋一真的是很老实地上了车?”尾坂反复问佐治达男。

“嗯。是真的。”五岁的幼儿这么答道,实实在在地点点头,“我回过头去,看见洋一和车里的人在说话的。”

要引导孩子说出车内男子的长相和特征,看来很勉强。幼小的目击者用充满童稚的表情回答说,车内只有一个人影,那个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也像是五十多岁……

车内的男子看来很巧妙地与洋一说上了话——尾坂随着汽车激烈地晃动思考着。否则,认生的洋一不会与车里的男子亲昵地说话。

汽车行驶到大街上,从市政府边上拐进岔道,在沿着镜川的道路上朝着圣桥驶去。

尾坂注视着车窗外掠过的黑暗,心里陡感一阵不可自拔的心慌。沉甸甸的不安的情绪沉淀在他的胸膛深处。

这沉甸甸的情绪是什么呢?尾坂心想。与普通的绑架案不同,绑匪从一开始就是暴露的。绑匪的目的也很明确。虽然内心里有着对绑匪的愤怒和对洋一人身的担忧,但之前一直以为这起绑架并不神秘。然而冷静下来考虑,绑架中另有一个不清晰的谜团,像云雾似的笼罩着。

尾坂分析,是那个谜团令他感到心慌意乱而无法镇定下来。

在圣桥前下了出租车,他打算独自一人走到桥上。

元木外表显得鲁莽,却有狡诈之处。他肯定在桥对面的汽车里盯视着这边。尾坂是想独自过桥,让元木看清自己没有带人。

走过桥,拐向右侧。在沿着堤坝的道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国产中型车。在车内的灯下,驾驶座上模模糊糊地映出一个人影。在汽车的外面,没有看见其他停靠的车辆。

尾坂紧张地靠近汽车。清晰地看见了驾驶座上的男子的侧脸。那张有棱角的侧脸。

是元木博。元木好像睡着了,将头靠在座位上,削尖的脑袋稍稍支出,闭着眼睛。除了他之外,车内没有发现其他人影。

尾坂咯咯咯地敲着驾驶座边上的车窗。元木没有反应,好像睡着了。尾坂将手搭上车门把手往外拉,好像没有锁上,车门轻易地拉开了。

就是这个时候。元木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朝着这边倒下来。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尾坂赶紧用双手抱住他。手上的感觉沉沉的。

尾坂抱着元木看见他那张被车内灯斜照着的脸时,全身的血液顿时仿佛倒流了回去。元木的瞳孔已经放大,脖子上清晰地留有被什么东西缠绕过的痕迹,身体上还留有热气。

“元木被勒死了!”尾坂嘀咕道,“而且就是刚刚被杀!”

尾坂本能地将目光投向四周的黑暗。没有发现人影。

凶手应该藏在什么地方。尾坂注视着漆黑的黑暗,这么想道。他仿佛觉得另有一头凶恶的野兽就藏匿在黑暗里。

通缉中的元木,被什么人勒死了——

搜查本部紧张了。侦查员大多认准了凶手是白龙会的人。动机自不用说了,也许是对小喽啰山下三郎的被杀而进行的报复。认为是白龙会的什么人查出元木逃亡中的去向后把他杀害,将尸体扔在车里离去了。

发现尸体的车辆是横浜市内五天前被盗的汽车。也许是潜逃中的元木偷车用于逃亡的。

侦查员中只有一个人即尾坂的看法不同。

元木是为了与我见面才来到圣桥下,在那里被人杀害的。然而,他不可能将那件事情对什么人说的。发现元木的尸体后,他赶紧回到自己家里,从家里用假名字和假职业向110打电话报警。这是作为搜查课长不该有的行为,但他担心的是洋一。搜查本部如果得知洋一被绑架而莽撞地采取行动,洋一的身家性命就更加容易陷入在危险之中。自己作为父亲应职业意识优先。

实际上,此后绑匪方面没有来任何联络。洋一依然被绑架着。

杀害元木的是谁?尾坂继续独自思考着。凶手应该是知道昨天夜里元木要在被杀现场与尾坂见面的人。可以认为是悄悄地跟踪着元木或同车赶来的。

再有……不难想象凶手是与元木亲近的人或认识的人。杀害的场所也许是在车内,但车内没有凶手与元木争执的痕迹。这不就意味着凶手坐在后座上,趁驾驶座上的元木不备从背后用尼龙绳或什么东西突然勒住了他的脖子?

假如是这样,就可以推测凶手是乘坐元木的汽车同车来的。

元木到底是让谁坐在车里带过来的?而且,凶手在元木和尾坂见面之前杀害了他。如果做得稍有差池,在作案的瞬间或逃走时就有被尾坂看见的危险。

凶手为什么要在如此危险的时间里杀害元木?是不得不杀掉他吧。想到这里,尾坂产生了另一个疑惑,他愕然了。

凶手不会是不愿意让元木与我见面?或者,是害怕与我见面。为什么?

为了什么?凶手不会是担心绑架的真相从元木的嘴里泄露给我?难道除了元木在电话里提出的要求之外,还隐藏着另一个谜团?

尾坂冥思苦索,但仍没有头绪。必须将真相一个个地查出来。尾坂重新审阅以前与元木有关的侦查报告。

“一九九×年生于津川市台町一丁目,在市内的小学、中学毕业后,在市立津川高中中途退学。父亲正二郎是原岩崎组干部,十年前金盆洗手,现在市内元寺小路经营一家红叶小吃店……”

就是说,父子两人都是黑道成员,但父亲从黑道的圈子里退出,一头扎进小吃店的经营里。经营进行得很顺利,看来与岩崎组的关系完全断绝了。

尾坂自己曾与正二郎见过一面,是一个年过六十感觉已经老态龙钟的人。他不像儿子,个子瘦小,乍见给人的印象是和蔼可亲的老人。他满脸皱纹,埋在皱纹里的目光显得很温和,但像在诉说前身似的会不时地闪烁出凝聚着凶狠的光。

“你是尾坂泰造的儿子吗?曾经给你父亲添了不少麻烦。你父亲人称鬼刑警,我们是心惊肉跳啊。”正二郎颇感怀恋地这么说道。

他还说,儿子元木博与他一样成为了黑道成员,他很遗憾,因此与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尾坂警觉地揣测,元木逃亡,不会是靠着父亲才潜逃的吧?但看来这样的担忧是多余的。

元木被杀,洋一到底会被怎样处理?——这么思忖着时,尾坂不由感到胸膛里有东西像潮流似的沉沉地翻滚着。他叹了口气。

6

“说起来很奇怪,岩崎组的那帮人,好像不知道洋一被绑架啊。”在茶店里的座位上,泰造压低着声音说道。

“这是真的?”尾坂望着父亲的脸急切地问道。

“是啊。”泰造用毛巾擦了把脸,“好像是元木临时起意绑架了洋一。我在岩崎组的内部无论怎样查找,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唉。”尾坂点点头,感到胸膛里冲涌着翻滚得更激烈的潮涌,瞬间讲不出话来。

“洋一到底被关在哪里?”泰造将茶端到嘴边,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元木躲藏的地方查到了吗?”

“没有。”

“只能推测是什么人把他藏起来了。”

“你是说……”

“岩崎组那些人,都不知道元木潜伏在市内吗?”

“好像是的。以组长田坂为首,我找那些干部摸情况,他们好像都在猜测元木会逃到哪里去。看来这些干部对元木的单独行动都感到很棘手,说杀害小喽啰被警察追捕是个机会,都不打算去救他。”

“是想与白龙会对着干?”

“看来这些干部估计没有胜算,都想归属白龙会的伞下,可是组内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主张要对抗到底。领头的,就是元木。”

“所以对元木见死不救了?”

“好像是的。”

“真冷酷啊。”

“现在的黑道都是这样的。”泰造发泄似的说道,叹了口气,“是金钱万能。以组长为首那帮干部在头脑里想的,就是怎样才能把自己高价卖给白龙会,根本不考虑年轻人的感受。”

“是吗?”尾坂点点头,瞬间仿佛觉得陷入在黑暗的迷宫里。元木绑架洋一的目的到底在哪里?看来元木被杀的背景比想象中更复杂。

两人默默无言,面面相觑,笼罩着沉闷的空气。

“对不起。”泰造打破沉默,“我没能查出洋一的关押点,原来的估计也许太乐观了。”

“你说什么呢?”尾坂责备道。

“我虽然在查找,却还是不能把洋一救出来。”泰造突然像从嘴里溢出似的吐出这句话,“我也许已经是年老昏聩了。”

“你别说这样的话。”

“今天还要做些什么。”

“我也要竭尽全力。”尾坂这么说道,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望着泰造。

泰造也许为了找到洋一被监禁的地点,整夜都在市内奔跑。他一副阴森森的表情,脸上的毛孔都开着,皮肤呈乌黑色。眼睑浮肿,沉沉地下垂着。然而,唯独眼睛释放着异常犀利的光,闪动着令人畏惧的、充满着兽性能量的光。

父亲的责任性一直就很强。尾坂感到胸闷,喘不过气来。最招人疼爱的孙子被黑道绑架并任凭处置的时候,父亲肯定会发疯的。他是将以前专职针对黑道的刑警的自傲和冲劲赌在这次私人的侦查上了。给搜查本部打电话,把尾坂喊到津川车站附近的茶店里,告诉他私人侦查的经过,但说起话来口齿很不清晰。没有能得到重要线索而白忙一场,这肯定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元木被杀,侦查面临新的局面。对洋一遭绑架一事的侦查也可以堂皇而之地进行。如果能查到杀害元木的凶手,就一定能遭遇绑架洋一的绑匪。把两起案件的作案嫌疑人看作是同一个人,看来不会有错。

尾坂向泰造谈了自己的想法,又补充说:“洋一的事,我想向署长报告。”

“没有办法了吧?”泰造孤零零地说道,“要好好汇报,注意不要给自己的履历带来伤害。你好歹前程远大,被不足挂齿的小事绊倒就最不合算了。”

“前程远大?”尾坂在内心里无奈地笑了。在父亲眼里,我在警察体系内晋升,这好像是唯一的生存价值。他自己觉得晋升的最终路线大约能到某个地方的县警本部刑事部长。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好像对他抱有更大的梦想。这种期待有时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但对在警察体系内最底层奋斗过来的父亲来说,仿佛是对自己终生不得志而产生的一种奢望吧。

泰造有着这样的想法,退休后便有意识地不愿意在津川警署露面。即使去尾坂家,也不愿意谈案件。父亲原来是刑警,他也许是担心会出现“对儿子工作指手画脚”的传闻。他对儿子的警觉,令尾坂觉得很可怜。

“今天我要让洋一回来。”泰造猛地站起身说道,像是在喃语,但声音里却有着一种果敢的气势。

“我也要竭尽全力。”

两人走出茶店。

走到店外时,尾坂说:“事件解决后,我们全家一起去趟宫崎吧?回家时顺便去看看明子她们,怎么样?”

“好吧。”泰造看了尾坂一眼,微微一笑,“那就到这里。”

他朝着与津川警署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目送着他的背影,尾坂顿时觉得父亲也已经完全老了。长年的辛劳像胶水似的紧紧地贴着他那弓着背碎步走去的身影。

在尾坂的眼里,父亲就是这样的身影。

7

关于如何处置洋一,绑匪方面没有传来任何信息。估计是实施者元木被杀了。此后,洋一会怎么样了?看来岩崎组与绑架计划无关,是元木独自绑架洋一,然后把他藏在哪里了。

应该考虑有同伙。那个同伙应该看作是杀害元木的凶手。洋一的安全又令人担忧了。

尾坂与家里联络,接电话的美知子用歇斯底里的语气叫嚷着:“洋一真的没消息……不会是被杀害后埋在什么地方了吧?”

听到美知子的叫嚷时,尾坂已经把事情全都向署长熊井作了汇报。他估计事件已经超越了个人侦查的界限。隐瞒儿子遭绑架的事实独自行动,这在警署内被人知道,就会遭到各种非议。他心想,即使被人在我背后指责我,也只好充耳不闻了。

得知元木被害事件中纠缠着现职搜查课长的儿子遭绑架,搜查本部顿时变得异常紧张。

对岩崎组进行彻底的调查。其结果,与泰造得到的情报完全一样。就是说,得知岩崎组与洋一的绑架完全没有关系。

元木在网吧杀害白龙会的小喽啰以后,好像是独自潜逃了。杀害小喽啰山下三郎时,元木有两个小兄弟在一起,但那两个小兄弟在逃跑途中与元木联系不上了。

元木杀害白龙会的小喽啰,看来是不肯任由岩崎组那些干部在背后交易归降到白龙会门下,便杀害小喽啰挑拨岩崎组和白龙会之间的关系,想要背水一战。

元木的目的以失败告终,他潜伏在市内,绑架尾坂的儿子向警察挑战,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

而且——元木躲藏在市内的什么地方呢?

父亲正二郎那里没有。

元木有情人,名叫原由美,在津川银座背后的土耳其浴室里工作。胸部饱满而充满活力。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走在街上故意不穿文胸晃荡着乳房。胸部呈半圆摇晃着受到男人目光的关注,这个女人会感到非常得意。看来头脑决不能算是好的。看元木的模样,也只是以性欲处理和生财之路的双重目的才将她当作了情人。元木正处在逃亡中,她决不会是能将元木和人质洋一都巧妙隐藏起来的女人。

事实上,监视由美公寓和工作地点土耳其浴室的刑警们,在汇报时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个女人会庆幸元木不在了,和年轻的酒吧侍者去情人旅馆逍遥呢。她不是一个具有躲过我们目光巧于钻营的才智的女人。”

除了由美之外,元木当初好像没有特定的女人。在他的外围无论怎样调查,都没有发现那样的秘密情人。可是,元木提出要求说:“我让杀害小喽啰的凶手……明天中午之前来自首。你把案子结了。”

称作替身的人,到底会是谁呢?尾坂牵念着这件事。为自己当替身的人,元木当然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是元木在万玉会馆杀害山下三郎时在一起的两个小喽啰中的哪一个?

尾坂让两个小喽啰出来了解情况。这个推断被推翻了。据说,两个小喽罗在逃离万玉会馆之后,都与元木根本没有接触。

如此一来,被元木逼着当替身的人,因为不愿意顶替杀人犯而遭逮捕,便杀害了元木?至少,潜逃中的元木不是独自一人逃亡,这是确凿的。他被一个经常像影子似的人纠缠住了。那个人看来不是岩崎组的人。不是岩崎组的人,会是谁?……尾坂的推理在左右摇晃着。

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尾坂走出津川警署,驾车赶往元寺小路。

元寺小路是一条寺院众多的街道。在城市面貌瞬息万变的市内,这条街道是唯一保持着以前田园景致的地方。

红叶小吃店隔着马路在寺院的正对面。店外挂着“今日休业”的牌子。大概是儿子元木被杀、不是开业的时候吧。

这是一家装饰古朴的小吃店。门口的布帘经过日晒雨淋已经褪色。店头摆放着盆栽的树,店内随意地摆放着三张大桌子。这还不是装饰板等的廉价物,而是颇有年代的沉甸甸的桌子。可以说,小吃店忠实地反映了经营者正二郎的感觉。

正二郎从店铺里面出来。

“想打听你儿子的事。”尾坂一提出,正二郎便沉重地点点头,说“到外面去说吧”。

两人穿过大街,走进寺院的境内。

“把儿子藏起来的,是你吧。”穿过山门的时候,尾坂试探道。

“那个混蛋……”正二郎呢喃着说道,“我不知道他已经被岩崎组抛弃,还惦记着要让他活得体面些。”

尾坂停下脚步,望着正二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他的面容好像瘦了一圈变得削尖,脸色呈土灰色,皮肤失去了光泽,感觉像抹了一层粉末。虽说是原黑道上的人,但儿子被杀死得很凄惨,也许是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吧。全身充满着老朽的气味。

我自己也同样受到了打击。尾坂心里想。

正二郎一言不发,望着尾坂,陷入皱纹里的双眼发出的光,依然很犀利。在锐利的目光里,晃动着暗暗的火焰般的东西。

“洋一在哪里?”尾坂说出内心里的疑问。从警署到这里的路上,他绞尽脑汁地作着推理。元木遭到岩崎组的抛弃,又作为杀人嫌疑人而受到追捕,正二郎作为父亲不会毫不怜悯袖手旁观吧?

正二郎把元木藏在哪里,然后靠着以前的脸面与岩崎组作交易,提出让别人做儿子的替身去向警察自首。组长田坂答应了正二郎的要求。也许是害怕已经困兽犹斗的元木向见死不救的岩崎组进行报复吧。

交易成立,但问题是搜查本部必须改变以杀人嫌疑追捕元木的侦查方向。

我掌握着侦查的实际指挥权。正二郎把目光盯上我的儿子并进行了绑架。这是一个正因为尾坂十分宠爱儿子,所以曾在黑道上混过的人才想到的、可说是孤注一掷的鲁莽的计划。

元木被杀,这计划悲惨地失败了,但洋一的去向和杀害元木的凶手,正二郎应该知道的。

无论如何要打听出这两件事的线索。

8

“绑架洋一的,是你吧?”尾坂想要撬开正二郎的嘴。

“我?”正二郎慢慢地把脸转向尾坂。

“制订绑架计划的,是你吧?”尾坂又进一步说道。

“嗯。”

“杀害你儿子的,是谁?”

正二郎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将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地,一动也不动。

“反正,希望你把洋一还给我。”尾坂按捺不住说道,“洋一已经没有用了。”

“嗯。”

“你也是为人之父。把五岁的孩子当作人质,作为父亲的心情,你应该很理解吧。”

“你的孩子,没事。”正二郎突兀地说道,“身体很好啊。”

“在哪里?”

“不知道啊。”正二郎摇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的。”

“不骗你。”

“你把洋一放在哪里了?”尾坂冲动地抓住正二郎的衣襟。他难以克制对洋一的、滚烫的、想要叫喊的情感。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正二郎用沉静的语气喃语道。

“你不要装傻!”尾坂死死地盯视着正二郎的眼睛。

正二郎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成了特写。这目光里仿佛闪过深深的悲哀和绝望。

寺院境内出现人影,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注意到尾坂正紧紧抓住正二郎的身影,两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折身朝大街的方向返回去。

尾坂松开了手。正二郎轻轻地喘了口气,朝本堂走去。

尾坂追赶在他的后面。寺院境内静悄悄的,大街上的喧嚣也没有传进来。有风。风摇晃着本堂背后耸立着的杉树刮过去。

怎么样才能让他开口?尾坂将潮湿的风深深地吸进胸膛里。是个难以对付的人。儿子被杀,也许钻牛角尖了。肯定丝毫也不会透漏凶手的名字。

另案逮捕!这个念头在尾坂的脑海里掠过。如果硬敲打他,必定会露出破绽。也许只有逮捕他,才能逼他开口。

若论逮捕他的借口,多少都能找到。尾坂知道这样的手段很卑劣。但是,换不还洋一的性命,即使不惜利用搜查课长的权限,也要查出关押洋一的地点。

正在这么思考着时,不料正二郎停下了脚步。

“混账东西!”

这喃语声敲打着尾坂的耳膜。

“你说我,”尾坂反问道,“还是说杀完人后又被杀的儿子?”

“都不是啊。”正二郎摇摇头,微微笑了。是第一次露出的笑脸。没有血气的嘴唇噘起,露出排列不齐的牙齿,成了一张奇怪的笑脸。

“什么意思?”

“你还是别打听的好啊。”

“你别耍弄人!”

“你知道的话会后悔的。”

“我会后悔?”

“你们。”

“你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隐瞒啊。”

“你不想告诉我?”

“是吗?”正二郎用低低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是在钟楼的附近。以古钟为背景站立着的正二郎一副认真的脸色,使劲地缩着下颚,并伸长着背脊。

“我也是昨天夜里儿子被杀了。儿子虽然是个没用的人,但对儿子的宠爱,这都是一样的吧。因为是个窝襄废,所以格外宠爱。儿子杀了白龙会的小喽啰逃跑了。儿子是不好,但他以前从未杀过人啊。充其量是个伤害,意气用事杀了人。看来是为了让胆怯的岩崎组那些人奋起,但岩崎组却把我儿子抛弃了。没有地方可以窝藏啊。父亲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像野狗似的被人遗弃的。我让儿子跑到以前曾帮助过我的人那里去了。”

“是哪里,哪个地方?”

“矶子呀!横浜的。在干土木建筑商。”

“还有呢?”

“我不能原谅见死不救的组长田坂,让我儿子背上杀人前科,我觉得无法容忍。”

“所以你就去岩崎组交涉,让替身自首?”

“你猜中了。”正二郎无声地笑了。突出的喉结痉挛似的不停地打着颤,“打算趁此机会让他退出黑道,接手这家小吃店。想让他规规矩矩地生活,娶个老婆,让我早点抱孙子。这是我的梦想。”

“真是的。”

“我的命也不会长了。”

“不会长?”

“我的胃好像被癌细胞腐蚀得不像样了。”正二郎这么说道,闭上了眼睛。

“胃癌?”尾坂顿感怅然。派遣替身、逼警察承认那个替身是杀人犯这个疯子一般的计划,其背后隐含着察觉死期临近的黑道人物对儿子的不顾一切的爱?是对儿子的扭曲的爱情。

“组长同意让替身去自首。”正二郎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

“接着就绑架了洋一。是你绑架的?”尾坂说道,心里在想,自己的推测没有错。

“不是的。”

“是谁?有同伙吗?”

“呃。”正二郎简短地回答。他的脸奇怪地扭曲着,显得很痛苦。

正二郎现在要说出凶手的名字。尾坂像是吻合对方呼吸似的注视着正二郎的嘴唇。

那嘴唇嚅动着,洩出撕裂似的嗓音:“有同伙。是以前的老朋友,一直是我照顾过来的……”

那声音像是从深潭里涌出来似的震响着尾坂的耳膜。

正二郎继续说道:“与朋友的仁义相比,还是儿子重要。”

9

黑暗里浮现出两个小小的光点。

在尾坂的眼睛里,那个光点眼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一眨眼工夫就驶过去了。

“果然……是吗?”尾坂暗暗地嘀咕道,踩下油门,将方向盘转向右侧。

汽车从巷子里驶到大街上。几乎没有对向开来的汽车。

尾坂的目光只是集中在唯一的一个点上,即在前边行驶着的汽车的驾驶座。

前边行驶的汽车里因为昏暗而看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显出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的背影。然而,尾坂的目光却清晰地捕捉住了那个男子的身影,比大白天眼跟前看见的更要清晰得多。

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涌现出来想对前面汽车里的男子说的话。

——你绑架洋一,在圣桥边杀害了元木。在干这些鲁莽的事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如果事先向我说实话,这样的悲剧都是可以避免的。

在尾坂的眼睑背后浮现出前方车辆握着方向盘的男子的脸。

——现在你为了要杀掉曾在黑道上混的人而离家出走了。与原黑道人物在圣桥边碰头,让他上车,在车内杀害他、恐怕打算将尸体深埋在河边或什么地方。因为只要不封住原黑道人物的口,你是杀害元木的凶手一事就会败露……

前方汽车里的男子保持着沉默。

——你杀害元木、接着要杀害元木父亲的动机,说是为了你自己,其实是为了我。难道在你的眼里,我作为警察官员而获得晋升,是那么重要的梦想吗?

尾坂难以忍受心中的郁闷,停止了头脑里的喃语。

什么也不要考虑了。总之,要阻拦这将要犯下的第二次杀人。他心想,对此事,只要倾注全力就行。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都不要去想了。想也是多余的,但不去想的话,自己眼看就要疯掉了!

正二郎的声音在他的耳膜里回响着。

“你想想你进大学的钱是从哪里出的。是我出的钱。是你父亲哭着求我的啊。……你父亲是这样说的呀!说只想让儿子读上大学,不想让他像我这样一辈子做个平庸的巡警。

“他哭着求我,我就把钱给你父亲了!作为代价,就是从你父亲那里得到情报。就是整顿黑道啦抓赌啦这些情报啊。我们的信息传递一直很畅通啊。不过,和你父亲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关系想断也断不了。和你父亲保持着很长久的关系。是守信誉啊。

“可是,我儿子和你一样,混入黑道时我极其愕然。我看着黑道上的藏污纳垢已经腻味,想让博走正道。说实话,你从大学毕业成了精英,我感到很愤恨啊。想到是身为父亲的原因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就从黑道上退出,开了家小吃店。我是想,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博是很可怜的。与你不一样,博是高中退学的,只是腕力大,其他没有任何特长啊,何况我的身体又不好。”

尾坂摇着头,想要把这从耳底涌现出来的声音打断。凝神注视着前方的汽车。

好像下雨了。在挡风玻璃上,雨脚碎成白色的水花,变成透明的液体开始往下淌。他按了雨刷的开关,马达声重重地敲打着耳膜。车前灯撕裂着黑暗险乎乎地捕捉着在前方行驶着的汽车的车尾。

“尾坂泰造!”尾坂脱口说着父亲的名字。你不知道现在儿子正尾随着你的汽车。尾坂喃语道。接着,他说不出话来。

父亲是为了保护我,才向正二郎的威胁屈服了。正二郎命令父亲绑架孙子洋一。他威胁说,如果拒绝,就把父亲以前为了钱而曾经当岩崎组内线的经历向署长熊井告密。现职搜查课长的父亲尽管曾是负责黑道的刑警,却是黑道爪牙的不良刑警。这事如果公开,我这个儿子当然就不得不将自己的去留请由上司来裁定。

父亲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百般踌躇,最后便成了正二郎计划的同伙。将从幼稚园回家走在半路上的洋一截上汽车“绑架”了。若是爷爷邀请,洋一便欢天喜地地上了车吧。绑架时的谜团因此而解开了。

父亲把洋一带回了自己的家。元木见状,便打电话把绑架的事告知美知子,接着又给我打电话。元木按父亲正二郎的指示是从隐居处横浜矶子的家里打电话来的。

这天夜里,元木用电话约好与我见面,这是把父亲逼进了绝望的深渊。因为元木从正二郎的口中得知追捕自己的搜查课长是“最可靠的同伙”。

我如果见到元木,所有的一切就会全部败露。接到元木的电话说“今天夜里要见你的儿子”时,父亲决意要杀死元木并付诸了行动。正二郎肯定早就看出杀害元木的凶手是父亲。

洋一的人身是安全的。——这一点可以放心。尾坂心想。与其说洋一被绑架,还不如说被更值得信赖的监护人亲自藏匿起来了。

父亲一度将洋一带回到自己的家里,然后又寄放在哪个熟人的家里吧。父亲肯定是最想把洋一与正二郎、元木他们隔离开来的。

父亲是打算怎样让洋一回到儿子夫妇身边呢?让洋一回家时,洋一理应会对我说出绑匪的名字。那个时候,我会发现事件的关键。

父亲不会是想要清算以前所有的污点?——在葬送了知道自己过去的正二郎父子以后,让洋一回到父母身边,自己从这街上销声匿迹,而且是永远。父亲不正是有着这样的思想准备吗?

“尾坂泰造!”尾坂再次朝着前边驾车的男子喊道。在寺院境内,从正二郎那里打听出一切之后,你的儿子在发疯似的寻找你的去向。想尽快地见到你,和你商量。然而,哪里都没有找到你的身影。你多半是去拜访寄放洋一的熟人的家,托对方把洋一送到父母身边吧。不仅在市内,就是在附近,你当刑警时认识的熟人也不少。

你的儿子在你家附近监视着。还和正二郎联络,知道你已经说好要与他在圣桥边见面。

你驾车回家来了,接着马上就又驾车向圣桥开去。儿子打算在家门前抓住”你。但是你匆匆赶往圣桥,连“抓住”你的时间都没有。而且,你的儿子现在就这样跟踪着你……

前边的汽车过桥了。在桥跟前,尾坂停了一次车,用手机向家里打电话。

妻子美知子立即接了电话。她一听出打电话的人是尾坂,便像连射炮似的说道:“洋一回来了呀!就在刚才。说是哪个老爷爷带他上车,在家门前把他放下来的。很精神呢。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害怕。”她突然压低了声音,“不过很奇怪啊。洋一说,把他带走的是爷爷啊。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吧。现在你在哪里?……熊井署长打来过好几次电话啊。”

听到这些话,尾坂默默地挂断电话,回到车里。过桥,将方向盘朝右侧打,将汽车停在停靠在堤坝下的汽车边。距离近得车身差不多要碰擦到了。

泰造的汽车内亮着车内灯。驾驶座上的泰造的脸浮现出来。他的脸朝着这边,眼睑下出现一圈疲劳的黑眼圈。

尾坂望着泰造,没有把车内灯关掉。泰造惊讶地窥看着这边。雨激烈地刮向车窗,视野变得模糊,显得很朦胧。

泰造用手擦着车窗,朝尾坂的车内窥看着。映在尾坂眼睛里的泰造的脸,奇怪地歪斜着。

泰造的脸突然抽搐了。车内的男子好像是尾坂。

正二郎没有来啊!——尾坂在脑海里这么对泰造说道。

泰造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窥看着这边。尾坂移开视线,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钟。半夜零点零五分——

反正,与父亲慢慢谈。——尾坂抬起目光,望着泰造。

两人的目光隔着两张窗玻璃相互睨视着。泰造的眼睛里浓浓地浮现着惊愕和绝望的神色。虽然不过只是一瞬间,但两人的目光好像作了无尽的交谈。

父亲!——尾坂朝着泰造喊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我不想成为你晋升的障碍。

——我不愿意用黑道上的人出的钱去读什么大学。

——我只读过小学,你不理解我的苦恼。作为父亲,我不能看着你受到与我同样的屈辱和遗憾。

——和正二郎如同疯了一般的爱不是一样吗?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全部。说实话,明子她们这三个女儿,无论怎样都可以。你是儿子,我要让你代替我在充满阳光的道路上走去。这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给你添乱。自己作的孽,我自己来处理。我已经想好了。

——不是约好一起去宫崎旅游吗?

——我没关系。你要让美知子和洋一他们高兴。

——我不会放弃你的。

——我们先说定,元木父子和洋一绑架事件,全都是岩崎组所为。就当作是岩崎组和元木父子之间互不退让而造成的。你不要多想其他的事。

——这不行啊!

——你想怎么样?

——我打算辞职不当警察。

——不要这么糊涂!别做傻事!你不能这样做!如果这样,你以前的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可是,正二郎已经到搜查本部去了,他会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的。

——真的?

——我没骗你。

——你也疯了吗?

——我没疯。父亲,以后的事就不能商量一下吗?你要尽可能地冷静。

尾坂这么一说,下了车,向泰造的汽车靠近。斜打过来的雨濡湿了尾坂的全身。

泰造在驾驶座上凝视着尾坂的动向。因为尾坂的举动,泰造似乎理解了一切。苦恼的神色明显地渗透在他的表情上。

尾坂将手伸向泰造汽车的门把手。就在这个时候,泰造冷不防踩下了汽车的油门。

汽车像黑色的野兽一般,朝着黑暗的深处猛冲过去。因为这猝不及防的行动,尾坂的手从门把手上拉开了距离,身体被强烈的离心力带倒而向前扑去,径直被拖倒在地。

在尾坂的眼睛里,汽车的尾灯闪着红色的光,眼看着快速远去了。

“父亲!”尾坂双手支在路上,趴在地上望着在雨中闪烁着的小小的红灯,一边像寻找走失父亲的幼儿似的,拼命地呼喊着泰造。

没有回答。尾灯在黑暗的深处溶化了。

雨毫不宽恕地敲打着尾坂。尾坂蹒跚地站起身,心想父亲是打算死在哪里。他仰天望着黑洞洞的天空,脑海里描绘出泰造那张孤独的侧脸。

尾坂深爱着父亲,爱得无法自制,醇厚的情感从他的心底里冲涌上来,他再次呼喊着泰造的名字。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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