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2015-12-15 05:01
东方剑 2015年10期
关键词:李毅流氓迎春

◆ 阿 皮

天亮了

◆ 阿 皮

老流氓一刻不停打电话,烦得我恨不得把手机扔了。

老流氓打那么多电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要我去一趟医院。我说,我上班忙得连寻死的工夫都没有,哪有时间过来?老流氓说,你再忙也得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说,天大的事也得让我把手头的事做好。老流氓说,我怕等不到。放屁,要死早死了。我硬生生地把这话憋在了肚子里说,我下班了马上过来。

老流氓是我爸。自从和我妈离婚后,我妈嘴里就只有老流氓这个称呼了。这个称呼经过我妈对我十多年的面提耳命,就像沁入玉中的油脂,无法分离。

老流氓和我妈离婚的时候,我在读初二。面对出轨的老流氓,我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我妈把家搞成油锅,把老流氓搞成了在油锅里不断翻炸的面团。

找个相好,老流氓本来也是闹着玩玩,没想到却被我妈逼上了悬崖。眼见这里回头无望,那边却愿意痴情下嫁,于是就提出了离婚。等老流氓提出了离婚,我妈怂了。这次老流氓是不依不饶。我妈痛苦挣扎了一阵后,终于明白人都赖在别人家里不回了,再死皮塌脸撑着这个有名无实的家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把老流氓所有物品,包括一柄扔在角落的破牙刷,两双没了脚后跟的袜子,一起堆放在屋旁的路中央,撒上一大叠纸钱,浇了两斤色拉油,送无常一样烧了。火熄灭后,我妈找出一支水笔,在房间床头柜抽屉里拿出老流氓留给她的已经被她撕成两半捏得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书上,龙飞凤舞般地写下她的名字——谢秋英。这或许是我妈这辈子签得最不愿意,但也是最酣畅淋漓的名字了。

老流氓和我妈离婚后,除了偶尔在春节的时候过来给我送点压岁钱,平时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老流氓虽然生活在市里,但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行踪掌握。毕竟在我们的小县城里还是有很多亲戚在和他联系。

那个叫春艳的女人只比我大七岁,是老流氓在舞厅跳舞的时候跳来的。老流氓在一家食品厂搞销售。搞销售的最大好处就是自由,不用坐班,只要把产品销售出去就行。所以,他在空闲的时候,时常去厂边上的一家舞厅跳舞。跳着跳着,他就和在舞厅陪舞的春艳好上了。所以,当我妈和老流氓离婚后,她义无反顾地给老流氓也给自己整了一个家。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她自以为能和老流氓白首不分离的时候,却又在舞厅里遇上了一个比老流氓更合心意的男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抛下了老流氓,带着八岁的女儿,和那个男人远走高飞,连老流氓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春艳和人私奔后,老流氓曾一度销声匿迹,没有了任何的音讯。我妈有时候会在聊天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老流氓会不会死在外头?每当听到这话,迎春立马接上一句,管他呢,反正他和我们没有了任何关系。确实,对老流氓,我除了偶尔在梦里见他一两次外,早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但在两个月前的一天,久未露面的老流氓居然找上门来了。

那天我在上班,门卫老王打电话给我,说我爸来在找我了。我笑着说,放屁。老王说,真的是你爸。我还想再说,手机里已经换了一个被尘封了许久的声音:永江,是我。

听了这话,我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喉咙口就像被塞进了一块火炭,火辣辣的冒烟,就连下巴,也跟着颤抖。走到门口,老流氓的脖子已经伸得和等待觅食的鹅一样了。看到我,愣了好长时间,才叫出了我的名字。岁月真是一把无形的快刀,能把人削切得没有了原形。此时的老流氓和留存在我记忆中的老流氓已经是面目全非。那个满头黑发、一脸踌躇满志、雄赳赳气昂昂的英俊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秃顶严重、身子佝偻、挂着两只猪尿泡一样的眼袋的老头。一眨而过光阴放在老流氓身上,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久远。

我很想对老流氓露个笑脸,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自己露出八颗牙齿。老王给我打开了值班室旁边会客室的门,说,你们父子很多年没见了吧,好好聊会,我给你们泡茶。老流氓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坐会就走。

老王从值班室里拿来两只一次性纸杯,一把塑壳热水瓶,放到我和老流氓中间的茶几上。老流氓赶紧起身,从裤兜里摸出一包“中华”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老王。老王接过香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下,准备夹到耳朵上。老流氓连忙从烟盒子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把老王的烟点了。老王深吸了一口,边吐烟边向老流氓挥了下手,你们聊。

老流氓等老王走出会客室关上门,拿起烟盒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摇摇手。老流氓把烟叼在嘴上,边点烟边说,不抽烟好,我是戒不掉了。说完,他把刚刚吸进去的烟慢慢吐出。乳白色的烟圈借着老流氓吐出去的力道,像一个摩天轮,旋转着缓缓上升,并越转越大。我看得有些失神。老流氓魔术师一样吐烟圈的情景又回来了。小时候,老流氓时常把我抱坐在膝盖上,边抽烟,边吐烟圈逗我。我喜欢用手指小心地伸进烟圈的中心慢慢搅动,让烟圈随着我的手指不断变换方向,直到四分五裂,四处飘散。等烟圈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老流氓又会重新吐一个烟圈,让我继续玩。

老流氓和我见面后,时常会打个电话给我,有时候还会趁我休息的时候,把我叫到城外的小饭馆里小聚一下。这事我一直瞒着我妈和迎春。这两个女人要是知道我和老流氓联系上了,还时常喝点小酒叙叙父子深情,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不过,老流氓的出现让我感受到父爱的幸福没有多久,我却被套上了责任的笼头。我有时候经常怀疑,是不是老流氓早就有预谋了?要是没有预谋,怎么会这么巧,他刚找上我就病了,而且是晚期胰腺癌。接诊的医生说,这个病做手术和不做手术一个样,只是生存时间的长短问题。不手术,还可以活两个月左右。如果做手术,也最多只能活一到两年。事情到这个地步,我只能向我妈说了。我妈听了哦了一声后,就走进了房间,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倒是迎春的响动巨大,她还没等我说完,就喊道,李永江,老流氓的事你不许管,我们结婚买房子的时候他去哪里了?现在倒好,老婆跟人跑了,自己生绝症了就找上你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长辈?我说,我又没做什么,我只是说说情况。迎春啪地一下,放下端着的面碗,也气哼哼地进了房间。

我站了一会,脑子乱成了一团糨糊,想了想,还是推开了我妈的房间门。我妈坐在窗口的竹椅上,一动不动。她见我进去,从窗台上拿了块迎春从服装厂里带回来的小碎布,用力撸了两下鼻涕后说,迎春说得对,这么几年了,他管过你吗?连一个烂苹果都没给你买过,这个没有一点情义的东西,现在生病了,就应该像垃圾一样丢掉。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我妈突然用力抽了下鼻子,然后幽幽地冒出一句,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你爸,有空多去看看他。

老流氓住院后,我倒是很听我妈的话,有空就去看看他。今天累得腰酸背痛的我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可电瓶车骑到半路,想想他接连打电话的焦急样,我还是转道去了中心医院。中心医院在城西,我又骑了二十多分钟的电瓶车才到。

老流氓住在六楼肿瘤科病房,病房不大,三张病床放下之后,床与床之间就剩下一条只能侧着身走的空隙了。边上两张床的病人或许去了楼下的小花园,病房难得空荡荡一回。老流氓弓着身子虾一样侧躺着,嘴里小声地哼哼着。

我把拎在手上的六个红富士苹果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然后问道,你催得我这样急有什么事?老流氓听到我的声音,睁开眼睛,停止了哼哼,说,你来了?我嗯了一声。老流氓慢慢转过身,让自己平躺。其实,也不能算是平躺,身子依旧侧着。他找了个大概比较舒服的姿势又扭动了几下身子后说,你把床头给我摇起来。我抽出安装在床尾底下的摇把,慢慢摇动,老流氓的上半身随着床板的抬升,渐渐坐了起来。

我往老流氓放在床头柜上还有半杯冷开水的塑料水杯里倒了点开水,递给他。老流氓接过水杯,抿了一口,说,我有事和你说。我说,我知道,你要是没事,也就不会这样着急上火的打电话。老流氓说,我和医生说过了,我要手术,哪怕手术的时候死在手术台上,我也要手术。我哦了一声,就为这事?你自己决定就好了。老流氓说,医生说手术要家属签字。我说,你是要我签字?老流氓嗯了一声。我不禁有些气恼,就这事?老流氓抬起头看了看我,又很快低下,我在老流氓暗淡无神的眼睛里看到了畏缩、软弱和无助。我不由得叹口气,我知道了,定下手术时间了告诉我。老流氓眼睛亮了一下,哦。

回到家,我妈和迎春已经在吃饭了。见我进门,我妈赶紧起身去厨房给我盛了碗饭。迎春看了我一眼,顺势把嘴巴里的霉苋菜梗渣吐在面前的一张广告纸上,你这么迟干嘛去了?我伸出双手,接过我妈递给我的米饭,我去看我爸了。我妈听了,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想停下不说,可迎春已经趁着我的话头上来了,你去看他干嘛?我说,他打电话给我的,说有事。迎春问,什么事?我说,就告诉我想动手术。迎春拿起调羹舀了几勺霉干菜鞭笋汤到碗里,说,他想动手术就动手术,与你何干?我说,他要我签字。迎春啪地放下调羹,不签,这字干嘛要你签?我沉默了一会说,动手术要家属签字的,家属不签字,医生不给动手术。迎春哼了一声,他这个时候想起你这个儿子了,他不是还有个老婆,还有个女儿吗?

我没有说话,端起饭碗只顾着自己吃饭,我妈也没有说话,只有迎春一个人叽叽咕咕地唠叨着。过了一会,迎春忽然放下饭碗,说,对了,我怎么忘记这一着了?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这一惊一乍的干嘛呢?迎春说,没事,这事和你无关。

过了四五天,老流氓没给我打电话,倒是迎春,吃好晚饭后,突然拖着我说去医院看看老流氓。迎春的举动让我很吃惊,自从老流氓出现后,她都是以抵触的态度对抗着。今天怎么回事?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确实,老流氓虽然和我妈离婚了,但还是我的父亲,和我有着无法割断的血缘亲情。

我们是在病房楼下小花园的亭子里找到老流氓的。老流氓对迎春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也似乎早已认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来了。我没有想很多,就嗯了一声。老流氓和边上几位病友招呼了一下后,跟着我们回了病房。进了房间,老流氓小心翼翼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递给迎春,说,你要的,我写好了。这是一张住院部护士站用的记录纸,迎春一声不响地伸出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后递给我,你拿着。我伸手接过一看,抬头就是工工整整的两个字“遗嘱”。我疑惑地说,你写这个干吗?老流氓轻轻咳了下,似乎在清痰。你看下去,看完了再说。我怀着一肚子的好奇看下去。老流氓写道:

遗嘱

我如果在做手术的时候死在手术台上,一切后续事宜,由我儿子李永江全权处理,所有的赔偿款全部归李永江所有。办理后事所需的费用,由李永江和李倩倩(老流氓和春艳的女儿)按七三开负责。

在最后的签名和日期上面,老流氓还盖了一个血指印。

我看了,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我相信我此时的脸色绝对像一只刚刚被人从水里捞出又扔进油锅的小龙虾,先青,后红,最后发焦发黑。我的耳朵里似乎按上了一只断了信号的收音机,除了嘈杂的电流声,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老流氓说了好几次让我把遗嘱放好,我依旧捧着纸在发颤。挂在房顶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是央视的“星光大道”,一个肥嘟嘟像极了韩红的女孩正卖力地在唱“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看到太阳出来,天亮了……”。这是韩红演唱的歌曲之一《天亮了》。我听过好多遍,每听一次,心里总要被触动一次。第一次听的时候,我还洇出了泪水。女孩的声音很好,和韩红有得一拼,可对此刻的我来说,她的美妙的歌声更加加剧了我耳朵中嘈杂的电流声。

老流氓似乎看出我的脸色不对,就伸手从我手上拿过遗嘱,接着又像想到了什么,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出一张名片,和遗嘱一起递给迎春:这名片上的人是旁边的人介绍的,假如我死了,你们找他,他会把一切事情都搞好的。

老流氓还想再说,病房的门开了,同病房的两个病友在家人的陪同下回来了。迎春慌乱地把遗嘱一折,和名片一起塞进背着的小包里。老流氓用手指指迎春的小包:我也就只有最后的这点价值了。迎春说,等要手术签字了,你打电话给永江。老流氓点点头,迎春就拉着我走出了病房。病区的走廊上没开几盏灯,整个走廊都湮灭在黑暗中。被嘈杂声包围的我像一只受惊后急于寻找出口逃生的老鼠,在黑暗的回字形走廊里慌乱而惶恐地乱窜。

走出医院大门,原本并不热闹的大街格外的冷清,为了节电,路灯也是单边亮着。偶尔驶过的汽车,都像前面有宝贝等着似的开得飞快。车少,人少,给了夜晚难得的寂静。我抬头望天,天边居然挂着了一轮圆月。月亮是嫩黄色的,刚升起不久。几缕棉花糖样的云朵,丝丝缕缕地在星星中间穿梭。一架闪烁着红色信号灯的飞机从月亮中间无声穿过,月亮成了飞机下的悬在空中的一个巨大的蛋。

我盯着天空看了许久,看来老流氓不但做好了死在手术台上的打算,而且还联系好了专业医闹给我从医院里弄赔偿。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难道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我吗?我很想让思路理顺一些,但越想越混沌。迎春推了我一把,快点回去吧,傻乎乎的看什么?我忽然明白过来,问道,你是不是来找过我爸了?迎春嗤了一声,没有回答。

老流氓一连几天都没打来电话,我也没去医院。迎春自从拿到了老流氓的遗嘱后,对老流氓的关心多了起来,每天都要问一下老流氓什么时候手术,我被她问得一肚子的气,但又不敢发泄出来。

我轮休的那天去医院看老流氓。走进病房前,我先去了医生办公室。值班医生看了我一眼,又拿出老流氓的病例记录翻看了一下说,还没有确定是否动手术。我说,要怎么确定?医生说,这个需要综合考虑,不是想着手术就能手术的。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到了午饭时刻,于是,我索性到医院门口给老流氓买了一碗蛋蒸肉,一碗清蒸鲈鱼。等他吃完收拾好后回到家,我妈已经吃好饭在给迎春挑毛衣了。线是粉红色的,我觉得迎春不适合这种颜色,可迎春就喜欢。我妈见我进门,抬头问道,饭吃了没?我说,没。她赶紧放下毛衣,起身走进厨房端了她已经吃了一半的青菜汤出来,又从冰箱里把昨天晚上烧的红烧肉拿了出来。中午我以为你不回来吃,就只烧了碗汤,你等会,我再给你炒两个鸡蛋。我说不用了,就这样吃一些吧。米饭因为焖在电饭锅里时间长了,上面一层饭粒已经变黄变硬。我就着青菜汤,胡乱几口就把一碗米饭吞下了肚。我妈还要给我盛饭,我赶紧说,够了,够了。

我妈说,老流氓怎么样了?我说,还行,就是还没定下什么时候手术。她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有怨气,他总是你爸。说完,她拿了张纸巾撸了下鼻涕,你要不是我亲生的,我还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老流氓的种了。老流氓从来没有怕老婆的时候,而你怎么看到老婆就像老鼠看到猫。我心里一阵烦躁,说,你别提这个了好不好。我妈叹口气,又拿起了毛衣。

我妈的话让我心里一阵悸动,突然想把迎春让老流氓写遗嘱的事和她说说。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要是把这事说了,我妈真不知道又要偷偷哭多少回了。我妈在对待老流氓的问题上似乎很强硬,其实,她一直在后悔,当初要是稍稍的宽容一些,老流氓肯定不会走。在给我娶媳妇上,要不是想着我比较懦弱,找个强硬点的媳妇,省得被人欺负。她也不会找上家里家外一样强硬,而且强硬得有些不讲道理的迎春。可后悔有什么用,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能做的,只能是顺从。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老流氓的病情似乎重了起来,本来还可以忍受的腹痛,变得难以忍受。迎春专门找了朋友去和医生商量,能不能早点给老流氓动手术。可是医生还是说暂时缓缓,看情况,可以保守治疗尽量保守治疗。医生的话,让迎春变得很焦灼,天天对着我发脾气。我说,对我发脾气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医生。迎春说,老流氓在医院呆一天就是一天的费用,你以为他在医院不要钱啊。我说,这钱又不要我掏,管他呢。迎春点着我的额头说,骂你笨还不承认,真是笨人一个。

其实,老流氓也在催医生,想早点动手术,可是医生还是说保守治疗比手术治疗效果好。那天,老流氓拖着我的手说,永江啊,你想办法找找关系,让医生早点给我动手术吧,我快没钱了。我说,没钱就没钱,难不成你没钱了医院把你扔出去。老流氓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迎春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医院。她说,那你在医院等我。

迎春通过同学的朋友,联系上了医院医务科的科长李毅。李毅现在刚好在医院,所以迎春买了两条软中华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李毅在办公室等着我们。迎春进门后,打了个招呼,把用旧报纸包着的烟塞进李毅的办公桌抽屉。李毅稍稍推辞了一下,也就自自然然地让迎春关上了抽屉。李毅说,你们真的太客气了。迎春说,就一点小心意。李毅也不再多说,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不知在问谁有没有在办公室。撂下电话后,李毅说,消化科的肖主任在手术室马上好了,我们去他的办公室等吧。李毅陪着我们在肖主任的办公室里等了十多分钟,肖主任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看来李毅和肖主任关系很好,肖主任进门的时候,李毅亲昵地搂了他一下。

肖主任听了李毅的话,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就和你们实话实话。本来我们是打算给病人动手术的,可是病人是晚期癌症,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动手术是多此一举,所以我们认为,没必要再让他多受痛苦。我说,我是想着给自己一个安心,至少给他做过手术,我不会留遗憾。肖主任挠挠头,你难道不知道病人预缴在医院的钱早用完了?我现在没有断掉用药,是出于人道主义了。再说,一个手术下来,没有五六万块钱根本下不来,你会给他交钱吗?就算交钱,你能保证他能活着下手术台吗?如果他在手术台上死了,我怎么办?我们医院怎么办?

我一愣,想再说,肖主任叹了口气,有很多话本来我不想说,但现在既然说开了,李科长也不是外人,我就和你明说了吧,你爸的手术无论你到医院交多少钱,我都不会动的。而且我相信就算你把他转到其他医院,依然没人会给他动手术。医院要声誉,医生也要声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写好的遗嘱给你,但我们的护士已经看到过这份遗嘱了的,而且还用手机拍照下来了。迎春赶紧说,肖主任,我们根本就没这个意思。肖主任说,你现在说没这个意思,但我不能保证等真的出事你也没有这个意思。看来老流氓写的遗书,早就在医院成了公开的秘密。难怪他们拖着不愿意给老流氓手术。

我在老流氓痛苦呻吟和李毅的多次劝说下,瞒着迎春向同事朋友借了两万块钱,偷偷交到了医院。因为不再欠医院的钱,肖主任尽管没给老流氓安排手术,但每天都给老流氓挂针吃药。不同的止痛药,让老流氓少受了些疼痛的折磨。

迎春自从上次和我一起见过肖主任后,一直在心疼塞在李毅抽屉里的两条软中华,动不动就骂我怂。我还是像以往一样,过一两天去一次。、

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渐渐地冷了起来。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我还在想着是不是买件春秋装的时候,早上田野里居然已经是白茫茫亮晶晶的一片,起霜了。山上,路边闹盈盈的碧绿,翠绿,墨绿,渐渐被萧条破败的焦黄侵蚀。老流氓的身子像窗外的树木一样,渐渐萧条。因为胆管堵塞,老流氓全身像是涂了黄蜡,黄得让人恐惧。老流氓捏捏手臂,说,看来我真的要死了。我说,不会的,我觉得你现在比以前要好多了。老流氓抹了下脸,说,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房子被我卖掉了,积蓄被老婆拿着和人私奔了,我现在是身无分文。永江啊,你记住,夫妻还是原配的好。

我不想让老流氓就这样死去,可我不敢再去借钱了,我怕借了钱还不了。没法,我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和迎春说了这事。迎春冷着脸,说,我可说好了,这钱坚决不能出,你把钱交到医院,还不如扔进水塘。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迎春说,我怎么样?我是为这个家着想,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此时,我才突然明白过来,迎春的肚子确实比以前大了许多。迎春这么一说,我妈也只能附和说,就是,他不是还有老婆吗?让他老婆去管吧。不过,我妈趁着迎春下楼的空隙,偷偷塞给我一张五千块的存单。

第二天,我去银行取了钱交到医院收费处后,专门去找李毅。医保科的办公室搬到了医院门诊室的楼上。我七拐八拐找了许久才找到。李毅见了我,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然后从身后的矮柜上拿出一只纸杯一包龙井茶,给我泡了杯茶。龙井茶应该是放在冰箱里冷藏着的,所以泡出来的茶水依旧和新茶一样碧绿,只是少了些许新茶的香气。随后,李毅拿起桌上的一包软利群,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摇摇手,他也没客气,反手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只吸了一口,一支香烟的三分之一成了灰烬。李毅用右手把放在办公桌中间的一只长方形的玻璃烟缸拿到面前,然后伸出左手食指在香烟上轻轻地弹了两下,说,你爸的手术真的做不了,肖主任和我说了,不做手术,还能拖一段时间,一做手术,立马归天。白白的烟灰随着他的话音,像死蚕一样无声地掉落在烟缸里。我叹口气,说,说实话,我爸已经拿不出钱了,我也拿不出钱了。

李毅陪着我叹了口气,又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然后拿起火柴盒子,似乎想抽火柴棒点烟。忽然准备去抽火柴棒的右手“啪”地一下拍在了桌子上,哎呀,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我有个朋友,是做保险的,前两天和他一起吃饭时无意中说起你爸的事和你的事,他对你连声称赞,说现在像你这样有孝心的人不多了。这人很好,我们好多年的朋友了,你可以去找他,看看他有没有办法帮你。说完这话,李毅拿起手机,翻出号码,然后把名字和手机号写在一张处方签上递给我。

李毅让我去找的人叫邱向阳,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理赔部经理。我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下老流氓的事,邱向阳说,电话里说也说不清楚,我们就找个地方坐坐。

我们约定下班后见面,地点在邱向阳工作的保险公司附近水乡茶楼。这是一家茶餐厅,吃饭喝茶一条龙,客人不多,价格也不高,四十八块钱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聊天谈事,既实惠,又安静,看来邱向阳确实很会替人着想。

邱向阳不到一米七,有点胖,和我同龄。但因为头顶少了很多头发,看起来比我要老成许多。他握着我的手说,李毅刚刚电话里和我说了,你就把我当兄弟,有话直说,不用客气。说完,他从黑色的电脑包里拿出一盒阳光利群,敲了几下盒底,一根香烟从撕开的口子中跳出半根。他把烟盒子递到我面前,说,抽根烟。我摇摇手。邱向阳随手把手臂转了个弯,说,我也不抽。说完,伸出右手中指,把跳出的那半根烟重新塞回烟盒。

邱向阳这话,让我少了很多的拘谨,我们就边嗑瓜子边聊天。邱向阳等我说完,把还抓在手里的瓜子哗啦一下扔回盘中,拍拍手,喝了口已经有些凉下来的铁观音,说,兄弟,这样吧,拿两张你爸的一寸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给李毅,让他帮你办一份体检报告,然后交给我。我说,这个做什么?邱向阳说,我想办法给你爸投个意外保险,到时候如果你爸死了,顺利的话,我能帮你弄个五六万。我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做可以吗?邱向阳说,你不用多问,我尽力,能帮上最好,只是如果搞不好,你别怪我。我说,我怎么会怪你呢,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谢你。

李毅的动作确实很快,我头天给他身份证复印件和照片,他第三天就把体检表给弄好了。当然,李毅在给我表格的时候,一再关照我,这事是偷偷摸摸搞的,千万要保密,如果被人知道了,不但害了他,也害了邱向阳。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里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多想。

老流氓到了病危时刻,迎春得到消息后,陪着我到了医院。老流氓没有进ICU病房,也没有进手术室,他依旧挂着吊针躺在病房里。迎春似乎很生气,进病房看了一眼后,立即出门找医生说理去了。但她在护士站,在医生办公室,乃至院长办公室吵吵嚷嚷的弄了大半天,老流氓依旧躺在病房等死。眼见和医院争斗无果,迎春也就懒得再呆在医院,死拖着我回了家。

老流氓死了,是在第二天的上午死的。

等我接到护士打给我的电话赶到医院,老流氓已经进了太平间。太平间其实就是医院后院角落的三间小平房,门窗紧闭着,上面没有任何的标识。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我绕过一间书报亭大小的棚屋,走到门口。发现小平房的两扇铝合金玻璃门没有关紧,也没有上锁。我轻轻一推,门就无声地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块从房顶垂下,分隔死人和活人区域的白色布幔。恐惧,让我站在门口,无力踏入。

棚屋的门开了,一个六十来岁、嘴上叼着快燃到海绵蒂烟头的老头从里面出来。见我转过头看他,就噗地一下,把烟蒂在吐到地上,伸出右脚,踩住烟蒂拖了几下。烟蒂在他脚下立即四分五裂。做完这一切,他抬头问我,你找哪一个?我说了老流氓的名字,他嗯了一声,转身回到棚屋拿出一个登记本。我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软利群塞到他手上,他没有客气,接过就塞入了口袋。

老头走到一具被白床单覆盖着的尸体前,核对了一下套在尸体左手腕蓝色腕带上的名字和床头的登记牌,说,他就是了。我在尸体边上静静地站了一会,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轻轻掀开盖被单。被单下面的老流氓浑身蜡黄,睁着眼,张着嘴,似乎在向我说些什么。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了几下他已经冰凉了的眼睑和嘴巴,想让他合上嘴,闭上眼。可无论我怎么努力,老流氓依旧心有不甘地睁着眼张着嘴。我很想哭,可眼睛像久旱中干枯了的小溪,连一丝丝的湿润都没有。

老流氓死了,我找不到他的老婆,他的女儿,他的后事,只能由我做儿子的来操办。操办后事需要钱,我无法瞒着迎春了。迎春果然如我预料的一样,她让我不必去理会老流氓的后事,反正他有老婆,而且他和我妈离婚后再也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可我不是这样想的,老流氓尽管有很多的不是,我对他有很多的怨恨,但这些怨恨都应该随着老流氓的死,像一阵风拂过水面,激起一丝涟漪后重回平静,留不下一丝痕迹。

既然和迎春已经吵大了,我也就不再害怕借钱。其实,我不是真的怕迎春,只是我觉得成个家不容易,不想因为一些琐事,把好好的家给散了。

我是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接到李毅电话的。李毅在电话里急乎乎地说,你是不是李永江?赶紧来医院,你爸出车祸在医院抢救呢。我一听,傻了,老流氓明明昨天就已经死了,怎么出车祸在医院抢救呢?肯定是李毅搞错了。李毅说,我怎么会搞错呢?人家把你爸送医院的时候,我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你的号码的,你现在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问,赶紧来医院急诊科的抢救室。

我是怀着好奇心赶到医院的。刚进医院急诊科大门,借着灯光,远远地看到李毅和两位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站在急症科的抢救室门口。李毅比比画画的在和交警说着话,但因为相隔距离较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刚在想要不要和李毅打个招呼,李毅已经看到我了,他向我招招手,说,是不是我打电话让你过来的?我说是的。他说,你就在这门口等吧,你爸爸还在里面抢救。说完这话,他拉着交警往外面走。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抢救室门口。我看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人晕乎乎的,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我努力提醒自己在做梦,可想想,做梦似乎没这样真实。我悄悄咬了下舌尖,好疼。这真的不是在做梦。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推着一张病床出来,盖在病床上的白床单鼓着一个人的轮廓。毫无疑问,床单下面是一个人,一个或许已经死了的人。大大的一次性口罩遮住了护士的大半个脸,我无法看清她的容貌,也无法看到她的神色。护士没有理会站在门口的我,只是把病床推到大门口,然后对着门口喊了声,钱叔,你赶紧把这个病人推到太平间去。话音刚落,一个黑黑的身影从门口的暗影中闪到了门厅的灯光下。是管太平间的那个老头。我靠边站着,一动不动,老头也不理我,只顾推着病床往外面走。

此刻,天亮开了,一缕太阳光穿过楼前的树桠后,泼洒在抢救室大门前的坡道上,在坡道上燃起了无数不规则的火焰,让清冷的院子热闹了起来。急诊科的走廊没有被门外的热闹传染,依旧像一条没有生气的死河,除了头顶日光灯吱吱响着的镇流器电流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我茫然地踩着电流的吱吱声,迎着门外的阳光走去。忽然口袋里响起了《天亮了》的歌声。我一时迷糊,过了好长一会才想起,这是我的手机铃声,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是迎春打来的。我没有接听,任凭韩红继续在我的衣兜里凄怨地唱着“那是一个秋天,风儿那么缠绵,让我想起他们,那双无助的眼……看到太阳出来,天亮了。”

出门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居然是太平间的门口。原来太平间和急诊科的抢救室离得好近。

太平间的门开着,我站了一会。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老流氓的时候,老头出来了,他抬头看看我,没有说话,自顾进了棚屋。门依旧开着。

我想了想,还是进了门。老流氓的身份信息牌依旧贴在老地方,只是和昨天我看到不同的是盖在老流氓身上的白床单已经换成了蓝色。

掀开床单,如果没有左手手腕上蓝色腕带的身份信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确定这蓝色床单下躺着的是一个被我在心里叫了十多年老流氓的亲人,我的爸爸。此时的老流氓,已经和昨天完全不同,仿佛被魔术师在一瞬间变了一副模样。昨天穿在身上的病号服变成了一件沾满灰尘的黑色棉袄,同样黑色的裤子被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露出一条红色的卫生裤。右腿奇怪地蜷曲着,似乎小腿的骨头断了。没有一根头发的头顶上敷着一大块纱布。右脸颊到太阳穴豁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小块白森森的颧骨从口子里面露出,像一只偷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躺在太平间的老流氓怎么会这样?我掏出手机给李毅打电话,我要问个清清楚楚。

还没等我拨出号码,手机又唱起“天亮了”。是李毅。我愤怒地按下接听键,还没等我大声吼出李毅,你混蛋。李毅轻快的声音已经从手机那头传了过来,你立马把银行卡号发给邱向阳。

李毅的话,让我身上突然冒出无数的痱子,刺痒难忍。怎么会这样?我是错了还是对了。我低头看了下蓝色床单下的老流氓,一阵眩晕。此时,刚才还是亮堂堂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大片镶着一圈金边的乌云遮住了初升的太阳,本来绚丽无比的天空,瞬间变得玄幻莫测。太平间也一下变得昏暗。

我拎着手机,拖着脚,一步一回头地往门外走。边走心里边喊,老流氓,你给我一个答案,我能做什么,我该做什么?刚走出太平间大门,天突然亮开,太阳挣脱了乌云,无数道金色的太阳光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子,直抵我的心灵。

我忽然明白,老流氓,你不能这样被侮辱。我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后,拿起手机按下了那个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的号码。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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