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经营城市的最高价值

卢西奥·萨姆佩勒+叶治安

导读：众所周知，世界现代文明源于欧洲，而欧洲现代文明，则是发轫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陆城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文明发展史也可理解为是一部城市文明发展史。

一、“大学之母”对城市文化的贡献

叶：2011年我曾到过博洛尼亚，但因为要急着赶去佛罗伦萨，所以在城郊一个旅馆住了一晚就匆匆离去，连城市的马路也没踏上一脚，这个遗憾在心里一直窝了四年。

卢西奥：不管怎么说，你仍算是第二次来这座城市了，旧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叶：当然很爽，因为了却了我的一个夙愿。我从圣马力诺下山，旁无他顾径奔此城，第一目的就是为了朝觐博洛尼亚大学。

卢西奥：你有这样的一个夙愿让我感到有点惊讶，因为据我所知，一般中国人都不太熟悉这所大学。

叶：确实如此。如果夸张一点说，至少95%的中国人不知道意大利有这么一所大学。但我却非常熟悉，因为三十多年前我求学时，就在一份教育资料上看到，博洛尼亚大学是世界上第一所具有现代意义的大学，而且我还知道，当时她和法国的巴黎大学、英国的牛津大学、西班牙的萨拉曼卡大学并称欧洲四大名校，像我们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但丁、哥白尼、伽利略、彼特拉克、丢勒等一大批伟人和名人都曾是该校的教师或学生。

卢西奥：我没料到你对博洛尼亚大学竟然知道这么多，这让我很感动。当然，现在这所大学不如以前那么令世人瞩目，但总体来说，在欧洲、在世界上还是具有较高的历史地位和学术地位。1988年，在建校900周年的纪念活动上，欧洲430所大学的校长就在你现在站着的这个广场上集会，共同签署了“欧洲大学宪章”，并宣布博洛尼亚大学是“欧洲大学之母”。

博洛尼亚大学现有学生10万左右，而博洛尼亚这个城市总人口还不到40万，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博洛尼亚市很大一部分的城市服务功能，就是体现在博洛尼亚大学的各项教学或社会活动中。

叶：虽然中国国民不太熟悉博洛尼亚大学，但并不影响它在人类文明史和人类教育史上的辉煌地位，因为博洛尼亚拥有这么一所大学，所以这座城市曾诞生和汇聚了一大批世界级的文化巨擘和科学巨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窃以为这是博洛尼亚有资格跻身世界文化名城的充分必要条件。

卢西奥：就像中国一样，因为历史悠久，所以意大利的好多城市都有极为丰富的文化积累，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等是人所共知的，你这次光顾的博洛尼亚、米兰、热那亚等也都有灿烂的历史遗产，而正是这些弥足珍贵和不可替代的历史遗产，使得这些城市名震寰宇（叶：这个我已感受到了）。在欧洲的历史地理版图上，亚平宁半岛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因为它是罗马帝国，特别是西罗马帝国的主要疆域，就像你们中国的汉唐一样，在历史教科书中也属于重中之重的内容。对欧美国家来说，罗马帝国的历史遗产，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艺创作源泉，很多作品，其时代背景都取自古罗马帝国时期……

叶：一些取材于罗马帝国时期的文艺作品，我们中国人也很熟悉，比如《斯巴达克斯》、《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宾虚》、《角斗士》等，都是我们中国人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

卢西奥：在我们意大利人的心目中，这些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历史文化遗产，就是城市的形象和灵魂，也是城市发展的推动力和竞争力，因为你不能想象一座缺乏文化内涵的城市，能有可持续发展的前景。所以我个人认为，文化，具有经营城市的最高价值。

我不知你是否已经知道，在博洛尼亚有好几个世界名牌产品，法拉利、兰博基尼、玛莎拉蒂、杜卡迪等，这对城市经济发展当然很重要，但我们觉得这对一座城市的可持续发展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博洛尼亚城市历史上曾诞生了四位教皇，诞生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被世人尊称为“无线电之父”的马可尼，诞生了意大利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卡尔杜齐，还诞生了伟大的数学家费罗（第一个发现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和天文学家卡西尼等一大批名闻遐迩的文化巨人和科学巨人，而且这些巨人大多有在博洛尼亚大学学习或教学的经历。用历史的眼光去看，博洛尼亚就是依靠这些巨人的影响力，在吸引着世界各地包括你在内的众多游客。

叶：你说的一所大学对城市文化的贡献，使我想到举世闻名的音乐之都维也纳，莫扎特、舒伯特和施特劳斯这些音乐巨匠使这座城市成为一种象征。然而，维也纳的光荣和骄傲不止于此，在这座城市里还诞生或生活过一连串在世界文化史上占有不朽地位的人物，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波普尔、哈耶克和茨威格等。我记得一位名人曾赞叹道：一座不大的城市，甚至可以说只是一所大学——维也纳大学，就能够为20世纪人类知识遗产提供这样一份名单。我想这与博洛尼亚大学几乎是如出一辙。

卢西奥：由此可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座大学在文化层面对于城市的影响力，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因为文化影响力具有不可替代性。这方面最具说服力的典型例子就是古希腊的雅典。公元前5世纪前后，雅典在艺术、数学、天文以及逻辑修辞等领域对人类社会作出了巨大贡献，并出现了好几位名垂青史的大师，悲剧作家欧里庇德斯、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以及哲学三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有毕达哥拉斯等，这些文化巨人所产生的磁力，吸引了希腊各地的精英，所以雅典的文化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它的政治影响力。你可能一时想不起，或不一定知道那个时期雅典城邦的君主大臣是谁，但你一定知晓苏格拉底，知晓柏拉图，知晓毕达哥拉斯。在我们欧美人的文化传统里，一直把古代雅典视为西方文化的源泉。

尽管后来罗马帝国建立了相对强大的政治霸权，但雅典的文化影响力仍然渗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里。在当时的罗马帝国，你想要进入社会上层，总要懂得些希腊文，因为在罗马的上层社会流行着仰慕希腊文化的风尚，他们把希腊的哲学、文学和艺术奉为圭臬。那时一些较为富裕的人家，为了使后代有所作为，都要在孩子学完基础教育后送他去雅典，接受雅典文化氛围的熏陶，这就是一座城市以它的文化魅力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

叶：类似古代雅典文化的强大辐射力，在我们中国公元7世纪到8世纪的唐王朝也曾出现过。当时的首都长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是华夏民族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且它就像今天的国际大都市，街上随处可见来自世界各国的商人、僧人或艺人，其中也包括来自东罗马帝国的人。丝绸之路将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等源源不断输向中亚和欧洲。长安城还成了周边国家心目中的典范，比如，日本仿照长安城建造了平城京，即今天的奈良市，朝鲜半岛上的新罗王城也是以长安为蓝图建造的。

卢西奥：所以，只有文化才能赋予人的活动以价值和意义，因为人类发展经济的目的是为了社会进步，而社会进步，其目的又是为了人类文明的不断发展。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一个获得文化自觉的城市，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文明理想，这也从某个侧面佐证了文化在城市发展中的不可替代性。

二、廊柱之城的世界影响力

叶：我之所以日夜兼程赶来博洛尼亚，还想了却第二个夙愿，那就是想亲眼目睹一下“廊柱之城”的风采，因为我知道博洛尼亚城市享誉世界的一大景观，就是它长达几十公里的拱廊。据说，这座城市的拱廊建设是中世纪传下来的城市建筑规定？

卢西奥：可以这么认为。严格地说，今天博洛尼亚城市的拱廊能为世人所赞许，应该归功于这座城市前辈们独特的远见卓识。因为中世纪时，意大利各个城邦将原有建筑物的拱廊都拆掉了，而且新盖的房屋基本上也不建拱廊，只有博洛尼亚一个城市反其道而行之，并在建造艺术和使用材料上发扬光大，使其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市风貌。拱廊建设这一传统在博洛尼亚被延续了千年左右，现在城市里很多新建筑也建有宽敞的拱廊。今天，拱廊早已成为博洛尼亚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人们不但可以在拱廊下散步干活，还可以在拱廊下面悠闲地喝茶聊天……

叶：我也在拱廊下喝过咖啡，可以算作是为博洛尼亚的经济建设作出的微薄贡献。

卢西奥：感谢你的慷慨大度。实际上，来到博洛尼亚的多数游客和你有同样的目的和感受，因为拱廊文化已成为博洛尼亚城市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是城市的旅游景观，也是一种具有直观感受的实体表现。拱廊不仅能使人们免受日晒和雨雪侵袭，它的功能还进一步被扩展为给城市带来经济效益。很多游客像你一样，为一睹“廊柱之城”的风采而不远万里赶来，这本身就是拱廊文化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力所致。

叶：那你是否认为博洛尼亚的拱廊文化也是它在世界上产生影响力的一个重要因素？

卢西奥：我想这是毋庸置疑的。从理论上说，一座城市的名声，除了所拥有的历朝历代的名人大家之外，还有就是这座城市本身的特色。这特色有地理地貌方面的，也有城市建筑方面的，抑或是历史遗迹方面的。比如意大利的威尼斯和中国的苏州，都是典型的具有水城地貌特色的城市，所以相互结为姐妹城市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从常规意义上说，人们都认为连接这两座远隔万里城市的纽带是水，这当然是对的，但从深层次意义说，应该是文化，严格一点说应该是水文化，水文化孕育了苏州和威尼斯的城市精神和城市风尚。虽然东西方的文化背景不同，但具体到水文化上，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比如，两个城市都有描述水上人家的诗词，都有以“水”为题材的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等，而正是这些以“水”为内容的文艺作品，使苏州和威尼斯在世界上享有盛誉。这就是城市特色使城市在时空上产生深远影响力的典型案例。

叶：威尼斯和苏州的城市特色是水，博洛尼亚则是拱廊，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特色的城市很多。我在欧洲已经游历了大大小小六十多个城市，发现任何一个城市，无论城市资源的多寡、也无论城市地位的高低，都非常注重对城市风貌的爱护和对城市人文历史传承的关注。我是否可理解为，这是你们欧洲人对城市文化的一种基本态度和观念？

卢西奥：我想应该是的。因为保存和完善城市特色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从大处论是千秋大业，从小处说是城市管理，所以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和怠慢。博洛尼亚这座城市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但一直到19世纪初都未有大的城市改造，所以它依然是目前欧洲具有独特历史价值、也是保存最好的中世纪古城之一。遗憾的是，因为博洛尼亚同时也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工业基地，所以在二战时曾遭受多次轰炸。幸运的是，在战后重建时，第一个被纳入修复计划的就是那些古罗马和中世纪时期的遗址遗迹，因为人们懂得它的文化价值，同时也表明了城市决策者对文物古迹的重视。你今天看到的很多中世纪时期、文艺复兴运动时期与巴洛克艺术的古迹，基本上都是二战后修复的。现在博洛尼亚旧城中心的拱廊大约有40公里，其中最长的圣卢卡拱廊长3.5公里，共有666个拱，它也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拱廊。拱廊初建时的功能是为了遮阳避雨，但它现在发展成了一种艺术创造，你大概已注意到，所有拱廊的造型都是各具特色，风格也各有千秋，体现出各个时代的风韵。

总而言之，人类的活动产生文化，所以文化是人类创造的重要财富，也是人类存在的主要价值。

三、“红色之都”的另类解读

叶：我上次来意大利，游览了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比萨、维罗纳五个城市，这次来主要是去圣马力诺和米兰，因为米兰在举行世博会。但是我一直把博洛尼亚作为这次意大利之行的重点，因为有三个理由也是三个夙愿，在支撑我的这个旅行计划。前面已告诉了你两个，现在还剩最后一个：据说博洛尼亚市有好几个别称，其中之一是“红色之都”。这是怎么回事？我对这个别称有点兴趣。

卢西奥：这原本主要是指博洛尼亚城市建筑的色调。自中世纪开始，博洛尼亚的建筑，从屋顶到外墙面，基本上都是土红色、黄红色。你如果从双塔的塔楼上往下看，整个老城是一片红颜色。不过欧洲城市建筑，屋顶都是红色的不少，捷克首都布拉格就是这样。你如果从圣维特教堂钟楼上往下看，整个布拉格城红色一片，但没有人因此称布拉格为红色之都。所以，严格地说，博洛尼亚“红色之都”的别称，主要是指这座城市的政治格局。因为自二战结束后一直到现在，除了1999～2004年，有一位思想观念中间偏右的政治人物当选市长外，其余时间都是左派执政。全意大利、甚至全欧洲人都知道博洛尼亚是共产主义堡垒，也是意大利共产党的堡垒，所以在这个城市，有很多政策，用你们的术语来说，就是社会主义的产物，比如推行城市大众交通运输免费实验，还有教育、医疗、社会福利保障等……

叶：很有意思。不过，大众交通免费实验不是社会主义的产物，我们中国城市公共交通都是收费的，所以你不能把免费就理解成社会主义的产物。

卢西奥：这也许是我理解上的歧义。对博洛尼亚市民来说，实际上谁上台执政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执政者制订的政策能否让百姓安居乐业。

叶：这也许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卢西奥：当然，博洛尼亚“红色之都”的别称还有一个历史渊源，因为它在二战时曾是意大利反法西斯地下抵抗组织的中心，而这些抵抗组织基本上都是意大利共产党领导的，所以博洛尼亚成为意大利共产党堡垒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

叶：我在海神广场旁边一座楼的墙壁上看到很多挂着的照片，这大概就是当年为反法西斯而牺牲的烈士遗像吧？

卢西奥：对，一共有好几千名烈士。那座楼现在是市政府，烈士照片下面的花圈也是市政府敬献的。你看，墙上还写着“献给反抗侵略、为自由正义、为祖国的荣誉与独立而献身的英雄们”，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铭记历史，向烈士们致敬。

责任编辑：施 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