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及其变迁

2015-12-08 10:38
关键词:国籍汉族族群

唐 戈

(黑龙江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社会学系,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及其变迁

唐 戈

(黑龙江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社会学系,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中国俄罗斯族作为汉族与俄罗斯人通婚的后代,与一般的族群不同,中国俄罗斯族在族群认同上具有复杂性和特殊性的特点,主要表现在除了认同本族群外,对它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也具有一定程度的认同。新中国成立后,随着中国政府的民族识别和民族政策的落实,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发生了变迁,即从认同“混血人”逐步转变为认同“俄罗斯族”。

中国俄罗斯族;俄罗斯人(俄侨);汉族(华人);“混血人”;“俄罗斯族”;族群认同;变迁

近代以来,伴随着中国的国际化进程,曾有来自不同国家的不同族群移民中国。这些族群大多以侨民的身份居住在中国,后来又返回了自己的国家。另有一些族群加入了中国国籍,成为中国56个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如朝鲜族、乌孜别克族、塔塔尔族等。但中国的俄罗斯族不是这样。首先,生活在中国的俄侨绝大多数都没有加入中国国籍,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后,主要是1954—1955两年回到了前苏联或移民西方国家。其次,从中国俄罗斯族的族源看,除生活在新疆伊宁市的少数五旬教徒为纯血统的俄罗斯人*据2003年笔者的调查,他们分属3个家族的8个家庭,只有二三十人。外,中国俄罗斯族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汉族与俄罗斯人通婚的后代。中国俄罗斯族族源上的这种复杂性和特殊性使其在族群认同上也具有复杂性和特殊性。另外作为一个统一的族群,中国俄罗斯族目前的法定民族成分却分属两个民族,即汉族和俄罗斯族,这使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更加复杂化。

本文旨在对中国俄罗斯族族群认同的复杂性和特殊性进行探讨。在研究方法上,除采用文献法外,主要采用文化人类学的田野工作法。从1995年至今笔者曾多次到中国俄罗斯族聚居的地区,特别是内蒙古额尔古纳市从事田野工作。

一、中国俄罗斯族的由来

作为汉族与俄罗斯人通婚的后代,中国俄罗斯族产生于19世纪60年代至1953年俄侨撤离中国前这段时间。1938年之前,中国俄罗斯族主要分布在中俄东段边界两侧,比如内蒙古额尔古纳市。新疆的俄罗斯族主要是1932—1938年,特别是1937年从中俄东段边界俄罗斯一侧迁过去的。他们首先被迁到前苏联的中亚地区,又通过塔城和伊犁两个口岸迁到中国新疆。那么,在中国,“俄罗斯族”这个族称是怎么来的呢?

1928年统治新疆的军阀金树仁命令生活在新疆的无国籍俄罗斯人或申请居留证,或办理“归化”手续。其中有一部分人办理了“归化”手续,取得了中国国籍。据《新疆政府公报》记载:1930—1931年,乌鲁木齐共有56户207人加入中国国籍,*邓波:《俄罗斯族》,北京: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5页。塔城共有90户288人加入中国国籍,伊犁共有130户500人加入中国国籍。1933年,金树仁下台,盛世才上台。1934年盛世才召开新疆第一次民众代表大会,加入中国国籍的俄罗斯人以“归化族”的名义出席了这次会议。1935年在新疆第二次民众代表大会上对新疆各民族的划分和族称作了具体规定,加入中国国籍的俄罗斯人正式获得“归化族”的族称。*《俄罗斯族简史》编写组:《俄罗斯族简史》,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2页。

然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面对盛世才的恐怖统治,很多拥有中国国籍的人,为了自身的安全纷纷向当地的苏联领事馆申请加入苏联国籍,这其中就包括已经加入中国国籍的“归化族”。1944年“三区革命”时申请改为苏籍达到高潮。*李丹慧:《新疆苏联侨民问题的历史考察(1945-1965)》,《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45年11月10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发布《关于恢复旅居满洲的原俄罗斯国国民以及失去苏联国籍人员为苏联公民》的命令,并宣布此命令同样适用于新疆和上海。1946年1月20日,苏联政府再次颁布相关命令,提出新疆恢复苏籍的工作可延长到1946年12月31日。根据这两个命令,苏联驻乌鲁木齐总领事发布布告,宣布恢复“归化族”的苏联国籍。当时生活在新疆的“归化族”大多都恢复了苏联国籍,只有数十家没有恢复苏籍。*薛衔天:《民国时期中苏关系史(1917-1949)(下)》,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第162-163页。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实现各民族在政治上的平等,从1953年开始,中国政府开始进行民族识别。1953年当年就识别出了38个民族,这其中就包括俄罗斯族。*黄光学:《中国的民族识别》,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148页。对于“俄罗斯族”这个族称的命名,据黄光学主编的《中国的民族识别》一书中说:“在新疆的民族识别工作中,对新中国建立前强加于俄罗斯人带有侮蔑性的称呼‘归化族’,正名为俄罗斯族……”*黄光学:《中国的民族识别》,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148页。在同一本书中,作者又说:“‘归化族’原本是俄罗斯族。……人民政府为贯彻民族平等政策,消除民族歧视,便恢复了他们的原来族名,改称俄罗斯族。”*黄光学:《中国的民族识别》,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259页。

新中国成立后,苏联继续在新疆进行恢复苏籍的工作,并鼓动中国公民加入苏籍。1961年以后,发展苏侨的活动更加积极。*李丹慧:《新疆苏联侨民问题的历史考察(1945-1965)》,《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

由于“俄罗斯族”这个族称是由“归化族”改变而来的,而归化族又仅指新疆加入中国国籍的俄罗斯人,那么当1953年俄罗斯族被识别时,它只分布在新疆,新疆以外的省区,包括内蒙古自治区和黑龙江省并无俄罗斯族。

1982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前,为了保障少数民族的平等权利,国务院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公安部和国家民委于1981年联合发出了《关于恢复或改正民族成分的处理原则的通知》,指出:“凡属少数民族,不论其在何时出于何种原因未能正确表达本人的民族成分,而申请恢复其民族成分的,都应予以恢复”。*黄光学:《中国的民族识别》,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152-153页。为了做好这项工作,经公安部同意,国家民委于1982年又发出了《关于恢复或改正民族成分问题的补充通知》。*黄光学:《中国的民族识别》,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156页。

1985年,内蒙古自治区发布了《关于重视华俄后裔生产生活问题的通知》,允许俄罗斯族人自愿改报俄罗斯族。*祁惠君、唐戈、时春丽:《额尔古纳俄罗斯族现状与发展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66页。额尔古纳市政府于当年颁布了《额尔古纳右旗政府[85]12号文件》,动员和鼓励该市的俄罗斯族人将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额尔古纳右旗档案馆:《额尔古纳右旗年鉴(1988)》,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89年,第235页。从1985年下半年起,额尔古纳市政府开始受理一部分俄罗斯族人将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的申请。到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时,在7 012名俄罗斯族人中已有2 063人把民族成分改为俄罗斯族。*额尔古纳右旗史志编纂委员会:《额尔古纳右旗志》,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127页。

1989年,国家民委、国务院第四次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和公安部联合下发了《关于暂停更改民族成分工作的通知》,决定暂停更改民族成分的工作。1990年,上述三部委又联合下发了《民委(政)字[1990]217号文件》,对“中国公民确定民族成分”做出了具体规定。其中第八条第三款规定:父母一方为中国人,或父母一方加入中国国籍后已申请填报为我国某一民族成分的,其具有中国国籍的子女,应填报中国一方的民族成分。这一条比较适用于俄罗斯族人,从而成为停止法定民族成分为汉族的俄罗斯族人将民族成分改为俄罗斯族的一个重要理由。*祁惠君、唐戈、时春丽:《额尔古纳俄罗斯族现状与发展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62-263页。1990年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后仍有俄罗斯族人提出将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的申请,但中国政府不再批准。于是一个统一的族群——俄罗斯族人在法律上就被分成了两个民族:汉族和俄罗斯族。

二、中国俄罗斯族族群认同统一性与独立性

尽管中国俄罗斯族在法定民族成分上分属两个不同的民族,但他们是一个统一的族群,其认同具有统一性。

首先,这个族群有一个统一的族称,即“混血人”。这个词既是汉族对这个族群的他称,也是中国俄罗斯族的自称。俄语中有一个与此相对应的词——“метисы”,翻译过来就是混血人的意思。

其次,由于中国俄罗斯族是汉族与俄罗斯人通婚的产物,因此与当地纯血统的汉族人相比,具有较明显的欧罗巴人种的体质特征。中国俄罗斯族在体质特征上的共同特点不仅使他们与当地汉族区别开来,也使他们产生了独立的族群认同。当下,由于受到主流文化——汉文化的影响,一些年轻人已不会讲俄语,在文化的其他方面与汉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由于其身上具有较为突出的欧罗巴人种特征,从而使其仍然被认同于混血人或俄罗斯族,而当地的汉族更是由于其身上的这些特征而将其排除于己族群之外。

第三,中国俄罗斯族具有共同的语言,除使用汉语外,也普遍使用俄语,是典型的双语人。尽管由于受到汉语大环境的影响,中国俄罗斯族现在已很少使用俄语,但大多数人都能听懂俄语并能用俄语进行简单的交流。

第四,抛开语言,中国俄罗斯族在文化的其他方面,如生计方式、饮食、服饰、民居、文学艺术,特别是宗教信仰上都保留着自身的特点和统一性。在中国俄罗斯族最为集中的内蒙古额尔古纳市,当地的俄罗斯族人普遍还保留着亦农亦牧的传统生计方式。他们普遍饲养奶牛,夏季在牧场上牧放奶牛,冬季则实施圈养,因而秋季需要为奶牛准备足够的饲料。秋季打草是当地俄罗斯族人最富特色的生产劳动,打草时会使用各种最具俄罗斯民族特点的器械。在饮食上,中国俄罗斯族普遍喜欢食用面包、果酱、牛奶、红茶等具有俄罗斯民族特色的食物。在服饰上,当下70岁以上的老年妇女还保留着较为传统的俄罗斯民族装束。在额尔古纳市,中国俄罗斯族聚族而居,他们的村庄一般靠近额尔古纳河右岸,有的就建在该河的岸边。在这些村庄,中国俄罗斯族普遍住在传统的俄式圆木结构的民居中。在村庄附近的山脚下均有他们单独的墓地。在宗教信仰上,中国俄罗斯族普遍信奉东正教。尽管“文革”中东正教受到了重创,很多“文革”期间出生的人因为没有洗礼而没有成为正式的东正教徒,但是改革开放之后,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东正教在中国俄罗斯族中恢复得很快。

最后,中国俄罗斯族具有统一而独特的民族性格和心理特征。尽管这个问题很难用科学的术语和方法界定,但中国俄罗斯族普遍认为自己在性格上与汉族人不一样,具有一些汉族人所不具备的优点,而这一点恰恰是中国俄罗斯族认同的重要基础。

综上所述,由于中国俄罗斯族具有独特的体质特征和上述独特而统一的语言、文化、宗教信仰以及民族性格和心理特征,从而使他们在客观上成为一个统一而独立的族群,进而又使他们在主观上产生独立而统一的族群认同。这种认同包含两个方面:首先,中国俄罗斯族自认为是一个统一的族群;其次,中国俄罗斯族认为自己有别于汉族。总之,中国俄罗斯族是一个统一而独立的族群。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统一的族群,中国俄罗斯族却被分割为两个不同的法定民族——汉族和俄罗斯族。鉴于中国俄罗斯族是一个统一而独立的族群,中国俄罗斯族聚居的内蒙古额尔古纳市政府将那些法定民族成分为汉族的俄罗斯族人称作“华俄后裔”。

历史上,中国俄罗斯族分布的任何一个地区,都有俄罗斯人和汉族的分布。事实是,如果当地没有俄罗斯人和汉族的分布,也就不会有中国俄罗斯族的产生。在上述地区,中国俄罗斯族都既区别于俄罗斯人,又区别于汉族,他们有自己独立的认同,是一个独立的族群。比如在内蒙古额尔古纳市,1953年之前,当地主要有俄侨、俄罗斯族和汉族三个族群。这三个族群都有各自的族称,比如俄侨的汉语族称是“苏联人”,汉族的汉语族称是“中国人”,俄罗斯族的汉语族称是“混血人”。除此之外,这三个族群都各自拥有相对独立的村庄。

三、中国俄罗斯族族群认同的依附性与边缘性

一般的族群认同相对比较简单,是什么族群就认同什么族群,但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不是这样。作为一个介于俄罗斯人和汉族之间的边缘族群,历史上,中国俄罗斯族除认同本族群外,对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在族群认同上具有一定的依附性。但在这两个母族群之间,其认同又常常是漂移不定的,从而又呈现出边缘性的特点。

我们知道,中国俄罗斯族除分布于中国外,历史上也分布于俄罗斯,但是在俄罗斯,历史上俄罗斯族均被归入华人(汉族)。在民间,俄罗斯人认为俄罗斯族就是华人;在俄罗斯官方的人口统计中,俄罗斯族从来没有被单独统计过,而是被统计在华人中。最重要的是俄罗斯族人和他们的汉族父亲一样没有俄国国籍。俄罗斯民间和官方的态度对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也产生了影响,使他们在其两个母族群中倾向于认同华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很多生活在俄罗斯的华人(汉族)携带其俄罗斯妻子和华俄混血子女(俄罗斯族)回到了中国,其中俄罗斯族人与他们的汉族父亲一样是以华侨的身份回到中国的。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政府对这部分俄罗斯族均以归国华侨的身份相对待,他们享受各种针对归国华侨的优惠政策和待遇。

然而,在中国东北地区,历史上尽管民间把俄罗斯族同俄侨和汉族区分开来,但在官方的统计中,俄罗斯族从来都被统计在汉族中,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1985年。

总之,作为一个典型的边缘族群,历史上中国俄罗斯族对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都有一定的依附性,又都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并且这种认同随时间和地点的变化、随主流族群和所在国官方态度的变化而变化。

1998年8月笔者在额尔古纳市恩和村从事田野工作。有一天在一个俄罗斯族人家中遇到一个汉语和俄语讲得都非常好的俄罗斯族人,他是一个典型的双语人,又有一定的文化,又曾长期担任村里的干部,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曾长期在俄罗斯为中俄贸易做翻译。这是他的亲身感受,他说:“在中国我们觉得自己(指中国俄罗斯族)是俄国人,可是到了俄罗斯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在俄罗斯做生意,只要遇到中国人,无论你是哪一个省的,山东人也好,河南人也好,生意先别做了,先把你请到家里喝上一顿。”

1998年,在额尔古纳市拉布大林镇,一位俄罗斯族妇女对笔者说:“在中国,我们不被当成中国人,到了俄罗斯,我们反倒被当成中国人”。

1998年8月笔者在原中东铁路的西部起点——边城满洲里偶然遇到一位从澳大利亚回国探亲的俄罗斯族老人,老人是1980年移民澳大利亚的。他说:“‘文革’结束后,我一天也不想在中国呆了,于是最早一批办理了移民手续,到了澳大利亚。……在澳大利亚,我们既参加了当地俄侨的教会组织,也参加了当地的华人社团。”

这三个人的谈话给笔者以很大的启示,但他们的启示又有所不同。其中前两个人的启示是:中国俄罗斯族在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之间,其认同是漂移不定的。后者的启示是:中国俄罗斯族对于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有着对等的认同,既认同俄罗斯人,也认同汉族,但这种情况只有在除俄罗斯和中国之外的第三国才有可能发生。

对中国俄罗斯族族群认同的进一步探讨会发现这个问题常常牵扯到国家认同的问题,而在中国俄罗斯族的日常话语中,常常将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俄语单词“нация”具有民族和国家双重含义。

2006年10月中秋节,笔者在额尔古纳市阳村作田野调查,受一位俄罗斯族人之邀,笔者到他家做客。其间,他对笔者讲了自己的故事:他出生在大兴村,那是一个俄罗斯族聚居的村庄,俄侨和汉族都很少。他在这样一个村庄出生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进而又步入青年,他的身上既有俄罗斯文化的特征,又有汉文化的特点。1957年他随家人移居阳村。阳村历史上是一个俄侨聚居的村庄,出生并生活在这里的俄罗斯族人较少具有汉文化的特点。他刚来阳村时,就因为其身上的汉文化特征而遭到阳村土著俄罗斯族的讥讽,说他是中国人。言外之意,他们不是中国人。

在东北地区,当人们使用“俄国人”这个称呼时,至少有三种所指:其一指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其二指拥有俄罗斯国籍的人,而不论其是否具有纯粹的俄罗斯血统;其三还包括俄罗斯境内的少数民族。哈尔滨原有一位老俄侨,他称自己是“正牌的俄罗斯人”。当时哈尔滨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俄侨了。后来笔者在与他的进一步接触中发现,他所说的“正牌的俄罗斯人”不仅包括像他这样的纯血统的俄罗斯人,还包括两位中俄混血妇女,原因是这两个人虽然各自具有一半的汉族血统,却没有加入中国国籍,而依然拥有俄罗斯国籍。

四、中国俄罗斯族族群认同的变迁

2006年8月笔者在阳村作调查时,除采用了参与观察法外,也采用了问卷法。问卷涉及有关当地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你现在的法定民族成分是汉族或其他民族,你是否打算改为俄罗斯族?”几乎所有被问到的人都回答:“是”。根据笔者多年的调查,这种要求更改民族成分的诉求,在各地俄罗斯族中都存在,包括除额尔古纳市以外的内蒙古呼伦贝尔地区、黑龙江沿岸地区以及哈尔滨。

作为一个统一而独立的族群,中国俄罗斯族有上述更改民族成分的诉求,是与他们自1956年以后,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后,其族群认同所发生的变迁息息相关的。

“混血人”作为一个族称,其产生与存在是与她的两个母族群,即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和纯血统的汉族相关联的。如果没有这两个母族群的存在,“混血人”作为一个族称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1953年之前,在中国,俄罗斯族聚居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伴随着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的存在。比如,在内蒙古额尔古纳市,1953年之前该市共有50余个村庄,其中俄侨聚居的村庄有40余个,汉族聚居的村庄有3个,俄罗斯族聚居的村庄有10个左右。当然在俄罗斯族聚居的村庄也有部分俄侨和汉族居住,主要是作为俄罗斯族父辈的俄侨母亲和汉族父亲。

1954—1955年随着俄侨大规模撤离中国,上述族群结构被打破,结构中的一方离开,三足鼎立变成二元对立。在额尔古纳市,从1954年到1964年,除1户俄侨5人外(不包括那些嫁给汉族男子的俄侨妇女),当地共1 824户9 794名俄侨全部离开了中国。而在迁走俄侨的同时,国家有计划地从山东和内蒙古赤峰等地迁来汉、回移民。其中1955年迁来782户,*额尔古纳右旗史志编纂委员会:《额尔古纳右旗志》,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104页。3 422人,这其中包括从山东迁来的回族419户,*额尔古纳右旗史志编纂委员会:《额尔古纳右旗志》,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134页。1 909人。到1966年,汉族已由1947年的2 902人上升至20 089人,*额尔古纳右旗史志编纂委员会:《额尔古纳右旗志》,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123页。几乎是原来的7倍。由于没有对俄罗斯族进行单独统计,因此在这20 089个汉族人中其实包含有一定数量的俄罗斯族。但不管怎么说,至此额尔古纳市的族群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过去的俄侨、俄罗斯族和汉族三足鼎立变成了俄罗斯族和汉族的二元对立。尽管1956年以后回族也成了当地的一个重要族群,但由于信仰伊斯兰教的缘故,回族很少参与当地族群的互动。

由于三足鼎立中的一足——俄侨的离开,中国俄罗斯族身上那些来自其一个母族群——俄罗斯人的特征,包括体质特征和文化特征,在与汉族的对比中便显露出来,并且在与汉族的长期互动过程中,这些特征一再被强调。东北地区的俄罗斯族之所以在1953年民族识别时被识别为汉族,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时当地的俄侨——纯血统的俄罗斯人还没有离开中国。与俄侨相比,中国俄罗斯族身上的俄罗斯民族特征并不明显,在别的族群,包括汉族看来不能算是真正的俄罗斯人。1956年以后,中国俄罗斯族身上的俄罗斯民族特征逐渐显露出来,并一再被强调。这种强调不仅来自主流族群汉族,也来自俄罗斯族自身,于是中国俄罗斯族的族群认同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即由原来认同“混血人”逐渐演变到认同“俄罗斯族”。当三足鼎立中的一足——俄侨离开以后,“混血人”这个族称便失去了区分族群的意义。当初这个族称被创造以及被长期使用,一方面是为了与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相区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强调她与她的两个母族群的关系,她是源自她的两个母族群,是这两个族群通婚的产物,并且长期介于这两个母族群之间。

中国俄罗斯族由认同“混血人”到认同“俄罗斯族”的转变与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政府对“民族”这个词语的内涵作了重新界定、民族识别以及对原有族群进行重新建构也有一定关系。其实,不仅仅是俄罗斯族,存在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版图内的任何一个族群在新中国成立后都要对自己原有的族群认同进行调整,因为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的民族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才有的,是民族识别的产物。

然而,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中苏两党和两国关系的恶化,特别是在“文革”中,中国俄罗斯族身上的俄罗斯民族特征却为他们带来了太多的苦难。此时他们不但不敢强调自身的俄罗斯民族特点,而且还想尽一切办法回避,甚至隐藏和掩盖这些特点。但是作为二元族群结构中的另一方——汉族却一再强调他们身上的俄罗斯民族特点,并且将这些特点作为打击他们的理由,很多中国俄罗斯族就是因为自身的俄罗斯民族特点,包括体质特征和文化特征,而被打成“苏修特务”和“里通外国分子”的。“文革”中,在中国俄罗斯族身上发生过文化强迫变迁现象,他们身上所具有的俄罗斯民族文化特征,包括语言、饮食、服饰、娱乐方式和宗教信仰都曾被强迫改变。他们身上的俄罗斯民族体质特征虽然无法改变,但文化强迫变迁的一个结果是使他们的审美发生了变化,很多经历过“文革”的人直到现在还认为那些俄罗斯民族独有的体质特征不美。

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党和政府民族宗教政策的落实,随着中国的对外开放及中国与俄罗斯关系的正常化,中国俄罗斯族身上的民族意识在复苏,他们身上的俄罗斯民族文化特点重新被强调。由此,从1985年下半年开始到1990年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为止,一部分俄罗斯族人将民族成分从“汉族”改为了“俄罗斯族”。

1990年以后,仍不断有俄罗斯族人提出更改民族成分的申请。在中国更改民族成分往往出于某些实际利益的考虑,如子女升学、计划生育等等。不能否认,阳村那些想更改民族成分的俄罗斯族人也有这样实际的考虑,但民族意识的复苏与觉醒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上述那些想更改民族成分的俄罗斯族人中包括一定数量的法定民族成分为蒙古族的儿童和少年,甚至他们的蒙古族母亲现在也希望将其子女的民族成分由蒙古族改为俄罗斯族。阳村有一个在恩和村读书的俄罗斯族人少年,其母亲是第二代俄罗斯族人,有3/4的俄罗斯血统,是阳村同龄人中俄语讲得最好的。受母亲影响,这位少年也会讲一些俄语。他的父亲是汉族,坚持将其民族成分申报为汉族。但这位少年一直想把民族成分改为俄罗斯族。他的母亲对笔者说:“他(指儿子)就是喜欢俄罗斯”。

与族群认同相关联,中国俄罗斯族的国家认同也发生了改变。在笔者对额尔古纳市俄罗斯族的调查问卷中,关于国家认同,有这样两个问题:

①你的祖国是哪个国家?

A中国;B俄罗斯;C没有祖国;D中国和俄罗斯都是我的祖国

在被提问的20多个人中,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答案“A中国”。

②中国队和俄罗斯队踢足球,你希望哪个队赢?

A中国队;B俄罗斯队;C无所谓;D两队都不赢

所有的人又都选择了答案“A中国队”。

从这20多个人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从部分认同俄罗斯到认同中国的巨大转变。

综上所述,从族源上看,中国的俄罗斯族并非是境外的俄罗斯人移民中国,进而加入中国国籍的结果,她从一开始就是俄、汉两个民族通婚的产物。这使中国俄罗斯族在族群认同上,一方面认同于本族群,具有独立性;另一方面对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都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并且在这两个母族群之间,其认同又常常是漂移不定的,在族群认同上具有依附性和边缘性。中国俄罗斯族在族群认同上的这种独特性和复杂性具有普遍性,一定程度上适合于所有因族际通婚而产生的边缘族群。

[责任编校:张京梅]

Changes of the Ethnic Identity of Chinese Russian

TANG Ge

(SociologyDept.,SchoolofGovernmentAdministration,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 150080,China)

The Chinese Russian are intermarried offsprings of the Han and Russians. However, the ethnic identity of Chinese Russian, which includes the identity of itself and the two parent nations, is unique and complex. With the implementation of ethnic policy and nation identification after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the ethnic identity of Chinese Russian has gradually changed from “the mixed blood” to “the Chinese Russian”.

Chinese Russian; Russian (overseas Russian); Han (Chinese); “the mixed blood”; “Russian ethnic group”; ethnic identity; change

C955

1009-3311(2015)01-0092-07

2014-10-12

唐戈,男,黑龙江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

猜你喜欢
国籍汉族族群
从彭阳姚河塬卜骨刻辞看西周早期西北边域族群关系
论《白牙》中流散族群内部的文化冲突
归来吧!精灵(大结局)
浅析不同层次的认同是巩固和发展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基础
Study on Local Financial Supervision Right and Regulation Countermeasures
不要乱叫“老家”了!中国姓氏分布图曝光,看看自己的根在哪
英前大使申请爱尔兰国籍
蒙古族与汉族甲状腺结节患病情况对比调查
韩国:放弃国籍逃兵役人数创新高
如何放弃美国国籍(答读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