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绿荫

韩福良

初夏的一天，艳阳高照，我去墓地考证这里唯一的晚清回族墓碑——也就是我的祖坟。拓字拍照忙乎了好一阵后，才给长眠于地下的先人们掌手做祈祷。看到白杨树底下被青草和花朵覆盖的父母坟头，我流泪了，儿时的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沉浸在杂乱无章的回忆中。

我是最小的儿子，因为老来又得一子，父母很疼爱我。那时候家里穷，父亲年岁大了，但还是坚持到生产队劳动。每逢春耕季节，父亲顾不上年老，就去播撒种子，因为父亲是生产队唯一撒种好手，队里种植的豌豆、小油菜籽都要靠父亲去播撒。

劳动之余，时值植树季节，父亲忙里抽闲带上提前浸泡好的白杨树去房前和河边栽植。我当然得跟着父亲去挖树坑。父亲说，若要富，少养娃娃多栽树。儿女多了是非就多，子多累父。我们庄稼人，春天多栽几棵树，以后少受点穷，这会儿戳下几个棍棍，几年后就能用得上。于是，我家的房前屋后河沿边都栽满了大大小小的白杨树，有的已经成材了。一到夏季，绿树成荫，青草如茵，人们喜欢坐在树荫下乘凉闲聊。

穿村而过的小河水流湍急，清澈如碧。清晨，做完晨礼的人们赶早来到河边担水，铁桶撞击到石头上的清脆响声，唤醒了静寂的村庄，炊烟升起，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天晴日高起，生产队长站在村边树底下，布置一天的劳动任务：马菇拜几个人去翻第二遍菜籽地：哈三你们几个去场上倒粪块，还有韩尔布都你去绳匠家鞟皮绳……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除了种植少量早熟小麦外，当家品种就是豌豆，青稞，再就是小油菜了。小油菜地要翻两遍，等到夏至左右时才开始播种，产量很低，每亩地单产约一百五六十斤。主要用来全生产队社员榨油，余下的上缴国家。产量的低下，导致了食用油的缺乏，一个普通社员家里全年分不到几斤清油。全生产队几百亩土地，除了附近地使用农家肥和少量化肥外，多数地都用野灰来增加肥力。野灰的制作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其中的重要环节就是倒粪块。将饲养院积攒的牛羊粪堆积到空地或大场里，浇水合煤，赶上几头牛和马，人站在中间拉着缰绳，然后驱赶牛马转圈反复踩踏，直到粪和煤混合成半干糊状，放置几天，然后用模子倒成大砖形状的粪块，晒干后成垛，以备冬季烧制野灰。

我的父亲是个老庄稼人，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绳匠。用牛皮制作皮绳，作为农民拉运麦捆子和其它生产之用。由于父亲为人正派，德信淳厚，很受人们的尊敬，远近村里的人们都亲切地称呼为绳匠阿爷。父亲不但和周边人们关系融洽，而且和逊让公社麻哈大队的土族兄弟刘胜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据说两个人以前一起去海西，遇到狼群的袭击，刘胜儿一条腿残疾，行动不便，父亲奋不顾身，打退了狼群，救了刘胜儿的命，成为生死之交。每到年头节下，两家都有来往，我们从小称刘为刘胜儿阿爸，他们家的人称呼我父亲为伊布拉大大。两家的关系超乎寻常的友好，直到父亲和刘剩爸去世后才断了来往。父亲用自己的德信浇铸了两个民族的友谊，他生前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世上的人们都是阿丹的子孙，我们都是弟兄，俗话说的好：人人当成黑祖尔，夜夜当成盖子勒。你把自己看小终久你不小。”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影响了我的半个人生。

父亲用这辛苦的手艺供我读书，用淳朴的道德教育我如何做人。父亲不识字，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可是他希望我们读书，希望成为识文断字的人，没有其他更多的奢望。父母年纪渐老，不是壮劳动力，挣不来更多的工分，家境贫困，仅靠拧皮绳挣点小钱补贴家用，还要供我们上学，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他一有时间就用富有哲理的小故事，教我如何尊敬长辈和有教养的人，如何爱惜粮食和节约用水，如何成为一个有感恩之心的人。后来，我把这些小故事经过加T整理，收录到《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大通分卷》《河湟民间文学集》《青海省回族民间文化集》等书中。

我从小喜欢读书，每到周末学校放假，我会整天坐在门前树荫下看书。那时候很难借阅到好书，想方设法从班主任那里借到名著，便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悉心阅读，汲取营养。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是在暑假期间读完的。有一次表哥来我家，看到父亲在忙着制作皮绳，而我在看书，便耻笑我是什么都不会做的白脸。父亲听到后说，你不要笑话你兄弟，读书是好事，我怎么忍心拉我儿子的后腿呢？不知是父亲的启发，还是我的天性使然，我后来嗜书如命，见书就买，至今已有很多藏书，读书成为我此生最大的乐趣。

1989年，父亲已到垂暮之年，行动不便，除了参加每天的五次礼拜外，就在家里静养。10月的一天，父亲看到国家民委、文化部、国家艺术科学规划小组给我颁发的荣誉证书，潸然泪下。他沉思良久后说，以前我的阿爷受到过清朝皇上赏赐的六品官帽，据说亲戚里谁都没有关注过，包括我的阿爷本人。一百多年过去了，你的劳动受到国家奖励了，我很高兴，这是你读书读来的结果啊！

是啊，还有什么比读书更重要的呢？还有什么比拥有知识更受到人们的尊重呢。穆圣说过，学者的墨汁胜过烈士的鲜血。读书是医治愚昧的最佳良药，改变命运的惟一捷径只有掌握知识。

父亲归真已经好多年了，我坐在墓地的树荫底下，看到娘娘山顶上悠悠白云向东飘浮，村庄掩映在那片绿荫中，新修的教学楼和唤醒楼顶上的一弯新月在阳光照射下格外显眼。那远处的鸟鸣声如淙淙流水随风飘荡，奏出了一曲美妙的《思乡曲》，把我完全融人在这浓浓的乡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