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桂菊
白庚生家祖上是山西人。家族中每一代都有人来这边发展,或驮脚或做生意。这些“山西客娃”们靠晋商的吃苦耐劳和聪明机灵,很快在青海这边稳站脚跟并开枝散叶。
这白庚生家是脚夫出身。就说脚夫这行吧,也有自己的行规。一般是兄弟、父子、亲戚齐上阵。而且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大脚汉,特别能步行。照现在说野外生存能力特强。他们自己带有锅灶,一天的路赶到那,就在那搭帐篷烧饭宿营。由于白家驼队守时和货足,童叟无欺,在当地有很好的声誉和口碑。除了固定的客户外,还有许多临时顾客让他们远送货物。一日,来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后面还跟着个精干的小伙计。来人很直爽也很行务,跟白庚生压低声音谈妥价格后,拿出货单。货单上除了白家常驮的货物外,还有几匹缎子。老人再三叮嘱要带回这几匹缎子。见白庚生点头承诺,便示意伙计拿出定金放在桌上:“那就有劳白先生了。”说罢打躬作揖,告辞。老人出了大门,青衫一甩,跨上高头大马,鞭子一扬,绝尘而去。望着桌上是几条黄灿灿的“鱼”,家中的伙计小心地问:“大掌柜,这人是谁呀?”白庚生若有所思地说:“南山上的祁家老爷!”伙计惊叹道:“这就是祁家的老爷呀!啧啧!怪不得!”
由于这次驮脚不一样,白庚生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日子选在阴历三月初六,“三六九,必定有”,这是个吉利的日子。他精心准备好驮脚的所需。选好家里吃劲一些的骡子,又定下那些脚力好,实诚,还机灵,又出去过的伙计,还有儿子,这是长见识的好机会,自然要带上他。当然了,那些在路上救命的土枪也不能落下。到了三月六日这天,白庚生带着儿子,领着伙计早早祭拜完山神和家神,然后牵出牲口,搭上驮子,赶头骡的伙计把用细皮条拧成的鞭子往空中一抡,那用细麻搓成的鞭梢“啪啪”炸响开来,随着白庚生的一声“起!”脚户们上路了。
当这一行人风尘仆仆载着青海的鹿茸、皮货等土特产来到目的地陕西汉中时,别说桃花红艳艳的到处都是,就连那漫山漫洼的油菜花也盛开了,鹅黄鹅黄的,花香中带着蜂蜜的甜丝丝的味儿,异常扑鼻。那地,虽不平整,也不甚大,一坡坡,一洼洼,怒放的花开得相当精神。他们顾不上欣赏美景,匆匆来到镇上,在几家货栈完成交易,然后就按白掌柜的吩咐,住到一家车马大店里。一般伙计铡草喂马,做返程的准备。掌柜子则和管事伙计在店铺、集市上找祁家货单上的东西,顺路也捎些青海这边的紧俏货。忙了两天,其他的货办齐了,就是祁家的绸缎没备齐。织锦缎、克礼锻、雁儿锻,这三种缎子缺一不可,白庚生进东家,出西家,最后终于在一家铺子里找到了。喜得白掌柜一回到住处就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仔细包结实,一点都不马虎。采购好的当天晚上,白掌柜吩咐伙计们细心铡草喂马备料,分类扎好驮子,备好路上的吃喝,早早睡觉,好明天拂晓起脚(赶路)。
睡到四更天起床,忙着喂马上料,忙着吃饭,五更天准时出发。“出店的骡子进店的驴”,一出店门,骡子响着铃铛,驮着货物,撒开四蹄上路了。
当他们赶到红谷地界时,天已擦黑。路过一个小村子时,老天就像蒙上了满肚油,黑魃魃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偏偏这时天下开了雨。白掌柜吩咐伙计们就地宿营。伙计们一边咒骂着鬼天气,一边分工,造饭、搭帐篷、提水饮马上料……忙乱中,众人胡乱吃了一顿面片后就躺下了。步行十里路毕竟不是一句话。人困马乏的他们,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上夜的伙计提着马灯,来来回回地巡逻了几圈,除了呛脸的风裹着猛烈的雨扑面而来,周围再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伙计找了块稍稍避雨的地方,把披在身上的塑料布裹了裹,缩成一团。熬不住困,刚要睡去,突然听到有人声传来。睁眼一看,远远地灯光晃动,他发现有一帮人吆五喝六地向他们这边赶来。莫不是遇着劫匪了?不对呀!哪有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来抢劫的土匪?这时隐隐听见有人说,这婆娘到底跑哪里了?怪了,找着了我不打断她的腿!有人不甘心地说,寻!这么大的人难道消失了不成?有人抱怨说,叫你平时甭打!甭打!你偏偏不听!还放狗……这会飞了吧?那纷纷的声音在大雨里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传来,随后,远去了。伙计这时听到帐篷里有人在干咳。原来小掌柜没睡实。伙计看这些人走远了,还是放心不下,到用长绳围就的临时“马厩”里看了看牲畜们,“一、二、三……”数一遍牲畜,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匹。正要离去,就听身边的大黄骡鼻子里“呼,呼”地打着响鼻,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抬起一只蹄子跺地,有点不安的样子。他把马灯凑了上去,“哎呀,妈呀!”伙计见着了鬼般地叫一声。原来大黄骡后面蹲着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女人。女人的头巾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不知道是冷还是怕,反正抖的厉害。“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你……”伙计一时说不出话来。女人战战兢兢地说:“他们打我。拿我不当人。还打我的娃娃。还把我的娃娃卖掉了。”惊魂未定的伙计找来白掌柜和他的儿子小掌柜。白掌柜看了看情形,说:“赶紧拿点东西给她吃。天亮前就打发她走!”一旁有伙计小声在掌柜的耳旁说:“等雨一消停就打发走吧!”白掌柜皱了皱眉,随即大声说“好!等雨小点了就打发她走!”小掌柜脱下自己的羊皮袄披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哥!救救我!你们不救,我就没命了……”女人说着悲伤地哭出了声。呜呜咽咽的哀哭在夜里弥漫开来,弄得每个大男人愁肠百结,不知滋味。这时急促的狗叫声又起。小掌柜一下子吹灭了马灯。好大一会,外面没有了动静,小掌柜又点上灯。昏黄的灯芯在风雨中闪啊闪,摇啊摇,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有几回还差点灭了。小掌柜望着明明灭灭的灯芯,小心翼翼地说:“阿大!我们得救救她。”白掌柜长叹一声:“儿子,河里的娃娃捞不得呀!捞了要衣裳哩(意思是闲事管不得)。”小掌柜半天不出声,末了,竟叫伙计们挤一挤,腾出小帐篷叫那女人睡。
鸡叫二遍,白掌柜看见那女人的帐篷灯不亮,人也没有动静。便嘱咐伙计们不洗漱,不吃饭,悄悄起身。大家都清楚白掌柜在躲什么。“那……那些干粮也不拿了?”有伙计朝那女人睡的地方努努嘴。白掌柜一咬牙“连帐篷都别要!先走人再说!快!”他们像贼一样溜走了。走出几里地,人们才放下心来。最小的伙计甚至唱了句听不清的歌。一伙人又放肆地谈笑,起哄,打哈欠,放响屁,甚至无所顾忌地插科打诨…一
忽然,走在队伍后面赶小青骡的伙计叫到:“掌柜,掌柜,你们看!”众人一看,刚刚缓回的劲一下又没了:那女人跟上来了!白掌柜从骡背上跳下来,大家也喝停了自己的骡子。女人走到白掌柜跟前说了声:“叔!救救我吧!”说着便瘫在了地上。小掌柜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跟着走!”白掌柜看一眼儿子,叹了口气。小掌柜说:“带上她,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快到两省交界时,他们卸驮子,歇脚了。人困马乏再也走不动了。急急赶路,一百多里路都赶了吧。该歇歇了。他们就松懈下来,个个像泄气的皮球。屁股刚坐稳,饭还没做好,就见一些人手拿铁锹,耙子等农具,将他们团团围住,要他们放下驮子。他们叫嚣着不给货,就要用铁锹拾掇他们。小掌柜心里纳闷:“这些人既不像匪徒,也不是那些找寻女人的那些人。他们衣衫褴褛的想干什么?”面对那些数倍于己的人,白家剽悍的脚夫们也无能为力。当他们看到白掌柜示意的眼神后,无奈地把塞到马褡裢里拿土枪的手抽了出来。见脚夫们软下来了,对方一个红脸膛、满脸横肉的大个子山北人(本地人称甘肃人)说:“你们几个男人,胆大包天!放着好好的路不走。还拐骗人家的妇女哩!货放下,把女人放下!要不见官去!”一些人帮腔说:“见官!见官!商量个球哩!”有人甚至冲到骡子跟前准备动手。
“住手!这是白家的驮队。”小掌柜厉声喝道。那些欲先下手的人怔住了,有的犹豫着往后退了几步。又有人喊道“抄家伙!连人带货就地解决!”那些人一听,又快速围拢上来。这边伙计们也不甘心,抄起齐眉的棍子,调转鞭把,有的就地拿起石块,有的干脆解开了藏土枪的褡裢……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一触即发,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咸咸的血腥味。白掌柜看看那女人,又看看众人,咬咬牙说:“给货!”伙计们刀架在脖上,只好无奈地卸货。
小掌柜这才明白啥叫“河里的娃娃捞不得”了。可这一切明白的太晚了!小掌柜绝望地闭上了眼。这时那些红了眼的人们,见驮子就拆,就抢,熟门熟路。甚至有人拉过吓傻的女人“啪啪”就是几个耳光,接着揪着头发,用脚踹。这时有人拆开了裹锻子的驮子,那泛着幽幽光泽的锻子在人群里特别扎眼。“我们用这锻子缝衣穿,三天两头就烂,不经穿。用啥哩?”“剁了剁了!”有人喊道。就有人行动起来。这时大掌柜喊道“慢着!缎不给!”声音不大,却相当有力,把大家镇住了。有个小子拿着半截木棍往半空中一挥,像是示威,又像是壮胆,晃了几晃,“你个老东西!老不死的!管球的多!”说着棍子劈空而下。顿时,白掌柜的头上血流如注。老人没擦,声音依旧如玉盘滚珠,逐字逐句直人众人的耳廓:“货全给你们可以!可这锻子是我们答应给人家的,答应了的事,只要我活着,就要办到,你们想要,我连命都给你。至于那女人,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们的,她被一帮男人追着打,跟我们来的。本来嘛,还想着半路遇上个好人家,把这个女人托付给他们,可遇上的是你们,所以,这女人也不能给你们留下。”所有的人一听都愣住了。但仅仅一会儿,那边有人高声说:“拿钱!拿钱!我们只要钱!”也有人小声嘀咕“白个的婆娘都养不活,还养她哩?谁知道她是哪家的野婆娘。”立刻有人放大嗓门粗野地狂笑。小掌柜用手擦了一把白掌柜脸上的血,带着哭腔说“爹,这趟您老就不该来呀!”白掌柜手一伸,示意儿子别出声,望一眼凶狠的抢劫者,回头对儿子说:“小子,记住!出门在外,手长不得(闲事管不得)。既然长了,那就得长到底!”小掌柜使劲地点了点头,说儿子记住了。
这时,那伙人中有一个断臂人对那红脸膛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就听红脸膛喊道:“绸缎不要拿!女人留给他们!拿上其他货物了走!”那伙人拿着货物,终于走了。站在骡马旁边的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了众人面前。她的脚下扔着油布包着的解开了一半的绸缎。小掌柜走过去拉起了那女人,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泥,顺便把她的头巾裹紧。
白掌柜又吩咐伙计们整理东西准备启程。话没变,是伙计们听了二十几年的话,仪式和规矩都没变,只是掌柜的话中多了些东西,究竟多了什么,脚夫们谁也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