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玉梅
扇子想这一星期必须上街去办攒点东西。
前次上街是腊月年根的时候。那时丈夫包子还没回家,扇子是和村里几个关系要好的媳妇一块儿去的,是去买过年用的腐竹、海带、木耳、洋葱、粉丝、瓜子和糖去了。这一次是去买菜种。扇子打算买点香菜、小油菜、菠菜、黄瓜、菜瓜、西红柿、刀豆及萝卜菜种。
前几天她上院子角落的暖室里用铁锨试了一下,地已有一锨深了,她知道种菜的时间快到了。地窖里的洋芋卖完了,磨物也送到柳树庄磨房了,油缸里的油还满着,是不用操练拾掇油籽的,包子也把麦子种从大姑家换了回来,扇子就在稍稍闲暇下来的时间里想了想要种什么菜的事情。自从阿爸做主把她嫁给包子到这棉格乐,扇子渐渐收起以前吊儿郎当的性子,认真推起这日月来了。这不,家里的大事她和包子一起商量,比如在白留地里种菜籽或者是麦子,比如什么时候盖房修业,比如添箱要送去什么礼物搭多少礼金的事情,不过家里的小事,比如在这不足半分的暖室里种菜和种什么菜就都是扇子的事情,包子从来都不过问。于是扇子形成了一个习惯,过了惊蛰,她就开始想着种菜的事情。她也不是刻意要想的,但是这件事情就像是春分过后草芽儿漫出地皮那样自然。
扇子决定把菜蔬的种子买回来以后,先在暖室韭菜畦子的旁边翻出一大块种上一畦小油菜和一畦尖叶菠菜,这样等上个二十多天将近一个月,家里就可以吃上新鲜的菜蔬,也就不用猪骨头、废铁、破纸盒、饮料瓶子去换那个菜贩子蔫头搭脑的菜。扇子还决定了要留出那么一小溜儿地方点上几株黄瓜和几粒儿西红柿,这样就可以在炎热的伏天里拌上一碟子蒜泥黄瓜,用熟透的西红柿做一道“雪盖火焰山”来消暑。过年时,扇子把包子几双旧袜子洗了,塞在柜子的角角里了,那些余下的种子她就打算装进包子那些开了小洞拔了残缝的袜子里头,吊到房檐底下,等过了清明完全活泛的时候,再种到院子的菜园子里。于是吃罢早饭,把家里猪马鸡狗全都安扎稳当了,趁一纽子清闲下来的功夫,她从柜子里找出那几只袜子,坐在院子台阶的草皮袋上,把袜子套在一个纳完的鞋底上,把麻钱大的一块补丁压在小窟窿上,就着院里灿灿的阳光开始用线缝。扇子边缝边想当自己把菜种买回来种到地里后,那些种子就像在肚子里坐实的胎儿一般,一天一个样儿地长不停。从中扇子品咂出很多的美好来,仿佛暖室里的那一块儿地就如白己的肚皮里头那一亩半分地,那些小小圆圆的油菜种,扁嘴鸭舌头般的黄瓜种,小流星锤似的菠菜种就像是在自己肚子里,并蛮狠无理霸道地生发开来。扇子忍不住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偷偷把手伸进大襟底抚摸了几下小肚子,那里又温暖又柔软。扇子想这个老天爷脑瓜儿太灵了,给庄稼们世了那么肥的地,给人世了这么舒适的“尕地儿”。她身体里那枚小种子现在正在肆无忌惮地生长。扇子觉得这件事情那么的不可思议,可是又觉得那么的自然而然,就像她往地里点种瓜豆一般,只是这次点种的人换成包子了。那么这个小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去的呢?琢磨来琢磨去,扇子就把自己的脸琢磨得桃子一样红了。她瞄瞄大房门,幸亏包子他出去了。
暖室里还有一小方婆婆留下的韭菜,到了端午肯定能割上头韭。头韭的味道最鲜最冲,用来烫韭辣吃凉面、拉拉条,做韭菜盒子是最好的。包子喜欢扇子做的凉面和韭菜盒子。烙韭菜盒子时,扇子烙一个包子就吃一个,逼得扇子责备起包子。包子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出了厨房。但是到了下一次,包子依然还是那个样子。他说这不怪他,要怪就怪扇子烙的韭菜盒子太好吃了。扇子想着到了端午那天,就给包子擀凉面吃,还要拔上菠菜做个芝麻菠菜来拌凉面吃。扇子仿佛已经看见了包子端了满满一盘子调了辣子、醋、韭辣、芝麻菠菜的凉面在大口大口地吃,她忍不住就笑了。暖室里还有一排草莓,那是扇子嫁过来那年,阿妈给扇子移的。当初只有两株,现在可能都有十几株了。扇子打算过些天种菜时,顺便给草莓上几粒二胺,再拔去去年的老叶子。每年夏里,扇子总能收获别人家所没有的稀罕物。
这些天包子都没有闲着。村里正在实行危房改造,有几户拆了房,他给人家搭帮去了。扇子本来想着星期一坐班车上街去,可是星期一那天她发现缸里馍馍不多了,就搅了酵头,等面发好后就抓紧焜馍馍了。她在原来牛棚的那个地方烧了一堆菜草火,等火完全把菜籽杆烧成热灰了,就在案板上的大浆盆里挖出一团面攘上一撮碱面子,揉匀和了放到铝锅里,盖上盖子埋进那堆热灰里了。没注意草灰钻了眼睛,拿手擦时看见牛槽里那根牛桷子。扇子的心这时就突然的疼了一下。那是一根黑刺木的牛桷子,它孤苦伶仃地立在牛槽里。前几天,包子把家里的白花牛拉到集上卖给了一个回民。扇子想起那头白花牛眼泪就忍不住的掉了下来。她央求过包子不要把那头牛卖掉。二十八那天的早上,包子还是把牛给拉走了。扇子是想着等牛把肚子里的小牛犊生下来再卖。包子说庄稼活儿够人忙的了,我也帮不上你的啥忙,你还得要照顾它,累死人了。扇子本来还要坚持,可是看了看牛高耸的胯骨,她就不再说了。她知道自己去年夏天钻进地里就没出来,把牛拴在槽里给它吃干梆梆的黄草,牛没有上上绿草膘就瘦成眼前这一副模样。她说那就给它找个好人家养着它,它的肚子里有小牛,要是让掺把给宰了,那就是一尸两命。包子对扇子点了头。扇子就不再想这个事情了,她知道包子一定会给这头牛找户好人家的。可是当她看见那个孤零零的牛桷子时,心还是忍不住地疼了一下。她想不说话的牲口孽障,就算是有天一样大的委屈,它们还是那样的一声不吭。那天包子拉牛出门时,它大腹便便的身子都把门框给装满了。纵是千不舍万不舍,扇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拉走。想起那头牛的好处,实在太多,乳汁很多,除了奶小牛犊外,扇子可以挤到满满一小桶奶子,并且在包子出去的那段日子里,家里的这头牛给她作伴。晚上,透过窗帘听着牛一阵又一阵的倒磨,扇子就安心地睡着了。要是它在的话,一定当了妈妈,不时用粗沙沙的舌头梳理小牛犊的毛,就像小时候阿妈总是给坐在小马扎上的她梳头一样。现在也不知道她们娘俩好不好,到了怎样一个人手里了,会不会见孽障。她伤心难过了一会儿,边用衣袖擦拭着眼睛里的泪,边用火棍把草灰不断拨到铝锅顶。
那天直到天黑,扇子焜了七个又圆又大的馍。扇子想着明天肯定没啥事就上街。
但是第二天早上扇子喂完猪从猪圈出来的时候,隔壁纳家妈妈就把她拦在门道里叫了声阿姐,再看一双红眼睛,就把扇子吓了一大跳。原来纳家妈妈的媳妇生了,可是儿媳妇一点儿奶都没有,娃娃饿得直哭。纳家妈妈没法,就想起老辈人传下来的乡俗,要请个人来收奶。思来想去,纳家妈妈就上扇子家来请她了。扇子想让进门了慢慢说,可是纳家妈妈她站在门道那里急得又开始掉眼泪,说娃娃饿的实在孽障。扇子忙说您别哭,我们一起想法儿。按照老辈人的做法,扇子把七家不同姓人家的面收齐,再带锅散了一锅拌汤,然后她把拌汤舀到有两个耳朵的小铝锅,把小铝锅的两个耳朵用细铁丝连起来,再用细长绳拴在铁丝上。她上梯子从自家房顶到纳家妈妈家房顶的窗台眼把那锅拌汤吊下去给了纳家妈妈。然而扇子一抬头,就发现太阳已经担在阴坡的肩上了,她上街的时间就没了。不过她没有懊恼和遗憾,反而心里很甜。她从纳家妈妈房上走到自己的房上,顺着梯子回到房里。她累得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她想起那个饿得直哭的小孩,扇子希望白己能把那个小媳妇跑掉的奶给收回来,喝了由七家姓给的面散上的拌汤后,那些游荡在外的奶能回到月婆子的乳房来滋养那个小小可怜的小人儿。扇子想着那个小孩,就拿手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她感到那是一对坚挺玲珑的乳房,她没想到这里给手的质感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这完全与牛的乳房不同)。她还从来都没有摸过自己,于是她顺着自己的好奇心捉住奶头穗子捻了一下,就像小孩的嘴一下噙住了奶头的动作一样。奶穗子突然一下就硬了起来。扇子感到身体里有一阵雷声响过。本来她是想试一下把乳房放到小孩嘴里是什么样子,可是她得到的却是与这完全不搭边儿的感觉。她着实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她觉得白己有些荒唐,有些走火人魔了。她想我咋就是这个样子啊!可是没上一会儿,她却欹倒在沙发扶手上掉眼泪了,要是大白花没卖掉的话,她就可以奶那个婴孩,那个小娃娃也不至于饿得大哭。世上每个做娘的都一样,听到那娃娃挨饿,扇子的心都疼烂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扇子眼泪特别多,多得连扇子都开始多嫌起自己来了。包子回来时,看见扇子烂桃似的眼睛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扇子不好意思说,就撒谎说想娘家了。包子说那乘这些天有些空闲就去坐几天。扇子说哭了一会儿就不太想了。她说等把暖室里的菜种上了你就捎我过去坐两天。包子点了点头。他说明天就不上别人家搭帮了,他要捎扇子上街。
但第二天,包子和扇子得要去给他们“保”上的小孩儿扶神去。扇子忘了这个日子是孩子阿爸阿妈说好的。还是包子提醒她的。包子说保上的孩子一定要扶神,不扶神就会成半瓜子的。扇子忙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红和一套小孩的新衣裤,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包茶,一包冰糖,一包桂圆和一件亲戚拜年时拿来的香飘飘奶茶装到饭包里,让包子绑到摩托捎盘上了。主人家见到包子他们就让那个包子起名叫卫家宝的孩子叫干大大干妈妈。扇子看见三年前那个爱哭闹的小男孩已经四五岁的样子。他叫了包子一声干大大。包子一把就抱起他用胡子扎。小孩朝扇子伸手喊干妈妈救我。在座的人都笑着说这小孩和扇子有缘法。扇子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孩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给那个机灵聪明的小孩。给小孩扶完神,主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天,扇子和包子到家时天擦黑了。
可是星期四的那天起了荒风,把白天快要吹成黑夜了。院子里一株樱桃树和两棵李子树在风里摇晃着身子。扇子怕小一点的树枝被风吹折,就找了几根细绳和包子把三棵树的枝子绑了一下。等他们绑好树枝后,荒风把沙土吹进了他们的头发和耳朵眼里去了。扇子打来一盆清水,从暖水瓶倒了些热水兑上给包子洗头。她就在包子摆了头的水里也洗了头面。洗完头,她和包子拉开被子,盖在腿上。包子看着扇子说你有事瞒着我。扇子就开始心惊肉跳了,害怕包子猜中了她所哭的心事。包子说你在怪我。扇子说我哪件事怪了你。包子说卖牛。扇子说我没怪你,我只是替那个牛担心,再过三个月它就该生了。包子说我把它卖给了良教的回民,他养着五头奶牛,我们家的牛去了就成六头了。包子说你放心。扇子就开始摸包子高高的鼻子。包子说我也是怕你累坏身子。扇子说我知道,我全知道。包子突然伏在扇子胸膛说我就害怕我走了就冷清了你。扇子的心被温柔包满了。她把手插进包子密密的头发丛中说怎么可能呀,我有暖室里的菜,还有院子里那几棵树,还有树上那些从远处飞来的小鸟做伴,怎么会冷清呢,倒是你出去了所受的黑苦我也看不见。接着,扇子伸手去摸包子的手。他的手干干硬硬的,上面的皮屑挂得扇子的手有些疼。她把那只手拿起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说快摸摸你儿子。包子摸着,就像在摸一铺摊黄刺一样,咝咝嘴里吸凉气。扇子让他好好摸,包子说这不是怕把他压坏嘛。扇子捉住他的手按在上面,说你猜这是他的什么,包子说他就麦子那么大,咋知道。扇子说那就叫他麦子吧。她说这是麦子的小脚丫。包子笑了,接着又按,扇子说这是他的尕把把儿……
清晨时分,扇子起了床。起床后对着一块挂在墙上的影壁洗漱收拾干净白己,然后就去厨房洗洋芋。她决定今天早上吃一顿炒洋芋。从扇子嫁进包子家后,厨房里的一切依旧是婆婆时候的模样。那个贴了白瓷砖的灶台亮白如新,以此就可以看得出婆婆肯定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到了扇子的手里,灶台上的瓷砖依旧像村子的早上刚刚落在地面上的雪一样白。扇子觉得虽然婆婆不在了,但是她很有可能在家的某个让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看着儿媳妇,指导她如何如何做饭,如何如何蒸馒头。扇子很相信这一点,因为她初中毕业没上两年就嫁给了包子,阿妈从来没有真正地教过扇子茶饭和针线。到了包子家,也没有人教她做这些,包子倒是有个姐姐,可是等扇子嫁过来时,大姑早已嫁为人妇,不可能给她教。但她就很神奇地会做那些活儿了。锅灶上有两个大锅一个带锅儿。平时扇子用的都是外面的大锅和它连在一个烟道的那个带锅儿。里面的那个大锅除了腊月蒸了一幢月饼,煮了一锅肋把之外平时都是闲置不用的。她在外面的那个大锅里炒了洋芋,在带锅儿里烧了茶。一切准备妥当的时候,扇子就看见包子起来了在影壁那里洗脸。吃了早饭,包子从库房里推出摩托用洗脸盆盛了一盆清水在擦洗。他擦得很仔细,连那些辐条都擦得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起来。扇子去厨房洗锅。包子决定送扇子上街去买菜种。
但是扇子这天还是没有去成。原来包子被叫去开会。村里所有的男人都到大队去了。包子回来后说要今天抓紧拆那个牛槽。说是乡上和县上的干部过几天要下来检查村容村貌,大队书记说这些天就要把门口外面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干散,最主要的把沓在外面的草垛都搬到家里去。于是包子到上隔壁家借来十字镐,扇子从房梁上取下榔头、网锨,两人就开始拆牛槽了。包子把牛槽的隔墙猛力一推就推到了。推倒后的墙面露出几块觳几。这牛槽是在扇子嫁进来之前就有的。包子说过那年为了盖房子,他和他阿爸冒雨把倒觳几用的白土从白土崖豁用马车拉来的。那个夏天他们父子两个每天都在倒觳几。觳几倒好了,房子修好了,他和阿爸用余下的觳几就泥起了这牛槽。牛槽修好了,他阿爸就殁了。包子掰了一块觳几看了看,说这觳几越用越坚硬,要是红砖早就糟了。然后他让扇子用铁锨把觳几铲起撂到脚底,他把垫在牛槽低下的石块用十字镐刨了出来。扇子用小车装着那些石头把它们拉到了大门外蚕豆地那里把破了的那些围墙用石头补了补。等扇子把那些垫底的觳几用榔头打碎,包子用杠叉已经把草垛放翻了。扇子摊开平时揽草的破布一抱一抱把草放在布上,然后她帮忙把装得圆鼓鼓的布背到包子背上。直到掌灯,他俩才把草放在原来牛圈那里。吃了饭,他们累得连话都没说几句就睡者了。就在睡梦里,扇子决定等过些天那辆抓鸡的小双排车来到村里时,她就抓上十只小鸡来养,这样等她从地里拔草回来的时候,把草铲一撂,就拿着鸡食盆一边给小鸡喂食,一边就给它们说说话。以前她经常和那头母牛说话。
虽说打春很久了,但气温不是很高。扇子拿出黄大衣放在摩托车车把上。包子对绑了头巾脸上蒙了口罩的扇子笑了一下。这时扇子突然又有了想抚摸一下包子的想法。但是她止住了。她很想暖室里的菜快快长大,能在今年包子走之前让他吃上自己亲手所种的蔬菜。她决定今天下午菜种买回来之后就翻地把种子种下去,还要使点儿尿素和二胺,再上点家粪。那么一定就会在包子走之前,它们就已经长大到能吃了。这样想着时,扇子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到街上。包子把车子推出门口后,扇子锁好大门就上了摩托。扇子抱着包子的腰。多久她都没有这样抱他了。扇子把脸贴到包子背上了。包子的手摸了一下扇子的手。风呼啦啦响着,路两边的庄稼地像一个被剃光了头发的秃子。扇子想等这地里的麦子漫出地皮之时,村里的男人们就要出门走了,她就盼望这条路永远都不要抵达街道,不能到街上这地就永远也就绿不了。但是很快的,扇子就意识到这个想法太白相矛盾,要是去不了街,她暖室里的地也就长不出菜蔬了,暖室也就要一直空着。扇子把手放在小腹上的一片柔软时想,等包子回来的时候,麦子也已经长出了一对耳朵,能在肚子里听见他阿爸的声气了。由于这些天的耽搁,她已经失去了好多好多的时间。于是,扇子加紧了双腿,希望摩托把她尽快带到街上去。她不想在菜种没买回来之前就又被什么事情给打扰了去。
扇子几乎已经嗅见了自己的怀里菜种散发出的那阵阵迷人的清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