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贤梅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已经在庄稼地里忙了半天的阿舍坐在楞坎上休息。绿油油的庄稼地边,盛开着一朵朵红艳艳的打碗花。阿舍想起小的时候跟阿妈去地里拔草,她摘了一朵这样的花戴在头上,阿妈一把从头上拽下来,说这是打碗花,带到家里,会打碗碎盆,不得安宁。阿舍最终还是偷摘了一朵夹在那本厚厚的字典里了。如今那本字典被她收进了箱子里,再也没机会去翻看了。看着庄子里去乡中学上学的几个娃娃背着书包渐走渐远的身影,阿舍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苦涩。学生生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了。
在沙布尔这个山沟里的小村庄中,围绕着清真寺居住着上百户人家,都是提着汤瓶过日子的回族人家。水灵灵像一朵打碗花一样娇艳的阿舍是庄子上出了名的俊丫头,在乡中学初中毕业后,阿大阿妈就不让她再念书了,阿舍自己也不想再到县上念高中了。其实阿舍的学习在班里一直都是数一数二的,老师们都说阿舍以后考个名牌大学都没啥问题。可阿舍知道家里的困难。哥哥前几年就到西宁建筑队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务劳庄稼,伺候牲口,这几年哥哥的终身大事一直成了家里最大的颇烦。现在娶媳妇的彩礼钱实在是要一家人的命里,养丫头的一家比着一家,水涨船高,彩礼一年比~年要的高,照家里的经济情况,就算她考上大学也是供不起,没像当年的阿大阿妈一样当个睁眼瞎,阿舍已经感念真主了。阿妈也时常劝阿舍,我们回回家的丫头,念不念书不重要,只要人本本份份的,以后找个好婆家,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就成了。
阿舍不仅长得俊,而且心灵手巧,勤快能干。庄子里的老汉们看不惯那些现如今的丫头们,在外念上两年书,就不知道个家是个穆斯林了,头发染成鬼一般,打扮得妖里妖气,满庄子招摇,难得阿舍这个丫头,总是规规矩矩、稳稳重重,真是越看越喜欢阿舍了。
毕业一年多了,上门提亲说媒的人络绎不绝。阿大阿妈倒也不着急,推托说阿舍的哥哥还没娶媳妇哩,我们的丫头急啥。说是这么说,却还是稳稳当当地开始挑选女婿人选了。也难怪他们有这个自信,虽然家里的光景烂,却养大了一个花朵儿般俊的丫头,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见孽障啊。
让阿舍意外的是来提亲的人中居然有她的初中同学冶祥。对于冶祥的提亲,阿舍在父母面前嘴硬,说阿大阿妈你们看着办,我不管哪。回到自己屋里,想起以前两次坐着冶祥的白行车和他去县城买复习资料的情景,阿舍还是脸儿烧得像灶火里的柴。冶祥和她是一个庄子长大的,又一起上的小学初中,阿舍对他的性格品性也算知根知底,还有冶祥对自己暗藏的那点心思,阿舍表面上装糊涂,心里明得像镜儿。阿大阿妈大概也看出了点眉目,晚夕里围在炕头扯闲话的时候,阿大说,冶家的那个娃娃人倒是实诚着,就是家里的条件太害烂哪。阿妈也接口说,冶家的那个老阿奶也是个厉害的主儿,我们阿舍这个软塌塌的脾气,恐怕受不住啊。
阿大阿妈明确地表了态,阿舍也只好把那点小女儿家家的心思收了起来。最终在众多的提亲者当中,阿大阿妈看中了前庄里的马亥三。阿妈跟阿舍说,马亥三那个小伙子不光人长得攒劲,还是个有苦性的娃娃,这几年给一个矿上的老板开天龙货车,起早贪黑地挣下了一副家业,甭说是新盖的两流水的大瓦房,家里的装修也是照城里人一样的。家里人口又轻,两个哥哥分房另过了,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婆,也没有大姑小姑之类的人给你添是非。
看着阿舍低头不语,阿妈也只好把准备咽到肚子里的一条最重要的理由说了出来,你哥哥也早该说媳妇了,可如今这彩礼钱年年涨年年涨,等着你哥哥打工攒够钱,不知道这彩礼又要涨到多少了。马亥三实心把你瞅下着,彩礼钱自然是舍得多出的,挪出来点,给你哥哥成个家,我和你阿大也就没啥扯心的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阿舍实在没有了回绝的理由。家里的困难她也清楚。就这样,十八岁的阿舍风风光光地嫁到了前庄马亥三家。不久,哥哥也娶了媳妇。阿大阿妈走在人前头也光鲜起来了。至于冶祥,阿舍一直再也没见过,听说他后来跟他的大舅去了新疆。
刚嫁过去时,丈夫在外跑车,一个月难得回次家,家里就她和年老的婆婆,地不多,庄稼活也就不多。后来有了女儿,阿舍去地里干活时婆婆带着女儿,一回到家,阿舍手脚麻利地洗衣做饭扫院喂鸡,日子倒也闲适。可没过多久,丈夫不知道什么原因和老板吵了一架,他便辞了那份活,回到了家。在县城里干起了老本行,受雇开起了公交车,虽然每天早出晚归,但毕竟能够天天在家了。没想到相处的机会多了,矛盾也就出现了。脾气暴躁的亥三只要一点点小事不顺心,就摔碗砸盆,没有个好脸色。后来因为开斋节去阿舍娘家转亲戚,阿舍气不过他在娘家人面前臭摆架子,回来后嘀咕了几句,不成想亥三破口大骂,竞连带着骂开了她娘家父母,说你也不想想老子当时花多少钱娶的你!你阿大阿妈也就是个卖丫头的主儿,要不卖了你,你哥到现在还光棍呢……
阿舍气得上下唇直打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急,手中的杯子就重重地摔到了桌子上。亥三一下火了,一把扯过阿舍的盖头,拳打脚踢起来。等婆婆听见动静跑过来,亥三已经出完了气睡偏房小炕去了。婆婆虽然心疼阿舍,却因为公公早逝,对早早当了家的儿子唯唯诺诺,说不上几句硬气点的话,反倒劝阿舍说,男人们脾气大,做女人难哩,要笑脸陪着,要不然,吃亏的还是女人呐……说着劝着,自己倒抹开了眼泪。阿舍看着女儿,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不忍又能怎样呢,离了婚回娘家,还不是让阿大阿妈难心吗?
阿舍这一忍就忍成了习惯,亥三打媳妇也就成了习惯。
七月的一天,给公公念海亭,阿訇和庄子上的阿爷们吃完油香走了。就剩下阿舍和婆家的两个嫂子收拾厨房。说笑中,大嫂子凑到阿舍跟前小声说,亥三跟他开的公交车上那个女票员有一腿哩,庄子上人好多人都见了,你得防着点哩。晚上,阿舍劝亥三,你以后跟你们车上的那个票员甭走着太近,人们都说闲话着哩。没想到亥三把手里的碗筷哐地墩在桌子上,指着阿舍破口大骂,你还有资格管我的闲事哩,我就是和那个票员好着哩,你有本事你满庄子喊去!你阿大阿妈穷着把你卖到我家了,你还有脸对我指手划脚………
这话就像一把刀子,一下子戳到了阿舍的心上。阿舍一急一气,扬起桌上的碗就朝亥三泼了过去,亥三大怒,动起手来,下手格外狠,嫌拳打脚踢不解恨,居然抡起捅炉子的火钳子劈头盖脸抽打起来,等到婆婆老母鸡般扑进来时,阿舍身上好几处都已经血迹斑斑了。
亥三打完了她,照例又跑到小偏房睡去了。婆婆看着遍体鳞伤的阿舍,红着眼睛劝了一会儿,叹息着回上房了。这一次,阿舍的心彻底冷了。看着惊吓过度瑟瑟发抖的女儿,阿舍坐了一夜。
终于,寺里的邦克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随着婆婆洗漱时铜汤瓶盖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和水流到脸盆里的声音,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院子里东屋的门哐当一声开了,紧接着是丈夫亥三惯有的吐痰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近,阿舍的心骤然抽紧,时间似乎是加了倍的慢,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幸好,脚步声在房门口停顿了一下,又走远了。没过一会儿,听见院子里的大铁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摩托车发动的声音,随着一声轰鸣,远去了。
阿舍想起身,却一下扑倒在炕上,这才发现自己靠着窗户坐了一夜,身子都坐麻了。她慢慢地坐直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她挣扎着圈起裤腿,腿上是大块大块青紫的伤痕,她一点一点揉着麻木又酸痛的腿,干涩的眼睛又盈满泪水。
压麻的身子稍稍有了知觉,阿舍撩起盖头一角利落地擦掉眼泪,一颠一颠地开始收拾起来。丈夫刚出门,她要赶在婆婆晨礼结束前带着女儿赶紧出门。
打开衣柜,取出自己和女儿换洗的衣物,还有娘家陪嫁给她的金戒指和女儿的几张照片包了一包袱。阿舍拉起熟睡的女儿慌忙给她穿衣服。三岁的女儿撅着红樱桃般可爱的小嘴发出不满的嘟囔,但还是没醒来。阿舍收拾好女儿,一只胳膊挽着包袱,一只胳膊抱了女儿,轻轻地推开门,外面已经麻麻亮了,上房窗户上映出婆婆做礼拜的虔诚的身影,毕竟是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阿舍还是忍不住眼眶一酸,婆婆啊,原谅阿舍的不辞而别吧,看在往日我对你端茶递饭的情份上你就给我个口唤,顿亚上的日子比树叶儿稠,在这个家的四年,我都把一辈子的人都活完了,活着都没有盼头了。从今儿的日子起,我再不是你们马家的人了……怀中的女儿发出梦呓,阿舍赶紧迈出了大门。
远处的山头,已经透出一片亮光,但庄子里静悄悄的。走大路怕庄员们看见她一瘸一拐,免不了问长问短,阿舍就从房背后的山梁上抄近路回家。山梁梁上遍布庄稼地,阿舍抱着女儿走得跌脚绊坎。日头儿升起来的时候,娘家的庄廓也清晰可见了。阿舍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松了,抱着女儿坐了下来。前面愣坎上,一丛打碗花鼓着小喇叭开得红艳艳,看着面前那丛红艳艳的打碗花,阿舍的眼眶一热,眼泪夺眶而出。
当阿舍和女儿走进娘家门里时,正在围着炕桌吃洋芋的一家人全都惊得半天都合不上嘴。阿妈一眼看见阿舍脸上的瘀青,惊诧地说:“你男人打你了?”
阿舍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讲了这几年挨打的事,她挽起袖子和裤腿,给家里人看满身的新伤旧伤,以前一直遮着掩着怕家里人看见,这会儿全暴露在家里人面前了。阿大抱着孙女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阿妈抱着阿舍呜呜咽咽地哭,哥哥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说阿舍,都是哥哥把你害下了,明天哥哥就陪你到乡法庭,跟他离婚!阿舍原以为白己要离婚的要求得不到家人的支持,没想到家人一致支持她离婚了。家人的内疚和白责反倒让阿舍心酸了半天。
阿舍的离婚还是非常的不顺,主管离婚的干部一次次调解,“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家务亲戚们也来劝.不过一看到阿舍身上新1日伤痕,一听阿舍哭诉这几年所受的虐待,全都摇头叹息,改了主意。亥三同意离婚,但决不放弃女儿的抚养权,要阿舍丢下女儿,阿舍觉得生不如死,离婚就这样久拖不决。几个月后,亥三突然同意放弃女儿的抚养权,于是阿舍和亥三正式离婚了。不久,就听到亥三结婚的消息,娶的还真就是那个女票员。
阿舍后来才听人说,亥三突然放弃跟她争女儿,是因为那个女票员怀孕了。女方家的人多势众,逼着亥三给个交待,亥三这才同意放弃女儿的抚养权,赶紧和阿舍办了离婚手续。
婚终于离了,阿舍觉得从头到脚都轻松了。可阿舍发现出嫁后再住回娘家的女儿,就像羊肉上割下的一块肉,虽然曾经是一体,但再也粘不到一起了。阿大阿妈和哥哥心疼自己,白是不必说。嫂嫂起初对她倒是客客气气的。可慢慢地脸上就少了笑容,给公婆端茶递水脸色也不好看了。农忙时阿舍抢着干活,嫂子反倒抱起儿子一摔门就回娘家去了。阿舍心里越来越慌恐,阿大和阿妈也开始为她发愁了。
所幸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就有人来提亲了。等说媒的说出人名,一家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是冶祥。冶祥说他不嫌弃阿舍是二婚,一定会好好对阿舍母女俩。阿舍听了,心里也是又害怕又高兴,家里现在这种处境,她和女儿要是能有个安身的地方也是一件好事,可自己现在一个二婚女人还带着孩子,和还没娶过亲的冶祥怎么能般配呢?阿舍不敢答应。但这次冶祥表现出了勇往直前的气概,心一横,索性自己登门来找阿舍,几次拜访下来,阿舍的心就活泛成一汪春水了。阿大阿妈心里也是真替阿舍高兴,因为儿子的彩礼,已经让女儿受了一次苦了,说只要你们家里人点头,我们再没话说。
冶祥当年跟着大舅去了新疆打了四五年工,挣下的钱把家里几间烂房房翻盖一新,剩下的也就不多了。眼看着和他同龄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娶了媳妇抱上了娃娃,一家人都急了,可如今的彩礼行情又见涨了,养丫头的家里一家比一家要得狠,给儿子说媳妇也就成了一家人的难题。
白阿舍离了婚,冶祥又开始对阿舍上了心。跟家里人一说要娶阿舍,冶祥的阿妈气得一跳老高,骂冶祥说你喝了阿舍的迷魂汤了吗?以前人家根本就没瞅上你,现在倒好,她离婚了还带个拖油瓶丫头,你还是个没娶过媳妇的尕娃哩,羞死先人了,你让我们冶家人在庄子里头抬得起头吗?
冶祥这一次是老牛板筋,一头犟到底。冶祥的阿大先服了软,反过来劝老伴,说娃娃以前就把那个阿舍牵肠挂肚着哩,现在虽然成了个半婚,还带着丫头,我们娃娃还是个没娶过媳妇的尕小伙,她们家还能要那么高的女儿婚彩礼吗?冶祥的阿妈心里虽百般的不情愿,但念及家里的实际情况,最终只得点头答应了。真如冶祥的阿大预料的一样,阿舍的家人心疼丫头,当着媒人的面对冶祥说,只要你能对阿舍知冷知热地多体贴点,对我的尕外孙心疼点,彩礼不彩礼的话我们就不提了
这多少弥补了冶祥家人对这一桩婚事的遗憾与不满,冶祥家几乎没花什么钱就把阿舍娶进了门。成了家的冶祥这才见识到了阿舍的本事,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齐,院子里的花草蔬菜不见一根杂草,端上桌的茶饭也是合口香甜,冶祥越来越依恋起这个家了,更不想外出挣钱了,就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寻了个修路的活儿,每天骑着白行车早出晚归,虽然挣的钱不多,可至少每天能回家,这让冶祥也很满足。
冶祥的阿妈对于阿舍这个媳妇心里还是一直别扭的,阿舍越是低眉顺眼地伺候她,她越是想起阿舍二婚的身份,尤其看到阿舍的女儿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没花多少钱娶来的媳妇反倒让她觉得窝囊,失去了在庄员面前高谈阔论的底气,后来,庄子上的一些婆娘们碰到一起,总说张家的媳妇和婆婆恶语对骂李家的媳妇给婆婆给脸色顶嘴,这才让婆婆在其他人面前渐渐地多了一样可以炫耀的资本,我家的儿媳她甭说给我脸色,我摔个巴掌过去她还得给我个笑脸哩。为了证明自己当婆婆的权威,越是人多的时候,婆婆对阿舍就越指手画脚冷言冷语。
阿舍感念冶祥对自己的不嫌弃,更希望用自己的勤快和孝顺换来冶祥一家对女儿的认可和疼爱,每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对婆婆的挑剔,也只能笑脸相对。出嫁的大姑小姑一来,阿舍更是忙得团团转,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女儿快五岁了,可阿舍发现这孩子现在越来越像个胆小的兔子。和她单独在一起时,还能自言自语地玩,可一遇到婆婆或丈夫进屋,她立即倦缩起身子,呆若木鸡,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无比惊恐的样子。女儿几次偷偷跟她说,妈妈我们回外爷家去吧,这个新家里的人都不喜欢我。
阿舍一直知道婆婆不喜欢菊儿,可慢慢地发现,当着她的面,冶祥对女儿还能给个笑脸,可一背着她,总是冷漠的神情,看着本来天真无邪的女儿越来越沉默寡言,阿舍的心快疼烂了。
阿舍跟冶祥商量,送女儿去村里新办的幼儿园。冶祥思谋了半天才说幼儿园一学期就得一千多,家里的钱给阿大看病了,过一阵子再说吧。再说幼儿园也没教娃娃们学多少字儿,耽误不了她上小学。没过两天,冶祥晚上回家,却从包包里掏出给她买的一件正流行的外套和一双新皮鞋,阿舍估算了一下,最起码也得四五百块钱。冶祥拿起衣服在阿舍身上比划着,说你穿肯定漂亮。阿舍看着缩在炕角里小猫一样乖顺异常的女儿,心里突然像被重重地敲打了一下,尖锐的痛。
阿舍知道冶祥不是拿不出送女儿上幼儿园的钱,而是根本不想为女儿出这一笔钱。阿舍思前想后了几天,终于想起以前的婆婆教会她做的酿皮。她跟丈夫说,她想做酿皮到镇上买,她要给女儿挣上幼儿园的钱。
冶祥一想自己也天天往镇上跑,镇上的商铺多,人也多,阿舍的酿皮做的又好吃,生意肯定差不了,这倒是个好主意。晚上跟公公婆婆一商量,婆婆说,现在农活闲了,出去挣点钱也好,不过,你这一出门,家里的活儿多着,你的丫头我再管不了。阿舍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高兴地说,没事儿,菊儿我每天带走啊。
置办了做酿皮的家什,又从旧货市场买了一辆三轮脚踏车,阿舍半夜里就开始做酿皮了。
自从开始走街串巷卖酿皮,虽然每天累得脚心疼,可阿舍的心丰盈起来。女儿跟着她每天挤在三轮车里,小脸晒得红扑扑的,话也慢慢地多了起来。阿舍殷勤地招呼人们,手脚麻利地切酿皮装调料,想到自己攒够钱送女儿去幼儿园的情景,再苦再累也都不觉得了。
这一天大清早,阿舍刚把酿皮装上三轮车,天空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清早一起来就看见女儿直淌清鼻涕,小脸也有些异常的红。阿舍不忍心了,正好冶祥工地今天停工,他在家休息,阿舍说今天菊儿好象感冒了,你正好在家,要不你管一天?冶祥心疼阿舍,说那你也再甭卖去了。阿舍忍不住埋怨丈夫,你说了个轻巧,这么多酿皮放在家里吃又吃不完,不是糟蹋吃食吗?能卖多少是多少吧。
阿舍喂女儿吃感冒药,女儿仰起小脸说,妈妈我还是跟你去吧。阿舍安慰女儿说,你乖乖在家呆着,听爸爸的话呀。然后披了雨披,推着三轮车出门,回头看见女儿扒着窗户看她,小脸红红的,撅着嘴,一脸的委屈。阿舍顿时心里酸酸的。
这一天,阿舍总觉得心里急哇哇的。因为阴天下雨,来买酿皮的人并不多,到了下午三四点,阿舍再也不管剩下的酿皮有多少了,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进了家门,就听见屋里的电视声和公公婆婆一家人的谈笑声。阿舍的心总算放下了。把车推到厨房门口,顾不上卸下东西,阿舍先去自己的屋找女儿。屋里空空的,阿舍转身进了上房,问丈夫:“菊儿呢?”冶祥愣了一下说,刚才她说渴,我让她到厨房倒水去了。哎呀这丫头,这么大半天还在厨房里做啥呢。
阿舍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厨房跑。厨房里空无一人,静悄悄地,阿舍睁大眼睛扫了一圈,突然发现大水缸前面放着一个小凳子,而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却从大水缸里伸出来,像两朵含苞的打碗花。
“胡大呀……”阿舍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送走菊儿的埋体,念完了海亭,阿舍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冶祥心疼地把阿舍硬拉回房里,阿舍倒也不哭不闹,回房后就上炕睡了。看着阿舍安静的睡容,冶祥终于松了一口气,唉,黄土隔人心哩,等以后阿舍再生个孩子,就会淡了对菊儿的念想了。一想到将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冶祥心里就涌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甜蜜。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阿舍不见了。冶祥找时,去寺里做晨礼的人说,看见阿舍一大早出了庄子。
冶祥去阿舍娘家找,娘家的人也是惊呆了。冶祥和阿舍娘家人四处寻找打听,都不见阿舍的踪影。后来据说有人在格尔木见过阿舍,她在卖酿皮。又据说有人在新疆见过阿舍,她在摘棉花……
阿舍到底在哪儿呢?谁也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