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奎
午后的阳光斜射在大街上,街南的房屋在街当中投下了奇形怪状的阴影,大街上人很少,只有两三个老人坐在铺子的台沿上晒太阳。收购站就在大街南面,它比两旁人家的房屋要高大些,马脊梁的阴影投在大街上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蝙蝠。由于时间较久,墙壁上的白垩粉有些脱落,露出了土坯,门楣上竖着几条铁栅栏,铁栅栏后面装着一块木头牌匾,写着“废品收购站”几个字,有些字迹已经脱落了,刚能够辨认出来。收购站的门是双扇,一扇门关着,一扇门是开的,开着的一面用一个厚厚的黑门帘堵住。杨爸是收购站的营业员,这时候他坐在柜台里面,靠着炉子正在打盹。
门帘被掀开了,进来的人是小禾,他拿着一根长铁丝,铁丝上挂着许多破布条,他把布条抖落在了柜台前面的一个小磅秤上。杨爸眯缝着眼睛看见了小禾,打着哈欠站起来,用手拨动磅秤横杆上的游码。小禾把布条用手掬起来,走到收购站的后院里,把布条扔到堆积如山的破鞋破布上面。回来的时候杨爸从柜台后面伸出了一枚二分硬币。并对小禾说:“回去告诉你叔叔,明天下午来装车。”
小禾的家在收购站斜对面的巷道里,小禾跑进家门,揭开母亲的箱子,从箱子角落里拿出一个小红布钱包,钱包红底白花,有盖子,可以扣起来。小钱包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硬币,从一分到五分,大概有五十多枚。小禾把那枚二分的硬币装进红布钱包,重新盖好了箱子。这是他第五十五次卖碎布条得来的收入。自从杨爸接管收购站之后,小禾可以捡碎布条挣钱了,因为不论是谁,拿来什么样的废品,杨爸都不会拒绝,就像小禾这样的小孩子,拿来一点零碎布头,他都不会偷懒,而且杨爸收购废品从来都按价目表付钱,不会短斤少两,可谓童叟无欺。所以人们都很信任杨爸,几乎到了尊敬的地步。在杨爸之前,收购站的营业员是一个姓姜的内地人,说一口叫人半懂不懂的内地话,一说话就露出一口黄牙,所以大家就叫他“姜黄牙”。这个人脾气有点古怪,他稍不如意就会拒收废品,把铺子门关起来回家,而且从来不会收零碎布头之类的废品,所以大家都不满意姜黄牙而尊敬着杨爸。听人说杨爸是个退伍军人,打仗的时候受过伤,复员之后安排在了商业,转了好几个单位,后来到了收购站。杨爸平时穿一身黄制服,他身材高大,方脸盘,那身黄制服把他衬托得很魁梧。冬天杨爸经常披着一件蓝色的皮卡衣,但有时拉着清鼻,除此而外,小禾觉得杨爸几乎完美无缺。白从杨爸执掌收购站以来,小禾的钱包一天天见涨。附近有几家缝纫铺,裁缝们把剪下来的零碎布头倒在垃圾堆里,小禾就从垃圾堆里把这些零碎布头用铁丝挑起来,牵连不断地挑起来,然后拿到收购站,换成一分到五分的硬币。如果运气好,他还会捡到一块废铁,或是一根铝丝,或是一块骨头,就可以多卖一分钱。
第二天下午,一辆嘎斯车停在了收购站门口。收购站有两个门,都临街,挂着招牌的那个门是正门,进去就是营业室;离正门几米远是侧门,是双扇木门,直通收购站后院,平时挂着锁子,只在拉废品的时候才开。当收购站的一种废品收到够拉一嘎斯车的时候,县收购站就派车来拉走。昨天小禾到后院里放那一串碎布条的时候,就看见院里的破大鞋堆得很高,足够有一嘎斯车,而废铁和骨头还不多,当杨爸让他们来装车的时候,小禾就知道明天要拉的就是这些破大鞋。
五个人站在收购站院子里,等待杨爸发出装车的命令,他们是小禾的叔叔大禾、尕斌、发贵、麻田寿、小禾。他们的家就在收购站周围,一到装车时间,他们就会准时出现在收购站的院子里,装车的T具是自己带来的,大禾和小禾带一只背篼和一把铁锨,尕斌和发贵各拿一个背篼,麻田寿拿一把钢杈,收购站有一把大方锨,可以用来收底。装车的时候,大禾和小禾是一组,大禾专门背背篼,小禾往背篼里装废品,并帮大禾把背篼凑到他的肩上;麻田寿给尕斌和发贵的背篼里装废品,尕斌和发贵把废品背到嘎斯车里,有时候他们三个人也互相换一下。嘎斯车的后车沿上搭着一片长木板,木板的一头着地,形成一个坡面,大禾他们背着背篼从坡面走上去,把废品倒进车里。小禾的个子最小,背不了背篼,所以背篼只能由大禾背。其实之前小禾不在装车的队伍里,之前和大禾他们一块装车的一个孩子叫满仓,因为满仓在一次装车的时候偷了收购站的一只大铁蛋,小禾还不知道那只大铁蛋就是铅球,反正那只大铁蛋已经很锈了,不知是谁把它当做废品卖了。满仓把那只大铁蛋装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他的身体有明显的下坠感,都向一边倾斜了,结果被杨爸发现了。杨爸当即掏出了大铁蛋,把满仓开除出了装车的队伍。杨爸买卖公平,但他痛恨偷窃行为。杨爸的这一举动赢得了大家更大的尊敬,大家也不同情满仓,有人算过账,那只大铁蛋的价值足够满仓两次装车的报酬。杨爸开除满仓的时候小禾就站在旁边看他们装车,杨爸当即点名让小禾代替满仓,小禾就这样加进了装车的队伍。
废品的种类不一样,杨爸给他们的报酬也不一样。装破大鞋破麻袋片破布条之类的废品报酬最低,因为这些废品轻,装起来也容易,装车费是两元;装废铁和骨头每车三元,因为废铁和骨头不好装,铁很重,装满一背篼破大鞋可以轻松地踏上木板进到车里,但装满一背篼铁却不行,一次只能装半背篼铁,而且铁很不好装,奇形怪状的铁勾连在一起,铁丝缠绕着,没办法分开,只能用手一件一件地拿,总之装铁吃力而且很慢。装骨头也不好受,它虽然没有装铁那样困难,但坏骨头的气味很难闻,尤其是夏天,那些坏骨头里爬着蛆,苍蝇在上面旋绕,那气味简直令人窒息。装破大鞋或废铁的时候杨爸还来转上几圈,装骨头的时候则很少来。大禾每装一次骨头就连着几天吃不好饭。
装车费平均分成五份,大禾和小禾分两份,尕斌、发贵、麻田寿各分一份,小禾岁数小,干的少,尕斌三个人有点不高兴,但大禾又比他们三个干的多,他们三个也只得同意大禾和小禾分两份。他们五人中,大禾上高中,他现在正在复习,再过三个月就要高考,尕斌上初中,发贵和麻田寿早已不念书了,小禾正读小学。大禾很希望积攒下装车费买一本《高中数理化总复习》,他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给他们推荐过这本书,班主任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如果买了这本书,做完这本书上的所有题目,考大学是没有问题的。班主任就有一本《高中数理化总复习》,差不多有砖头那么厚,大禾认为那本书至少有二斤,班主任就从那本书里面经常出题考他们,大禾总是能把那些题做出来,每天中午同学们都把大禾围在中间,听大禾给他们讲这些题目的解题方法。班主任就说大禾有学理科的天分,希望他能买一本《高中数理化总复习》,一举拿下学校的高考状元。大禾想从班主任手里借那本书,但那是班主任的“法宝”,他把那本书借去了,班主任拿什么考他们呢?家里也没钱给他买书,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们弟兄六人,大哥是家长,大哥每年供给他高中的学费就很不容易了,他的一个哥哥前年刚考上大学,上学的时候连车费都成了问题,大哥只好把洋芋种子卖了给他做学费。大禾把希望寄托在装车费上。大禾发现数理化和人们的生活联系很密切,就拿他买《高中数理化总复习》这件事来说,就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这本书的价格是十元,用它除以每次装车的报酬就是装车的次数,以装破大鞋来说,每次他所得的报酬是四角,他就得装二十五次车,如果装废铁或骨头,每次报酬是六角,装车次数就是十七次。现在他已经攒了七元六角钱,离十元还差两元四角,如果装破大鞋要装六次,装废铁或骨头是四次,如果交错着装,大概在五次左右。
大禾还发现,收购站也和数理化有着微妙的关系。收购站的经营实际上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之上。收购站营业室的墙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写着各种废品的价格,每收一次废品就有一次数学运算。杨爸把收购记录详细地记在一个记录簿上,每过一段时间都要盘点一次,年终还要决算,这个过程相当烦琐,所以收购站管理员要有相当强的计算能力。收购站还和物理化学有密切的关系,比如一进到收购站的营业室就会闻到一种气味,这是狐皮的味道铁锈的味道各种药材的味道相混合的一种气味,大禾知道这是一种物理现象,叫做扩散,是这些物质的分子扩散到空气中而钻入到人的鼻孔中,所以人才能闻到这种气味。大禾没有见过狐狸,但他早已闻惯了狐狸的气味,那是一种带有野性的独特气味,那张狐狸皮挂在墙上已经有好多年了,“姜黄牙”经营收购站的时候就挂在那里,大禾不知道这张狐皮是否就是“姜黄牙”所收,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他从这张皮子推知到了狐狸的形象,尖嘴大尾,毛色好看,能持续不断地散发出带有野性的气味。大禾还认为人们对狐狸的评价不够公平,都说狐狸狡猾,但它最终也斗不过人类,要不人们怎么会把它的皮子扒下来挂在墙上呢?狐狸皮的旁边还有几张兔子皮,都是贴在墙上,墙面更高的地方挂着几架羊头和牛头,羊的犄角弯曲,螺旋状外延,这些都作为永久纪念品放在收购站里。大禾也是在收购站认识药材的,这是有关植物学和医药学的问题,他能很轻松地识得柴胡、秦艽、羌活、党参等药材,秦艽有盘旋扭曲的根,羌活有刺鼻的气味,他还知道它们的药用价值,柴胡、羌活能治感冒,党参能滋补。
大禾研究过铁锈的味道,这是一种奇妙的组合,废铁经受日晒雨淋之后而生锈,这中间经过了复杂的化学反应,铁锈是铁分子夹杂着新物质的一种味道,包含着化学变化和物理变化的双重过程。骨头的发臭则是一种分解反应,附着在骨头上的碎肉腐烂分解,形成新的物质,其中也包含生物进化的成分……收购站也和生物学有一定联系,比如那些动物皮子和头骨就是生物标本,柜台里有一副制干的蛤蚧标本,用竹条固定着,还有一个猫头鹰的标本,它睁着永恒的眼睛,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收购站还出售菜种,柜台里面有许多小布袋,里面装着各种菜种。
大禾最愿意用物理学知识解释的事情还是装车,因为装车与他有密切关系。大禾认为装车就是一个做功的过程,其中包含着力与运动。人的肩和背正好用来背背篼,人的受力点和背篼结合得恰到好处,所以一个人能背起比他重的物体,但不能把它抱起来。装一车废品,所用的功是一定的,以前他们装车的时候把背篼背到车沿边再把背篼抬到车上,这是让背篼垂直向上运动,所以非常吃力,还在车根里掉了不少废品,打上车门之后他们还要把这些废品装上去。自从大禾知道走斜面可以省力的原理之后,他们就把收购站后院墙根里的一块厚木板从蒿草里抬出来,搭在后车沿上,这样他们可以背着背篼直接走到车上,节省了许多力量。杨爸对大禾的这一发明大加赞赏,说这一做法不但解决了车底下掉废品的问题,还加快了装车的速度,那一次他特意多给了大禾一角钱。装车时走木板是最艰难的一个环节。这时候身体受重,又要走独木桥,所以保持身体平衡非常重要,所谓平衡就是一个重心问题,如果身体重心不离木板,就会稳稳地走上去,如果重心偏离木板,就会栽下去。这就像磅秤上的游码一样,如果游码找到平衡点,横梁就可以稳稳地停在空中,上下不粘,有时候大禾在上下木板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就是移动在磅秤横梁上的那个游码,重心始终不离木板。
大禾把这些知识告诉小禾,小禾听得很入神,他竟然没想到这么个收破烂的地方还有这么高深的学问。而这些学问的秘密据大禾说都隐藏在一本叫做《高中数理化总复习》的书里。
一天,小禾告诉大禾:收购站换人了,来了一个树杈脸。其实,在大禾他们装走那车废品的第二天,杨爸就调走了,顶替杨爸的是个年轻人,这个人姓张,长着一张“V”字形的脸,很像一棵分杈的树枝,所以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树杈脸”。人们对收购站的营业员的称呼很有感情色彩,比如杨爸之前的那个姓姜的老头,因为他脾气很坏,人们就叫他“姜黄牙”,如果他的脾气好一点,或许人们会叫他“姜爷”;杨爸收购废品很公平,不耍态度,人们就很尊敬他,尽管他们和杨爸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有时候杨爸还拉着清鼻,人们还是叫他杨爸;这个姓张的人据说脾气也不大好,而且“压称”厉害,人们也不大喜欢他,就根据他的长相叫他树杈脸,如果他没有这些毛病,人们或许可以叫他“张师”。
小禾也明显感觉到了杨爸和树杈脸的区别。那一天他照例挑着一串碎布条进了收购站,树杈脸正在拨着算盘,从柜台后面问了一声:干啥。小禾胆怯地回答道:收布条儿。树杈脸看了小禾手里的那一串碎布条儿,没有理他,继续拨算盘。小禾把碎布条儿放在磅秤上等着,半晌,树杈脸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也没拨动游码,只说了一句:拿走。小禾不知道树杈脸的意思是让他拿出去还是让他把碎布条儿放到废品堆上去,他拿起碎布条走进后院扔到了一个破麻袋片上面。来的时候树杈脸拿起一分硬币扔在了柜台上面,硬币在玻璃上面跳了几个蹦子,旋转了很久,然后才停下来。小禾拿起一分硬币溜出了营业室。小禾第二次去收碎布条的时候树杈脸竟然拒收,树杈脸让他攒多了再拿来,那么一丁点碎布条他不耐烦过那个手续。那一次小禾感到了危机,他的那点营生还不够废品的格儿,于是他把每天捡到的碎布条儿积累起来,攒多了再去收购站。树杈脸勉强收下,但他还是往柜台上扔硬币,每次等硬币停止旋转,小禾都要耐心地等上一阵子。杨爸在的时候,小禾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张狐皮,他觉得那个三角脸的狐狸眯缝着眼对他友好地笑着,现在他觉得那张三角形的狐狸脸正斜乜着眼在嘲笑他,朝他做鬼脸,甚至随着旋转的硬币扭着腰肢,甩动尾巴。有时候小禾会遇到有人来卖大宗的废品,要么是拖拉机的零散的部件,一个沉重的铁疙瘩,要么是一袋子药材,这些人得到的是大票子,二元或是五元,小禾看着树杈脸郑重其事地把票子塞到这些人手里,他把那一分硬币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小禾没有当即离开收购站,是因为他觉得树杈脸应该对他有话说,他看着后院里的废品越堆越高,应该到了装车的时候,但他没有等到树杈脸说话,树杈脸没有注意他。
有一天,麻田寿来叫大禾和小禾,让他们去装车。他们收拾好家伙到了收购站,今天装的是废铁,大禾知道这又是一场恶仗,但开始装车的时候,大禾发现多了四个人,大禾有点不解。按照他的计划,今天这一场恶仗过后,他领到装车费就可以买到那本《高中数理化总复习》了。按照装车的规矩,他们装好车,然后坐着嘎斯车到了县城收购站,卸掉废品,才能领到装车费,这本书只有在县城的新华书店出售,大禾打算今天卸掉废品之后就去买书。今天突然多了四个人,虽然装车容易,但每个人领到的装车费就少了,买书就成了问题,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问题。大禾决定精简队伍,他对那四个人说,以前装车都是我们五个人,今天还是原班人马,装车就不用你们了。这四个人听了大禾的话,好象受到打击似的蔫在那儿,其中一个进了营业室。一会儿,树杈脸出来了,把大禾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还不让大禾装车,那四个人像浸了水的萝卜一样又硬挺起来,他们继续装车。小禾混在那些人中间,进进出出到忙碌着,树杈脸走进营业室之后,他偷偷走到大禾跟前,对大禾说,这四个人是树杈脸的亲戚,是麻田寿说的。大禾站在大路一边,怔怔地望着嘎斯车,今后收购站不论装多少次车,都与他无关了,大禾陷入绝望之中。
嘎斯车上装满了废铁,树杈脸给司机写了单子进了营业室,司机打着了马达,其他人都上了车。这时候,小禾飞速地跑进家里,又飞速地跑出来,跑到大禾跟前,把那个小红布钱包塞到大禾手里,红布钱包里鼓囊囊地装满了硬币,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小禾喘着粗气对大禾说:你顶我去卸货,把你说的那本书买回来,过了今天就买不到了。大禾捏了一下小禾沾满泥土和铁锈的手,收起钱包跳上了车厢,坐到一口倒扣的烂锅上面。嘎斯车开走了,大街上扬起了一股尘土。
大禾回来的时候,买回了那本厚厚的《高中数理化总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