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
我回到老家远村时天黑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全村的人都看见我回家了,而且坐在他们自家的炕上看见我回家的,每户人家的灯光也都照在我的脸上,因为整个村子绝大部分人家的庄廓墙都推倒了。我爸在电话里告诉我乡政府要把我们远村打造成“高原世外桃源”4A级乡村旅游胜地。要把以前所有土夯墙拆倒后给每家每户修建整齐的砖墙,并要粉刷上洁白的墙漆,上面还要画上山水烟云。爸说整个庄子里家家户户都在修建,自家的活只有自家干,没有多余的劳力可雇用和帮请,这也是我这次回家的目的。
我家坐落在村子最南面,到我家门口时,我家高高的庄廓墙俨然存在。看了看自家庄廓墙,再向村子里望了望,越发觉得我家的墙更高了,与灯火通明的村子相比,我家显然成了一座古堡。
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门,我妈和我爸从房子里看见我了。炉口上的饭锅里散发青稞面的香气。在电话中我爸妈知道我今天下午要回家,所以他俩在等我一块吃饭。
刚吃完饭天保来了,天保是小时候的伙伴也是我的小学、中学同学。中学毕业后九年来我俩仅见过三次面,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春节,那年我回家过年时带了时任我对象的一个女孩,天保和几个同村的中学同学到我家要看看我的对象,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他们几个非要提前闹洞房不可。我那白小在城里长大白认为高教养的对象,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老在我面前嘀咕他们几个的低素质,顺便还要带上我爸妈。那些话我永远不可能转述给他们,当然,也没有再与天保他们见面的机会。这几年来我们通过几次电话,都是天保打给我的,因为他老换手机号,从他的手机号所显示的归属地,我就知道他到哪打工了。
天保说,我在房子里看你进村子了,庄廓墙没有还真好,能看见多年不见的伙伴儿。
我爸接着说,就是,有啥重修的,墙推倒后大家都住明房,犯不着早晚开关大门,眼界看得又远,多好啊。
我妈接茬说,不是方便贼了吗?
我爸回答,全部的人家都没庄廓墙贼娃子倒不好偷,他一进村那么多眼睛难道看不见他?
妈说,你说的好,那你明天庄廓墙拆倒后别修啥?
我爸说,有什么不行的,70年为了庄稼增产,多半人家的庄廓墙推倒之后,全拉到地里上肥料了,没有庄廓墙大家住得也不挺好的吗。
我插话说,墙上的土没有营养,那年代净是折腾。
我爸不屑地说,现在娃娃啥都不知道,那年的庄稼全都烧死了,你说墙上的土有劲吗?
我只能用傻笑表达我的无知和承认墙上的土很有营养。
我和天保很久没见面了,我从箱柜里翻腾出一瓶不知放了多长时间的青稞酒,天保却执意不喝,说明天要砌墙,今晚喝酒明天就干不了活儿。并说明天晚上我们到酒窝子喝酒,把马尔萨、土行孙、张曼全叫上。这些都是我们的同龄人和同学,白中学毕业后我们相互很少见面,更别说相聚了。
天保和我聊了会同学们现在的情况后就回去了,特嘱咐我明晚在酒窝子见。
我爸在看一部抗日的电视剧,几个能上天人地的豪杰用盖世的武功歼灭一群呆若木鸡的日本兵。我一看这样的剧情就有些生气,日本人在我们的领土欺负了我们八年,我们在电视上占了日本人将近半个世纪的便宜。这些片子让我很疑惑,既然我们那么厉害、那么聪明,难道日本人真的笨得跑到我们的领土上来受欺负的吗?
我说,还不如看广告。
我妈说,你爸老看这些没意思的片子。
我爸回答,人家演了一趟不容易,看看嘛。
电视跳出了一段广告。我爸叹息说,哎,人家刚看会电视剧就插广告,人家刚看会广告又插电视剧。
广告里一对男女把一部无所不能的手机,先是用锤子使劲地砸,然后又用喷灯烧烤,不过瘾又拿冲击钻打眼,那手机的确质量好,光鲜依旧,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接下来是报价,把原价五千五百元的报价牌,层层撕去。先降到三千元,后降到一千五百五,九百元,四百元,一百九十九元,那男的每降一档价,那女的一脸疑惑,一脸惊喜,一口“哇塞”,使劲跳一蹦子,还要说一声,不可能吧?那男的最后一听来气了,刷地又一撕,报价牌写的是九十九元。歇斯底里的喊道,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赶快拿起电话订购吧,你还等什么,等王母娘娘的仙桃吗?
还在等什么,等笑你呗。我爸笑着说。
我妈说,这种广告看着有劲道,不像那些软细细的电视剧。
接下来又是一则有奖问答广告节目。
美丽的女主持人出题说,有一种食物在中国人过端午节时专门用来吃的,用一种树叶包成的。请拨打屏幕下方的电话号码立即抢答食物的名字,答对奖金三千元。如回答不正确奖金累计上加。
一个电话捷足先登打进来,回答说:是龙舟。
主持人说,先生,很遗憾你没有答对,我们猜的是食物。不是交通工具。是端午节那天家家户户基本上在吃这种食物。
一个电话又打进来了,一个女的回答说:是月饼。
女主人不无遗憾地纠正,是端午节吃的。
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有回答包子的,有回答饺子的,有回答桃子、枣子的。
最后一个中年妇女打进来问,是不是瓜子?
我爸说,其实这些人自己就是瓜子,就是傻子,还以为自己是骗子。
我说,外国人看了这节目一定会怀疑我们中国人的智商有问题,怪不得韩国人向联合国申报端午节是韩国人非物质遗产。
我爸说,不知道他们骗谁哩?连我们这些庄稼人都知道都是骗人的,如果有人真的上当了,只能说明他们真的笨,怨不得别人。
我妈催促我和爸早点睡,说明天推土机早早来推墙。
以往在老家时,早晨都是由母亲催我起床,而这天早晨我是被装载机吵醒的,睡眼惺忪的我透过窗户一看,我家的墙上放着一个装载机的斗子,好像是一个怪物的嘴巴一样大张着。等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门.我家的半个庄廓墙,已被推平了。装载机每铲倒一堵墙,墙顺势翻倒后随即而起的是一股旋风,我妈在院子中间点燃柏树枝,上面洒上青稞面,这叫煨桑。我的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用这种祭祀的方式向神祗们祈祷风调雨顺和家人平安。除此之外我们远村的人家里要是盖房子或者凡是遇上动土的事也要煨桑,这主要是拜祭土地神,把动土的原因向从来没见过的土地神讲清楚,然后才能破土动工。
倒墙拍起的旋风卷着尘土和桑烟东游西荡,然后白生白灭。我爸在脚忙手乱地指挥装载机,没上十分钟庄廓墙全部铲平了,然后我爸让装载机把所有的墙土均匀地摊到院子中。开装载机的是我弟的同学,打开装载机的门子后和我打了个招呼开着装载机走了,说要去推饲养院子。那样子很像电视新闻中国家元首在飞机楼梯上告别前来送行的人员一样。
我妈看着那么高那么厚的庄廓墙瞬间夷为平地,不停地赞叹装载机的干活效率。
对我和爸来说,要是像以前一样用人来干这活,那可是年活啊!
没有了庄廓墙,视线受不到任何阻挡,一眼就能看到前山,本来站在大门外看得再熟悉不过的景象,此时从院子里看觉得很陌生。妈进房忙活早饭去了,我和爸爸拿着铁锨,把装载机没有推平的地方填一填挖一挖。
吃完早饭后,我和爸开始挖新庄廓墙的地基,妈则喂猪喂鸡,还要把那只乳牛放到河滩里。爸是干了一辈子的泥瓦活,修过田间的水渠小路,盖过城市的高楼大厦。我上学那时候每年的暑假给我爸当小工,爸给我实践中授课,我们远村的人有句话说:老子的艺,儿子学起来利。假如现在我不在城里打工,我一定会子承父业,成为一个出色的泥瓦工了。但我在大学里学的还是土木工程。四年所学的理论知识加上我爸大半辈子辉煌的实践,对挖庄廓墙地基这种小工干的活,以爸和我的水平纯粹不在话下,我爸把线打好后,叫我挖。但我挖两下就得缓一会儿。到十点多钟时,我确实挖不动了,我说到村子里面看看其他人家修到什么程度了。
我妈一看我要偷懒,没好气地对我爸说,我给你说了吧,把他叫来没用,麦杆子顶门——靠不住,这娃娃纯粹是个花辫子抓雀儿。
我妈说这话时我已经笑呵呵迈开脚步了。我路过天保家时,看见天保家的墙已经砌到半人高了,天保和他媳妇、他爸正在搭架板,我和天保的家人打了个招呼。
天保问我,庄廓墙的地基挖完了没有?
我说,挖了一点点,出来看看,其他人家修成啥样了。
天保的爸说,还能修成啥样,满庄子尘扬土飞,看这架势我们这辈人可能最后一次做泥活了。
在常年风雨剥蚀下土墙土房子免不了开个缺口掉块泥什么的,这些活多半要等到春季集中干,对院子房子修修补补的活称之为泥活,泥活嘛反正离不开泥。天保爸的意思是坚固的砖墙修成后在他的余生没有泥活可干了。
我说,这可说不定,说不定明后年国家又给我们盖楼房,大伯你还不得忙活嘛?
天保的爸说,再即便是给我们盖金銮殿,我这把骨头也没那能力了,要不是这娃娃操练,今年修围墙这事我是不会费力费神的。
我说,新村建成后,大伯你就不会说这话了,到那时候你就一天穿上新衣服,浪大街一样在庄子里这转转那看看的,比那些退了休的干部还舒坦。
天保他爸听了我的话脸上顿时显现出悠然神往的微笑,我很了解我们远村人的这种笑,这种笑远村人只有在开心和舒畅时才挂在脸上。
把修成整洁好看的远村,还是留给你们这些外出的年轻人们带上山外的姑娘浪大街一样地转吧。天保的爸一说这话我就不好意思在此停留了,我到目前还没成婚,已经成为我爸妈和我的一块心病,而且达到讳疾忌医的程度。我最害怕就是村里人问我对象的事,我赶紧向天保一家道别。
差不多到村子最北面时,迎面遇见三辆小车首尾相连地向村子开进,其中最后面一辆是警车,那辆警车路过我身旁时戛然停止,我敢保证车里坐的人绝对打了个趔趄。后排的车窗尚未摇下一半,一句年轻女子的声音已经传到我的耳中。
左顾右盼地看啥呢?要不要把你请上警车?
我一听就来气,我走在我村子里,我左顾右盼,我上看下瞅管你们啥事?我正要回敬时,车窗里传出爽朗的笑声,随后探出一个穿警服年轻女子的容貌。
章鸣同学,不认识我了吗?
我立即把想顶撞的话硬朗朗地吞下去,马上组织起一脸的微笑,经过差不多五六秒的辨别,我终于认出了我的初中同学蟢存存。这名字肯定是外号,而且是我起的。蟢是一种很小的蜘蛛,我们远村人认为如果一个女人的丈夫出远门了,如果那女主人看见蟢儿,他出门的丈夫就会回来,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要回来,女主人自然要把自己往美里打扮一番。这下你就明白我为何叫她“蝽存存”了吧,存存自然是她的小名。包括远村在内的祁连山脉中有个习俗,当然,我们这里有太多的习俗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如果谁家的孩子出生后不是很机灵,或是哭喊不止,今天病了明天疼了的,如果是个男孩子,家里人就祈祷让神祗们保佑这个孩子平安活下去,至于求哪位大仙,那是村里的神娘娘说了算,神娘娘说去祈祷你家的灶君,这小孩就得改名灶君保,或者灶保,如果去祈祷白家的祖先,小孩就得改名为家神保,或者家宝,我的同学天保就是在天神的保佑下长大的。在远村还有叫福神保、财神保、山神保,可最让人道奇的是土神保,简称土包。如果是女孩,神娘娘选定一个吉日,叫孩子的父母在那天早晨抱着孩子出门,出门后遇到的第一个成了家的人,如果是个男的,认成孩子的干爹,女的就认成干妈。并让小孩名义上寄存到他(她)家里。小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一定要叫“存”。这下你大概知道一些与蟢存存相关的资料了吧。而让我极其尴尬的是我居然想不起蟢存存真正的名字叫某某存,也许我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大名。
在这种情况我不会愚蠢到再叫她蟢存存,或者直接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说,哎呀,这不是我们以前的班花吗?什么时候又变成警花了?其实,她在我心里算不上什么花,要是花我会敬若天神,还怎么会起外号呢。
哎哟,再算了吧,我是蟢存存,我什么时候变成花了,我咋不知道啊。蟢存存嘻嘻哈哈所说的话让我一下很感动,同学就是同学,尽管很多年不见,尽管忘去了对方的名字,尽管我曾经很不道德地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当时我在脑海中就改动了一个名人的一句诗:度尽劫波同学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说,蟢存存多好听的名字。本来我还想说,要不是我那时暗恋你才不会把这么好听的名字赠给你。但是车上还有其他人,我就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