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龙
凌晨,当东方呈现鱼肚白之际,就听见父亲邦不达后的诵经声。以往父亲邦不达时我还在梦中,但今天我却早早地醒了,并且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时而焦躁,就连院子里的阿黄也异于往常,狂吠不止。我预感今天非同寻常,好象将有什么事要发生。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听见母亲叫我起床的急促的敲门声。
母亲一大早就起来了,在烙一些小烧饼。她在面团里卷上香豆,抹上清油,做出来的小烧饼,金黄幽香,十分馋人。母亲把做好的小烧饼垒到篮子里,盖上纱布,让我到村子里每家每户去散给孩子们,在路上碰见的也一个不漏,家里的孩子按人头每人一个。在路上小烧饼的香气不断扑鼻而来,但我从不敢偷吃,母亲说过,已经举意舍散的东西,要全部舍散出去才能搭救亡人,才能有回赐。当然,高家阿奶是特殊的,母亲不说我也会去给她送一两个,还会挑最好的,这样阿奶会特别高兴,一高兴就会有糖果什么的捏到我手里,有时候也会有几枚硬币。自从外奶奶去世后,母亲从心理上已经把阿奶当作了自己亲人,阿奶孤苦伶仃,近前也没什么亲人,母亲也是周遭孤身一人,没有亲戚。生产队里母亲和阿奶在同一个组,在那没完没了的艰辛和劳作中,阿奶和母亲相互帮衬,相互理解,相互间倾注的情感,通过日积月累,不断积淀,最终,在准亲情的沃土里生根发芽。
中午,家里念亥听,请阿訇,村里的亲戚和隔壁邻友都来了。阿訇和亲戚们走后我把母亲早已准备好的油香和熬饭给阿奶送去。
高家阿奶住在老阿爷临走时留下的老院里,房子又矮又旧,里面隔间的一角也即将塌陷了。老院与我家也不远,穿过一个弯弯曲曲的小巷就到了。全村人一直就这样叫着,高家阿奶真名和姓什么大家无从知晓。就连阿奶的女儿索菲亚,也是稀里糊涂的,说不上来。我一边走一边在想,回民怎么还有姓高的,怎么没听家里大人们说起过呢,不是上村叫高家庄的汉民庄子里有许多高姓的人家吗?
破旧的木门轻轻一推就大开了。院子里的老杨树不耐寒,早已光秃秃的,地上落叶满地,一派苍凉,老屋的一些墙皮也已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枯黄的屋檐上一对白鸽咕咕地叫个不停。花园中的大丽花耷拉着身子,枯萎的花朵早已被略有寒意的秋风摧残得支离破碎,唯有几簇娇艳的雏菊鲜亮而又高傲地抬着头,迎接着有限的到访的客人。
我掀开门帘,屋子里有些昏暗,阿奶在礼拜,只有在用旧报纸糊上的那还有些历史的雕花木格窗的小方格中透进些许下午清亮的光线,映射到依旧是旧报纸翻新的仰尘上,墙角的不知什么时候挂上的蛛网依稀可辨,几根梁吊灰调皮地吊在仰尘上荡来荡去。门正对的是两个已漆画斑驳的,大红色底子的柜子四角画着的黄色干柴牡丹和绿色的枝蔓依稀可辨。这样的面柜我家也有,村里的好多人家也有,那上面大都是张画匠的漆器绝活——山水或干柴牡丹。柜上摆放着一个旧铜座钟,还算考究,旁边是明亮的泛着蓝盈盈光泽的几只描着红梅的盖碗。还有些温热的炉子上搭着的砂灌里熬着的草药在不停地翻滚。我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从篮子里取出来,放到柜上,便悄悄走出了大门。阿奶会知道的,第一次母亲使唤我或弟弟给高家阿奶送去吃的时,母亲就一再叮嘱,要是阿奶不在或在做礼拜时,把东西放在柜上就回来,千万不要打扰阿奶静修。
听大人们说,高家阿奶的老阿爷十分厉害,是旧社会的大官,身边常有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员护卫,可能是旧军队里的团长什么的,反正在回村子时非常威风,当然我是没见过的,看来高家阿爷的来历绝对非同一般,只可惜在省城解放前夕,匆忙中把阿奶母女安置在这附近唯一的回民村子里,不知去向。有说去了中东,有说去了台湾或香港,总之是去了国外或其他什么地方,始终毫无音讯。我想年轻时的阿奶肯定是很风光的。听人们说后来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时期,阿奶由于反动派家属成份遭受了许多不公正待遇,戴高角帽、“坐喷气式飞机”、连续几天批斗或关着坦白交代问题,当时几乎被逼疯了,但她最终艰难倔强地挺了过来,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什么呢?在他的内心还残存着一线遥远的希望,一丝内心的光亮。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有什么熬不过来的。就这样被从不停歇的时光催促着,熬一直看不到头的光阴,一直熬到现在。早年间,好心的人们也为阿奶和一些白认为合适的人,但不知是缘分没到,成份不好,还是阿奶另有所想,总之一切依旧。这些,在阿奶的心海中仿佛已经荡不起一丝的涟漪,也溅不起那怕一点点的水花。生活就这样平静,而又周而复始。
据说阿奶老家很远很远,老阿爷临走时把索菲亚放下,就是为和阿奶一起有个伴。就这样她们相依为命,艰难地迎接着每天的日落和日出。后来索菲亚大学毕业到外地工作后,阿奶就一个人孤零零的推着日子。
人的一生就像花草一般,有娇艳靓丽,也有零落凋谢;有春风沐浴,也有寒风凛冽。阿奶一生命运多桀,经受了无数次风霜雪雨的磨难,今天灾难却再次不幸地又降临了。唯一和她相依为命的索菲亚回家时在火车站发生事故了。太奇巧了,一切仿佛是定数。下午五点半下来的客车本来在一车道,可今天一车道上停了没来得及调度的一列油罐车,客车就只有停在二车道了。索菲亚下了车就只能从一车道火车底下爬过来到站台上。当索菲亚很吃力地从火车车厢接头处刚钻到铁轨中间,火车就动了,索菲亚一阵紧张,想快快钻过去,衣裳却被火车底部的什么东西给挂住了……
就这样巨大的拜俩降到索菲亚上,她被火车从身上碾过去了。早晨的预感虽然我没告诉任何人,但没想到这可恶的预感居然变成了现实,一时连我自己也伫立在原地发呆,不知道做什么好。家门前的车站上却顿时人乱如麻,夹杂在火车汽笛声、人们的喊叫声、车站工作人员的哨子声及其他各种嘈杂声中的人们纷乱地跑着……
索菲亚的埋体,被大人们抬到站台西边的空地上,暂时盖上了柳枝。我和几个在站台上的胆大的孩子偷偷跑去那边观望,看到稀疏的柳枝下血肉模糊的尸身.直吓的魂飞魄散,飞奔回到家里时,心还突突跳个不停。
巷道里的号哭声漫过巷道和院墙一直钻进我的耳朵深处,我悄悄来到高家阿奶家的院子里,只听人们说,阿奶已哭晕过去好几次了。这么大的拜俩降到阿奶的心肝、阿奶的宝贝身上,我也顿时泪如泉涌,嚎啕不止。
第二天,佩什尼后,和阿奶一直相依为命的索菲亚的埋体要送到村后的墓地里。“亡人奔土如奔金”,穆斯林提倡速葬、薄葬,当天早上口唤的亡人一般下午送埋体,下午口唤的亡人一般第二天下午送埋体。索菲亚的埋体先被抬到麦场上,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到了这里,人们绕埋体围成半圆,散了乜提,大人们站了者那则,出了赛俩目,亡人裹着“克凡”,就被抬到墓地里。墓地就在我们村后的小山包上,周围用土夯的围墙围着,两扇破旧的木门敞开着,我随着大人们静静地进了大门,道了都哇,禁不住两行清泪再次流下,为所有那永远躺在墓地里的敬爱的逝者,也为即将人土为安的索菲亚。当阿訇念完《古兰经·亚辛章》后,亡人的土坟堆起来了,也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远离了这尘世间的一切。
我们的村子不大,村前湍流不息的湟水河滚滚向东,村后是连绵不断的小山包,只有登上村后最高的小山包,才能看到,远处青雾缭绕的北山的雄浑伟大,也才能发现,从家里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南山,其实只是挡在我们眼前的一道普通的山障而已,要想看的更高,走的更远,只能向更高处攀登,向更远处眺望,亦或随河流东去。村子里的家,就是我们每进一步的根基和支撑,亲人们是我们永远难以割舍的血脉和依靠。而索菲亚就是阿奶赖以艰难活着的依靠和盼头。她想,有朝一日索菲亚能带着她,沿着那古老的湟水河顺流而下,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看。可如今顿亚的虚幻,亲情的远离,更使她感到,遥远而又美好的希望泡沫再次破灭。现实的残酷,往往不容我们有任何心理上的侥幸,人越想拥有的东西,就越容易离我们而去,同时却狠狠击打在人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让人不得不接受,冥冥之中上苍对人的苦痛的考验。
索菲亚的去世,给高家阿奶本就苍老的身躯和已经即将人世的精神重重地一击。仿佛在她的心灵深处,用耀眼的镁光灯狠狠地照射了一番,深藏于心间,难以忘却记忆闸门被打开了……
四十多年前,红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浴血奋战,阿奶那时只有十几岁,失败后和同为卫生员的战友王华被俘,在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后,押送到省城。不久王华病逝,将三岁的女儿托付给她。再不久他被一高姓回民军官纳为姨太太。直到现在,流逝的岁月,将她从高太太变成了高家阿奶,三岁的王姓小女孩,也就是后来和她相依为命的养女索菲亚。虽然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国家对她在生活上也给予了一定的照顾,以红军西路军失散人员对待,每月补助一些生活费,逢年过节也有几次慰问。可是这无情的催人人土的岁月里,毕竟自己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一切的一切就如早已定好,凭人的能力是无法改变的,就如索菲亚,竟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像她母亲一样,走的是那样的匆忙,那样的猝不及防。世事无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幕,竟在自己所剩无几的,最后的日子里,突然地发生了。高家阿奶想着往事,老泪纵横,嚎啕大哭起来。想起自己悲催的一生,随了回民后,一直以信仰苦苦支撑,以索菲亚为自己唯一的慰藉和希望,可如今索菲亚先自己而去,她一时不能自己。
此后好多天,由于忙于学业,我没去阿奶家。直到有一天放学后,我蹑手蹑脚地来到阿奶的老院里,屋子里静静的,炕上那泛着油光锃亮的炕柜门开着,炕桌上有一只从未见过的非常好看的匣子,有四只座耳,黑色底座,大红底子上描着金色经文,四角及边框镶着精致的木雕,上面还有一个红色提盖。当我正看的出神,好奇的打开盖子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时,阿奶煨完炕,一身灰草走进房里,我一惊,那只木匣被拉到炕上,翻倒了,里面倒出一本用绿色丝绸包裹着的厚书。阿奶也没骂我,只是静静地打开绿稠,我才发现里面是一本《古兰经》,虽然封皮已被摸得很旧很旧了,但从阿奶的眼神中看出,它是极其珍贵的。我想,可能是老阿爷留下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珍惜。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经书,即将西下的残阳,将最后一抹霞光透过半开的雕花格窗缝隙照在那满是皱纹和老茧的双手上,那已然饱经风霜的苍老的容颜,也被映得通红通红,无限美好的时光就这样静静地从指缝间流淌,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凝固成人生最美好的回忆。
我初三年级的一天,听母亲说,有人从国外给高家阿奶来信了。放学后,我边背英文单词,边悄悄来到阿奶的院子里。屋子里静极了,里面依然昏暗幽深,寒风敲打着窗棂,柜子上落满了灰尘,零散堆放着一些杂物的冰冷的炕上,似乎也没有一丝热气。炕角,高家阿奶兀白静寂地坐着,好像在沉思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我瘦小的身影。屋子里死一般的静谧,仿佛时间也停滞不前。我望了一眼那两眼无光,在雪白盖头映衬下的,煞白的脸和疹人的充满诡异的整个屋子,飞一般逃离了那熟悉的院子。
听母亲说,高家阿奶病倒了,怕是难以缓过来了,来信的人是她的老阿爷的子女们,老阿爷在沙特口唤了。
第三天,当听到高家阿奶无常的消息后,我的心还是猛然地震了一下,泪水禁不住喷涌而出。我痛痛快快的好好大哭了一场,好象唯有这样,才能表达我此刻内心急需发泄的情感。
那个戴着白盖头,拄着一根弯曲的榆木拐杖,在村庄里的土巷道里转来转去的老人,在我和我的家庭里,曾经存在了好长时间的老阿奶,就这样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到了主麻,村里组织大家给阿奶念了亥听,之后我一直发现那老屋,被一只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锁着,直到我考上高中、大学,远离家乡到县城、省城去读书。此后再也没进去过,那曾经见证和陪伴我逐步成长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