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全守杰
在中国教育史或大学史研究中,“已有的研究大体有两种路数,一是教育政策、制度与措施的研究,一是各校的校史研究”。这些研究或过于注重政策、制度等典章的研究,或对大学所处的“小社会”缺乏足够的关注。同样,对近代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历程进行研究时,已有的研究成果似乎多关注留学生政策,某特定的个人或群体,然而对相关人或群体之间的交织和社会环境相对忽视。诚如田正平先生所言,“路径均较单一,或以外交官、外交人员为主线,或以留学生个人或群体为主线,或以华工辛酸而悲壮的生活为主线”。叶隽研究员在《中国现代留欧学人与外交官、华工群的互动》(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出版)一书中则将这三个群体置于中西交汇的背景之中进行考察,是研究留学生与其他群体(外交官、华工)相互影响、相互交往的一本力作。
《中国现代留欧学人与外交官、华工群的互动》一书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观点——网链点续与棋域博弈。这与拉兹洛关于整体性认识不谋而合:“组成系统的各个部分之间存在着相互依赖关系,恰如一面网上的网线纽结。”作者把“清民转型”时期的社会视为一个巨大的场域,而留欧学人、外交官、华工群是这个整体中的一部分,其背后又代表了不同的利益。田正平先生认为,“网链点续”和“棋域博弈”,与其说是一种理论观点,不如说是一种研究方法的选择;综合利用社会史、思想史、文化史的研究方法,将外交官、留学生和华工视为一张围棋“大棋盘”上星罗棋布的棋子;在这张棋盘上,留学生居于中心地位,各色人等环环相扣、流变不居、渗透互动,多场景、多维度地为我们呈现了历史本来具有的复杂性。
既然是留学生、外交官和华工群之间多个群体的交互,那么它们之间必然体现出一定的关联性。就此书研究的各群体而言,留学生是占据主要地位的生态因素,换言之,留学生居于这个生态系统的中心位置。作者在研究中既注重居于生态系统中心位置的留学生,更是将与之密切相关的群体关联起来,形成一种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逻辑分析路径。如第二章是以晚清第一位驻外公使郭嵩焘与中国第一批留欧学生严复、马建忠等的交谊为中心展开研究;第三章以晚清外交官孙宝琦与留欧学人李石曾、蔡元培的交谊为中心进行探讨等。无论是“从豆腐公司到勤工俭学生”,还是“战争史背景与华工教育的伦理观问题”、“欧战华工教育与现代留美学人的侨易互动”或“‘五四’勤工俭学与欧洲华工背景的互动”等,都颇具生态系统的关联性特征。首先,这些群体处于同样的空间结构——欧洲这样的“异域”空间。其次,从时间上看,这样的一个系统是历史发展的,体现出一定的“历史逻辑”。就留欧学人的“历史逻辑”而言,此书系统地探讨了“代际”的变迁。正如作者所言——虽然严格意义上的留欧史当始于严复等第一批船政生,虽然他们的官派色彩相当浓厚,但当其放洋异域之际,已开始自然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特殊传统,故此他们不可避免地注定成为19世纪70年代第一代留欧学人;而20世纪初期的第二代留欧学人则主要出自于本身的“睁眼看世界”意识,虽然同样借助于官方力量而获得留欧机会,但总体来看,他们是自发向洋的新一代学人;20世纪20年代开端的第三代留欧学人注定要承担的,是中国历史上士阶层蜕变的首选形态,也是士阶层分化组合的最终表现……清民转型,最后一代兼有士大夫功能的晚清外交官消逝于历史舞台,职业化的外交官群体登上前台……“士阶层”的花果飘零就只能在“留学生”这个过渡性群体中去寻找。
在“异域”中的留学生等群体是否总是按照“预设”或“既定”的路径成长或发展呢?并非总是如此。著名的教育理论家和实践家埃里克·阿什比在《科技发达时代的大学教育》(1974年出版)一书中提出了“大学遗传环境论”,其核心观点认为:“任何类型的大学都是遗传与环境的产物。”同样,身处“异域”的留学生、外交官等群体受到了“遗传”、“环境”的影响。从《中国现代留欧学人与外交官、华工群的互动》的研究结果来看,作者认为这些群体既有“传承”,又有部分“变形”。像孙宝琦等驻外交公使“传承”了“为国育才”、“为国储才”的“慧眼卓识”。“由两代公使,如郭嵩焘、孙宝琦所培养的优秀人才的结合,直接构建出了中国现代留欧学统,意义非同小可。当然,说起马建忠、陈季同、严复、蔡元培、李石曾、张静江诸人的成就和知识养成,主要并非直接由公使本身获得,留欧所在国的大学与学术制度本身,才是支撑他们养成自身学养与知识域的重要保障。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作为外交官领袖的公使的高度关注和重视,甚至大开‘方便之门’,那么他们日后的事功也是不可想象的。”
至于“变形”,是否就意味着“不好”呢?以高等教育系统的生态学分析为例,“高等教育系统中变异的分析是指根据环境的变化来适应新的发展,并以求新的观点或标准去认识和评价高等教育系统中各种生态现象和问题”;“正是这种变异对高等教育的不断发展和繁荣有着更多的现实意义和价值”。因此,“变形”是事物为了适应新的环境所产生的变化,经过部分复杂的重组,可能产生“变异”——“发展与创新”。叶隽研究员认为,“精英与大众始终是一个基本的二元结构,而之所以能成为精英,则知识的获得是一个基本的决定性因素,但就现代中国社会而言,作为社会重要组成的士阶层发生了重要的分裂和变形,也就是说,由原来的‘政学二位一体’的‘士’分流为官员群体与知识分子。作为官员群体,他们虽然由高等教育所培养,但基本上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技术官僚,在各种国家和地方的行政机构中获得职位;而作为知识分子,他们则在现代社会中从事各种新兴的以知识为基础的专门性职业,如教师、编辑、记者等。”通过对留欧学人群体进行考察后,作者提出士阶层“蜕变”的方向为:外交官向技术官僚方向、勤工俭学生向工人阶级的领导者(政治领袖)、留学生主体继续坚持士的原则(但更多地转变成学院内的知识分子)。值得注意的是,士阶层的“蜕变”方向不同,但其意义同样重大,如周恩来、陈寅恪、晏阳初、林语堂等。士阶层之蜕变,对于现代中国有着重要意义,当周恩来等选择革命道路之际,陈寅恪则选择以寂寞自持而坚守学人之路。他们将原本“读书求真”之路“一分为二……”同样赴法的晏阳初和林语堂的发展路径也不同:“如晏阳初那样,其实更多的是符合基督教青年会的战略规划;而林语堂则选择了一条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