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学术研究中的“苏联学难题”——对当前大学智库热的反思

2015-11-29 10:25叶祝弟
社会观察 2015年11期
关键词:韦伯学术研究智库

文/叶祝弟

智库建设离不开学术传统的浸润。独立、自由的学术传统,能够保障接受过这种学术传统熏陶的智库从业者为政府或社会提供公正客观的研究和建议,这也是智库公信力的根基。

大学智库热引人担忧

今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加强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建设的意见》(下称《意见》)。《意见》强调,加强智库建设整体规划和科学布局,统筹整合现有智库优质资源,重点建设50至100个国家亟需、特色鲜明、制度创新、引领发展的专业化高端智库。加强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建设,是党中央具有高瞻远瞩的战略部署。《意见》将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建设上升到国家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的高度,显示出国家对高端智库建设的重视和期待。事实上,近两年来,全国各地已经掀起一股智库建设热潮,而作为智库建设重要力量的高校更是不甘示弱,各种各样名目的智库应运而生,甚至一些根本不具备智库研究能力的普通院校也纷纷提出要做智库研究。这股大学智库热对大学学术生态带来的影响,已经引起一些有识之士的担忧。

中国新型智库的目标是为党和政府科学民主依法决策提供重要支撑。这对智库建设者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它不仅需要从事智库建设的研究者具有政策跟踪研究的能力,还需要有行万里路的田野调查本领;更重要的是,它还对中国学者的学术生产力,尤其是思想力提出了考验。国外高端智库建设的经验表明,高端智库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社会思想发动机的功能。如美国外交政策方面,很多有全球影响力的概念和命题,都是由智库首先提出来的。智库的第二个功能才是政策研究。由此可见,建设高端智库成功与否,关键是能否提出独立的观点和具有前瞻性的思想体系。对中国高校智库来说,其历史使命则是服务决策、传承文明、创新理论、咨政育人。如何提供真正有原创性的命题和建设性的思想体系,如何给决策者提供真正经得起实践和时间检验的决策咨询成果,是摆在高校智库从业者面前的一道难题。

现实并不乐观。不仅智库的成果水准普遍不高,真正有原创性的思想理论体系难觅踪影,而且人们担心高校智库热会对现有的学术格局产生挤出效应。一个隐含的普遍担忧则是,智库建设和评价,因为其依附强势的政治权力,通过经费倾斜、学术评价、项目评比等一系列优惠条件,可能加剧本来已经倾斜的高校学术场的失衡,对从事纯粹的学术研究的学者形成一定的压力,进而导致读书人本来的一点“自留地”,或者说韦伯所谓的“以学术为业”的情怀,也被占领了。虽然中国的大学已经不是象牙塔,但是高校兴起的智库热,将使得本来就脆弱的学术生态更加显得孱弱。如果处理不好,可能反过来加剧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的功利化、庸俗化倾向。

人们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不仅政治学、经济学等偏向于应用型的社会科学转向智库建设,就是历史学、文学等人文学科,也开始动智库的脑筋,寻思从智库建设中分一杯羹。结果便是,部分学者把对智库研究的模式带入到学术研究中,导致了学术研究的智库化倾向。一是学术研究范式的智库化,学术研究成果成为对策文本。笔者所在的编辑部每天都能收到很多以智库成果名义要求发表的所谓学术论文。这些论文的写法不伦不类,既不遵循严格的学术论文的规范,也缺乏严谨的学术论证和问题意识,更不用说思想创见了。二是学术成果评价的智库化,用智库评价标准代替学术共同体的评价,甚至以获得领导人批示的多寡来作为衡量学者学术水平的高低的标准。三是学术研究快餐化,人们越来越重视见效快的对策研究,而对基础性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论研究缺乏足够的耐心和投入。

学术研究有其内在的规律和自身的传统,它既需要自由宽松的学术环境,也需要宽容学术探索过程中的失败的气氛。学术研究培养的是怀疑精神和批判意识,这是学术能够薪火相传的原因。本质上来说,智库研究与学术研究是并行不悖的,优秀的智库研究成果需要深厚的学术底蕴,也需要怀疑精神和批判意识。问题是中国的学术和政治之间缺乏一个明晰的界限。不用说古代的“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传统心理,就是中国近代以来的感时忧国的传统,也使得学术和政治总是纠葛在一起暧昧不清。比如,近代我们引进和研究的西方学术成果往往是适合中国人心理需要的流行作品,并不是西方真正的学术思想,而是“属于意识形态层面的东西”。我们接触到的很多都是“经过了通俗化的意识形态”。这样的潜流至今都没有消除。很多研究不是从实际出发,而是从政治需要或者意识形态需要出发。研究者甚至一味揣摩上意,热衷做政策阐释工作,习惯于为政府决策背书,主题先行、自以为是,最终费力研究的成果要么因为没有可行性而束之高阁,要么因为形势的变化而沦为一堆废纸;如果侥幸进入决策,则可能带来极大的决策风险。

“苏联学难题”的启示

这种研究倾向对学术研究也有很大的伤害。俄罗斯问题研究专家林精华近期对于苏联学在美国的遭遇(“苏联学难题”)的研究也许可以给我们带来某种警示。所谓的苏联学难题,是指冷战时代,西方尤其是美国,为了遏制苏俄及其社会主义阵营,在智库、情报部门和学界的合作下,由在欧洲有百余年历史的传统学科“斯拉夫学研究”,孕育出超级学科“苏联学”。这样的苏联学,无论是其社会主义制度、政治运作、计划经济实施、文化活动开展、对外关系等研究立足点,还是具体分析模式、范式选择,都体现了美国遏制苏联的冷战意识形态。苏联学并非客观、中立的学术研究,结果导致1991年底苏联解体后,随着研究对象的逝去,苏联学研究模式难以为继。由此,在后冷战时代如何重新评估苏联学,以便更有效且深入地研究俄罗斯问题,成为美国斯拉夫学界必须面对的难题。

芝加哥大学米尔斯·海默教授认为,以下五种原因导致苏联学无可幸免地衰弱下去:(1)冷战意识形态内容(“共产主义必然与自由主义对抗”)直接干预苏联学,以及许多苏侨占据苏联学研究位置并践行这种意识形态;(2)政府基金约束了学者的独立思考;(3)政府以特定方式观察苏联,从而控制学术研究所需要的数据;(4)在大学里,苏联学不和其他学科发生关联,拒绝与其他领域交叉,在这种封闭式的研究中培养后续研究人才,相当于无性克隆;(5)反对任何一种理论,操持着只有这个学科的同仁才能理解的江湖黑话,并且通过政策把它普遍化。(参见林精华:《学术研究泛智库化之后果:作为国际政治学的美国“苏联学”》,《社会科学战线》2014年第4期)

西方的“苏联学难题”提醒我们反思,我们在对西方国家的有关对策研究中,是否也存在这样的情况。我们要反思,智库研究有哪些不是通过客观、中立的研究而得出的结论,而是出于某种被需要的偏见。我们根据这样的需要生产出来的所谓对策研究,在提高中国在国际上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促进世界和平和发展中能起到多少切实的作用?权力生产学术话语,反过来,我们还要思考,这样先入为主的研究方式是否已经影响了现有的学科建设和学术研究范式,并使得现有的学术研究偏离了学术的轨迹。

徘徊在政治与学术之间

智库在推动公共政策科学化、民主化过程中具有三个主要职能,即理性决策外脑、多元政策参与渠道、决策冲突的理性辨析平台。在这个过程中,学术与智库所要处理的核心问题依然是学术与政治的关系。

如何看待学术与政治的关系,马克斯·韦伯的观点可以作为借鉴。1917年和1919年,韦伯向慕尼黑的学子分别发表了题为“以学术为业”和“以政治为业”的演讲。韦伯所在的时代,正是学术被政治权力所笼罩的时代。韦伯在此所谓的以“学术为业”,即指涉以客观性科学为业的学术人;他所谓的“以政治为业”,就是指涉把政治作为“事业”,以“人类行为的整体道德安排”来行使支配权的政治家。韦伯认为,学术人因为不涉终极关怀,不应过问价值,更不应该卷入政治;而政治家则不同,他们必备三种“前提性”素质,即“激情、责任感和恰如其分的判断力”。在韦伯看来,政治家的这种素质要求其实比对学术人的要求要高得多,因为他们不仅要遵从“信念伦理”(不在意行为的后果),而且要恪守“责任伦理”(为行为后果承担责任)。

韦伯所谓的为学术而学术,当然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且不说今天的学术已经不是关在象牙塔的学问,无论是在有经世致用追求的中国儒家传统,还是在西方的学术传统中,学术总是要涉及终极关怀、价值反思和人类的生存状况。倒是韦伯的另外一个标准,即以政治为业,既要有激情、责任和恰如其分的判断力,又要有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对高校智库建设从业者提出了可借鉴的标准。

按照韦伯的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智库从业者的研究,首先应该遵从信念伦理,即做一个有政治和道德信念的人。古代的读书人,将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作为最高理想;今天的智库研究者同样应具有高尚的使命。政府和学者的关系不是思想市场里的客户关系,把智库研究降格为市场中的供需关系,这样的智库研究很难保证其成果的独立性和权威性。智库研究者应该清醒知道自己的信念伦理,要为自己提供的思想的独立性负责,说到底要为历史负责,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因为他的报告一旦被采用,将会转化为政府决策,将会对社会和百姓产生切实的影响。一句话,智库不应该成为靠政治生存的机构,而应该是成为韦伯所说的为政治而生存的志业。

智库从业者的研究,还应该遵从责任伦理。高端智库不仅仅是为政府或者是相关部门提供决策咨询服务的机构,而且要针对国家和社会重大问题提供独立的分析评估,为政府和相关部门提供某种专业知识或者学术参考,更要为社会发展提供思想的发动机。与一般的学术生产不同,智库成果完成的是学术的私人性向公共性的转化,其成效如何,要接受实践的检验。这样的智库从业者,不仅要有扎实学术研究能力,能够生产独立的思想,敏感于时代的命题,而且因为其研究关涉公共福祉,他还背负了更多的责任伦理。他不仅是一名优秀的学者,而且要懂得政府决策、咨询系统的一套运作规律,只有准确把握政策制定和执行的真实过程,其决策咨询报告才能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而不是纸上谈兵。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智库建设离不开学术传统的浸润。独立、自由的学术传统,能够保障接受过这种学术传统熏陶的智库从业者为政府或社会提供公正客观的研究和建议,这也是智库公信力的根基。问题是,不要说独立、自由的学术传统在中国比较稀薄,就是健康的学术共同体,还一直停留在学者的呼吁中。缺少了这样的前提和环境,高端智库建设必将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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