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涌豪
新型智库的提出,无非是要改变过去的智库建设形式。这说明以前的智库是有缺陷的:产出不高,效益不强,针对性不够。究其原因,以前的智库建设确实太浮躁,太短线,太功利。所以,现在的新型智库建设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处理好长线和短线、基础和应用的问题。
现在是举国建智库,中央提出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建设之后,大家一拥而上,这也是中国的国情。中央提出新型智库,那么新型智库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和之前的智库有什么差别,这些都是需要研究的问题。
学术支撑智库,智库必须有真学问。关于新型智库,中央的提法也很模糊。其实提出新型智库,无非是说要改变过去的智库建设形式。这说明以前的智库是有缺陷的:产出不高,效益不强,针对性不够。究其原因,我们以前的智库建设确实太浮躁,太短线,太功利。所以,现在的新型智库建设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处理好长线和短线、基础和应用的问题。这也就是真学问的问题。
以前有这样的提法,“知识分子应该为党和政府提供智力支持”;现在的提法是“知识分子应该为党和政府提供动力支持”。对比“智力支持”和“动力支持”,我相对认同“智力支持”的提法。因为“智力支持”突出了知识分子的真学问本位,要建设新型智库就应该把真学问放在第一位。
以“一带一路”话题为例,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一带一路”战略,是中国消化过剩产能一个重要的出口渠道,其在外交和政治层面的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研究“一带一路”只研究东南亚是不够的。当然,我国的东南亚研究也是非常薄弱的,只有云南社科院的一些学者在做这方面的研究。研究“一带一路”战略必须研究中亚,但是,只研究中亚国家的发展现状、经济政策、现任的国家领导人,就足够了吗?对以前中国和中亚国家的交流,对满、蒙、回、藏、鲜诸多少数民族的研究如果没有深入地展开,是无法做“一带一路”研究的。现在,习近平总书记出访的讲话中,最后总是要提到“加强人文方面的交流合作”。这并不是唱高调,因为如果不以人文方面的交流合作为基础,不收拾人心,其他方面的合作往往无法展开。今天,中国经济体量巨大,但国际社会对中国和中国人常有微词。加强人文交流可以软化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情感壁垒和认知壁垒,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要研究“一带一路”,必须研究历史上满、蒙、回、藏、鲜等少数民族与异域民族交流沟通中的经济联系、文化联系、情感联系。如果我们将相关的研究成果提供给政府,中国就“一带一路”与其他国家谈判,就会相对容易。
前驻法大使吴建民曾在一次讲座中讲到,他经常为了国家利益和其他国家的官员争论,争得面红耳赤,大家都很不愉快。在会议茶歇喝咖啡时,他和人家聊起卢浮宫,聊起故宫,结果发现大家都是喜欢艺术的人。再坐下来谈判的时候,沟通就变得相对容易。文化是一个最大公约数,是可以跨越隔阂的巨大力量。很多人根本不懂得文化的意义,觉得文化人不懂政治、不懂经济。
再比如和谐社会,从红头文件到官方媒体,我从来没有看到关于国外和谐社会理论的研究。其实,国外关于和谐社会的理论资源特别丰富。很多国家,特别是北欧国家的基尼系数比中国低得多。涂尔干、斯宾塞、孔德等思想家提出“社会有机团结”理论。在英语里,“和谐社会”没有对应的词汇,他们用“社会有机团结”表达了“和谐社会”的含义。他们有互助论学派、冲突论学派和功能论学派。这些思想家的著作早被翻译成汉语,但是从官员到学者,在研究“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时,完全没有调动这些理论资源。难道这些理论不重要吗?如果参照这些理论,向外推介我们的“和谐社会”理念,更容易引起国际社会的共鸣。我们的外宣工作把“和谐社会”讲得很好,但外国人往往不明就里。所以,长线的、基础的研究,也就是真学问,非常重要;然后才能有短线的动力支撑。动力支撑就是让真学问和政府决策产生一种交互的关系,让知识输入社会。
在当前举国建智库的背景下,智库热潮有多么热,我们就应该多么强调学术本位。一窝蜂式的智库建设是很肤浅的行为,在政府部门单方面的主导下,功利化的智库建设堪称一种应声虫式的行为。现在,党和政府不需要这样的“应声虫”,需要的是建设性的意见。2013年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历次关于智库的讲话,都可以看出党和政府对建设性意见的迫切需求。先有智力支持,推展开来,才能形成动力支持。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在全球化背景下建设具有当代意义上的新型智库。
中国的智库建设需要横向参考国际上的建设经验。智库建设最成功的当属美国。美国智库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独立,二是特色。在中国的体制下,新型智库建设要注重其相对的独立性,将专业做强。我认为,智库不应该先接受政府的资金,带着钱去做事必然使研究成果带有导向性;而是应该先做出好的成果,再由政府向智库购买产品、购买服务。后者可以增强智库的独立性。智库建设不要求全,要精干。智库建设需要有全学科背景的人才,智库型学者应该是全科学者。尽管当今的时代是王国维所说的“分页的时代”,但智库型学者的视野不能被分割得太碎。全球化时代是知识出现了新的意义上的整合的时代。所以,我们要有意识地培养具有知识整合和融合能力的学者。这样建设的智库才会有中国的思想、中国的主张,才能发出中国的声音。这样的智库也必定是国际化的智库。现在很多智库都是关起门来称大王,并未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
一些政府部门的发言人总是板着脸说“不准干涉中国内政”。全球化时代,每个人说话都有一个世界性的背景。别人在评论我们,我们也在评论别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关键是我们如何向别人澄清自己。外交部发言人常说:“中华民族是天然的热爱和平的民族。”这在年轻的欧美人那里,是无法产生共鸣的。美国有统计数据显示,23%的美国人不知道加拿大在哪里,30%的英国人不知道莎士比亚是谁。这样的欧美人根本不会了解中国的历史,所以他们对“中华民族是天然的热爱和平的民族”根本无感,何谈共鸣?
这个时候,我们可以换一种别的说法,从中西的文化艺术作品谈起。参观奥赛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卢浮宫,我们可以发现,欧美的文化艺术作品里到处是血淋淋的人头、长矛和盔甲。欧美将战争区分为正义的和非正义的,在正义的战争中,即使斩杀无数也是英雄;发动、参与非正义战争的就是暴徒。在欧美文学中,关于战争的小说特别多。而在中国绘画中,多是花鸟鱼虫、山水、人物。当然,中国也有战争文学,如唐代的边塞诗。现在的研究证明,中国汉唐时期的战争都是自卫性的战争,不是扩张性的战争。唐代边塞诗中有这样的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诗句写出了战争的残酷性:即使是正义的战争,也是要死人的;非正义的战争就更不必说了。由此可以看出,中国人对和平的热爱,对战争的反对。如果以这样的方式向外国人证明“中国人是热爱和平的”,比板着脸说“不许干涉中国内政”、“中华民族是天然的热爱和平的民族”,效果要好得多。
在坚持大政方针的前提下,真正的智库要丰富领导人讲话的细节,丰富其论证的过程,使论证既符合学理又符合情理。唯有如此,智库才能有中国的思想、中国的主张,发出中国的声音,才能是走向国际的智库。
2010年,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参加首届中欧文化高峰论坛。他邀请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裘锡圭先生在论坛上做题为“老子与尼采”的演讲。这个演讲在国外反响非常好。其实,裘锡圭先生原本是根本不问世事的学者。
如果只是成为政府政策方针的宣讲器,智库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现在举国建智库,高校和科研机构更不应该有分一杯羹的心态。一个智库要获得什么样的地位,应该取决于其自身的研究成果是否扎实。现在,有的专家领了一笔钱,然后找一批研究生,前9年什么都没做,最后1年草草拿出一个成果,还宣传说“十年磨一剑”。如果智库建设仍以这样的“大跃进”思维追求学术GDP,那么这样的智库是不可期待的。智库必须独立精干。
我认为,智库很难引领学术,智库必须突出学术本位,突出学术本位之后,包括智库建设在内的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