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荣 刘一静
【摘 要】在对待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问题上,吴宓有着鲜明的态度,历来受到争议,近年来,学界对吴宓的评价产生了微妙变化。本文旨在通过对吴宓思想的深入探讨,阐述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揭示其在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上的立场,并将此置于文化演变的宏观视角以作评析。
【关键词】吴宓;人文精神;学衡派
很长一段时期以来,青年学子对于吴宓的了解都是从现代文学史开始的,且往往将其视为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以至于吴宓给人以顽固守旧的印象,殊不知其为学贯中西的大家。事实上,吴宓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阐扬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而是具有一定的复杂性和合理性。吴宓在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上的付出,对于此后中国现代人文精神的建构有着特殊的、不可磨灭的价值。
一、吴宓的生平与思想
吴宓,1894年生,字雨僧,陕西泾阳人。他是走过清末、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期的学者、诗人、教育家。1907年,少年吴宓进入三原宏道书院学习,为其日后的传统文化功底打下基础。1911年,考上了北京的清华学堂,也就是后来的高等学府清华大学前身。1916年,他远赴重洋,到当时远离“一战”的美国求学。在那里,他怀抱着强烈的救国热情,充满着求知欲,第一年在弗吉尼亚州立大学读新闻学,第二年又到哈佛大学修读西方文学、比较文学和哲学。在哈佛,吴宓师从著名新人文主义思想家欧文·白璧德,这对他此后的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尤其成为决定吴宓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态度的主要因素。1921年,手握哈佛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证书,吴宓完成自己的五年求学历程,学成归国。
回国后,吴宓开始担任南京东南大学英语系教师,并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参与当时学术界、思想界的种种争论。不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思想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学衡》杂志正式创刊了,其创办者为吴宓、梅光迪、柳诒徵等,而这些人以其鲜明的学术立场被称为“学衡派”。在当前的研究界,《学衡》及“学衡派”通常被视为保守主义思潮的代表,面对来自西方的现代思潮,他们站在了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等革新运动的质疑者的位置上。
不同于新文化运动无所顾忌的姿态,“融化新知,倡明国粹”是吴宓、梅光迪等人的口号。他们认为,胡适、鲁迅、周作人、陈独秀等人,也就是新文化运动者们,对待新、旧两种文化的态度有些欠妥。一方面,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他们感到了危机,所以将阐扬传统人文精神的责任承担了起来,要“倡明国粹”。他们认为,新文化确实需要引入,但文化发展不能没有“根”,无“根”的文化不能长久,中国文化的“根”应是“国粹”,是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实际上,吴宓推崇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理论支撑是来自西方,即他的老师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
新人文主义是“一战”前后,西方世界对人道主义进行反思的一股思想潮流,它拥有一种难能可貴的古典主义气质。“人性论”是新人文主义的核心内容,即视人类为神性、人性和兽性三种特性的统一体,而它们在人性中的地位又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神性是高高在上的,是难以企及的;其次,兽性以食色为追求,不能成为实现人生意义的方式;第三,人性介于它们之间,是可以追求、可以培养、可以依赖的,理应被当作人生的主要诉求。事实的确如此,人类文化史的发展就是人类的人性史的发展,在政治、经济、社会、科学进步的现代文明中,不能忽视人性发展的均衡。白璧德关心世界上的优秀文化与其人文主义精神,无论是西方的苏格拉底,还是儒家的孔子,都被他视为世界文化中人文主义精神的精髓。白璧德认为,中国之所以拥有灿烂的传统文化,就在于儒家思想的万丈光芒,中国要进步,不仅要学习西方,还应重视本民族的文化。
吴宓深受老师白璧德思想的影响,对老师的观点很是信服,他把宣扬新人文主义视为自己的责任,并把这种责任与促进中国文化的发展这更大的责任结合起来。在日记里,他说:“巴师(即欧文·白璧德)谓中国圣贤之哲理,以及文艺美术等,西人尚未得知涯略;是非中国之人自为研究,而以英文著述之不可。今中国国粹日益沦亡,此后求通知中国文章哲理之人,在中国亦不可得。是非乘时发大愿力,专研究中国之学,俾译述以远行传后,无他道。此其功,实较之精通西学为尤巨。巴师甚以此望之宓等焉。宓归国后,无论处何境界,必日以一定之时,研究国学,以成斯志也。”
就像批评一些照搬西方思想的现象一样,吴宓没有照搬白璧德的理论,而是在把握了其核心和要旨之后,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融通。对于白璧德的思想,吴宓很认可的一点便是它博采多家、贯通古今的态度,吴宓将这一态度运用到中国文人精神的演变和传承中,这一点在《学衡》杂志的宗旨里便有着鲜明的体现。一方面,对于西方思想,他主张以最大的可能博览群书,接触多国、多家思想,深入细致地研究它们理论背后的奥秘,之后,进行客观公正的分辨、判断,谨慎冷静地取舍,而如果中国知识分子能够戒骄戒躁,静下心来刻苦钻研,兼收并蓄,就不会出现道听途说、呼号标榜的状况,就不会陷于以偏概全、不识大体的误区之中了。另一方面,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则主以切实之工夫,为精确之研究,然后整理而条析之,明其源流,著其旨要,以见吾国文化,有可与日月争光之价值,而后来学者,得有研究之津梁,探索之正轨,不至望洋兴叹,劳而无功,或盲肆攻击,专图毁弃,而自以为得也”。因此,吴宓及“学衡派”对中西人文精神有一个整体的、有机的认识,即致力于“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
二、从文化观看吴宓对中国传统人文
精神的态度
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态度,影响着吴宓所有的思考和实践,首先表现于他的文化观上。在文化观上,他始终对新文化运动保持着冷静地审视态度,不时提出异议,并主张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融入到新文化的发展之中。
第一,他对“新文化”一词的内涵进行了新的阐释,以支撑自己的理论观点。他认为,所谓“新文化”,并不是不同于“旧文化”的文化,更不是“旧文化”的对立面,它的“新”在于吸收了许多“旧文化”的精髓。对20世纪初的中国来说,“新文化”应该从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中广泛吸收营养,尤其是不能忽略传统人文精神这一已经在历史长河中证明了自身价值的优秀传统。他说:“今新文化运动自译其名为New Culture Movement是固以文化为Culture也,Ma thew Arnold所作定义曰:文化者,古今思想言论之最精美者也,Culture is the best of what has been thought and said in the world,按此,则今欲造成中国之新文化,自当兼取中西文明之精华,而熔铸之、贯通之,吾国古今之学术德教,文艺典章,皆当研究之、保存之、昌明之、发挥而光大之。而西洋古今之学术德教文艺典章,亦当研究之、吸取之、译述之、了解而受用之。若谓材料广博,时力人才有限,则当分别本末、轻重、大小、精粗,择其优者而先为之。”在开门迎接西方文化的同时,要留住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使所谓的新文化运动配置更为协调,以使中国未来社会有更健康的面貌。
第二,对“新文化”、“旧文化”两者的关系,吴宓进行了重新认识和反思,向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不友好的学人进行了有礼的反击。在吴宓看来,所有文化并非割裂的,犹如一条延绵不绝的河流,文化具有极强的延续性和继承性。在《论新文化运动》一文中,他说,无论是典籍、印章、文物,還是思想、理论、学术,所谓“新”,不过是由“旧”积累演变而来的,因此,如果对旧文化没有客观公正的评价,就难以做好新文化的建立。他还特别以文学为例阐述自己的立场,无论在中国古代还是西方世界,文学的根本道理在于模仿,也就是西方所说的“imitation”,所有作家文人在艺术生涯的期初阶段,都是以模仿为主的,只有对旧有的、传统的艺术经验和技巧熟练掌握,才有可能在日后有所创新。所谓“推陈出新”者,离不开对“陈”的分析和阐扬,只把精力集中于“新”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第三,吴宓不以中、西区分文化,而以精华、糟粕区分,这使中国传统人文精神在中国现代人文精神的建构中获得了更稳固的合法性。吴宓常常为中国传统人文精神遭受的冷落而感到遗憾和惋惜,但他不像一些人那样,认为“非彼即此”、“非此即彼”,在阐扬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同时,他表明了“融化新知”的立场,平等地视西方文化中的优秀成分为新文化学习的榜样。吴宓认为,“中国之文化,以孔教为中枢”,糟粕是有,但精华更多。比如,“仁、义、忠、信、慈、惠、贞、廉 ,皆道德也,皆美事也,皆文明社会不可须臾离者也。寡妇守节,往事有不近人情者矣。此等弊俗,果其出之勉强,则革之可也。然遂必铲去贞洁Chastity之一念,谓禽兽既无贞洁,而人类何必有之?凡贞洁皆男子暴力,摧压女权云云,,此亦不思之甚矣。”可以看出,对于女性守节的旧道德、旧观念,吴宓是反对的,但他同时也不赞成取消“贞洁”意识,因为这是人高于动物的重要特征,是人具备良好道德品质、理性意识的表现。
所以,吴宓致力于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有一个客观公正的看法,他赞扬基于中西文化基础上的人文主义精神,而为了矫枉过正,站在了反思和阐扬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一边。当然,吴宓也有其思想局限,面对新文化运动,他的观点也有许多片面之处。
三、从人生观看吴宓对中国传统人文
精神的态度
中国儒士有“知行合一”的传统,看人也要“听其言而观其行”,作为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阐扬者,吴宓深知这一点。因此,吴宓将传统人文精神融入到自己的道德实践中,这体现在他对人生观的论述中,另一方面,这些人生观反过来也印证了吴宓对传统人文精神的思考。
在吴宓看来,人生观就是一个人为人处事的原则,是一个人对自己一生所拥有的权利和所肩负的义务、对个人与他人、社会、国家之间的关系、对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和对是非、荣辱、利害、悲苦、祸福的综合认识。显然,吴宓对人生观内涵的认识是建立在人与人关系之上的,类似于儒家思想中的人伦意识。在有价值的、合适的人生观的求取问题上,吴宓说,“一种纯正健全之人生观”是很难找到的,它并不一定存在于西方文化之中,而从儒家、佛家思想中寻求正当的人生观是一条可行的路径。在吴宓眼中,人生观多种多样,但是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种,以天为本,例如宗教徒们所持有的人生观;第二种,以人为本,主要指道德指导下的、注重人格修养的人生观;第三种,以物为本,“物本主义是也”。对这三类人生观,第二类最被吴宓欣赏,原因很简单,它展现了更多的人文主义精神,是最具情怀的人生观。吴宓并不承认“性本善”论,也对“性本恶”论表现出极大的怀疑,他明白,人性是复杂的,在人性中,善和恶作为对立的双方都施展着各自的影响,同一个人能做好事、也可能做坏事,要想使一个人向善,则须通过理性和道德,不断地进行自我约束和教育。认为人的意志影响了人的善恶观念、左右了人的善恶行为,这暗合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
在吴宓看来,数千年来,对大多数中国人的人生观产生主导作用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儒家思想。“若吾一身,既生于中国,先世所奉者为儒教,吾虽曾略研究耶教之教理,然耶教之历史之环境,与吾之生涯相去太远,若风马牛不相及,且耶教派别如是之多,吾诚不知所择。至若佛教,吾闻人言其教理之高为各教冠。然吾于佛书未尝研读,而自吾有生有知以来,长读儒家之书,行事待人,亦常以儒家之规训自按。故无论世人如何辩论,然吾过去之生涯,固已合于儒教,此所谓事之偶然,此所谓先入为主,吾将终身仍依儒教,而决不作归佛归耶之想矣。” 吴宓说,道德实践大致有三条路,一是克己复礼,二是行忠恕,三是守中庸。“克己”指的是用理性约束个人欲望的本领,只有通过“克己”,才能实现去除人的本性之中恶的成分的目标。他还认为,人之所以比动物高级,就在于其拥有通过理性克制欲望的能力,后两种方法“行忠孝”和“守中庸”也具有类似的作用。这三方面无疑都存在于儒家思想观念之中,中国文人的风骨的志向头通过“立功,立德,立言”和“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善天下”等得到了确切的体现。
四、吴宓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阐扬的价值
面对吴宓的思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但历来批评的声音占多数。比如鲁迅,他曾专门写文章批评:“夫所谓《学衡》者,据我看来,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虽然自称为‘衡,而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更何论于他所衡的轻重是非。”
然而,近些年来,学界对包括吴宓在内的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学术争论进行了新的思考,很多人认为对吴宓既有的评价不够客观。如果从整个文化进程史的角度看,某一民族的文化的现代化进程必然有着连续性、相对性和整体性这三个特征,文化进程是两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且这两种力量缺一不可:一种是激进的,它可以冲出文化惯性,让外来先进如刀剑一般刺穿固有束缚的坚固之身;一种是保守的,它防治在新文化的道路上走向极端,而使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得以延续。问题远没有这般简单,“激进”和“保守”如两种元素渗入统一物质,难以准确分割,它们相互交织缠绕,激进中有保守,保守里含激进。吴宓虽然对新文化运动有很多异议,但他并非是新文化的阻碍者,恰恰相反,正因为吴宓对新文化的种种批评和对传统人文精神的阐扬,才使得中华文化在传统与现代两道铁轨上稳定前进。
陈寅恪说,学人做研究应抱有“理解之同情”,因此不能简单地把吴宓列于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不能置于文化现代化进程的敌对方,而应将其视为文化发展的综合系统里不能缺少、不能失去的关键因素。
五、结束语
现代思想史是一段风云变幻的历史,为了挽救中华文明和实现中国的现代化,人文知识分子都依靠各自的学识和抱负,积极进取,为中华之崛起而苦苦探索,各抒己见。吴宓作为众多人文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在传统文化的孕育下长大,对传统文化之精髓与糟粕颇具慧眼,在接受新人文主义思想后,对中西文化与人文精神的关系有了独特的认识。面对一些“全盘西化”的声音和激进姿态,吴宓积极投入到对传统人文精神的钩沉与反思中,通过对传统人文精神的阐扬,投身于中国新文化的建设中。吴宓对传统人文精神的热爱值得我们敬佩,对中西文化的态度则可以不断给我们带来启示。
参考文献:
[1]吴宓日记(Ⅱ)[Z].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2]学衡杂志简章.[J].学衡,19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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